宋教仁的“汉族”观

2014-03-20 19:04迟云飞
关键词:宋教仁黄帝汉族

迟云飞



宋教仁的“汉族”观

迟云飞

“汉族”是清末革命党人常用的重要话语,这一概念是国家和民族认同的一个重要阶段。宋教仁等革命党人把汉族的起源定位于黄帝,这是个文化符号也是种族符号。宋教仁还把汉族建构成用武力开疆拓土的强悍民族,为的是在国力孱弱备受欺辱的境况下激励自己的同胞。尽管宋教仁强调汉族的特性,但其民族和国家建构的最终目标,是融汇国内各族群建立“五族共和”的现代国家。

汉族;宋教仁;晚清革命;民族认同

清末民初,是中国人民族意识、国家认同形成的重要阶段。而其间呈现的形式,则多种多样。我们现在常用的“汉族”概念,也是当时潮流之一端。以往学界多注意梁启超、章太炎等在“汉族”概念使用上的影响,笔者注意到,其实宋教仁使用“汉族”概念也很突出,是他的民族意识的重要部分,并且在当时有相当的影响,学界至今尚无论述。笔者下面做一点分析。

一、认同:多重而复杂的内涵

中国古代历史上,中原王朝治下的人曾自称“华”“夏”“华夏”等,汉代以后,又有“汉人”之类的称谓。这些称谓,大体与“蛮夷戎狄”之类生活在华夏周边的落后民族相对。这些称谓,有着非常复杂的含义。某种意义上,她像一个文化概念,只要接受了中原先进文化的,就是华夏;反之,就是夷狄。有时候,她又像血缘或血统的概念,即与种族概念类似,但是无论是早期的华夏还是后来的汉族,其血缘并不固定,不说远古时代所谓华夏就是各个族群融合起来的,就是汉代以后,也有东晋南北朝等多次的民族融合。所以,我们今天理解的“汉族”,有血缘的因素,但更多是文化的。

实际上,民族是非常主观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如果一群人自己认为是一个民族,那就可能成为一个民族。当然,从客观的角度观察,民族必须拥有自己比较深厚的历史、文化和记忆,才会成其为民族,或者才会自己认同为民族,否则很容易被其他民族同化。

毋庸否认,现代意义上的“汉族”一词,是在列强东来,中国遭受欺辱侵略的情况下,在新知识人中间产生的,其出现和使用,相当程度源于对满清贵族统治的不满。

在反复研读宋教仁著作的过程中,笔者注意到,宋教仁也是一位较多使用“汉族”概念的革命家。那么,宋教仁所理解的是怎样一个汉族呢?

1904年11月10日,宋教仁由湖南向湖北逃亡途中,曾写长歌,其中有“朕沅水流域之一汉人兮,愧手腕之不灵。谋自由独立于湖湘……虏骑遍于道路兮……嗟神州之久沦……无一寸完全干净汉族自由之土地……欲完我神圣之主义兮,亦惟有重振夫天戈”*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页。引文中着重号系笔者所加,下文同。。就现存文献来说,这是宋教仁第一次用“汉族”这一概念。这虽只是一首诗,信息不多,但我们仍能从中感受一些问题。在诗里,“汉人”和“汉族”意思基本相同,明确与“虏”区别和相对,强调的是与“虏”也即满洲人不同的一群人。“汉族”和汉族的栖息地已被征服,汉族人久已失去自由,宋教仁要做的,就是努力争回汉族的自由(“欲完我神圣之主义”)。

1905年,宋教仁在《二十世纪之支那》第一期发表《汉族侵略史·叙例》*见郭汉民编《宋教仁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9页。以下未注明者,均出此文。,在这篇四五千字的文章中,宋教仁用了34个“汉族”。文章的开头便说:

集合四百五十余兆神明聪强之血族,盘踞四百六十余万方哩肥美膏腴之地壳,操用五千余年单纯孤立之语言,流传一万四千余形完富美备之文字,其历史学上之关系,实为东洋文化之主人翁,其地理学上之分布,除本族范围之外,且蔓延于马来、澳洲诸岛屿,更越太平洋而遍及于亚美利加之大陆,其人类学上之价值,则不独于亚细亚系统人民占第一等位置,即于世界亦在最优之列。

这段话,并不是为汉族所作的严格定义,但包含了宋教仁对“汉族”的理解,或者说,是在这些条件基础上的自我认同。我们试分析这段话显示的“汉族”的含义。首先是血缘和血统,具有这个血统的人民有四百五十余兆(四亿五千余万),这些人民的共同祖先是黄帝,本文后面所述的所谓“汉族侵略史”,就是以黄帝的征服活动为开端。这个角度多少接近我们现在说的种族。汉族是“神明聪强”的,是优秀的民族,这不是民族沙文主义,也没有歧视或贬低其他民族的意思,而是为了在中国备受列强欺辱情形下给自己也是给同胞增强信心,其他的赞美语言亦当如是理解。如邹容所说:“汉族者,东洋史上最特色之人种,即吾同胞是也。据中国本部,栖息黄河沿岸,而次第蕃殖于四方。自古司东亚文化之木铎者,实惟我皇汉民族焉。”*邹容:《革命军》,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668页。都是一个意思。其次是文化,宋教仁提到几个要素,共同的语言——汉语,已应用了“五千余年”;共同的文字——汉字,“完富美备”,有“一万四千余形”;共同的历史,我们后面再介绍。另外,生活的地域,宋教仁说,除了本土的“四百六十余万方哩”之外,还蔓延于世界各地。

有时候,“汉族”又实际上指的是中国。如宋教仁的《烈士陈星台小传》说:“使天而不亡我汉族也,则烈士之死贤其生也;使天而即亡我汉族也,则我四万万人其去烈士之死之年几何哉?”*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25页。当然,此中国的含义中,还是以汉族为主体的。这里我们还应该指出的是,宋教仁包括许多革命党人,对于国家的认同实际上与对汉族自身身份的认同几乎是同步的,并且是混杂在一起的。

二、文化开端:黄帝

那么,“汉族”历史的开端是什么时候呢?在宋教仁看来,是黄帝之时。这也几乎是清末新知识人的普遍看法。

陈天华在《猛回头》中刊印黄帝肖像,文中在序之后的第一段,题目就是《黄帝肖像后题》。陈天华把黄帝称作“始祖公公”,他那充满激情的笔写道:“哭一声我的始祖公公!叫一声我的始祖公公!想当初大刀阔斧,奠定中原,好不威风。到如今,飘残了,好似那雨打梨花,风吹萍叶,莫定西东。”*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页。然后,陈天华也用了“汉族”这一概念。

鲁迅1903年写过一首诗,此诗后来为很多人所熟悉:“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在这首诗里,轩辕(黄帝)代表祖国,也代表汉族,正是青年鲁迅寄托感情和忠诚的对象。

1905年1月26日,宋教仁偶然看到陈天华的小册子《警世钟》上印有黄帝肖像,立即取一册该书,准备把黄帝肖像印在《二十世纪之支那》第一期的首页。同时立即在背面题词:“呜呼!起昆仑之顶兮,繁殖于黄河之浒。借大刀与阔斧兮,以奠定乎九有。使吾世世子孙有啖饭之所兮,皆赖帝之栉风而沐雨。嗟我四万万同胞兮,尚无数典而忘其祖。”末尾署“第十姓子孙之一个人宋教仁敬题”*《黄帝肖像题词》,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2页。。显然,宋教仁也把黄帝看作汉族历史与文化的开拓者。

清末不少人主张不用清朝的纪年,而用黄帝纪年,也是出于对黄帝是汉族历史文化开端的认识。1903年,刘师培在《国民日日报》发表《黄帝纪元论》一文。他认为:“民族者,国民特立之性质也。凡一民族,不得不溯其起原。为吾四百兆汉种之鼻祖者谁乎?是为黄帝轩辕氏。是则黄帝者,乃制造文明之第一人,而开四千年之化者也。故欲继黄帝之业,当自用黄帝降生为纪年始。”*刘师培:《黄帝纪年论》,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册,第721页。

宋教仁到日本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新中国纪年》。他还在日记里说自己很久就想作这样一篇文章。宋教仁把中国纪年之始定在黄帝即位元年。文章分为上下两篇,其框架为:

上篇:(1)纪年之意义;(2)纪年之种类;(3)中国纪年之沿革;(4)(原缺);(5)中国近日新纪年之各说及其得失;(6)中国新纪年之托始;(7)中国纪年之将来。

下篇:(8)中国纪年与各国纪年对照表;(9)结论。*宋教仁1905年1月15日日记,见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第25~26页。宋教仁之后的日记多次记录撰写这篇文章的事,但至今未发现原文全文。

宋教仁还曾与《国粹学报》编辑黄节书信讨论考证黄帝即位为哪一年的问题*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第73~74页。。可见宋教仁对此的重视。

真实的历史上的黄帝只是一个传说人物,他的许多事迹都扑朔迷离,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宋教仁等新知识人把我们先祖披荆斩棘,开创中华最初文明的功绩都加到黄帝身上。显然,黄帝不是一个个人,也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符号,一个民族的符号。经过晚清新知识人的阐扬和认同,黄帝就是中国人的人文始祖,是汉族共同历史和文化记忆的象征。我们试与曾国藩出征太平天国时所写《讨粤匪檄》比较,就能更深入理解黄帝符号的意义。在《讨粤匪檄》中,曾国藩斥太平天国奉“邪教”、烧诗书、毁文庙,说“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他要恢复和捍卫孔孟的正统,希望读书人“赫然奋怒以卫吾道”,以“慰孔孟人伦之隐痛”*《曾国藩全集·诗文》,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232~233页。。在曾国藩的笔下,也是我们先人的孔孟显然是文化的符号,而不是种族的符号,与黄帝不同。在宋教仁及晚清革命党人笔下,黄帝符号不仅带有文化的特征,也有种族的特征。

三、武力开疆拓土:强悍的民族

在《汉族侵略史·叙例》中,宋教仁试图重新构建汉族的历史,并且把汉族塑造成一个勇武进取、经常通过武力征服建立自己势力的民族。

汉族有自己共同的历史和记忆,这就是从黄帝、尧舜禹、夏商周、汉唐宋明传下来的世系。宋教仁指出,在泰西、日本人的眼里,中国的民族,是“老大之民族”“奴隶之民族”,“其历史,服从之历史也,退守之历史也,无远略之历史也;而其所以成此弱劣之民族者,即此数千年腐败之历史,为其制造厂焉”。宋教仁说,这不是事实,汉族的历史,兼有两大精神,一是“排外之主义”,一是“进取之政策”:“夫一民族所以集合而能立国于天地间者,其原素虽复杂,而其主要则不外乎排外之主义,与夫进取之政策而已矣。吾当日祖若宗之性质之状态,盖即兼斯二者而生存,而传嬗,而竞争,而澎[膨]胀者也。”

宋教仁把所谓“汉族侵略史”分为七期。黄帝为第一期,尧舜禹为第二期,春秋时代为第三期,战国至秦是第四期,以上是上古时期。中古时期,“汉武帝,黄帝以后之第一雄主”,为“汉族侵略史”第五期。近古时期,李唐王朝“大行开拓主义”,为第六期。即使武力并不够强盛的朱明,也被宋教仁算作第七期。大约只有孱弱的宋,没有纳入宋教仁的“汉族侵略史”框架之内。宋教仁的“汉族侵略史”未必符合事实,因为中国中原王朝统治区域的扩大,与魏晋南北朝、元朝、清朝都很有关系,并为其后的朝代或政权所大体继承。而且中国疆域之广大、人口之众多,阐述其原因,不能脱离中国的文化和所处地理环境。但给汉族描绘出一个四出征伐武力扩张的历史,为的是振奋民族精神,用宋教仁自己的话说,是“速行民族主义”,也即学习祖宗“排外之主义,进取之政策”。他充满感情地写道:

吾四万万尊祖敬宗之同胞乎,起!起!!起!!!二十世纪之中国,将赖汝为还魂返魄之国,迎汝为自由独立之尊神,汝老者壮者少者幼者,其勉乎哉!其勉乎哉!汝毋漠视焉,旁观焉,再遗汝祖宗所造光荣之历史羞也。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一提。20世纪初,学界曾盛行汉族西来说。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等都曾信从其说。章太炎便曾称“汉族自西方来”*章太炎:《排满平议》,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三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第45页。。宋教仁在《汉族侵略史·叙例》中称:“太古之汉族,自西南亚细亚迁徙东来。”宋教仁还为之找到一些根据,如1906年10月7日的日记写道:“余久疑中国六十甲子之名皆由西方而来,盖西方亚细亚各国或原有似于甲子之神话的记号或名目,及汉族东来亦仍用之。”宋教仁还认为,上古天干地支之名号,“绝无意义可释,竟若后世翻译梵书之‘波罗蜜’、‘般若’、‘菩提’等语。余以为此我族初到东时所口传记号之音,或仍沿用西方文字之音故也”*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第265~266页。。汉族是否西来,当时研究根据并不充分(今天亦有争论),但这么多人信从,在于宋教仁等内心深处自认汉族是与西方人一样强悍的民族、进取的民族,将来必定强盛的民族,恰可以与“汉族侵略”相配合,印证汉族的征服史。

四、从排满革命到五族共和

晚清最后10年,“汉族”概念几乎是与“反满”主张并生共长的,所以,在分析宋教仁“汉族”观的同时,我们不能不关注他的“反满”。更重要的是,汉族与大清朝治下的其他族群到底是什么关系?在将来的共和国中各个族群如何相处?

应该说,在革命尚未发生时,宋教仁以及许多革命党人尚未做深入思考。有的时候,会有互相矛盾的说法。

1906年10月,即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改革官制时,报纸传言,清廷将以皇族为总理大臣,以皇族、贵族及三品以上官充上议院议员。宋教仁在日记里有一番议论:“满清之皇族,普通知识皆未一有……彼等不识外交如何下手,内政如何下手,实业如何下手,教育如何下手,兵备如何下手,理财如何下手,皆长安之轻薄儿而已。纵其中未尝无一二人差强者,然以较之汉人,其优劣为何如乎?”该篇日记中,宋教仁又称清政府为“异族的政府”。但是宋教仁还写了一段话:“均是中国人也,岂有皇族、贵族、三品以上官之智转先开进而有议院资格,而国民反不及者乎。”*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第268~269页。此段日记不是宣传品,不是给别人看的,可说是宋教仁的内心独白,真实地反映了他的想法。宋教仁既把满清皇族、贵族及其政府看成“异族”,但又称其“均是中国人”,说明了宋教仁内心深处的矛盾:是“异族”政府征服了汉族,但这所谓“异族”,其实已成为中国这个大国族中的一个族群。

这种认识,成了革命后处理满汉及其他各族关系的心理基础:将来所有人可以在“中国”这个大框架下共同建设新的国家,“中国”实为所有族群共同的国族。

这种矛盾心态,在革命爆发之初仍然存在。武昌起义后,社会上谣传荆州驻防旗兵残杀汉人(事实上无此事),宋教仁在《民立报》发表《荆州满人惨杀汉人感言》,号召汉人奋起推翻清政府,其中有一些非理性的语言,但文章开头说“共和政体,本不存种族之见”*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428页。。再一次显示在宋教仁内心深处,未来的共和国应包容所有族群。1911年11月12日,时宋教仁在武汉,袁世凯派人到武昌试探议和,宋教仁有一段发言:

吾辈亦非主张种族革命者。征诸各处独立,满人之投诚者皆被保护已事,即可知吾辈真心。但政治革命与种族革命实有关系,不可不知。因吾辈欲建共和国体,自应推倒政府,政府既为满人,即不得不推倒少数满人。假如此少数满人能明大义,还我国权,自不见有种族革命。*《在武昌议和会议上的发言》,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432页。

几乎同时,宋教仁在致李燮和的信中,再强调“满(政府)存则汉去,汉兴则满(政府)亡,万无并立之理”*《致李燮和书》,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433页。。

分析上引文字,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宋教仁等进行的革命是“政治革命”,即建设“共和国体”,不是单纯的“种族革命”。但是,建设共和国体,必须以推倒少数贵族占统治地位的清政府。如果满族人不反抗,将来可以同为共和国民。

当然,晚清革命之初,如何组织推翻清王朝以后的新国家,革命者还是有不同的看法。众所周知,武昌起义之时,革命军打出的旗号是十八星旗。“十八星”即内地十八行省,换句话说,在一些革命党人的心中,未来将建设一个纯“汉族”的国家。但是,十八行省建国的想法没有被大多数国人认同,包括多数革命党人、立宪派人士、袁世凯的北洋系,也包括后来不得不退位的清廷高层。所以,十八星旗并没有广泛应用。

宋教仁虽没有专门讨论这样的问题,但是,他向来极为关注边疆史地,关注列强尤其是日俄对东三省、新疆、蒙古的侵略,显然,在他的意识中,未来的国家应包括边疆各省,自然也应包括各个族群。

正是在此种意识支配下,在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布建立时,革命阵营立即提出“五族共和”的主张:“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国史研究室等编:《孙中山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页。

宋教仁自也立即接受了这种说法:“溯武昌起义以来,未及一年,而有今日者,岂非我五族同胞倾向共和,赞成民主之所致欤?”*《辛亥革命周年纪念会演说辞》,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507页。必须指出,合各族共建新国家的说法最先来自立宪派人士。梁启超1903年发表的《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一文中呼吁:“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自今以往,中国而亡则已,中国而不亡,则此后所以对于世界者,势不得不取帝国政略,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梁启超:《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版,第75~76页。可以说,至民国建立,革命党与立宪派人士的国内民族问题观念,完全合流了。或者说,在新的条件下,革命党人接受了立宪派人士的民族观。

如果说,在南京临时政府初建之时,五族共和还只是提倡并有利于清廷退位、结束战争的话,这以后宋教仁和国民党都是五族共和的努力实践者。在宋教仁一手组织的国民党成立时,蒙古族郡王兼卓索图盟盟长贡桑诺尔布成为国民党九理事之一*另八位理事为: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王人文、王宠惠、王芝祥、吴景濂、张凤翙。,满族活动家松毓为三十个参议之一,满族清宗室恒钧是交际部副主任干事。其中贡桑诺尔布对国民党党务没有影响,举其为理事多为联络蒙古族感情。松毓是清末著名立宪派人士,曾任吉林自治会会长,与革命党人多有往来,武昌起义后表示支持革命。恒钧曾留学日本,主办《大同报》,主张融合满汉,参加国会请愿。可以说松毓、恒钧与同盟会有一定渊源,政治理念也比较一致*参见迟云飞《宋教仁与中国民主宪政》,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0页及173~174页附表。。这可以说是宋教仁及国民党实行五族共和的政治实践之一吧。

随着五族共和的提出和国内政治的发展,宋教仁对辛亥革命的解释也淡化了种族色彩,而强调政治革命。在宋教仁起草的《国民党宣言》中,两次提到这个问题:“天相中国,帝制殄灭,既改国体为共和,变政体为立宪。”“曩者吾人痛帝政之专制也,共图摧去之,以有中国同盟会。”*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496~498页。在《代草国民党之大政见》中又指出:“吾人曩者大革命之目的何在乎?曰推翻不良之政府,而建设良政治也。”*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579页。当然,宋教仁也表达过种族革命的意思:“今革命虽告成功,然亦只可指种族主义而言,而政治革命之目的尚未达到也。”见《国民党沪交通部欢迎会演说辞》(1913年2月19日),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547页。

不过,五族共和不是国内各族群关系的终点,宋教仁和国民党都希望各民族能够融合。所以,1912年8月国民党成立,其纲领的一条便是:“励行种族同化,将以发达国内平等文明,收道一同风之效也。”*《国民党宣言》,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499页。“国民党之党纲……第三,种族同化。今五族内程度文野不齐,库伦独立实由于此,欲求开化,非国民党不为功。”*《国民党湘支部欢迎会演说辞》(1913年1月9日),郭汉民编:《宋教仁集》,第530页。当时不少政党都有类似的政纲,可说是当时的时代潮流。

相对于较早主张合国内各族建设现代国家但有拥护清朝意味的梁启超,以及强调兴汉排满的章太炎,宋教仁从张扬汉族到强调五族共和的转换,在晚清民初具有更大的代表性,也是中国知识人民族认同的重要阶段*即使章太炎,同样也有类似转变。他在武昌起义后的《致留日满洲学生书》中也强调:“君等满族,亦是中国人民……一切平等,优游共和政体之中,其乐何似?……域中尚有蒙古、回部、西藏诸人,既皆等视,何独薄遇满人哉?”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20页。。可以说,这种转换,代表了历史的大趋势,也是中国重建统一国家的心理基础。

责任编校:张朝胜

10.13796/j.cnki.1001-5019.2014.05.014

迟云飞,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089)。

K257;K827

:A

:1001-5019(2014)05-008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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