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化视域中的宋棐卿与“妇女国货年”:以《方舟》杂志为中心的考察

2014-03-20 19:04王小蕾
关键词:方舟摩登国货

侯 杰,王小蕾

20世纪30年代,中日民族矛盾日益激化,国货运动迎来了“全民参与”的时代。1933年底,当人们回顾倡导国货运动的成就时,却惊讶地发现女性在服装、化妆品等方面严重依赖国外进口。于是,在上海市商会、上海市地方协会、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上海妇女提倡国货会、中华妇女节制会、家庭日新会等6个社会团体的提倡下,将1934年定为“妇女国货年”。在妇女国货年组织和推行的过程中,人们一方面将女性作为教化的对象,并利用形形色色的劝喻手段加以训导;另一方面,女性作为“消费者”的主体身份也被进一步强化,她们要为中日贸易逆差负责。于是,1934年开始的妇女国货年运动迅速遍及全国,并成为对广大女性进行战争动员的重要手段。

近年来,对妇女国货年的研究渐次为学术界所重视①潘君祥主编:《中国近代国货运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王强:《“摩登”与“爱国”:1934年“妇女国货年”运动述论》,《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朱晓鸿:《对1934年“妇女国货年”运动的再认识》,《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学者们在讨论中已经不再满足于事实的呈现,而是希望深入解析这场活动的历史内涵。虽然学术背景各异,但是学者们在分析、讨论妇女国货年时的倾向却惊人相似,即从消费文化与民族主义的关联出发,揭示妇女国货年的性别意义。葛凯在《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的第七、八章集中讨论了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构建的关系,通过妇女国货年中的两个典型形象——“叛国的女性消费者”和“爱国的男性生产者”,揭示国货运动如何界定性别规范②[美]葛凯:《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黄振萍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虽然这个研究路径令笔者颇受启发,但遗憾的是,学者们讨论的重点多在华东、华南地区,对妇女国货年在北方特别是华北地区的情况鲜有关注。

实际上,妇女国货年在推广过程中也得到了华北地区的热烈响应,国货企业的贡献尤为突出。宋棐卿在天津创办的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生产的国货主要消费群体是女性,因而在妇女国货年来临之际,它成为向天津、华北乃至全国女性推广国货的重要力量。《方舟》杂志是宋棐卿等人推广妇女国货年的重要舆论阵地,虽然该杂志追求的目标是“唯一妇女家庭良刊”,但编辑的重点仍旧是宣传和配合国货运动。在这个过程中,《方舟》杂志也形成了鲜明的舆论品格,即利用图像营造出图文并茂的特色,让读者在愉悦的阅读体验中接受编者倡导国货的理念。同时,编者们还根据实际经验,针对妇女国货年的主题提出了诸多颇具创新价值的见解,如将产品展览与文字宣传合二为一,打造“爱国摩登女性”形象等。这些宣传策略不仅促进了妇女国货年运动的蓬勃发展,还提高了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的市场占有率,树立了企业的良好社会形象。

所以,以《方舟》杂志为主体进行研究,不仅可以从知名国货企业和爱国企业家的视角对妇女国货年做出新的评判,还能够凸显天津乃至华北地区在妇女国货年运动中的地域特色。

1934年元旦,妇女国货年筹备会就在上海主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展览,吸引了许多国货工厂参加。会上除展出国货产品外,还有爱国戏剧表演等。当天下午,又举行了参与国货运动妇女的交谊大会,向妇女们宣讲国货运动的意义,并赠送国货厂商的产品。参与活动的女性所表现出来之“兴奋的气象,热忱的表情,盛况实为从所未有”①参见潘君祥主编《中国近代国货运动》,第438页。。随后,妇女国货年活动逐步推广到全国。南方各地女性也组织了旨在推广国货的团体,如上海的“血魂锄奸团”,杭州和广州的“摩登破坏团”等。

华北各地也纷纷举办妇女国货年的各项活动,女性领袖和社会团体也积极参与其中。河北省邢台县女学生发现国民党县党部包庇商人贩卖日货,遂联合其他学校的同学到国民党县党部门前示威,迫使县党部负责人公开认错。这一事件轰动邢台县城。河北高阳县还举行“万商罢市”,吸引社会各界人士参加,并示威游行。数百名女学生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有的带头高呼口号,有的把查禁的日货当场在街口销毁②河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河北省志·妇女运动志》,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7年,第67页。。

知名国货企业和爱国企业更将华北地区的妇女国货年推向深入。其中就包括宋棐卿在天津创办的东亚毛呢纺织公司。1931年,宋棐卿创办该公司并将其生产的商品命名为“抵羊牌”。国货运动在全国开展后,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更是因为展出和销售国货,树立了良好的企业形象。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曾因参展商品质优价廉,倍受国民政府和河北省政府的赞誉。如国民政府实业部曾授予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出产之“抵羊牌”毛线特等奖状,河北省实业厅也曾对东亚毛呢纺织公司予以奖励:“查本厅附属之国货陈列馆举行民国二十一年国货展览会,按照该会规则第十二条,另设审查委员会分别审查,所有到会出品分别第等给奖。兹依据审查出品规则第15条规定,由本厅长打给奖状,查有东亚毛织出产四股毛线审查合格,兹给予优等奖励。”③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1933年,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参加了由天津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举办的国货展览,并获得纪念证书:“本届提倡国货大会,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参加展览,出品抵羊牌毛线,制造优良,至深敬佩,尤望精益求精,以期发扬国货。”④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天津青年会纪念证书》,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

因为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生产的国货主要消费群体是女性,所以在妇女国货年来临之际,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成为向天津、华北乃至全国女性推广国货的重要力量。首先,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发表宣言,告诫广大女性“不要沉睡做着甜蜜之梦,醒来吧,请看,外货垄断着我们大好的市场,洋商吮吸着我们仅余的精血……帝国主义者笑逐颜开的看着我们颓唐垂首、筋疲力尽的时候,便从口袋里掏出我们白送给他们的金钱,翻脸无情的抢占我们的土地”,使她们明白提倡国货是实际救国的切要工作①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其次,宋棐卿等人还带着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的产品,赴上海先施公司等处参加妇女国货年的主题展览。在展览中,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所用花车采用了战车的造型,颇为引人注目②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

重视媒体的作用,是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进行国货宣传的特色之一。此前,为提高“抵羊牌”毛线的市场占有率,宋棐卿等人针对当时举国上下的抗日热潮,突出宣传抵羊牌毛线是“国人资本,国人制造”,使用国货是具体的爱国行动这一理念,运用了“报刊、电台广播、电影院幻灯、大型广告牌、霓虹灯以及马路游行宣传”等宣传手段③李静山等:《宋棐卿与天津东亚企业公司》,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编:《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29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3页。。为了借国货运动宣传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的企业文化,宋棐卿还将办报作为自己的辅助事业。正如他在《我的梦》中提到的:“我们当有各种刊物,共同协助、发展我们的事业。以自己之纸,自己之印刷,更易于成功。”④宋棐卿:《我的梦》,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天津历史资料》第19期,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1983年,第131页。

1934年6月,宋棐卿等人为配合妇女国货年的推广工作,创办《方舟》杂志。该杂志为16开的月刊,订阅费每年1.5元,由东亚毛呢纺织公司贴补印刷费的一半⑤《办〈方舟〉杂志》,《天津历史资料》第19期,第60页。。虽然《方舟》杂志追求的目标是“唯一妇女家庭良刊”,然而编辑的重点是宣传和配合国货运动,针对妇女国货年的主题提出具有创新价值的理念。宋棐卿曾明确提出:“幸也我政府定去年为国货年,并定今年为妇女国货年矣。凡吾同胞应咸本斯旨,努力于国货运动,不徒口号之空喊,而实际创造之举行。”⑥宋棐卿:《序言》,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在《方舟》杂志的发刊词中,这种理念也得到了贯彻:“本刊的最大使命,不是在做些锦绣空洞的文章,来花人的眼目……那是‘饱食终日’的老爷们的正经禅台,我们消受不了。我们是要用至诚的心流露出有益于人的话……这便是我们取材而造的方舟。”⑦《方舟》第1期,1934年6月。

《方舟》杂志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编辑风格,即以“男性生产者”的身份劝喻广大女性消费者,使之接受宋棐卿等人宣传、推广妇女国货年的理念。该刊不仅将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关于推广国货的主张用文字加以推广,还将其附着在图像、实物等视觉文化的载体中。众所周知,视觉文化是现代技术与民众阅读生活相互碰撞的领域。因为,要表达和表述新的激动、新的恐惧,没有一种感官比视觉更敏锐、更方便⑧Laykwan Pang,The Pictorial Turn:Realism Modernity and China’s Printing Culture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Visual Studies,vol.20,no.1,2005.。近代以后,以图像为代表的视觉文化载体逐渐进入报刊媒体,对读者的阅读习惯产生了一定的冲击,并以一种更加积极的姿态改变着读者乃至社会各界人士理解和接受文化的方式。所以,《方舟》杂志不仅希望利用文字所编制的符码建构强有力的话语体系,更试图令女性读者获得一种基于视觉的启示。这无疑能够增添《方舟》杂志所宣传内容的感召力,切实推动妇女国货年运动在天津、华北乃至全国的发展。

借助《方舟》杂志,宋棐卿等人在妇女国货年的宣传与推广中颇多创见,比如将文字宣讲和展览相结合,这在以往国货运动的宣传中十分罕见。原先,为了推广国货运动,政府、知识精英和社会团体往往在报刊媒体中不厌其详地向包括女性在内的社会各界人士宣讲提倡国货的意义和价值。比如在“九一八”事变以后,金秉英等人便在《世界日报·妇女界》中强调:“所以我现在谨向我们女同胞呼吁,希望大家能一致的起来实行我们所能所得到的最低限度的救国方法……自现在起,今后我们却要时时纪念我们的国耻,勿忘掉我们的仇敌,每要用一种东西,或去买一件用品时,却千万要先想想这是日本货了,如果是就千万不要买,而可以买另一种国货来代替,国货没有,那我们宁可不用。”①秉英:《轻而易举之救国策》,《世界日报》1931年9月21日。虽然上述言论道出了这样的事实,即女性在中日民族战争中的直接贡献就是规范家庭消费行为,充当民族主义的消费者,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广大女性对于如何参与国货运动,进行爱国主义消费还是感到迷茫。为了解除女性读者的困惑,宋棐卿等人在《方舟》杂志中随刊展示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的样品实物,并附有订单②《方舟》第6期,1934年11月,第63页。。

可见,与政府、社会团体、精英知识分子和妇女领袖有所不同的是,企业在提倡国货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冲动,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借助这场运动,在消费者中间养成一种购买和使用国货的风气,树立起自身良好的企业形象。此外,多年的生产、营销经验令宋棐卿等人深刻地感到,单纯依靠呼喊口号或组织抵制外货的游行示威活动等,不足以令包括广大女性在内的社会各界人士充分认识到参与国货运动的意义,接受国货,方使国货畅行无阻。为了让广大女性学会民族主义消费,他们不仅需要将商品的形象划分为两个清晰的类别——国货与洋货,还要为之建构清晰的视觉形象。在妇女国货年运动开始之后,博物馆、零售店、时装秀、展览会推广国货空前活跃,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透过这些充满民族主义意涵的视觉和物理空间,妇女国货年的发起者令女性消费者逐渐建构起民族国家的观念。宋棐卿等人深知如何在看似无形的公共舆论空间中,通过实物展示凸显有形的国货产品及其优越性,刺激消费者的民族主义情绪,使之产生购买国货的冲动,进而形成习惯。这种在杂志中展示实物的做法,也为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提供了一个宣传企业文化、树立爱国形象的机会。事实证明,这种展示也为《方舟》吸引了社会各界人士的注意力,凝聚了受众群,提高了女性消费者对国货的热情,为她们提供了购买国货的机会。

为了鼓励女性消费国货,宋棐卿等人还放弃了代表男性生产者指责女性消费者的做法,而是运用独具特色的视觉语言,将用国货装点的现代家居空间予以充分展示③《方舟》第2期,1934年7月,第26页。。“这些展览试图展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而更是一种民族主义的生活方式——所有产品被大肆宣扬为国货产品。”④[美]葛凯:《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第316页。这不仅对女性如何管理家庭起到了指导作用,而且还规范了某些消费行为。

在展示的过程中,《方舟》杂志的编者还意识到,虽然这些展示现代家居空间的图像乃是为传递其宣传妇女国货年的主张而配发的,但是也存在着“图不达意”的现象,即图像不能完全突出宣传的重点,抓住读者的心。由于阅读者往往带着对图像的第一印象去理解商品信息,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宣传的力量。而文字表达则能够将图像传递的意旨具体化,促进女性读者对妇女国货年的理性读解,强化她们的责任意识。为此,《方舟》杂志的编者在图像的周围配上通俗易懂的文字,令女性读者取得了在理性思维领域中获得可被称为“理解”的元素:“妻的方面:勿太浪费,一切不必过于奢华……可使容貌没害,装束可人,以取得丈夫欢心;常使家庭清洁。”⑤琴舫:《怎样构成一个快乐的小家庭》,《方舟》第2期,1934年7月,第26页。不仅如此,“在普通的家庭里,主妇是主持家政的,一切的事务,都由她一手经理……家常日用的东西,极其繁杂,往往买来以后,随便放置,到了急用之时,各处搜索,或且搜索无获,又要购买,金钱和时间惨遭损失。所以各种物件,应当有一定的位置,使用时觉得便当”⑥晶珐:《经济的家庭处理法》,《方舟》第3期,1934年8月,第25页。。

显然,编者在定义他们理想中的家庭时,不但强调了家居环境的外在装潢,更对女性的家庭责任做出明确规定,即约束家人的消费行为,用国货点缀现代的家居空间。上述主张看似和早期的“五四”话语相矛盾①“五四”时期鼓励的是离开家庭开创独立生活的新女性。,但并不能说明《方舟》杂志的思想倾向和对妇女国货年的宣传趋于保守。相反,《方舟》杂志所传达的思想主张与女性读者的实际状况和需求相符合。因为这一时期天津乃至华北女性,与上海等南方沿海城市的某些女性有所不同,她们不仅没有更多地要求脱离家庭,反倒对“家庭是女性的责任”等观念颇为认同。同时,上述观点的提出也是为了应对不期而至的战争。20世纪30年代以后,中日民族矛盾的加深促使政府、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寻找新的途径应对这个艰难的时代。在这个前提下,南京国民政府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并号称“以非常之手段,谋社会之更新”,“除去不合理之生活,代之以合理的生活”②蒋中正:《新生活运动纲要》,萧继宗编:《新生活运动史料》,《革命文献》第68辑,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5年,第4页、11页。。在这场运动中,发起者对女性在战争中的表现格外重视,希望她们在民族危亡之际做出有利于国家的举动,即砥砺自身的品格,经营健全的家庭。有鉴于此,《方舟》杂志的编者们不断强调,虽然女性活动的舞台是家庭,但她们能够利用自身所掌握的现代知识提倡国货消费,使家庭乃至国家的面貌焕然一新。这也体现了宋棐卿等人在战争即将到来之际对女性主体身份的全新定义:具有成熟消费观的现代女性不但体现了一种有别于传统的生活方式,其自身也成为展现时代变革需要的象征符号。所以在妇女国货年运动中,女性无论是积极参加、努力配合该运动,还是加入劝喻的行列之中,都可以建立一种崭新的形象,并与“叛国的消费者”区分开来。

为了贯彻上述理念,宋棐卿等人还在《方舟》杂志所创设的公共舆论空间树立起“爱国摩登女性”的形象。原本,自国货运动开展后,摩登女性作为“叛国消费者”的代表一度备受社会各界人士的诟病。《益世报·妇女周刊》就认为摩登女性“不但不能够造出一个摩登的家庭,并且连一个旧有的好规模的家庭也不能保守着。在消耗方面,她们讲究吃,讲究穿,讲究玩,自然这样的奢侈一定是要增加了丈夫的担负的。至于教养小孩子和管理家务,因为每日忙于酬酢,当然没有多少时间来顾及”③爱鲁:《摩登女子应有摩登家庭》,《益世报·妇女周刊》1933年9月28日。。这种将摩登女性和消费、奢侈、淫荡联系在一起的论述十分常见。

早在传统时代,女性在消费方面的主动性和购买力就已经引起人们的焦虑。俗话云:“破家之道,半在妇人。”明清以降,许多士大夫对于女性的奢侈消费提出批评,并将其与传统的阴阳五行的灾祥观念相联结,意在说明奢侈消费会招致灾祸。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便是“服妖”论④参见巫仁恕《性别视野中的消费文化史》,刘咏聪主编:《性别视野中的中国历史新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51页。。民国初年,批判女性奢侈消费的言论不绝于耳。有人为《妇女杂志》撰写文章,历数以女学生为代表之摩登女性的各种缺陷:“盖今之所谓女学生者,一入学校,出则车马,入则绮罗,梳束髻,穿革履,飘飘曳七尺长裙,手执图书,顾盼自喜。”⑤瑞华:《敬告女学生》,《妇女杂志》第1卷第7号,1915年12月,第8页。妇女国货年运动开始之后,将摩登女性“污名化”之风更是愈演愈烈。某些国货运动的发起者就认为,摩登女性是国货运动的敌人,她们不仅迷恋洋货,成为帝国主义商品侵略中国的主要接受者和消费群体,而且还拒不接受国货。于是,摩登女性成为现代商品的肤浅的消费者。她们不管商品的深刻意蕴,而是被洋货的表面浮华所迷惑。这在她们追求舶来品的时尚中可以看出,因为她们更渴望直接地满足而非长远的利益⑥参见[美]葛凯《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第124页。。

然而,作为国货的生产者和销售者,宋棐卿等人充分意识到,上述观点对于向女性推广国货并不相宜。虽然“生性喜好奢华”之摩登女性的审美观念、运动和娱乐形式以及外表的风格都受到了“外国的”就是“较好的”等观念的影响,但她们的购买力依旧远远高于普通女性。由于身份和职业等原因,她们的社会地位较高,受到社会各界人士关注较多,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众多普通女性效仿的榜样,所以提高她们对国货的认知和接纳,有助于刺激更多的普通女性购买国货。于是,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改变了将“爱国”与“摩登”相对立的思维定式,强调二者可以在国货运动中共存。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在赴上海参加以妇女国货年为主题的国货展览时,就邀请名媛钟燕荣、缪凤华、黄培英以及胡蝶姊妹作为产品模特,向广大上海女性推广国货①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而《方舟》杂志也沿袭这样的做法,刊登了大量身着国货之摩登女性的肖像照,力图撕掉她们身上堆积的“叛国的消费者”“摩登狗”等标签,将其作为“爱国摩登女性”的代表。

通过登载这些照片,《方舟》的编者和出版者希望读者能够感受到具有现代气息的消费观念,一种新鲜的消费体验。照片中,身体健康、独立自信的摩登女性身着的衣物皆是由抵羊牌毛线编织而成的针织衫②《方舟》第5期,1934年10月,第60页。。她们没有以张扬的充满色情引诱的表情示人,而是用朴实、平和的目光注视着读者,借以吸引读者一起进入现代生活的情境,和她们共同畅想和享受现代都市生活:从家庭到办公室,再到百货公司、公园和电影院等。这样的做法无疑在告知广大女性消费者,虽然妇女国货年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但是使用国货与追逐摩登二者是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的。这不仅是因为妇女国货年有赖于各个阶层女性的参与,更是由于购买品质优良的国货能够令女性以崭新的形象登上时代舞台,并为社会乃至民众的日常生活带来新的变化。由此看来,在国难日亟的环境中,以东亚毛呢纺织公司为代表的民族资本主义企业也加入了对性别关系的调整和建构之中,不断传递出对性别角色的新规范、新希冀。

在宋棐卿等人看来,女性若要成为“爱国摩登女性”就要从“爱国的消费者”转变为“国货的生产者”。为此,《方舟》杂志特开辟“编织栏”,教授女性用国产毛线编织毛衣的方法:“人愈文明,衣、食、住、行愈进化,故毛织衣物常识,为家庭主妇不可或缺者。如欲经验丰富、技术精良,并视为家庭工业者,请注意下列各项:1.到附近工厂或学校编织科学习……2.订阅编织刊物,非但增加知识,且可学习各国最近编织花样,助销路之广。”③《方舟》第1期,1934年6月,第34页。此外,《方舟》杂志的编者们还利用诙谐幽默的漫画,鼓励女性从事编织活动④《方舟》第7期,1934年12月,第51页。。

这无疑又是一大创举。妇女国货年的发起者已经意识到,女性在国货运动中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如果她们学会并善于消费,中国不仅可以在帝国主义的侵略中生存下去,还会变得愈来愈强大。这种观念显然是受梁启超“分利”“生利”说的影响⑤梁启超在《论女学》中提出,“况女子二万万,全属分利,而无一生利者”。详见张玉法、李又宁编《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史料》上,台北:龙文出版有限公司,1994年,第550页。,但是,却有利于改变人们长期忽略女性在国货生产中作用和价值的传统认知。众所周知,“男耕女织”一直是中国传统的社会性别分工模式。然而,“女织”不仅仅是作为“男耕”的依附品而存在,而是和“男耕”一样通过自己的方式对家庭和国家、社会做出了积极贡献。白馥兰在《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制中国的权力经纬》一书中就曾经揭示,虽然女性的身体被限制在深闺内院中,但是她们在家庭中的纺织活动同样具有社会价值。她们通过纺织能够增加家庭的收入,从而保证国家的税收,对维持家庭和谐、社会稳定具有不可或缺的贡献⑥[美]白馥兰:《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制中国的权力经纬》,江湄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宋棐卿等人鼓励女性在家庭中从事编织活动的用意不仅是为了敦促女性缩减因购买外国货而造成的日常生活开支,更令其顺畅地完成身份的转换,成为国产毛线的消费者和自产毛衣的编织者、生产者,以及国货运动的推动者和参与者。漫画中的女性虽然是一名普通的现代妇女,却在家庭中从事编织生产活动。在随图配发的文字中,《方舟》的编者们也适时地对图中女性的行为予以赞扬:“不把双眉□画长,敢叫十指□织巧。”①《方舟》第7期,1934年12月,第51页。在《方舟》的编者们看来,她的编织行为既体现了现代文明的精髓,又传承了女性文化的某些传统优势,对于国货运动的推广大有助益。借助漫画,他们也道出了推广妇女国货年的用意,即帮助女性实现自我完善,养成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的心智和能力,使之发扬博大慈爱之秉性,为即将到来的抗击日本侵略的民族战争服务。凡此种种,既满足了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拓展市场的需要,又在国难日亟的条件下履行了国货企业与民族资本家的社会责任与文化使命。这恐怕也是宋棐卿等人热情宣传,努力向天津、华北乃至全国的女性推广妇女国货年的目的和初衷。

总而言之,1934年,为了对广大女性成功地实施抗战动员,中国各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妇女国货年运动。地处天津的东亚毛呢纺织公司为了推广国货,推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并以《方舟》杂志为舆论阵地,向女性消费者系统宣导自己倡行国货的理念和精神。

借助《方舟》所构建的公共舆论空间,宋棐卿以“男性生产者”的身份运用多种传播手段对“女性消费者”实施劝喻:将文字宣传与视觉呈现相结合构建了崭新的性别消费观,清晰地传递出妇女国货年的发起人对女性群体的期待,力图帮助她们摆脱“叛国的消费者”和“不事生产的寄生虫”的形象。这既体现了宋棐卿等人对这场以女性为动员对象的国货运动的深刻认识和读解,更反映出以东亚毛呢纺织公司为代表的现代企业参与妇女国货年的特色。

和政府、社会组织、精英知识分子以及妇女国货年的发起者有所不同的是,国货企业更专注于如何建构民族主义的消费文化,在女性消费者中培育出一种散发着时代气息的氛围,创造自己的企业文化,推广国货产品,实现利益最大化。所以,宋棐卿及其创办的东亚毛呢纺织公司通过《方舟》杂志,采取一系列行之有效的举措,在妇女国货年运动中树立起良好的社会形象,倍受华北乃至全国社会各界人士的赞誉。在妇女国货年运动期间,有多位社会名流为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题词。蔡元培曾经题写“授衣有道”四字赠予东亚毛呢纺织公司,于右任也以“以义利天下”高度评价宋棐卿和东亚毛呢纺织公司,而余日章和宋子文则分别为之题写了“物华天宝”和“衣被苍生”②天津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征求实业救国同志运动》,天津市档案馆藏,全宗号J252-1-002451。。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所生产的抵羊牌毛线的市场占有率也有所提高。据统计,1931年,东亚毛呢纺织公司的销量为7万磅,约占全国绒线总销售量的0.76%;到1934年,该公司的毛线销量已达到80万磅,约占全国总销量的11.21%③《与帝国主义的矛盾和竞争》,《天津历史资料》第19期,第10页。。

之后,妇女国货年的各项活动虽然在各地陆续落幕,作为宋棐卿等人推广国货的主要舆论阵地的《方舟》杂志依旧存在,并为建构民族主义的消费文化持续努力。在1936年的“儿童年”中,为了应对日益迫近的国难,将“商战”进行到底,《方舟》杂志适时提出倡导儿童消费国货的主张。相信随着资料的进一步搜集,学界会重新认识《方舟》杂志之价值,对宋棐卿及其创办的东亚毛呢纺织公司推广国货、提倡商战的思想观念做出客观、符合历史真实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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