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的文本、系统与折射

2014-03-23 02:16胡小倩
关键词:弗尔大胆诗学

胡小倩

(大连医科大学 外语教研部,辽宁 大连 116044)

20世纪70年代后期,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在西方学术界异军突起,并成为时代的主流。与此同时,翻译理论也受到该种思潮的影响,呈现出一派多元化的景象,其中最为耀眼的莫过于“翻译研究派”的兴起。该派学者主要探讨的是“译文在什么样的文化背景下产生,以及译文与目的语的文学规范和文化规范的关系”,他们更加“注重考察政治、历史、经济和社会制度等因素对翻译的影响”[1]156,因此又被称作“文化学派”。本文所探讨的勒菲弗尔的翻译思想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1944—1996),著名的旅美比利时学者,生平撰写过多部专著,发表论文百余篇,在翻译研究和比较文学领域均享有盛誉。他的关于文学翻译的文化理论在西方翻译界更是备受关注,该理论的雏形最早见于其在1982年发表的评论文章——《大胆妈妈的黄瓜:文学理论的文本、系统和折射》中。本文在对勒菲弗尔的翻译理论追根溯源的基础之上,欲以文学文本为依托,对其作更深入的探讨,旨在为文学翻译提供一个多元化的视角。

一、勒菲弗尔关于文学翻译的文化理论

勒菲弗尔在吸收了佐哈(Zohar)和图里(Toury)等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文学系统的概念和标准作了重新定义。他指出,“翻译、批评、评论、历史文集、文学选集和戏剧等都是一种‘折射’”[2]235,翻译就是“把文学文本从一个系统折射到另一个系统”,“并且由赞助人、诗学和意识形态所决定”[2]217。

在《文学理论的文本、系统和折射》一文中,勒菲弗尔选取了德国著名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布莱希特(Bertlt Brecht,1898—1956),德国著名戏剧家兼诗人。早年参加过德国革命,信奉马克思主义。1933年希特勒篡权后,他流亡国外。其间创作了包括《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伽利略传》《高加索灰阑记》等在内的多部代表作。的名篇——《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以下简称《大胆妈妈》)*《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布莱希特的一部叙事剧作,通过描述一位泼辣、狡猾、想靠战争发财的大胆妈妈和她的三个子女在战争中凄惨、辛酸的经历,再现了战争的残酷,从而唤醒人民争取和平的信念。该剧先后由海斯(H.R.Hays)、本特里(Eric Bentley)和曼海姆(Manheim)三人译成英语,其中以本特里的版本最为广泛流传。的三个英译本作为蓝本,阐述了他关于文学理论中的文本、系统以及折射的观点。

文章开篇,勒菲弗尔列举了三个译本的一些翻译片断。在最早的译本中,海斯将原文(德语)大胆妈妈的一句对白“Da ist ein ganzes Messbuch dabei,aus Altötting, zum Einschlagen von Gurken.”(这里有一整本阿尔特丁的弥撒书,包黄瓜用的。)[3]译成“There’s a whole ledger from Altötting to the storming of Gurken.”[4]在这句译文中,“弥撒书(Messbuch)”被译成了“账本(ledger)”,而无辜的“黄瓜(Gurken)”也变成了想象中的城镇——Gurken。类似的误译现象在其他两个译本中也均有出现。然而,勒菲弗尔所关注的却并非这些误译的句子本身,而是将着眼点放在了现象背后的本质——原著为大众所接受是通过译本实现的,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对原文的“折射”。“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总是带着某种意图或目的,折射就是要调整文学作品,使之适应不同的读者。”[2]235布莱希特在美国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完全是基于本特里的功劳。因此,“折射影响了作品及作者的声誉”[2]235。

“折射”始终伴随着文学作品,但却常常被人们忽视。正是勒菲弗尔将“折射”这一概念引入到文学理论中。他认为:“文学是包含在某一文化或社会环境中的系统,这是一个人为的系统,因为它由文本和作者、折射者和读者组成。但同时又是随机的。”[2]235文学系统是从属于社会系统的一个子系统。翻译就是由一个文学子系统向另一个文学子系统折射的过程。这其中要受到来自诗学、意识形态、赞助人以及其他因素的制约。

1.诗学与折射

诗学“一方面是指文学要素,包括流派、象征、人物及原型地位等;另一方面是指文学在社会系统中所起的作用”[2]236。一种文学系统的诗学不一定适合另一种文学系统的诗学。文学文本的诗学经常与接受系统读者的诗学迥然不同,这就需要译者,即折射者在两种诗学中作出妥协。为了迎合读者,妥协的结果往往倾向于目的语的诗学。

在原版的《大胆妈妈》中,随处可见布莱希特挑战传统诗学的身影。但在不同的英译本中,译者却分别采取了加词、添句、重新分布对白次序等方式来接近读者的诗学。海斯甚至还按照接受系统的诗学将剧本的幕次和场景重新划分,本特里也在其译本的章节前添加了小标题。而在我国翻译界,此种现象也不胜枚举。“译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外国文学作品大都披上了章回小说的外衣”[5]40,如苏曼殊和陈独秀合译的《悲惨世界》等,因为这样做符合了当时中国的诗学传统和读者的阅读习惯。

2.意识形态与折射

“意识形态”是指在特定文化语境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系统,即某一阶级或社会集团的世界观或普遍观念。勒菲弗尔认为:“翻译并非在两种语言的真空中进行,而是在两种文学传统的语境下进行的。”[1]162原语文本与译入语文本均受控于各自的意识形态,因此,译者还必须在目的语的意识形态与其自身的意识形态之间作出妥协。

在《大胆妈妈》的翻译折射过程中,海斯和本特里删减了许多布莱希特带有明显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容。海斯一直坚持反对进攻性和平主义,于是他将原作中一整段的相关演说内容全部删除。综观20世纪中国文学翻译所走过的历程,不难寻出这样一条规律:期间的每个历史时期所引入的外国文学作品无一不显示着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尽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超越国界、产生过世界性影响的鸿篇巨著,但直到1989年,最完整的俄文版本才得以问世,补全了20世纪30年代后期被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所唾弃的内容,如布尔什维克党同托洛茨基派的斗争。而其中文译本也在随着意识形态的变革日臻完善。

3.赞助人与折射

意识形态和诗学对文学折射的具体操纵是要通过另一制约因素,即赞助人的力量实现的。所谓“赞助人”,是指足以促进或阻碍文学的阅读、书写或折射的力量。他可以是“个人、团体或是协会”[1]236,包括教会、党派、贵族、地区政府和传媒机构等。赞助人通过其自身的意识形态、经济和社会地位来影响文学系统的折射,但“这种影响并非直接的”[1]236。他要依靠折射者,即职业的翻译工作者来完成。一般来说,“赞助人更重视文学文本的意识形态,而不是文学的诗学”[1]162。这样,译者在其翻译过程中就难免要受到赞助人的意识形态的操纵。

此外,在《文学理论的文本、系统和折射》中,勒菲弗尔还从语法和语用两个角度论述了关于“自然语言”对文学文本折射的作用。他认为:“不同语言反映不同的社会文化,译作应该试图归化不同的文化,使其适应不同的读者环境。”[1]236-237例如,本特里将《大胆妈妈》中的“Käs aufs Weissbrot(加了奶酪的白面包)”译成“Cheese on pumpernickel”。这是因为,在美国的社会文化中,人们更倾向于接受德国人将奶酪加在裸麦粉粗面包上的习惯。

与此同时,经济因素也同样不可忽视。经济利益与文学系统活动息息相关,《大胆妈妈》就是通过百老汇的舞台展现在美国观众面前的。为了遵循经济规则,百老汇剧组对原作进行了一定的删减,以此来提高经济利润。而这一做法丝毫没有影响《大胆妈妈》在观众中的反响。

综观全篇,勒菲弗尔所要表现的主旨就是“折射使得文学文本得以生存和发展”[2]247,而其中的制约因素又是多元的,但最根本的是意识形态和诗学。事实上,对于那些毫不关心文本本身的读者来说,折射就是原作。通过折射,原文本确立了它在目的语文学系统中的地位。

二、勒菲弗尔的文化翻译理论之创新与贡献

首先,该理论打破了“长期以来盛行于西方文学理论中的忽视翻译研究的浪漫主义诗学”传统。其研究方法别具一格,“通过阐述目的语的文化规则和文化传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全新的文学翻译研究法则”[2]217,同时也使翻译研究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20世纪70年代之前,翻译一直被视作一种交流的工具,其学术地位往往不为人所重视。正是勒菲弗尔扭转了这一尴尬局面,使文学翻译研究能够以文化学这一崭新的视角呈现于世人面前。

其次,勒菲弗尔的折射理论和文化三要素理论把翻译从语义层面的微观世界扩展到了更广阔的文化背景中去研究,强调历史意识和文化观点。他所代表的文化学派的主要贡献在于突破了语言学和传统美学的研究范畴。[1]161与结构主义寻求文本深层的等值因素不同,勒菲弗尔将目光放在了文本表层,并从社会文化角度入手,对其进行细致深刻的分析。在对文学文本的评译上,勒菲弗尔也有别于传统的那种介于“空泛的赞赏”和“集中评错”[5]7之间的做法。在他看来,根本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翻译评判标准,任何翻译文本都是一定社会文化的产物,从属于一定的社会群体。

该理论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和当代西方社会的学术思潮密切结合。与其他翻译理论相比较,勒菲弗尔的文学翻译的文化学理论可以说是更直接地建立在后结构主义的基础之上。他更多地吸收和采纳了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的理论,利用它们对文学翻译本体进行重新审视,指导具体的翻译研究,开创了文学翻译研究的新局面。

三、勒菲弗尔的文化翻译理论之局限性

然而,勒菲弗尔的文化翻译理论也并非完美。他在《文学理论的文本、系统和折射》一文中所说的“折射(refraction)”也就是他后来在1990年出版的《翻译、历史与文化》[6]和1992年出版的《翻译、改写及文学名声的摆布》中所用的“改写(rewrite)”[7]。“折射”与“改写”两词,后者比前者更加大胆激进。“改写”一词更能体现勒菲弗尔试图将译文本从原文本的影子中脱离出来的思想,有种将意识形态对文学翻译的影响绝对化的倾向。他认为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无处不在,随时都会影响和左右译者的思维和行文。在对《大胆妈妈》的译文作评介时,勒菲弗尔完全无视其中的误译现象,这无疑会将文学翻译带向另一个可怕的极端。

在某种程度上说,勒菲弗尔过于强调改写和文化因素的作用,而完全抛弃了文本层面上的“忠实”,忽视了原作本身的价值对译入语文学和社会的影响。他认为翻译研究的中心不是考虑词语的对等,而是要考虑社会历史、文化意识等因素,把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放到了与译入语文化圈内的文学创作等同的地位上予以考虑,这也表明了他过于强调译作的地位。此外,由于过度强调译者受意识形态、诗学及赞助人等文化因素的控制,而忽视了译者本身的主观能动性和反操控能力。该理论很少对译者这个翻译的真正实践者进行关注。译者虽然受到这些制约因素的控制,但同时也具有主观能动性去打破这些控制因素,在某种程度上,译者是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翻译的。

因此,如果将文学翻译的文化学派观点过分绝对化,那就可能导致否定翻译学基础体系的另一个极端。在不断扩大翻译研究范畴的同时,把翻译研究带入一个漫无边际、杂乱无章的境地。

四、结 语

的确没有哪个翻译理论是完美无瑕的,翻译理论的发展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果将勒菲弗尔关于文学翻译的文化理论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审视,它无疑是承前启后的一笔。勒菲弗尔对翻译所进行的反思的确给传统的翻译理论带来深刻变化。他将文学翻译研究从语言层面延伸到文化层面,从微观的技法探讨上升到宏观的理论研究,这些都无疑有助于翻译研究融入西方学术研究的主流。同时,在勒菲弗尔的文化翻译理论的关照下,文学翻译理论和实践也出现了多元化的视角,而非传统的单一的语言学倾向,其意义尤为深远。深入探讨该理论势必会给文学翻译和评译工作开辟更广阔的天地。

参考文献:

[1]郭建中.当代美国翻译理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

[2]VENUTI L.Mother courage’s cucumber:Text,system and refraction in a theory of literature[M].London:Routledge,2000.

[3]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7-40.

[4]BENTLEY E.Mother courage[M].London:Methuen,1967:9-12.

[5]孙凤城.布莱希特戏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BASSNETT S,LEFEVERE A.Translation,history,culture:A sourcebook[M].2nd ed.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7]LEFEVERE A.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2nd ed.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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