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川白村《近代的恋爱观》对田汉改编《白蛇传》之影响分析

2014-03-26 07:21聂渔樵
关键词:白蛇传田汉白蛇

聂渔樵

(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一 引言

在日本,厨川白村最畅销的作品当属《近代的恋爱观》,梨枣屡镌,久而不厌。自初版付梓三年间,再版一百二十次以上。①《近代的恋爱观》不仅在日出版次数和销售量惊人,其汉语译作完成速度之快及在华传播范围之广更是让人惊叹不已。

《近代的恋爱观》自1921年9月18日起于《朝日新闻》大阪版的晨报开始连载,至10月3日共计15回。其单行本于1922年10月29日初版。而在日单行本尚未刊行之时,便已于1922年2月被译为中文发表在中国《妇女杂志》第八卷第二号。中文版《恋爱论》之单行本亦于1923年7月20日出版发行。由译作的发表及出版之速,不难想见其时中国知识分子们对于《近代的恋爱观》的关注程度。

明治维新时期,英语“Love”一词被定译为“恋爱”。随之以1891年北村透谷的《厌世诗人与女性》为开端,日本文坛中关于“恋爱”的论述与著作次第发表。据菅野聪美统计,大正时期出版的关于恋爱及婚姻问题的著述多达三十余部。此外,大正时期正是“民主主义”、“文化主义”等思潮之高峰,亦是殉情、出轨和离婚的高发时代。在此情况之下,厨川白村主张“灵肉一致”、“恋爱至上”的《近代的恋爱观》一经面世,便引来多方关注。作为文艺评论家的厨川白村以其特有的文艺评论之笔调围绕“恋爱”一题娓娓而述,其论调之高绝、见解之独到、态度之认真,与其他市井之作相比判若云泥,即便置之于学术论著中亦属佳品。

《近代的恋爱观》一书由“近代的恋爱观”、“再说恋爱”和“三论恋爱”三部分组成,亦称“恋爱三部曲”。其主旨有二:一为恋爱的新定义,二为恋爱的进化论。任白涛在其译本《恋爱论》的“卷首语”中一语道破厨川白村写就《近代的恋爱观》之目的,即“使天下有情人尽成眷属,使天下无情人尽不成眷属”。②

《近代的恋爱观》迅速传入中国,对于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极大影响。特别是对自少年时代便仰慕厨川白村的田汉之震撼更是可想而知。田汉是将厨川白村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是“中国语圈中的厨川白村现象”(工藤贵正语)的发起人之一,亦是中国研究厨川白村的开山鼻祖。早在1920年3月,田汉就曾赴京都拜会过厨川白村。③“厨川氏恋爱观”及“厨川氏理论”对田汉潜移默化,深植于田汉心中。虽然学界皆言厨川白村的影响多集中于田汉早期作品之中,但这种自少年时期便开始的钦慕,高山仰止,随着岁月流转,早已浸润百骸。而作为田汉后期巅峰之作的《白蛇传》剧本,至今仍为京剧及许多地方戏曲所采用,其影响之深远非其他版本可比。笔者不才,几经研究比对,在其改编中堪堪窥得一二来自于厨川白村的《近代的恋爱观》因素。

二 白蛇故事的变迁

在进入本文的主体论述之前,笔者在此将白蛇故事在中国的形成演变进行扼要说明。另外,白蛇故事版本纷杂繁多,囿于篇幅,只按时间顺序对受众广泛、影响深远的主流版本进行阐述。

白蛇故事最早成型年代说法不一,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唐传奇中的《白蛇记》(《太平广记》卷四五八)为白蛇故事原始雏形。《白蛇记》又名《李黄》,讲一名叫李黄的男子受蛇精媚惑而丧命。虽与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白蛇传》相去甚远,却已初具白蛇故事的众多要素。后经明杂剧中的《西湖三塔记》(《清平山堂词话》卷三),再到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明小说《警世通言》二十八卷),白蛇故事大致情节形成,渐趋丰满。清黄图珌《雷锋塔传奇》(看山阁刻本)中由于佛教思想盛行,将许白之恋冠上了“既定姻缘”的头衔,结尾处许宣的一语“人生一梦中……真惶恐,看空空色色,色色空空”点题,正应和了佛教无常观。至清《雷峰塔》,方成培在这一版中添枝加叶,写入诸如“端午”、“求草”、“疗惊”、“水斗”、“断桥”等许多经典情节,使之成为历代版本中篇幅最长的一版。

方成培版《雷峰塔》(下文称“方本”)成于清乾隆三十六年,是距离田汉版《白蛇传》(下文称“田本”)时间上最近的主流白蛇故事戏本,亦可以说是田本的雏形。其间虽不乏诸如民国时期梦花馆主编著的《白蛇传前后集》等作,但考虑到传播广度及文本形式等原因,本文主要以方本为参照,对田汉《白蛇传》④之改编进行研究。

三 厨川白村《近代的恋爱观》对田汉《白蛇传》改编之主要影响

纵览田汉对于《白蛇传》的改编,大小共有数十处之多,使原本冗长而陈腐的白蛇故事焕然一新。笔者基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态度,谨将改编中可能受厨川白村《近代的恋爱观》的影响之处阐述如下:

(一)由佛教宿缘到自由恋爱——“恋爱至上”

方本中白蛇自初次见面便“顿摄骤雨”有意接近许宣,故意制造相识机会。后许白二人又藉由“佛教因缘谭”完婚。这种模式在方本之前的数版中被沿用已久,田汉却冲破了数百年宿缘模式的桎梏,赋予二人一段自由的爱情。不是谁的意志,不是谁的决定,亦不是谁的命令,更不是为着“了却宿缘”⑤。唯有“山温水软”⑥的西子湖畔,仅是年少二人,男子“人品俊秀”⑦,“好一似洛阳道巧遇潘安”⑧,而那女子“淡妆浓抹总相宜”⑨,就这样在一片迷蒙的春雨中,在一方轻轻的油纸伞下,邂逅。和方本不同,这邂逅并无心机也无方术,正欲在萌黄色春柳下避雨的女主角,就这样一眼情生,女子轻声吟哦“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徒起狂澜”⑩。一份自然而然的爱恋就此产生。

可是,男与女的恋爱,终有着经古不变的永远性与恒久性,虽隔千载犹不消灭的是两性间的恋爱。从几世纪间的无谓纷扰,无益挣扎而来的胜利,光荣,黄金以及一切,皆可葬送,唯有恋爱是至上的。⑪

这是厨川白村《近代的恋爱观》一书中引用的布朗宁一首叫做《废墟之恋》的诗文,而厨川白村欲言之物皆涵盖其中。

许、白间的关系由佛教宿缘到自由恋爱这一转变,正是厨川白村名论“恋爱至上”的影响所在。

否定了“佛教宿缘谭”的许、白二人的自由恋爱,进一步否定了恋爱成立需要条件这一封建设定。正是否定了恋爱成立条件,才能完成对于恋爱的再认识,从而得以肯定恋爱的本质。这样的许白恋爱便到达了所谓的“恋爱至上”的境界。

回顾中国历史,宋代朱熹理学之前,春秋《诗经》、汉《乐府》,乃至唐代的诗、传奇等歌咏恋爱者皆不鲜见。随着儒学和佛教发展,逐渐失去了被厨川白村称为“作为人生活的最重要部分”⑫的恋爱的自由,对于恋爱的宽松社会氛围亦逐渐消失殆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婚姻成立的必要条件。这种状况延续至清末,乃至田汉的青年时代,都未曾有太大改观。

因此,在田本以前诸如方本等之中,许、白的婚姻中封建色彩甚是浓厚。连普通人之间尚且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与妖间的婚姻若无“宿缘”这样的条件是难以想象的。

方本中的“许白恋爱”(姑且也将之称为“恋爱”)被所谓的宿缘支配,并经算计而生,不免有“先天不足”之虞。与之相较,生于封建社会的“许白”二人,经田汉之手,从封建主义的脚镣中被释放出来,这样自然邂逅发展而来的“许白恋爱”是历代版本中最接近近代意义上的恋爱。

田本中的白蛇以未婚少女的形象登场,这一设定又为这古老传说注入一缕新风。之前的版本中,身为未亡人的白蛇一副历经风尘的模样,加之妖性未泯的描写,不由得使人臆测其前夫是否命丧其手。这种状况下的“恋爱”显得虚浮而可疑。而刚刚“离却了峨嵋到江南”的田本白蛇,感慨着“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与青蛇幽幽探讨如何“断桥未断”。这样其涉世未深的少女形象便跃然纸上,田汉藉由这一改编,将许、白二人的情感净化至纯,使之更加接近厨川所谓“至上的恋爱”。在田本之中感受到的许、白恋爱是单纯而完美的,正是这种感情,才能无限接近厨川白村描述中的恋爱:“……恋爱为人间燃烧也似的情热,感激与憧憬欲望的白热化的结晶”⑬,亦正是这样被净化而进化的恋爱才能拥有“悠久永远的生命”⑭。

田汉以厨川白村通过《废墟之恋》而表达的“恋爱至上”之真意为原动力,突破了几百年来白蛇故事中无“佛教宿缘”则人妖恋无法成立的禁锢,将“许白恋爱”做了近代化处理。于是,一对璧人结连理许白头,跨越了物种和封建观念的鸿沟,带着新时代意义成为夫妻。在中国古代各种志怪文学中,异类婚姻的戏码并不少见,但是抛却了诸如宿缘谭或报恩论的,却是以此为先河。不借外力靠自己的意志将恋爱从封建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最大限度地肯定恋爱,重新审视恋爱的价值。进而,将田本的许白恋爱在历版白蛇故事中推向了最高地位。登上至高点的“许白恋爱”详尽诠释了何为“恋爱至上”,这可算是《近代的恋爱观》之间接产物。

(二)直面危险时的许白——“自我牺牲”

厨川白村在《近代的恋爱观》中有如下论述:

“从前的为了个人主义否定恋爱,是真的自我未觉醒的缘故,是生活浅薄的缘故。

所以,由现代的最进步的见解说,恋爱的心境被认为‘自己放弃里的自己主张’(self-assertion in self-surrender)。为了己所爱者献给自己全部,就是在最强地主张着自己肯定着自己。是从恋人中发见自己,从自己中发见恋人。这自我与非我全然一致处,自有所谓同心一体的人格结合的意义。从一方面说,这就是自我的扩大自我的解放。到此境地,才有真的自由可得。因为离了小我觉醒了大我的缘故。”⑮

厨川白村将恋爱定义为“恋爱全是为对手而贡献身心的自己牺牲的精神”⑯。而田本中许、白恋爱恰因田汉的改编而展现出了厨川白村定义的恋爱中的“自我牺牲”精神。

1.面临危险时的白蛇

白蛇为了使被自己惊吓致死的丈夫许宣复活,而不得不去盗仙草的一折戏,是从白蛇故事丰满成型以来便有的精彩之处。

在方本中⑰,白蛇显得镇定自若,言说自己曾盗食仙桃,一句话便使这趟盗草之行有了“生命保险”。相比较于田本中的“盗草”一折,方本的“求草”中的危险性大大减少。方本中青蛇询问白蛇去仙山何时能归,白蛇回答只一两日。姑且不论这时间长短,一个“只”字,便显出了白蛇的泰然若素。换言之,此次仙山盗草之行,白蛇胸中早有胜算。即非如此,从字里行间仍是可以感受到白蛇确信此行无有性命之忧。于是,仙山之行的危险性便又低一着。

与方本成鲜明对比的田本在“酒变”一折中⑱,白蛇似乎事前忘了买入“生命保险”,却是对青蛇言道,为了许仙(方本为许宣),莫说是“守山神将”,便是刀山火海亦不惧缩。于是设想了自己安然归来和折殒仙山两种可能性。紧接着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待青蛇若是自己命难保全,当如何如何。也就是说,此次仙山之行凶险异常,丧命几率甚大。虽如此,却仍抱着身死不悔的觉悟前往仙山。在田本中,白蛇为许仙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更何况身心乎?

还有一处,便是白蛇自己乃是异类的告白:“叫官人莫要怕细听我言:素贞我本不是凡间女,妻原是峨嵋山一蛇仙。”⑲这理应是一直以“做人”为目标的白蛇最想隐瞒的事情,向所爱之人告白更是需要莫大勇气。白蛇由着自白一事,将自己内面化,亦推倒了横亘于二人恋爱之中的最后一道障壁。这样,许、白二人之间的冲突元素,仅剩下了法海一人。这样的改编进一步将许、白恋爱深化,使之又达到了一个全新境界。因白蛇的自白,反而将其从传统意义上的“妖怪”形象中解放出来,也可说是为了许仙,“最强地主张着自己肯定着自己”⑳。这样设定下的白蛇,可以说是体现厨川对于恋爱定义的最适合亦是最完美的实例。

2.面临危险时的许仙

在方本“断桥”㉑一折中的许宣不经求证便深信法海所言,为保自己安全躲避白、青二人。在断桥再会之时,对于白蛇的恐惧形于颜色。这本不难理解,不过是生物的本能反应罢了。在危险之前,想必没有多少人是不欲逃脱的。特别是在直面自己曾背叛了的、还因自己受了伤的“异类”之时,心里的惶然惧怕是再正常不过的。因此,对于许宣来说,白蛇即是天下头号危险。

田本中㉒多加了一处青蛇恼恨许仙背叛而欲杀之的情节。这使田本中的许仙除了要面对与方本中的许宣同样的来自白蛇的危险,更不得不面对来自于青蛇的危险。即,田本中许仙面临的乃是双重危险。而这双重的危险,更因青蛇的剑拔弩张而激增,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血溅当场。但是,处在危险更甚于方本的田本中的许仙却是不顾危险,一腔西皮散板唱道“不顾生死把贤妻见”㉓,其反应可谓截然不同。

再有,田本中白蛇向许仙告白自己非人之时,许的回答却是“你纵然是异类我也心不变。”㉔一般来说,在“异类婚姻谭”中,非人一方若被揭露原形,那么其恋爱也便就此为止了。但是许仙却在知晓妻子的本尊之后,仍做出了守护自己爱情到底的宣言。

历代白蛇故事中的男主角都不是特别讨喜的角色,从最初单纯地迷恋女色(《白蛇记》),到后来因白蛇一角由恶转善,在法海所代表的“真理”或“正义”及白蛇所代表的“情爱”的对立冲突中渐渐显得处境尴尬,以至于后期多数版本为圆其说,都将许宣性格描写得多疑懦弱,且摇摆不定。但田本许仙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突破了戏剧冲突对其性格的限制,超越正常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和一般认识的行为,可以解释成为“自我牺牲”。进一步说,许仙对于本能的背弃,使之达到了厨川的“自我放弃”境界,而其对于爱情的坚守使其完成了“自我主张”。

许、白二人,正如厨川白村所言,在恋爱之中发现内面的自我,并于自我之中发现彼此。当自我与非我一致之时,一心同体的人格结合便已臻至完美。

白蛇对于许仙的爱,使其有了只身赴险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更让白蛇由妖化人。许仙对白蛇的爱,更是使之有了超越本能的胸怀与胆识,一扫前版性格中的摇摆怯懦。二人通过对方将自我扩大为“大我”,即达到所谓的“自我解放”之境地。

厨川白村的“恋爱观”说道:“两性之爱,在人与人间的灵妙的亲和力中最强烈最伟大,且因其时由灵肉两方面发动而来的爱,所以常为全我全人格的”㉕。

随着许白的爱情不断内面化过程的深入,二人相互补充,并相互确认近代意义上的自我,亦达到了全我全人格的“灵肉一致”的恋爱。

(三)从白蛇到人格化的白素贞——“灵肉一致”

《近代的恋爱观》中,厨川白村根据奥地利评论家爱弥儿·路加(Emile Luocka)的《恋爱的三阶段》将恋爱史分为三个阶段㉖,并指出西方社会男女关系随着文化发展,经过三个阶段才形成如今的状态。第一个阶段是属于古时“只为性的本能所动的肉欲的时代”㉗,女性的价值,仅仅是满足性欲及繁殖。第二个阶段为“恋爱观和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相结合的中世时期”,这个阶段的女性被神格化,即所谓“灵的女性”。与此同时,却又认为彰显着性感的女性为恶魔之手,即“肉的女性”。为世间所承认的,不是女性的人格而仅仅是神格。那既是“灵的宗教的女性崇拜时代”,又是灵肉二元的时代。第三阶段是19世纪以后近代的“灵肉合一的一元的恋爱观时代”㉘。这个阶段“根于近代女性的自觉的个人主义的思想,一方面破坏了旧时的恋爱观,一方面就生了新的恋爱观。以为:无论男或女,单独的总是无完整的东西,两性互有补足作用,两个个人彼此相牵相求,互更新其自己,是自己完全充实者就是恋爱。如生殖作用,只不过为两性关系的一部分,所谓恋爱,就是因了异性的二个人的结合,互把其‘人’的自己充实完成的两性的交响乐而已。”㉙厨川白村恋爱论之本质即为“灵肉一致”。

中国历史上的恋爱观发展过程虽具有强烈的东方文化特性,但据笔者管见,中国恋爱观历史亦可粗略分为三个阶段。

鲁迅曾经指出,《诗经》中的《国风》就性质而言,乃是“闾巷之情诗”。这有关男女情爱之诗篇幅众多,其中“女悦男”诗不仅数量居多,且热烈奔放。反之“男悦女”诗却大多含蓄朦胧。由此,当时之恋爱观之开放与女性地位之高自是不必赘言。此谓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程朱理学思想逐步为当权者所推崇,将女性人权及思想自由进一步锢锁,在所谓的纲纪伦常中,女性地位被严重打压。而近代以来,国民思想渐有西化之势,开始追求“灵肉一致”的第三阶段便悄然拉开帷幕。

田本以前的“白蛇故事”皆成于第二阶段,各本中白蛇的女性形象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对其定性,首先是“妖”,其次才是“女”。

若是查阅中国古代流行的传说故事,人妖恋的套路不在少数。但是男性往往扮演着“人”的角色,而女性则是妖鬼精怪之类的“非人”。而与此相反的模式,即男方“非人”,而女方为人的故事,恕笔者浅薄,至今鲜有阅及。

一般情况下,各种传说故事中不厌其烦地出现的经典情节,大都是文弱书生偶遇夜访美“人”之类,当然这美“人”非人,且温香软玉,姿色艳绝。接下来不管这书生是否已有妻室,总是能和这美“人”成其好事。这类故事结局大体有两种,多是美“人”欲害书生性命,被高人降服。另一种是美“人”为报深恩或应宿缘而来,恋上书生,又因人妖(鬼)殊途之类的原因,不得不两相分离。跳出两种结局,且以“非人”身份继续和书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欢乐大结局,除了深受柳泉居士青眼的聂小倩小姐,可谓少之又少。这种戏码虽烂俗,但却叫好又叫座。相反,若是普通女性与男性“非人”花前月下,那是很难想象的。在当时的社会中,只“礼义廉耻”四字,便可让这女主角难有立足之地。

“异类恋爱”和普通“社会规范”下的恋爱不同,身为异类的女方更为大胆、主动地追求爱情或与男方的关系。而现实中,这样积极追求情感乃至欲望的“肉的女性”,应是不为当时世人所容的。

这样的现象,可以解释为在第二阶段中男尊女卑,女性地位被极度压制,“肉的女性”被“妖格”化所致。

最初的白蛇故事《白蛇记》中,白蛇乃是以色惑人,谋人性命的恶妖。换句话说,这白蛇便是标准意义上邪恶的“肉的女性”。到了方本,即使人的要素颇有增加,但作为妖的一面仍时时抢镜,白蛇的本尊仍是妖,即“肉的女性”这一事实仍未改变。

若概括方本主要桥段,共有①白、青出身;②初遇许;③盗银;④道士;⑤盗草;⑥盗头巾;⑦楼诱;⑧水斗、断桥;⑨产子;⑩法海降白;⑪出家;⑫儿子;⑬白、青再生等十三处。㉚

貌似这版白蛇有梁上之好,还屡次为此将许宣也牵累其中。且降小青、追道士、惩治何仲武,无一处不展现了妖的可怖。

田汉身处恋爱进化史的第三阶段,在改编白蛇故事时,大刀阔斧地将带有强烈负面色彩的情节③、④、⑥、⑦尽数删去,又有意在①中含糊交待白、青二人出身,以淡化人们心中白蛇妖的印象。而且,随着深化白蛇在“酒变”、“断桥”中的情感流露,瞬时白蛇的形象又向“人”接近了许多。

关于白蛇名姓,不少人都会想到“白素贞”。但事实上,田本以前,白蛇并无正式名字。据考,浙江杭州府钱塘县《雷峰宝卷》及小曲白蛇名之为白素贞,但多数主流白蛇故事中,一直称之为“白氏”、“白蛇女”、“白玉娘”、“白娘娘”、“白娘子”、“白云仙姑”等,其中以“白娘子”最为常见。说正因为田汉才使“白素贞”这个名字被众人所熟悉并无过言。

根据国际标准化组织(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ISO)关于计算机安全的定义,计算机网络安全主要是指采取相应的管理、技术和措施,保护计算机网络系统的硬件、软件以及数据等不受到更改、泄露或破坏,确保计算机网络系统正常运行,发挥计算机网络的重要作用[2]。

予白蛇以名字这一改编乃全本中最具意义的一处,白蛇在得到名字的同时,亦在戏剧中得到了与许仙同样的人的地位,其形象由“妖性的白蛇”转型为“人性的白素贞”,完成了为人的全部蜕变。

再到“断桥”一折,这无疑是如今《白蛇传》中的经典。而成就这段经典的,除了本身是全剧高潮之一外,田汉添写的两唱段更是功不可没。

其一,白蛇在数落许仙负心薄幸时唱道:“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㉛从传统京剧角度,这一段接连四句“你忍心”唱得颇无“章法”,却将白蛇满腹的委屈怨恨一倾而出。

另一处经典唱段紧接其后,白蛇向许仙表明“蛇仙”身份之后,唱道:“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㉜一声声“我爱你”如杜鹃泣血,凄清婉绝,更使白蛇带有一丝近代气息。这种直白而奔放的排比,在京剧戏文中甚是少见,但在将恋爱奉为至上的田本中出现,却没有半分生硬。三个“我爱你”将这一场爱恋交待得清清楚楚,不只爱他玉面风流,却更爱他纯孝自立,虽是人妖相恋,却恋得是有灵有肉。

两个唱段,两处排比,层层递进,步步深入。不禁使人观之动容,闻之恻然。这哪里还有半点蛇妖之态?有的只是一个怨尤女子,如带雨梨花,哭诉衷肠。如此,白蛇在田本中的“人像”便更加立体,呼之欲出。

峨眉山中修炼千年的白蛇,曾以成仙为目标,却在嫁为许门妇后改变初衷,只求为人。若说《白蛇记》中的白蛇是百分之百的妖,那么冯本中白蛇百分之八十为妖,黄本中白蛇百分之五十为妖,方本中白蛇百分之三十为妖,至田本,白蛇已脱却妖性,百分之百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厨川白村曾言“把女性认作一个的‘人’,确认其个人的人格,并抱持着完全的灵肉合一的恋爱观,这属于路加所谓第三阶段的十九世纪以后。”㉝而田汉,几经改写便将西子湖畔的白蛇生生拉入了近代。

这样,田本中白蛇的属性,首先是女子,其次为贤妻良母。而妖,则成了这一爱情故事中模糊且暧昧的标签。白蛇这一场“人化”进程,日久岁深,终由田汉之手完美落幕。“不必再重新说明,爱是人间生活的根本条件,是一切道德宗教的源泉。特如现代的理想主义以尊重人格为基础,思把人与人的关系,一切都置于人间的(Human)之上,故人间爱是生活的根本义。”㉞在《白蛇传》这场恋爱中,田汉赋予了许、白二人以平等的立场,只有基于这平等而产生的爱情才是生活的根本意义。

在田本前的数版皆是以惩恶扬善为主旨,而白蛇更多的以“肉的女性”形象在故事中出演反派角色,与许的恋情,则是一种“肉感的恋”,以此警戒世人莫要贪色。而田本中“人性的白素贞”与许仙通过恋爱相互确认对方人格,相互充实自我。而白蛇从此恋爱之中,完成自我。这被净化、深化的爱情正是千百年来白蛇故事中一直欠缺的“灵”之所在。至此,许、白恋爱达到了“灵肉一致”。

四 结语

许白的爱情故事,历经千年,被改编成各个版本,无论是在京剧抑或是地方戏中,他们二人都留下了最缱绻的那一抹西湖春色。在田汉手中,这抹春色蜕变成了颂扬恋爱至上的金风玉露,乍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综上所述,在《白蛇传》中《近代的恋爱观》的影响证之确然。由此便可推翻厨川白村之影响只出现在田汉早期作品中的观点。同时亦可判明厨川白村对于田汉的影响具有持续性。厨川白村与田汉二人的关系,作为中日两国文学关系中的一例,具有特殊性的同时,亦有不否认的普遍性,据此一斑,可推想出中日两国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亦有超越时代长久而存之态。此影响,绝不是断代而止,亦不是浮于表面。关于中日两国近代文学关系的研究近年来虽日渐式微,但私以为即如今日这种研究断非老调重弹、拾人牙慧,仍有其重大需要及历史意义。

注释:

①[日]工藤贵正.中国語圏における厨川白村現象 隆盛·衰退·回帰と継続[M].京都:思文阁出版社.2010.第10页。据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第三卷外文藏书目录》记载,鲁迅所藏《近代的恋爱观》正是改造社1925年所出第一百二十一版,其版数之巨,不禁令人叹为观止。今以文学巨擘鲁迅作品为参照:鲁迅在世期间其名作《呐喊》再版二十二次、《彷徨》再版十五次,《野草》再版十二次。即便如此,亦足以令众人侧目。一般来说,即使备受追捧,再版百次以上的作品亦属凤毛麟角,更遑论仅在三年内便至少再版了一百二十次以上的《近代的恋爱观》,当真可谓创下了大正文坛超级畅销书之奇迹。厨川白村长子厨川文夫在《<近代的恋爱观>后记》中写道:因《近代的恋爱观》大卖,厨川白村以其版税于镰仓建一名为“白日村舍”的别墅。当时《近代的恋爱观》的畅销程度由此可见一斑。——笔者注。

②任白涛:《恋爱论》,上海:启智书局,1933,卷首语。

③1920年3月18日晚,田汉与在读于第三高等学校的郑伯奇一起拜访了当时居于京都的厨川白村,1920年4月田汉在《新浪漫主义及其他》中提及此事。“我游京都四天,在伯奇兄那儿住。我到九州去的前晚,曾偕伯奇访问白村先生于冈崎公园侧之广道,畅谈至九时半绕回来,我曾问他三四个重要问题,都给了很满足的答复。他对我国的新文坛,系望很殷。并且希望我们《少年中国》的新艺术家多事创作,心中若是想要写什么,便马上要写出来,莫管他好和歹。因为思想不同别物,若不用它,它便要臭起来。又说,翻译事业,固然要紧,再建筑自然主义,最好多译易卜生的。尤推荐我们译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说日日言社会改造,毕竟要从个人改造起,他的艺术能令人深刻的反省啊!”参见田汉.新浪漫主义及其他——覆黄日葵兄一封长信.田汉全集(第14卷),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④田汉曾先后三次改编白蛇故事,即:(1)《金钵记》,1943年执笔,1950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2)《白蛇传》,1952年执笔,1953年8月发表于《剧本》;(3)《白蛇传》,1955年执笔,195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1955年版,全剧16幕,较之方本中冗长的故事情节,此版情节紧凑,人物个性鲜明。加之前两版创作时受当时历史背景(抗日战争)或社会舆论影响较深,故本稿中作为比较研究对象的是写作环境相对单纯,文本成熟的1955年版。文中的“田本”皆指田汉1955年创作的《白蛇传》。——笔者注。

⑤方成培:《雷峰塔》,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11页。

⑥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⑦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⑧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⑨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⑩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26页。

⑪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4页。

⑫厨川白村.近代の恋愛観、恋愛観と宗教観(『厨川白村集』第五巻)[M].东京:福永書店,1926年,第6页。笔者译。

⑬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4页。

⑭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4页。

⑮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30页。

⑯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23页。

⑰方成培.雷峰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81页。

⑱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48页。

⑲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⑳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30页。

㉑方成培.雷峰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138-140页。

㉒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㉓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㉔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㉕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03页。

㉖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2-14页。

㉗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2页。

㉘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3页。

㉙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4页。

㉚笔者参考[日]松浦恒雄:《田汉<白蛇传 >的现代性》,《野草》,第83号,第25-44页,2009年,中的“ストーリー構造対照表”,并添加⑦楼诱。

㉛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㉜田汉.白蛇传.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

㉝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34页。

㉞厨川白村著.夏丏尊译.近代的恋爱观[M].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第102-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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