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女小渔》看严歌苓世界主义视阈的文学书写

2014-03-29 05:32徐婷婷
当代外语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严歌苓老头

徐婷婷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从《少女小渔》看严歌苓世界主义视阈的文学书写

徐婷婷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世界主义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在当今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引起越来越多的文学、文化研究者的关注。世界主义在文学中的反映即是世界文学。歌德的世界文学理念注重民族间的文化交往,而爱默生在歌德的影响下,阐释世界文学所具有的普遍伦理精神。文章以严歌苓的作品《少女小渔》为研究对象,通过呈现作品中对于普遍人性伦理的思考以及对于不同民族、文化的互动相生、多元融合的发展方向的期盼和探讨,尝试挖掘出世界主义思想在作品中的影响。

世界主义,世界文学,普遍伦理,文化互动

1. 引言

严歌苓是海外移民中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她出生书香门第,耳濡目染积累了深厚的写作基础,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受过专门的小说写作课程训练,汲取了西方的艺术表现手法。她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荷、日等多种文字,曾进入《洛杉矶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在港台地区获奖并引起巨大反响,大量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深深地吸引着读者和评论家。由于是成年移居美国,她在中国和美国都积累了深厚的生活经历,对两种文明的融汇贯通赋予她的创作以更为广阔的视野。

学界对于严歌苓作品的研究从未间断,并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在众多有关严歌苓作品的评论中,对女性形象与女性意识、文化认同与边缘身份、精神分析、新历史主义研究、叙事角度、文体结构、比较研究等有较为广泛深入的分析。尽管研究成果不少,但仍有其他切入点有待发掘。本文试图通过挖掘其作品在尊重文化差异的基础上,探索人类所面临的共同生存境遇、具有普遍性的伦理以及文化互动等方面的思想内涵,从而发现其所呈现的人类超越文化、公民身份,通过交流与沟通实现平等共处的重要思想文化观念——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

2. 世界主义的内涵

世界主义是古希腊文明产物,斯多葛、犬儒学派藉此表明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表达了跨越国界和对整个人类族群的博爱。1795年,康德在题为《论永久的和平:一个哲学计划》的论著中提出“世界主义秩序”构想,主张在普遍友好的基础上遵守一种世界主义的道德和权益准则(康德1990:18)。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世界主义思想再次复兴,并具有了更为广阔、复杂的含义。沙皮罗认为,国家内部不同民族、文化之间如何和谐共处是世界主义思想不能回避的问题。世界主义反对某个民族或文化凌驾于其他民族、文化之上(Shapiro 1998:701)。乌尔里希·贝克论述,“在思维、共同生活和行为中承认他性已成为世界主义的最高标准。世界主义肯定的是将他者既作为与自己相异又作为完全平等的人来看待”(贝克2008:18)。奎迈·安东尼·阿皮亚将世界主义归纳为人类社会的一种简单思想,是我们需要按照“对话”的原始含义,养成共同生活、相互提携的习惯。他强调,世界宗教会议的领导人认同的“黄金法则”,即“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构成全球伦理观的“基本法则”,其背后的思想是:应当理解别人的处境,从别人的角度看待问题。这是世界主义者希望达到的目标(阿皮亚2012:12,90,94)。韦尔托维奇将世界主义的涵义概括为六个方面,包括社会、文化境况;哲学或世界观;建立超国家机构的政治构想;承认多重身份的政治行动纲领;态度或性情方面的倾向;行动的方式或能力。他认为,归根到底,世界主义要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人与人能否和谐共处;第二,人作为人,是否具有共同的东西?(Vertovec 2002:1,9,17)

综上所述,世界主义思想浓缩着不同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信息,蕴涵着其相互碰撞、龃龉与协调发展的规律。世界主义涉及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多方面的理论视野,而世界主义的影响在文学领域内发展为世界文学。正式提出世界文学概念的是歌德,“一种世界文学正在形成……我们必须密切注视他们如何对待其他民族,只有这样,最终才能产生出普遍的世界文学;各个民族都要了解所有民族之间的关系,这样每个民族在别的民族中才能既看到令人愉快也看到令人反感的方面,既看到值得学习也看到应当避免的方面”(歌德2005:379-380)。由此,歌德的世界文学理念强调民族间的文化交往和文化发展。超验主义文学家爱默生受歌德的启发,对世界文学的内涵作出了界定。爱默生强调世界文学所应追求的伦理道德的普世价值,并指出人类的整体生存可以通过相通的伦理法则实现和谐共处,纷繁的世界能够归结为“相似而且等同”的世界(参见Stanley 1995:13)。研究后殖民和第三世界英语文学的加拿大学术期刊《国际英语文学评论》(ARIEL)于2011年推出了一个讨论世界主义小说的专辑,并有意识地将这个话题与世界文学相关联。随着全球建构世界多元文化和谐交融的时代主题的明确化,世界主义应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而相应地探讨世界主义对于文学的影响也是重要的理论话题。

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当今世界,移民因为其承载的民族特质,在置身于陌生或异质的居住环境时,不可避免地会同所在国人们发生碰撞甚至是摩擦,这个过程充分体现出不同民族、文化相处时人们的态度,因此,对于移民问题的探讨不失为呈现世界主义思想观的一个切入点。移居美国的华人代表严歌苓的作品《少女小渔》就可作为分析对象。《少女小渔》讲述华人女孩小渔接受男友江伟的安排,通过与一个意大利籍的老头假结婚来换取居留身份权的故事。严歌苓通过这个故事,揭示人类面临的共同生存境遇,探索着普遍的人性伦理,呈现不同民族、文化间的平等互动,从而思考异质文化彼此交流、相安共处、并行不悖的和谐之道,成就了其作品中的世界主义视角。

3. 人类共同的生存境遇

《少女小渔》故事背景定格在澳大利亚的悉尼。但作者并没有强化悉尼的城市特色,也没有突出澳大利亚的具体国情。除了故事的发生场景,这部作品的人物背景来源也覆盖了广阔的地理空间,界限并不明晰,甚至于时间也没有过多的强调。故事虽发生在悉尼,却没有一个人物是澳大利亚人,故事中的人物都来自别处,少女小渔和男友江伟来自中国,和小渔假结婚的老头及其女友瑞塔则来自于意大利。他们都是移民,从一国向另一国迁徙,他们的身份越出了国家的疆界。这样的设置淡化了人们民族文化身份的纯粹性,跨国、跨文化的生活方式打破了民族、文化的界限,成为一种常态。

人物身份的含混包容也昭示着其生存状况不再受国家界限的影响。小渔和男友到澳大利亚这个第一世界的“丰裕社会”寻求生存的机会,然而即使身在“丰裕社会”,居民身份的缺失依然使他们面临贫困,承受着比本国居民更大的生活压力。小渔和男友边打工边学习,应付着各种衣食住行的开销,廉价地生活着。像工厂里其他女工一样,小渔没有时髦的衣服,没有靓丽的妆容,从工厂里出来后穿着宽松的衣服,去菜市场拾剩,因为“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严歌苓2013:4)①。

同样面临着生活困境的还有非居住国的外国人,不论来自于哪个国家,他们背井离乡,移居异国他乡的生活状况是一样的。到异国他乡的人遭遇到的是一种放逐,一种人生的巨大落差。小说中的意大利老头生存状况也不容乐观,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在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他卖他自己,靠跟人假结婚撰取“月佬”来维持生存(7)。老头的女友、年近五十的瑞塔也从未有过正经职业,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意式家宴(10)。两个来自于意大利的同乡维持着“颇为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相陪着“喝酒、流泪、思乡、睡觉”(7),毕竟身在异国他乡,总要有个人陪伴着相依为命,才能消解一些落寞。

故事中人物的生活状况揭示出一种普遍性的问题:人们跨越国家、种族、文化的区域界限,在一起承担和面对着生活。人们该如何生存,异族、异质文化间又该如何相处,这样的话题超越了地域空间,不再局限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个民族的人情历史、文化处境,而成为人类共同存在的话题。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化,文化形态不可能再被割裂地对待,严歌苓的作品中并没有强调“中”、“西”的状况孰优孰劣,实际上移民的生存都同样艰难,“中”、“西”在生活中所承担的命运并无迥异的差别,他们都是难以区隔的生命共同体。作者将人们的生存状况放置在不分“中”、“西”的状态下,让作品蒸腾而出的是人类必须直面的普遍生存境遇,呈现了作者世界性的眼光。

4. 普遍的伦理精神:善良与爱

文学作品中具有普遍性和共性的文学伦理,基于这种普遍性伦理创作的文学作品能够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凝聚成一种世界主义的力量,减少和消除国家和民族之间的冲突,体现世界责任的关怀视角。作品中所呈现的善良、爱是不分民族的,属于全人类共同的美好感情,并希望建立种族平等的关系,毕竟人与人真诚平等的相处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同时,这种伦理思想并不是对民族精神的否定,而是民族精神在遵循独立发展、保持自身特质的同时终极于世界。

小渔和男友江伟没有身份,也没有金钱和技术,在国外立足很难。于是,小渔接受了男友提出的同意大利老头假结婚以换取居留权的建议(4)。在这场为了生存而承受的“糟践”中,小渔可谓是男友换取居留权的筹码。然而,小渔的牺牲换来的却是男友无端的刁难,“无论小渔怎么温柔体贴,他都有一种阴阳怪气的感伤”(9)。小渔是这场屈辱交易的受害者,可是看到男友的失落和委屈,小渔压下了自己心里的委屈,一如既往地宽容着他,“觉得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俩人都哭,谁来哄呢。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8)。面对男友在极度窘迫的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懦弱与自私,小渔表现出深切的理解和宽容。同男友相比,小渔的痛苦来自于灵魂深处,没有任何张狂的表现,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隐忍。她的观念意识让她无法真正走出传统女性的圈子,认识到自己独立的生命价值。但是宽容与爱让她的人性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体现了她对爱的坚守。

男友的荒唐已经够让小渔为难了。然而,生活的磨难并没有因为小渔的宽厚而终止。为了躲避移民局的突袭检查,小渔住进了老头的房子里。小渔成了房客,老头成了房东,所以除了假结婚给老头的钱外,小渔还得另外交付房钱(10)。更糟糕的是,她还得承受老头以各种名义制造的无赖盘剥,老头“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蜂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14)。

生活的艰难加上龌龊、屈辱的婚姻交易,让小渔处境尴尬异常。但是,严歌苓并非单纯地批判这种有着买卖色彩的婚姻,而是客观地直视这种生活状态的实际存在,冷静地思辨生活的重压是如何考验一个人的承受能力的。当苦难降临,我们很多时候无所适从,我们的内心恐惧苦难。小渔选择用宽容、大度来面对生活的极度窘迫。小渔心中没有怨恨,每回接过意大利老头递给她的账单,她都不吭声地立刻付钱。而她自己“为了省钱步行上下班,一连好几个月,她吃苦瞒着所有人”(14)。她在逆境中理解着生活,始终豁达、坦然,充满对生活的承担与希望。更重要的是,她的生活态度中始终充满着爱,如果没有爱,她不会尽心尽力地为老头和瑞塔打扫卫生,不会因为夹在两人当中而内疚,并尽力地调和老头和瑞塔的矛盾,还劝说瑞塔不要离开老头(15)。

小渔与意大利老头之间当然毫无一般意义上的男女爱情可言,这是一种超越种族、国家、性别、年龄、语言和文化的人对人的“同情心”或“爱”,是联系人类的纽带,让我们看到善良是如何一寸寸地撼动着种族间的那堵厚墙。在窘迫的生存状况中,小渔用善良与温情接近了对方情感世界里最柔软的地方,打破移民所遭遇的文化隔阂,从而使不同境遇中的人心都能够得到真正的交融,因为从生命根底生出的情感诉求原本就是相通的。严歌苓相信善良、纯真、爱等这些美好的人性不只存在于小渔身上,它们也存在于像意大利老头这些西方人的心里,只不过很多时候他们内心的“善良”是沉睡着的。如果人们愿意付出努力,人心总会有回应,其实,无论是哪一国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民族性尽管不同,人性却差不多。正如歌德所言,“人的普遍的东西在所有的民族中都存在”(歌德2005:336)。

小渔善良纯真的品性彻底唤醒了意大利老头的恻隐之心。这个曾经猥琐、吝啬的老头开始在小渔面前掩饰自己的陋习。“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18)。老头开始劳动,好好生活。“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挨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甚至到街头卖艺自食其力(18)。老头慢慢变成了一个慈祥庄重并且有爱心的老人,听见小渔回来的脚步,他会赶到门边给小渔开灯。虽然他喜欢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暗,他立刻将它拧得几乎哑然”(18)。“老头开始变得神情安泰认真,举止庄重严肃,成为一个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在搬走的那天,小渔发现“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更久的一部分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18)。

严歌苓在写作中表达了对“向善”的伦理召唤,善良与爱是人性中一种最丰富的精神状态,善良可以软化人心。生命是平等的,我们爱同胞,也应当爱其他民族的人们。爱异族是对爱的精神境界的一种提升。爱同胞与爱异族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严歌苓在向一种更宽广的精神世界迈进。人类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追寻精神实现,于是,作者在作品中尝试摸索着一种超越地域界限的精神归属。不论处境如何龌龊与屈辱,善良、爱的精神力量在文本中占据着主导,让我们感受到这些东西从来不曾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消失,从而在人类和谐共处的关系中注入了希望之光。这是作家对共通的美好人性的赞美和理想,正是人性中这些美好的品质,才让不同文化群体间有了和谐修好的可能性。

作者塑造小渔这个真诚善良、坚韧宽容的生命个体,是寄希望于当今时代的一种存在方式。她希望人们的生存不仅仅是按照适者生存的功利态度,而应遵循着原始本性或本真的存在,按照自己的内心实现对生命的完成。只有善良、宽容这些原初形态的品质才是自由自主的生存状态,才使世界的生命意义更丰富、更有人情味,不再只是充斥着你争我抢,你死我活的野蛮行径。面对现今世界日益频繁的文化冲突和撞击,陈思和(1999:359)评述道:“只有出自于小渔那清洁明亮的心灵深处的真性,而不是江伟所不得不认同的那种实利主义的处世方式才能确实地打破文化的隔阂,从而使不同境遇中的人心都能够得到相互间真正的沟通”。

5. 不同文化的平等互动

全球化为人们提供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但是由于文化的差异、生活的现实,不同民族和文化传统的人彼此生活在一起,若不能相互理解和沟通,彼此尊重和包容,难免会产生隔阂、矛盾甚至冲突和战争。因此,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们相处就更需要有理解、互动,如果没有彼此实在的交互、介入和影响的过程,没有什么改变,那也就无所谓世界主义,而至多不过是多元文化彼此割裂的存在而已。

作品中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性从小渔和江伟面对意大利老头的态度中可见一斑。江伟对老头毫不掩饰地提防、对抗。当老头涨房租时,江伟跑来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有动粗(11)。在冲突面前,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赢是次要的。而当风卷走了琴盒里老头卖艺挣的钞票时,江伟拦着想去帮忙的小渔,急于同老头划清界限(16)。直到最后小渔搬走时,江伟还敦促小渔要讨回三天的房钱,因为她提前了三天搬走(19)。小渔的男友代表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抵制交流,与异族划清界限,从而巩固自己的社会文化,寻求保护自己的独立存在。虽然不同文化间相处时的差异和冲突会带来强烈的错位感与伤痛,但是如果每个人都用抗拒来还击,结果每个人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如果因为坚守民族尊严而固守着浓烈的民族情绪并无法释怀,那么我们将错失人类共生与互动交流的机会。

而小渔面对老头的种种刁难,一如既往地跟老头及其女友瑞塔友好地相处。虽然瑞塔毫不掩饰地提防她,小渔还是善意地面对瑞塔,她觉得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她偷偷地收拾房间,为的是不让瑞塔觉得自己女主人的权利被侵犯了(11)。小渔的真诚打动了瑞塔,她开始接受小渔,并邀请小渔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还为小渔倒了一大杯酒(12)。瑞塔和老头在一起这么多年,可是面对小渔的出现,她才意识到“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她从小渔的身上感受到了尊严的力量,她想要“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起,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她还感叹道,“怪吧,跟人在一起,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起,人就变了畜生”(15)。虽说瑞塔的离去多少有些为自己打算的味道,可是在跟小渔这个异族人的接触和交流中,她有了一些变化。瑞塔的转变体现在对自身的认同感和反省的行为之中。她开始反省自我的生命价值,开始认同自身的生命价值。这种认同正是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肯定,而这种改变对瑞塔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她没有沉浸在与小渔的对立之中,她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小渔与老头之间的交流与互动是最打动人的。尽管老头找各种理由占小渔的便宜,她却没有因此同老头产生冲突,而是用善意“给濒临绝境的意大利老头带来了人间的温暖”,而对这一点的认识成为老头重生的起点。一个原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一样、靠“卖自己”来谋取生活费、自暴自弃的老头找回了生活的勇气与做人的尊严——自尊与尊重他人。

小渔与老头告别的场面极其感人:老头把火车月票送给小渔以示认错;小渔走到门口却又回身以摆正老头的拖鞋为借口来多陪他一会儿,为他再多做点什么;最终,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老头蓄满在深凹眼眶里的泪终于流了出来(20)。这表明他们的内心有了真正的理解和交流,彼此间建立了极其纯真而自然的美好情感。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走向和谐。这种关系的变化表明不同文明、不同文化间对话的可能性,意味着穿越了文化背景、生活态度构成的重重障碍的沟通成为可能。在对话中,有自我审视,有相互改变,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共通、共享的理念、道德和伦理。对于不同文化间对话与交流的关注和探讨成就了一种具有国际视野的切入,透露出作者头脑中的世界主义思想和文化观。

这种改变对于小渔而言意味着自我的升华。不论是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小渔通过假结婚换取居留权的行为其实是功利的,是不道德的。可是小渔在生存的挣扎中,面对一个让自己的处境尴尬异常的异族人,仍然以关爱相对,主动交流,在拯救老头的同时,拯救了自我生存的状态,从最初那身不由己的堕落中升华了她自己的人格。钱超英将此定义为包含着文化理想的“形上”追求。他(2000:52-53)评价说:“新移民的出国——居留运动中,除了类似传统华人移民的经济欲求以外,一种文化理想的‘形上’追求,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这种‘形上动机’,可以暂时表达为‘世界主义’,即一种抽象化了的超越‘中国性’的局限寻求发展的意图”。

小渔的形象还有着极其深刻的文化寓意,在婚姻交易的购买中,弱势出卖者所代表的东方文化面对强势购买者所代表的西方文明,形成了二元对立框架。严歌苓摒弃二元对立的观念。当弱势文化群体在面对强势群体时,依然可以产生密切的关系,形成平等的对话和交流。在这个过程中,各民族、各文化之间并没有优劣之分,都是在互动中变得更有生命力。她没有刻意地偏执于任何一方,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她期望人们用宽容、平和的心态避免冲突,化解冲突,进行理解与沟通,超越尊卑、强弱的二元对立从而和谐相处。正如霍林格所探讨的,“只有当不同族群的成员都能以宽容、开放的心态对待别的文化时,族群之间的平等交流和融合才能成为现实”(Hollinger 2006:4)。

这种不同民族、文化互动的理念为理解世界主义提供了重要的视角。过去不同种族、不同文化间的关系多是消极的,要建立区分关系。世界主义要求我们从积极的意义来理解,特别关注不同文明的互相影响,强调不同文明间应当以平等的方式,相互交融、相互作用,建立健康的文化秩序。这种探讨为人类如何相处相知提供了有价值的认知,为促进人类关系的和平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和借鉴:不同的民族、不同文化的人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在冲突中求胜利,而是在多元中求和谐;不是在对抗中被毁灭,而是从多元中求大同。唯有包容互尊、求同存异、共生共荣方是上策。

6. 结语

少女小渔的故事概括了当今世界人们的一种生存境遇,不同文化相互渗透融合,世界性特征日益明显。面对不可避免的差异、冲突,世界主义寻求着建构世界和谐的途径:各个民族间应建立起一种人格平等和互尊的理念,摒弃先前遗留下的有关等级与贵贱的谬论,即依据“肤色的深浅来划分社会阶级”或凭借“社会地位”来界分种族,或是以某种文化为中心或权威。就此消除彼此仇恨、对抗的心理,从而增进交往,向着更为宽广的方向发展。正如王宁(2000:201)所言:“经过后现代主义的反中心和后殖民的反霸权的有力冲击,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已随着东方文化的崛起而逐步宣告破产,文化全球化并不可怕,它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新世纪的东西方文化共处和对话的新局面……有可能从另一个方面保持不同文化的本质特征和平等地位,通过全球各种文化的交流和理论对话而达成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严歌苓是一位识时务者,她明白民族文化间的交流是大势所趋,如果一味地对立,就只能固步自封,落后于时代。通过小渔这个有价值的个案,她展现了不同种族、文化之间的人们求同存异,包容大度的心态,她的写作也在这种心态的指导下探索着文化的可融性和共处性,是对由“文化冲突”到“文化融合”的世界主义文化理想构建。“她的作品已经消解了东西、中外文化的二元对立,她作品中的人物“己经具有了世界性的人的身份”(刘俊2006:19)。

严歌苓塑造的小渔形象多少笼罩在理想主义的光环之下,有人质疑她的思想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也有评价说她所倡导的忍辱负重似乎有传统文化桎梏影响的痕迹,这种看似毫无原则的宽容似乎缺少文明概念中的女性性别意识。但是,在越来越频密的跨族群、跨国界的文化交流当中,通过沟通、对话,寻求共存和发展的趋向日渐明显。在这样的时代变迁中,严歌苓的文学探讨为实现多样性民族、文化的和谐相融,为在国际间建立和谐发展、多元共生的秩序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与借鉴,其丰富的文学价值和人生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杜威·佛克马(2002:202)充分肯定了文学作品的这种世界主义思想的意义,“小说将使我们克服文化障碍,使我们变成具有参与意识的观察者,这样当我们返回我们自己的场所时,我们就将以不同的眼光看到我们自己的境遇。这种代码的转变对于诸如全球化、身份政治、多元文化主义和世界主义这类抽象概念,也是一个补偿,因为这些概念在用法上已经僵化成了浮于表面的陈词滥调”。

附注

① 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严歌苓(2013)。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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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玄 琰)

徐婷婷,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美国社会与文化研究。电子邮箱:tinffin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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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8921-(2014)04-0068-05

10.3969/j.issn.1674-8921.2014.0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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