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底层写作”意义的再认识

2014-04-02 14:58旷新年
文艺争鸣 2014年2期
关键词:纯文学中产阶级底层

旷新年

曹征路的中篇小说《那儿》等小说在新世纪引起了文学界和整个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反响。这令人回想起新时期文学初期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发表时那样一种文学和社会之间非常密切的关系及其在社会上掀起巨大波澜的情景。《那儿》的发表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引起了“底层写作”和“新左翼文学”等重要的话题和广泛的讨论。“新左翼文学”被认为是新世纪中国一个最重要的文学思潮。曹征路被视为“底层写作”和“新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写作引起了人们对文学的重新思考。

一、工人阶级的反思文学

《那儿》发表在《当代》2004年第5期。《那儿》的发表在文学界和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震动。《那儿》直面国企改革、国有资产流失和工人面临生存困境等重要问题。它叙述富有正义感的工会主席朱卫国,反对‘空手套白狼”、侵吞国有资产、化公为私的国企改制,最后失败和自杀的故事。朱卫国的抗争及其失败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朱卫国的抗争是悲壮的,同时也是孤独的。他的抗争得不到工人的理解和支持。朱卫国曾经是劳动模范,担任工厂工会主席。他力图维护工人的利益,挺身而出。但是,他和工人又处在不同的地位,在一次以集资为名义的改革中,他被利用,使工人受到欺骗,使工人的利益遭受损害,因此失去了工人的信任。当最后工厂被以改革的名义侵吞,他号召工人起来保护自己的工厂的时候,却得不到工人的响应。小说还描写了下岗工人杜月梅的悲剧遭遇。杜月梅是朱卫国的徒弟。朱卫国对她怀着美好的初恋感情。在改革过程中,杜月梅下岗了,并在生活的重压下沦为私娼。朱卫国同情她的处境,杜月梅却对朱卫国充满了误解,把他归入到喝工人血的权贵里面。在小说中,在损害自身利益的“改革”面前,工人表现得消极无为、逆来顺受。被“改革”伤害、被社会抛弃的杜月梅走投无路,皈依了宗教。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口中“英特纳雄那儿”(英特那雄耐儿)的歌声体现了社会主义记忆的碎片。也有人凭此指认出作品的“左翼血统标识”。

《问苍茫》以深圳一家台资企业为中心,以劳资纠纷和工人罢工为线索,揭示了底层劳工的困境和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各种问题。深圳处在“改革开放”的前沿,深深地卷入了资本主义全球化之中。《问苍茫》拷问了深圳的历史,揭示了资本的逻辑和金钱的力量。马明阳认清了深圳资本为王的本质,因此如鱼得水。迟小姐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身体和青春。赵学尧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知识和人格。赵学尧这类“知识精英”曾经自命服务于“真理”,可是,在资本面前却变得俯首帖耳,完全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小说描写了常来临这样一个处在资本家和工人不同利益冲突之间充满矛盾、无处立足的人物。常来临是一个退伍军人,资本家为了压榨工人,雇用他作党支部书记。作为被资本家雇用的党支部书记,他被赋予的职业使命应该是做一个“工贼”;但是,他身上未泯的良心和正义感却使他违反“职业道德”,站在了工人一边。为了维护工人的利益,他鼓动工人罢工,因此沦为阶下囚。

1980年代,人们对现代化怀着初恋般的感情和玫瑰色的幻想。1990年代,中国加速融入资本主义全球化,现代化成为了我们一种切身的体验。现代化的直接经验摧毁了人们对于现代化的天真幻想。正如小说中常来临说,现代化和全球化就是大改组、大分化,一部分人上升,一部分人下降,一部分人牺牲。1990年代,在中国加入全球化的过程中,西方去产业化,制造业向中国大规模转移,中国成为了“世界工厂”。在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工业化过程中,人口大规模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数量巨大、身份模糊的群体——“农民工”。他们是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新工人”。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过程中,亿万农民像柳叶叶和毛妹_。样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她们被卷入现代化和进入城市的过程,是一个被资本践踏、伤害的过程。小说描写了打工妹被流水线压榨和异化的生活,描写了毛妹在火灾中被烧伤、遭到遗弃和最终自杀的悲惨命运。

《那儿》描写的是国企改革、国有资产流失和传统产业工人的困境,《问苍茫》则主要描写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新工人”的生活命运。柳叶叶是《问苍茫》的主人公,是作者着力塑造的“新人”形象。她是作者着墨最多并且高度理想化的人物。作者在创作谈《沧桑阅尽意气平》中曾经阐述了这样的创作意图:“写一部关于新时代工人的小说,寻找新人,眺望新世界”。柳叶叶从贵州农村来到深圳,她在深圳不断成长。她热爱诗歌,追求知识,遭遇爱情。她以知识和机智维护了自己和工人的权利。小说还描写了另一个“新人”形象——唐源。他同样也是一个“新工人”。唐源由一个伤残的打工仔转变成为一个维护工人权利的英雄。在资本的逻辑支配的社会里,他不断遭受挫折和失败。在这个强调“保护投资环境”、权力向资本全面倾斜的时代里,他注定是一个孤独无助和失败的英雄。他创立的替工人维权的春天服务社被列为黑律师窝点。他因为维权遭到资本家雇用的黑社会的袭击。“新工人”是在现代化和全球化过程中产生的~个极为庞大的群体,但是,也是一个受损最严重、没有丝毫权利的群体。他们作为廉价的“人力资源”,受到资本和权力结合的残酷榨取,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有利的成长空间。

尽管《问苍茫》描写了资本和金钱对于人性的扭曲,描写了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但是,正如许多人都注意到的那样,小说中作为资本家代表的人物陈太,并不是一个凶恶的形象,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阶级符号,更没有被贴上罪恶的标签,而是充满了女性韵味,并且也有生活的酸甜苦辣。这无疑是受到了新时期“人性”话语的影响。

曹征路的写作主要关注和聚焦工人阶级的生活,包括从“老工人”——传统产业工人到改革开放以后出现的“新工人”——“农民工”。尽管“新工人”——“农民工”是改革开放以后产生的一个新的、极为庞大的群体,然而,当媒体把注意力聚集在“成功人士”的身上的时候,他们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曹征路把视线投注于底层工人阶级,导致了视角的倒转。曹征路通过关注工人阶级的生活命运,介入了对改革的反思。

季亚娅非常敏锐地指出了《那儿》的划时代意义:“如果说,以《乔厂长上任记》为代表的80年代的‘改革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结束过去,朝向未来的现代性神话,《那儿》所书写的就是这种现代性的代价和对这种现代性的置疑的反思”。如果说刘心武的《班主任》和蒋予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小说开启了一个时代的话;那么,《那儿》则是终结了一个时代,并且开启了另一个时代。《那儿》和“反思改革”的思潮有密切的关系。1990年代,改革已经直接表现为深刻的利益分歧,同时,改革已经被强势的利益集团劫持和意识形态化。endprint

“改革文学”是新时期文学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和文学潮流,是改革话语的直接表达。从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到张洁的《沉重的翅膀》等“改革文学”,创造了一个以“乔厂长”为代表的具有大刀阔斧、叱咤风云特点的所谓“改革者家族”。他们代表着现代知识、权力,建构出有力的现代化话语。中国的改革出现了权贵资本主义的倾向。被权力扭曲的改革和资本主导的市场化产生了严重的腐败和不公,引起了社会急剧的分化,导致了巨大的贫富差距,形成了明显的利益冲突,造成了严重的社会断裂。曹征路描写底层工人生活的“底层文学”带来了和“改革文学”完全不同的视角。他们不是从“改革者”的角度,而是从“被改革者”的角度,不是从知识和权力,而是从被伤害和疼痛,来体验改革的。

在某种意义上,新时期和“改革”是同义词,同时也和“现代化”的神话联系在一起。改革开放被表述为“走向世界”,实现现代化。在1980年代,“四个现代化”是一幅宏伟的蓝图,一个激动人心的口号,是一个国家、知识分子和民众共同分享的美丽梦想。这个对于现代化的憧憬后来逐渐被“新启蒙主义”表述为“中产阶级社会”的构想和对“中产阶级”的呼唤。当1990年代“全球化”迎面扑来,社会急剧分化的时候,人们对现代化有了新的认识,思想界和知识界因此产生了严重的分裂和激烈的争论。1993年,上海知识界率先提出的有关“人文精神”的讨论是对迎面而来的全球化、现代化、市场化和商业化潮流的一个重要反应。“人文精神”讨论被视为“共识的破裂”的一个重要症候和中国知识界分化的开始。伴随着中国社会的急剧分化和利益的严重冲突,1990年代后期,知识界爆发了“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激烈争论,推动了反思现代性思潮的发展。

二、“底层写作“新左翼文学”与反思现代性

随着《那儿》的发表和知识界的争论,“底层写作”开始引起注意,“底层写作”或“底层文学”成为新世纪文学批评的重要论题。人们关注“底层写作”和左翼文学传统的关系,讨论“新左翼文学”的现象和思潮。李云雷在《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中说:“2004年以来,‘底层文学逐渐成为文艺界关注的一个中心。‘底层文学是在新世纪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思潮,它与中国现实的变化,与思想界、文学界的变化紧密相关,是中国文艺在新形势下的发展,也是‘人民文艺或文艺的‘人民性在新时代的发展。”邵燕君在《从现实主义文学到“新左翼文学”——由曹征路<问苍茫>看“底层文学”的发展和困境》中说:“‘底层文学自2004年前后发轫以来,在几年期间获得广泛响应,成为近二十年来文坛进入‘无主潮的阶段后虽大的也可称唯一的‘主潮。”

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刘庆邦的《卧底》(《十月》2005年第1期)、胡学文的《命案高悬》(《当代》2006年第3期)等作品被认为是“底层写作”的优秀作品。曹征路、王祥夫、刘继明、刘庆邦、陈应松、胡学文、罗伟章等人被视为“底层写作”的重要作家。另外,贾平凹的《高兴》,李锐的《太平风物》,迟子建的《牛虻子的春天》《起舞》,范小青的《父亲》,魏微的《李生记》,马秋芬的《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等作品也因为以底层作为描写对象而引起批评界的注意。“底层写作”并不限于小说创作,在诗歌和散文领域,也涌动着同样的潮流,杨健、雷平阳、田禾、江一郎、辰水、陈先发、柳宗宣、卢卫平、王夫刚、谢湘南、郑小琼、夏榆等人被视为其中的代表。

“底层写作”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现象,而是成为了一种普遍的思潮,是思想界和文艺界转向在文学领域的一种表现。1996年,蔡翔在《底层》一文中较早揭示了“底层”这一新的社会现象:“底层仍然在贫困中挣扎,平等和公正仍然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上海文学》1998年第7期发表燕华君的小说《应春玉兰》。该期《编者的话》以《倾听底层的声音》为题,明确提出:“我们的确是到了应该认真听一听底层人民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必须正视底层人民的利益所在,我们必须尊重底层人民的感情。”“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忽略底层人民的利益。少数人的财富如果建立在对底层的掠夺之上,那么,这就是犯罪,就是腐败,就是不平等,就是不公正。如果认为社会的进步必须以付出底层人民的利益为代价,那么,这不仅是一种糊涂的观念,而且,在道义上显得非常可耻。”2001年,李师东主编的《生活秀(最新底层生活小说)》出版。王兵的《铁西区》(2003年)等纪录片,李杨的《盲井》(2003年)等电影,都不约而同地将镜头瞄准了底层。

2004年《天涯》杂志率先发起有关“底层”的讨论。《天涯》2004年第2期在“底层与关于底层表述”的栏目下发表了刘旭的《底层能否摆脱被表述的命运》等文章,对1990年代以来在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底层现象进行探讨。接下来的几期,在这一栏目下连续发表了蔡翔和刘旭的《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高强的《我们在怎样表述底层?》、顾铮的《为底层的视觉代言与社会进步》、吴志峰的《故乡、底层、知识分子及其他》等文。同时,罗岗的《“主奴结构”与“底层”发声——从保罗·弗莱雷到鲁迅》、李云雷的《近期“三农题材”小说述评》、王文初的《新世纪底层写作的三种人文关照》等大批集中关注底层问题的文章出现,使底层开始成为一种重要的书写。2006年1月,《小说选刊》开设了“底层与底层表述”栏目。2006年4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组织了“底层与文学”的研讨会。《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重要杂志的倡导,有力地推动了“底层写作”的发展。

陈晓明和张颐武在《大家》2002年第3期上发表的《市场化时代:文学的困境与可能性》的对话中多次提到“底层文学”这一概念,不过,他们所谓的“底层文学”没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资源,只是对作为主流文学的中产阶级文学的模仿,是中产阶级文学的次等产品。他们所说的“底层文学”,以当时在打工仔中流行、发行量巨大的《佛山文艺》为代表。这种“底层文学”是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粗糙复制,确实是中产阶级文学的次等产品。endprint

“底层文学”作为相对独立的概念进入批评最早可能是张韧的《从新写实走进底层文学》一文。在张韧看来,“底层文学”是“新写实小说”的延续,是作家视点不断下移的结果。他一方面把“底层文学”置于“新写实小说”的发展线索中,另一方面把它放置在五四“人的文学”和人道主义的思想脉络之中。尽管他认为“底层文学”的内涵和外延还不够明晰;然而,他又明确提出:“底层小说所刻画的不仅仅是下岗者、农村进城打工仔的窘困和无奈,更要展示这一阶层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价值信念和道德理想。拥有阶层意识的新视角,底层小说才有可能超越新写实,走进底层文学博大、深远的隧道。”

尽管“底层文学”已经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悄然出现,但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引起文坛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却是在2004年曹征路的中篇小说《那儿》发表以后。李云雷和邵燕君都把《那儿》发表的2004年看作“底层写作”崛起的时间。曹征路的《那儿》的发表是“底层写作”与陈晓明和张颐武所描述的中产阶级文学派生的“底层文学”的断裂。《那儿》发表后不久,季亚娅就把它置于左翼文学的脉络中加以评论,赋予它“新左翼文学”的名称。季亚娅在《“左翼文学”传统的复苏和它的力量》中说:“曹征路的《那儿》就是一部具有‘左翼精神气质和血统标识的作品。”“‘左翼文学一体化和体制化的时代已成过去,但是,它对现实的批判性和干预性,它关注时代、历史和底层的价值立场,它对社会公平和正义的呼唤,仍然彰显出它的价值”。

何言宏把“底层文学”归入广泛的“新左翼文学”的范围。何言宏认为,许多与“底层文学”表面上无关的作品,实际上却存在着非常隐秘和相当本质的联系,比如激荡了思想文化界的黄纪苏编剧的戏剧彻·格瓦拉》,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暗示》,张承志的大量散文。何言宏说:“如果我们放大自己的文学视野,将我们的目光扩展和深入到对文学现象的广泛关注,并将我们的关注联系于更加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思想背景,当代中国的‘新左翼文学不仅体现于曹征路这里,还很突出地体现在更多的包括‘底层写作在内的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已经形成了一股相当强劲的文学思潮。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甚至可以说‘新左翼文学已经构成了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

何言宏把“底层文学”归入“新左翼文学”的范畴,李云雷则将“底层文学”和“新左翼文学”作了较为明确的区分。李云雷认为,“底层文学”的思想资源是人道主义,而“新左翼文学”的思想资源是马克思主义。邵燕君在《从现实主义文学到“新左翼文学”——由曹征路<问苍茫>看“底层文学”的发展和困境》中也认为,“底层文学”的主要思想资源是五四时期传入中国的19世纪欧洲的人道主义,并且因为这种思想资源的局限而使“底层文学”的叙事遭遇了巨大的困境:“思想资源的陈旧和滞后使‘底层文学在最初的爆发后难以继续走向深入。作家们写出了‘底层的苦难,却无法挖掘苦难背后的根源;写出了‘底层人的不幸,却只能哀而不敢怒,因为无法论证其抗争的合法性。在一个‘阶级一词本身被回避的话语体系里,‘底层这个本来就暧昧的概念外延被无限扩大(甚至扩大到任何一个阶层的弱势一方),越来越接近于‘小人物。”因为这种思想资源的限制,导致了底层叙事的窘迫。李云雷指出,“底层文学”出现了这样一种倾向,不断将苦难叠加、堆积,推向极致。

“底层文学”与“新左翼文学”既有题材选择上的密切联系,又有写作立场和思想资源上的鲜明区别。按照李云雷的说法,在“底层写作”中,只有曹征路和刘继明两人可以归入“新左翼文学”的范围。“底层写作”没有明确的阶级立场和政治意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底层写作”实际上规避阶级性和政治性。对此,曹征路表达过明显的不满和批评。他在《被边缘,才有民间情怀》中指出:“事实上底层也是个含混的概念,是所谓‘底层出场,阶级退场,是个带有道德色彩的美学诉求。”刘继明在《我们怎样叙述底层?》中指出,底层问题浮出水面,折射出中国社会的复杂形态和思想境遇。但他批评底层叙述将底层抽空,变为中性的、祛除了意识形态和历史内涵的“弱势群体”等词语,化为人道主义修辞,连根斩断了作为文化、社会、历史、政治的同特定的现实语境的复杂纠结和粘连。刘复生在《纯文学的迷思与底层写作的陷阱》中指出:“所谓底层写作,虽然以现实关怀、批判性的面目出现,事实上却小心翼翼地回避了中国当代历史危机的核心问题,支离破碎地呈现了下层生活的苦难片段,更无力也无心以现实主义的文学激情去批判性地呈现民众的真实生活场景,面对当代总体的历史危机。”

三、“底层写作”与“中产阶级写作”

曹征路的写作以及“底层写作”和1990年代以来的主流写作具有鲜明的和根本的区别。在某种意义上,营征路的写作是对抗1990年代以来流行的“中产阶级写作”的。中产阶级是这个时代的梦想,是这个时代最流行、最有效的意识形态。也因此,“中产阶级写作”成为1990年以来最主要的文学时尚。在陈晓明和张颐武的《市场化时代:文学的困境与可能性》的对话中,可以鲜明地看到,“中产阶级写作”对于“底层写作”的引诱、遮蔽和压抑。在某种程度上,1990年代的写作主流可以概括为“中产阶级写作”。向荣在《想象的中产阶级与文学的中产化写作》中指出:“中国文学进入新世纪之后,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现象吸引了人们的眼球,仿佛是一夜之间,文学对新兴的中产阶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文学研究和批评中关于中产阶级的言论和思想已然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而‘中产阶级这个名词也成为文学写作中的一个关键词,一个人气日益旺盛的关键词。”“中产阶级写作”和“底层写作”都是在社会分化的过程中出现的。“底层写作”和“中产阶级写作”体现了不同的观点、立场、态度、意识形态和社会想象。

“中产阶级”是1980年代“新启蒙主义”的一种社会想象,也是他们有关现代化的一种终极梦想。新时期文学以“人性”对抗“阶级性”,以“纯文学”对抗“政治”;但是,实际上,1980年代的“纯文学”本身却隐含了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想象。1980年代,“新启蒙”知识分子认为,一个自由、民主和稳定的社会依赖于中产阶级的形成。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1990年代以后,在经济改革和市场化的过程中,随着私营企业主和外企白领阶层以及文化教育界精英阶层的产生和不断扩大,中产阶级逐步发展壮大,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成为一种重要的经济、政治力量,也成为一个被高度关注的社会现象,国内已经出版的有关中产阶级的著述达到100多种。endprint

对“中产阶级写作惭包括的范围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在比较狭义的“中产阶级写作”概念里,邱华栋被视为“中产阶级写作”的代表作家。荒林把邱华栋称为中产阶级的抒情诗人,“表现出中国中产阶级生成和上升状态的不可自禁的激情”。1995年,邱华栋在和刘心武的一次对话中坦率地表示:“我表达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中很大一群人的共同想法:既然机会这么多,那么赶紧捞上几把吧,否则,在利益分化期结束以后,社会重新稳固,社会分层时期结束,下层人就很难跃入上层阶层了。”他的话充分表现了对于物质利益的渴望和对中产阶级身份的向往以及社会分化的实质。

在某种程度上,1990年代以来,所谓“个人化写作”“新市民小说”“新体验小说”“女性主义写作”“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欲望叙事”等文学现象都可以归入到“中产阶级写作”之中。由陈丹燕、王安忆、程乃珊、安妮宝贝等人构成的1990年代的“上海怀旧”现象也与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塑造有着密切关系。董丽敏认为,“中产阶级”是“上海想象”的核心概念。张颐武指出,张爱玲、张恨水的小说以及清末《海上花列传》等通俗小说,与民国的上海租界的想象连接起来,补上了中国资产阶级和中国现代性神话的一课。张颐武还指出,中产阶级文学一方面是中产阶级特定阶层的,另一方面对其他阶层也产生了吸引力。张颐武和陈晓明都认为中产阶级文学将会成为主流文学。欲望叙述是“中产阶级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陈晓明和张颐武指出,偷情和通奸是“中产阶级写作”的主题。卫慧在《公共的玫瑰》中写道:“可能的话,我努力做一条小虫,像钻进一只苹果一样钻进年轻孩子们的时髦头脑里,钻进欲望一代的躁动而疯狂的下腹。”

在“中产阶级写作”成为主流的同时,“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体现了中产阶级“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1988年4月,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社会学与传播学教授迈克·费瑟斯通在新奥尔良大众文化协会大会上作了题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讲演。他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一书中作了充分的阐述。他认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一是艺术亚文化的兴起消解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二是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谋划。三是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的符号和影像。陶东风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中在国内最早提出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的问题。他认为,今天的审美活动已经超出所谓纯艺术/文学的范围,渗透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中,艺术活动的场所也已经远远逸出与大众的日常生活严重隔离的高雅艺术场馆,深入到大众的日常生活空间,如城市广场、购物中心、超级市场、街心花园等与其他社会活动没有严格界限的社会空间与生活场所。在这些场所中,文化活动、审美活动、商业活动、社交活动之间不存在严格的界限。“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导致了文学艺术和整个文化领域生产、传播、消费的深刻变化,乃至改变了文学、艺术的定义。陶文刊出后,在文艺理论界广泛扩散,《文艺争鸣》《文学评论》《哲学研究》《文艺研究》《学术月刊》《文艺报》等许多权威报刊都辟出专栏进行讨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体现了中产阶级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扩张。“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立场出发对“纯文学”和“艺术自律”提出了挑战。

张清华说:“‘中产阶级趣味是我们时代的文化与艺术所表现出的一种新的审美观,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删除了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批评立场的、同时也隔绝了底层社会的利益代言角色的、与今天的商业文化达成了利益默契的、充满消费性与商业动机的、‘假装附庸风雅的或者‘假装反对高雅的艺术复制行为。”2008年杨四平编选了《中产阶级诗选》,高调标示出“中产阶级立场写作”。蓝棣之在这本诗选的序言中宣布,“文学、诗歌与意识形态的简单对抗,所谓‘文学的任务就是对抗意识形态等法兰克福格言,已经因历史现实的巨大变化而显得不合时宜”。“中产阶级”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去政治化”。在这样一种意义上来说,与“中产阶级写作”相对,“底层写作”使文学重新获得政治感觉和政治意识。当然,归根结底,“中产阶级写作”表达了中产阶级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中产阶级写作”表达的是“普遍的”现代化意识形态,所有人都可以分享一个“共同的梦想”: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而曹征路以及“底层写作”则揭示利益的冲突和梦想的破灭。

“中产阶级写作”与“纯文学特别是“新生代”的写作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商品化和消费化联系在一起。如果说1980年代对现代主义的征用带有一定的激进意义,是对政治的一种文学的反抗的话;那么,到了1990年代以后,“先锋文学”和现代主义的这种激进意义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文学时尚和消费时尚。2000年,在《跨国资本、中产阶级趣味与当下中国文学》~文中,被视为“‘新生代的吹鼓手”的葛红兵率先对“新生代”作家提出了激烈批评。他认为,跨国资本的进入,对于中国的新生代作家,不仅仅意味着生活经验的西方化,同时意味着写作图式的西方化,他们不仅仅被剥夺了生活经验的资源,同时也被强制性地在写作地图上套上了博尔赫斯、塞林格、卡尔维诺、海勒、黑塞、帕斯捷尔纳克、略萨、加缪、罗布一格里耶、卡佛、马尔克斯、福克纳、艾伦·金斯堡、索尔·贝娄这些标准。“他们正通过这伪造的生活,遮蔽着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活的真相。一个有着近10亿农民的国度,一个有着数亿蓝领工人的国度,在文学的世界中,我们却难以看到农民题材工人题材的作品,为什么?是谁,用什么东西遮掩了他们的存在?是谁将他们驱逐出了文学的领地?”

“底层写作”的出现是文学题材的一个重要变化,是文学视野的一个重要拓展。曹征路选择工人阶级题材,体现了他明确的阶级立场和鲜明的政治意识。左翼文学一开始就重视题材问题。左翼文学发展初期,钱杏焞就强调“尖端题材”和“前卫眼光”。后来发展到极端,产生了“题材决定论”,使得当代文学题材变得越来越狭窄。1961年,在文艺政策的调整过程中,《文艺报》1961年第3期发表了《题材问题》的“专论”,“要求创作的题材、体裁、风格的多样化”。对题材问题的强调在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发展中有过深刻的教训;但是,并不能因此否定题材的意义。相对于1990年代以来流行的、狭窄的“中产阶级写作”,“底层写作”无疑扩展了文学的题材,并且有力地打破了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对于现实的遮蔽,导致了文学的重要转向。endprint

在文学史上,题材的变化具有重要的意义。从题材的变化能够看到文学的发展变化。文艺复兴被视为是“人的发现”的时代,但是,当时能够作为“人性”的代表,能够作为悲剧的主人公的,是帝王贵族。只有到了18世纪启蒙主义时代的市民悲剧中,资产阶级市民才开始正面登上历史舞台。直到19世纪后期左拉所代表的自然主义文学,工人阶级才最早进入文学视野,但左拉小说中的工人却是兽性的和病态的。

五四时期,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口号,但是,周作人的所谓“人”的概念实际上意味着资产阶级市民。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胡适批评旧文学的题材仅仅局限于官场和妓女,要求扩大文学表现的题材范围,新文学可以描写“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小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1918年,刘半农在《中国之下等小说》的演讲中指出:“今后的世界,无论狭义的贵族、广义的贵族,都已有不可不消灭之势。我们对于文学之眼光,也当然从绅士派的观念,转入平民派的观念。……我辈要在小说上用功夫,当然非致力于下等社会实况之描写不可。”严家炎指出:“不管这些作者中有的人后来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也不管他们当时有些想法多么幼稚、多么肤浅,新文学运动倡导者自一九一八年起纷纷提倡写下层人民、写工人农民,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十月革命以后中国社会思潮、文艺思潮的新变化,说明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登上历史舞台的新时代正在到来。而鲁迅,就是首先在小说创作上体现了这种时代精神,开启了这个革命性变化之端的作家。列宁曾经这样赞赏列夫·托尔斯泰:‘在这位伯爵以前,(俄国)文学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鲁迅则可以说是中国几千年文学史上第一个真正写了普通农民的小说家(《水浒》写的是市井小民和脱离了土地、脱离了劳动的农民)。”然而,实际上,五四新文学由于受到启蒙主义视野的制约,主要描写的是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形象。而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启蒙主义文学对农民的表现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构成了一幅阴暗、悲惨的农村画面。这同1930年代沈从文对农民的表现以及1940年代赵树理对于农民的表现都有明显的区别。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中国的工业不发达,因此,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都很少有描写工人生活的小说。在“十七年文学”中,“工业题材”和“农村题材”相比是薄弱的,成就也不高。改革开放后,由于传统产业工人地位的沦落和迅速被社会边缘化,很少作家再把视线投向他们。

2009年,“中国工人”作为《时代》周刊年度人物亚军,出现在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上,重新唤起了对于“中国工人”的记忆。时传祥、王进喜等工人曾代表着社会主义时代的“中国形象”。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在“成功人士”的遮蔽下,他们渐渐退出了社会、时代的舞台。《时代》总编辑查理·斯坦格尔说:“几乎每年,中国对全球经济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没有中国工人,就没有中国8%的经济增长,世界经济也会处于最糟糕的境地。所以中国工人是观察对世界影响的一个角度,这种影响实在是无法估量。”中国工人为“中国崛起”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中国崛起”并没有同时发生中国工人的崛起。中国工人,特别是中国的“新工人”是受损最严重的群体,他们缺乏有利的成长空间,他们如何进入历史,他们怎样组织起自己的话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曹征路的写作在深圳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正如1930年代左翼文学在上海发生不是偶然的一样。1930年代,上海是中国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城市。而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卷入资本主义全球化最深的城市,是“新工人”最集中的地方。

四、反思“纯文学”与现实主义的重新认识

曹征路的写作之所以引起关注,和新世纪以来“反思纯文学”这样的大背景有关。1990年代以来,文学的去政治化、商品化、娱乐化和边缘化,引起了人们对文学的重新思考。而较早对“纯文学”提出批评和重新思考的,正是新时期“纯文学”的重要参与者李陀和“重写文学史”的重要领军人物钱理群等人。李陀在《漫说“纯文学”》中指出:“在这么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当中国改革出现新的非常复杂和尖锐的社会问题的时候,当社会各个阶层在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都在进行激烈的、充满激情的思考的时候,90年代的大多数作家并没有把自己的写作介入到这些思考和激动当中,反而是陷入到‘纯文学这样一个固定的观念里,越来越拒绝了解社会,越来越拒绝和社会以文学的方式进行互动,更不必说以文学的方式(我愿意在这里再强调一下,一定是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当前的社会变革。”

新时期文学的展开与“纯文学”话语的建构有着密切的联系。“纯文学”是对当代文学政治化和工具化的一种反抗。“纯文学”以“文学性”为旗号,用刘再复的说法就是,“文学回到自身”。“纯文学”的一个重要的取向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被用来作为打破僵化的现实主义文学体制的一个新的武库。1980年代可以说是一个现代主义文学取代现实主义传统的过程。而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又和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新文学内在的文学进化论直接相关。现代主义被认为是“文学的现代化”,是比现实主义新的、进步的潮流。徐迟在《文艺报》1982年第l期上发表《现代化与现代派》一文,最早把现代派等同于文学的现代化,认为现代派是现代化的自然产物:“不久的将来我国必然要出现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建设,最终仍将给我们带来建立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两结合基础上的现代派文艺。”“文学现代化”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主导话语。中国现代文学被表述为“文学现代化”的过程。王瑶、严家炎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权威当时都鲜明地表达了这种“文学现代化”的观点。文学现代化又是整个现代化话语的一个部分。文学现代化和文学进化论,鼓舞了1980年代追随、模仿现代主义的信念和热情。由于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崇拜,以致1980年代中国本土的现代主义实验被人称为“伪现代派”。1980年代,中国文学界对现代主义文学有着明显的误读。其实,现代主义文学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文学的现代化”。恰恰相反,现代主义文学,是对现代化的反映和批判,其主流是激烈地批判资本主义和反现代化的。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就谴责现代主义文学与反资本主义的左翼思想倾向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而有关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等级区分更没有反思和克服五四以来的文学进化论。endprint

在对现代主义的崇拜和模仿中,对形式的探索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卢卡契和苏联文学界曾经用形式主义来概括和否定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具有明显的形式主义倾向。形式的探索成为现代主义的一种重要色彩。体现了美国“新批评”派文学观念的韦勒克和沃伦所著的《文学理论》一书在1984年被翻译成中文出版,在中国文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中国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变化产生了深刻的作用。“新批评”被人称为“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把文学研究分为“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把专注于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等的研究称为文学的“内部研究”,把传记的、社会的和心理学的研究等称为文学的“外部研究”,并且强调文学的“内部研究”才是真正的文学研究。《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发表的鲁枢元的《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把新时期文学描述为文学“向内转”,并且把这种“向内转”概括为“一种自生自发、难以遏制的趋势”。“向内转”的一个重要内涵是切断与社会现实的联系,回避政治和社会现实问题,转向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注重个人的内心情绪和感觉,同时,转向文学内部语言和形式的探索。这一潮流主要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为取向。正如鲁枢元后来明确指认的那样,文学“向内转”的旨归是西方现代主义:“中国当代文学的‘向内转显示出与西方19世纪以来现代派文学运动流向的一致性”。随着"85新潮”,尤其是1986年和1987年“先锋小说”的热潮,现代主义逐渐占据了新时期文学的主流地位。新时期以“文学性”和“艺术自律”的原则,以“文学主体性”和“形式本体论”,逐渐构造出一个“纯文学”的知识谱系,成为1980年代的文学主潮,并且固定成为1990年代的文学常识和话语霸权。“纯文学”的提出一开始是作为一种反抗的策略,对抗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控制,是对“创作自由”的一种追求。而现代主义的提倡,追求形式的创新,对摆脱僵化的现实主义文学成规和体制,造成文学的多元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在1980年代,“纯文学”的提倡,反对“文学工具论”,使文学获得了一次解放,争取了自由写作的空间。“纯文学”的提倡,由“写什么”转变为“怎么写”,所谓回到艺术本体,“回到文学自身”,重视文学性和文学的审美价值,重视语言和艺术技巧,提升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

但是,1980年代后期,现代主义自身很快就转变成为了一种排他性的话语霸权和文学体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当时受到文坛的冷落,就充分反映了现代主义成为一种文学体制以后的排他性。路遥创作和出版《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正是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成为文学主流,获得文学霸权的时候,现实主义创作因此受到极端贬低和排斥。周昌义在《记得当年毁路遥》一文中叙述了《平凡的世界》在当年遭到冷遇的时代原因:“那些平凡少年的平凡生活和平凡追求,就应该那么质朴,这本来就是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价值所在呀!可惜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叙述他怎样面对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过时论”,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创作《平凡的世界》。

反思“纯文学”并不是否定1980年代“纯文学”的意义。李陀和曹征路都认为新时期“纯文学”的口号有其积极作用。正如陈思和所指出的,李陀对他自己曾经精心呵护、扶植的1980年代的“纯文学”提出了反思,但李陀对“纯文学”的反思并非抹杀1980年代它形成的过程中所伴随的反抗和挣脱当时僵化的文艺体制的意义。“李陀对‘纯文学的反思,所给出的最具价值的启示是:当‘纯文学赖以存在的具体语境已经发生变化,我们必须打开文学的视野,这个时候如果还自囿于‘纯文学的本质主义似的演绎,则会导致另一种保守与狭隘。”

曹征路的写作与对于新时期以来的“纯文学”的反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在《被边缘,才有民间情怀》中说:“以形式探索为主要动力的当代文学已经走到了尽头,‘纯文学已经被整合到‘经济意识形态里去这样一个事实。当代文学已经失去了表达中国的能力,它对真相的遮蔽已经阻碍了文学自身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学者探讨底层写作的可能性,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试图要突破既定规则,介入当下,反抗遮蔽,重新恢复文学的批判品格,张扬文学精神。”他在《期待现实重新“主义”》中主张“作家对时代的关注,对道德的承担,对理想的追求”。他强调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文学对社会现实的认识作用。他认为,文学是人类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一种重要的方式。这样一种文学观念与传统现实主义有密切联系。

从1930年代以来,现实主义被周扬、胡风和冯雪峰等人阐释为中国新文学的主要传统,被认为是新文学的主流,甚至是新文学唯一合法的传统。新时期以来,现代主义潮流不断地挑战并且最终取代了现实主义传统。由于强烈的文学进化论观念,在1980年代中后期,现实主义被当作陈旧过时的文学观念被抛弃了。曹征路重视巴尔扎克和鲁迅的现实主义写作传统,并且认为这一传统仍然是有效的和有力的。当然,他并不认为现实主义是唯一的方法,同时,他认为现实主义需要不断创新。曹征路的写作所产生的力量引起了文学界“现实主义的可能性”的思考和讨论。我们应该提倡文学的多元化,写什么和怎么写,每一个作家应该有充分的自由。同时,中国大规模的社会转型及其历史巨变召唤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作家。

不少人将曹征路的《问苍茫》和茅盾的《子夜》联系起来。李云雷说:“如果从‘左翼文学的传统来看,《问苍茫》无疑借鉴了《子夜》式的社会分析框架,作家的抱负或许在于向人们展示出一幅丰富的社会全景,同时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到一种社会进步的动力——这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但从小说中所体现的来看,他尚未找到一条《青春之歌》式的明确道路,也没有提供一种新的整体性的远景或‘乌托邦,而只能在现实的困境中谋求点滴改善,而之所以如此,或许不仅由于‘后社会主义时代左翼思想的困境与想象力的匮乏。我们可以将《问苍茫》视作一个集中体现了时代、文学思想‘症候的作品”。然而,我倒认为,文学未必一定要为现实提供一条明确的未来道路,未必要提供一个远景或乌托邦。如果一个作家完成了表现生活世界的任务,表达了对于人生的积极探索和深刻思考,甚至哪怕只是充分写出了人生的绝望,他就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正因为这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闻一多称为“顶峰的顶峰”,歌德的《浮士德》和卡夫卡的《城堡》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品。endprint

“底层写作”是在反思“纯文学”的过程中产生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因此把“底层写作”与“纯文学”对立起来,而是应该像李云雷所说的那样,将“底层文学”作为对“纯文学”的发展和扬弃。“底层写作”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大多采用现实主义手法,但“底层写作”不一定要把自己限制在现实主义的范围里面,不应该把“底层写作”等同于现实主义,更不能简单地回到传统的现实主义。今天文学已经多元化,“底层写作”的创作方法也可以多元化,可以充分吸收现代主义和其他文学流派的写作资源。“底层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类型,应该吸取各种有益的思想资源,大胆进行语言形式上的创新和实验。

五、“伟大的中国小说”

2005年元旦,哈金在美国第五大道华人文学奖的颁奖会上,提出了“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一部有关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哈金认为,“目前中国文化中缺少的是‘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曹征路在《百年中国文学前沿思潮和热点问题》中引用了哈金的这一观点,并且把它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念联系起来。

哈金的“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在中国文学界引起了较大的争论。残雪对哈金的“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表达了明显的异议。残雪是国内“纯文学教”最极端的教主。她曾经在《大家》2002年第4期发表了《究竟什么是纯文学》一文,表达了她对“纯文学”的信仰:“在文学家中有一小批人,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的目光总是看到人类视界的极限处,然后从那里开始无限止地深入。写作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断地击败常规‘现实向着虚无的突进,对于那谜一般的永恒,他们永远抱着一种恋人似的痛苦与虔诚。表层的记忆是他们要排除的,社会功利(短期效应的)更不是他们的出发点,就连对于文学的基本要素——读者,他们也抱着一种矛盾态度。自始至终,他们寻找着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西(像天空,像粮食,也像海洋一样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这样的文学家写出的作品,我们称之为纯文学。”陆兴华在《这种纯文学不是文学》中称残雪的“纯文学”为“邪教”。在对哈金有关“伟大的中国小说”的异议中,残雪用了很多陆兴华所谓的“大词”,诸如“永恒性”“神性”“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质”等,重申了她的“纯文学”观点。她断言“伟大的作品都是彻底个人化的”,“伟大的作品都是内省的、自我批判的”。她所开列的那个“伟大的作品”的名单包括荷马、但丁、弥尔顿、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圣·德克旭贝里、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斯妥也夫斯基。除了个别作家,却并不符合她所标举的“伟大的作品”的标准,相反,倒接近哈金的伟大的小说的定义。残雪说:“这个名单中的主流是西方人和具有西方观念的作家,因为我认为文学的源头就在西方,而中国,从一开始文学就不是作为独立的精神产物而存在。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缺少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人对自身本质的自觉的认识。也就是说,中国文学彻底缺少自相矛盾,并将这矛盾演绎到底的力量和技艺。”残雪的“纯文学”观念是极为狭窄的,她所谓的“伟大的作品”完全是建立在她个人对西方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褊狭的理解上。在某种意义上,她所谓的“纯文学”是一种臆想。

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的产生只有200年左右的历史。而现代主义的历史则更短。德里达说:“文学性不是一种自然本质,不是文学的内在物。”西方现代文学观念的确立和浪漫主义运动有密切关系,浪漫主义被视为现代文学观念的起源。情感性、创造性、想象性、审美性等因素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特质。

王国维在接受康德、席勒等人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国现代的“纯文学”观念。王国维的“纯文学”观念体现在《就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和《文学小言》等文中。继王国维之后,鲁迅和周作人是中国现代“纯文学”观念的重要建构者。1908年发表在《河南》杂志上的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和周作人的《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充分体现了他们的“纯文学”思想。诗歌、小说、戏剧等“纯文学”界定了文学自身的范围,它以文学本身为目的。现代“纯文学”建立在审美的基础上,体现了“艺术自律”的特点,反映了文学的自觉和独立。

其实,现代西方的文学观念并不像残雪所想象的那样狭窄,1950年和195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就颁给了我们完全意想不到的两位“作家”——罗素和邱吉尔。1927年,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讲演中把魏晋称为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不但是今天的中国,即使是一千年前的中国也不会把罗素和丘吉尔与文学家混同起来。可见,在西方,哪怕是在残雪理想的现代主义文学的爆发高峰之后的时代,文学概念仍然是非常含混和宽泛的。

伟大的作品是“个人的”“内省的”,还是反映社会现实的?是体现了人的“最普遍的本质”,还是建立在民族历史文化的基础上?一种脱离了社会、民族、时代的纯粹个人的、内省的文学是可能的吗?巴赫金说:“恢宏的史诗形式(大型史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在内),应该描绘出世界和生活的整体画面,应该反映出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可能按照残雪的理解,自从詹姆斯·乔伊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之后,长篇小说就已经发生转变。文学已经从广阔的外部世界转向个人深邃的内心世界,宏大叙事已经结束。然而,对于仍然处在现代进程之中尤其是转型期的中国来说,历史没有终结,讲述“中国故事”和“大叙事”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哈金的“伟大的中国小说”是一种重要意识。作家应该具有人类情怀,应该超越阶级、民族、时代的局限。在某种意义上,作家应该是一个“世界公民”。但是,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从根本上说,文学是受制于一定的阶级、民族和时代的。如果一个作家不承认这种阶级、民族、时代的“局限”,就会像鲁迅所说的“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可笑。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作家具有深刻的全球化的体验。然而,在这种全球化经验中,我们应该警惕的可能恰恰是漂浮的“个人”的抽象化和空洞化。别林斯基在《文学的幻想》中指出:“我们的文学是什么:是社会的表现呢,还是民族精神的表现?这个问题的解答,就将是我们文学的历史,同时也将是彼得大帝以后我们社会渐次进化的历史。”“每一个民族,根据神意的不变法则,应该通过自己的生活,把整个人类生活的一面表现出来;否则,这民族就不是真正活着,却是碌碌而生,默默而亡,它的存在对人类生活毫无用处。”每一个伟大的作家身上都凝聚了民族和时代的思想和历史、文化记忆。当我们强调文学与人类以及人性的关系的时候,作为中国作家必须首先深深地扎根于“中国经验”。文学的个性只能从民族的土壤生长出来。新文学刚刚产生不久,1923年,周作人在《就方与文艺》中就说:“这几年来中国新文艺渐见发达,各种创作也都有相当的成绩,但我们觉得还有一点不足。为什么呢?这便因为太抽象化了,执着普遍的一个要求,努力去写出预定的概念,却没有真实地强烈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其结果当然是一个单调。我们的希望即在于摆脱这些自加的锁枷,自由地发表那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作家受到人类文明的滋养,而文学个性的发展与民族文化的发达密切相关。

曹征路在《百年中国文学的前沿思潮和热点问题》中说:“我们可以说‘底层文学在新世纪的出现,具有重要的意义,它重建了文学与现实、与世界、与民众的联系”。这也可以用来评价曹征路自己的写作。在当今文学与市场、消费关系过分密切的时候,这样一种重建是值得肯定的。

当然,曹征路的小说还不是“伟大的中国小说”,但是,它体现了一种相对健全的文学观念,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和中国新文学传统中一些有价值的内容,包含了文学的一些非常重要的元素。

2013年12月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吴景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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