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国当前改革共识的形成路径

2014-04-09 02:11
思想战线 2014年6期
关键词:利益集团共识利益

唐 昊

论我国当前改革共识的形成路径

唐 昊①

中国以往历次重大改革都是在执政党和社会内部达成某种 “妥协性共识”的情况下出台的,因而,也在最小阻力下取得了最大的成就。而目前却出现了改革共识难以出台的困境,并在相当程度上危及到 “深化改革”目标的实现。“改革共识”缺位的原因,可归结为利益分化、权力失衡,以及共识平台的缺乏等。为达成新的利益整合和力量制衡,就必须反思目前自上而下进行的价值整合模式,即从单纯地追求 “凝聚共识”转为建设 “共识平台”。这就意味着,需要借鉴其他国家以 “政治市场”等 “共识平台”成功整合国内共识的经验,通过自下而上的路径凝聚 “深化改革”的新共识,为长期的观念和价值整合创造全新有效的模式。

妥协性共识;政治市场;共识平台

一、“改革共识”的困境

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从一开始就伴随着理论层面的交锋,据相关研究者统计,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的大型论争就有4次,其他规模较小的论证则随时都在发生,不计其数。①参见马立诚 《交锋三十年——改革开放四次大争论亲历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关于这4次论争的主要焦点,说法不一,但也形成了大致共同的判断:20世纪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的争论是关于 “两个凡是”还是改革开放的论争;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是关于商品经济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论争;20世纪90年代初是关于姓“资”姓“社”的论争;20世纪90年代后期是关于姓 “公”还是姓 “私”的论争。②根据相关研究整理。参见陈明明 《中国的政治改革为何难以形成稳定的共识》,《江苏社会科学》2013年2期;[美]伊莱恩·卡马克 《过去20年各国政府改革的经验教训》,冉 冉编译,《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5年第6期;高尚全 《改革共识与建设服务型政府》,《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5年第6期;宋月红 《改革开放理论的丰富与发展》,《当代中国史研究》2014年1期;任保平《后改革时代的标志,特征及其改革共识的构建》,《学术月刊》2010年第5期等。而到了今天,在 “全面深化改革”的总体框架下,③参见 《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又发生了关于改革性质、方向和路径的一系列争论,迄今尚未得到理论上的定性。

在上述理论交锋中,不同利益团体和思想派别都选择在包括党的会议、政府会议、新闻媒体、学术领域等场合进行理论论争。此外,还有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体制改革理论务虚会议和民间政论参与。当然,并不是每次的理论交锋都会形成思想上的一致性共识,一般来说,都会有某种理论或思潮成为党内和国内主流的选择,而压倒另外一派或几派思潮。特别是在影响最大、也是最关键的两次交锋 (关于 “两个凡是”还是改革开放的论争;关于姓 “资”姓 “社”的论争)中,改革开放的基本路线和市场经济等核心理念得以确立,并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基础性动力。

所以,在历史和实践层面,所谓 “改革共识”的形成,更符合真实的描述是:并非各种利益集团和思潮在争论后都统一了认识,而是在社会各种力量激烈的思想交锋过程中,因其影响力大小而最终得出了某种结论,之后的改革实践就在这个结论的指引下确立方向和寻找路径,而将争论中的其他声音搁置一边。在这些论争和交锋中先后登场的 “左派”、 “经济实用主义”、“新左派”、 “新权威主义”、 “经济自由主义”、“政治自由主义”等力量,事实上都未能完成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是在妥协中部分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因此,这种改革共识并非以思想统一为标志的 “一致性共识”,而是各种意识形态和利益争端最终所形成的 “妥协性共识”。

与此同时,在 “改革共识”的形成过程中,有的是赤膊上阵的观念纷争和利益博弈,但缺乏规则严整的交流平台,因此,这些纷争和博弈往往会造成利益冲突和阶层矛盾的严重后果。在社会群体之间利益和观念分歧越来越大、阶层和群体间互动的恶性化趋势下,形成共识也就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有在既得利益集团和其他社会群体的矛盾冲突中, “改革共识基本破裂”的提法。①孙立平:《改革共识基本破裂》,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gyj/ggzhc/article_2010120825947.html。

如果上述对 “改革共识”的定性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话,那么可以推论,目前改革共识之所以难以形成,至少存在三大障碍,即利益多元化、力量对比失衡和共识平台缺位。

首先,随着经济领域的改革和发展,导致社会利益的多元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利益矛盾和冲突,特别是在增量改革的红利已经耗尽,对每个群体都有利的改革举措已经差不多都出台后,存量改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部分群体的利益,因此,引起的局部反弹甚至反改革的声音也在增多,思想共识在利益纷争的情况下难以达成。具体到中国目前的各种不同的利益群体,对其可描述如下:第一,就劳动型利益群体而言,工人农民对于经济改革和自身经济状况的关心要远远超过政治体制改革,他们目前最迫切的问题是解决经济发展放缓对他们收人水平、消费能力、福利保障等方面的冲击。政治层面的改革对其影响显然是间接而不确定的。如果说对于政治体制有所期望的话,也更多的是希望现有的政府是一个能保护他们利益、稳定他们生活的有权威的政府,而对于政治体制改革则难以认清蕴藏于其中的政治利益,因而更像是局外人。第二,私营经济是在政府的宽松政策和扶植下发展起来的,但在一个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衔接尚不紧密的市场经济环境中 (例如20世纪80年代),他们的发展空间反而更大一些,如果政治和经济运行方式都走上正轨,那么他们奇迹般发展的机会无疑会大大减少。对于那些依靠 “权力—资本”结盟而获高额灰色收人的人群而言,改革会堵死政治体制中的漏洞,无疑是等于宣判了他们致富生涯的结束。第三,干部群体作为个体来说,政治体制改革给他们带来的现实冲击要远远大于将来可能会有的好处,在改革中,干部群体甚至要做好牺牲某些利益的准备。由此可见,虽然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人人皆知,但这并不能构成改革的现实动力。现实的动力必须来自现实的利益。正是由于缺乏这种利益上的推动,所以除与经济体制联系比较紧密的部分不得不作变动外,政治体制原有的缺陷几乎未有根本性的改观,而新的缺陷又在不断产生和增大。②唐 昊:《转型期中国社会利益群体的政治分析》,《学术论坛》2000年第4期。

其次,除利益多元化取向外,参与改革的各种力量间的不均衡也成为利益固化的重要原因,任何关于改革既得利益的努力当然会遭遇强大的阻击。在改革开放进程中,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本来是最受认可的改革共识之一,但在改革中所造就的既得利益集团、阶层和群体,却在“先富起来”之后,拒绝因进一步改革而触及自身利益。其所携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力量远远超过其他利益群体和利益集团。其所试图维护和僵化的体制成为维系其对既得利益的持续占有的主要方式,由此带来改革改不动的利益固化、体制僵化的现实。例如,近年来垄断企业通过垄断获取超常利益问题非但没有减轻,反倒呈现不断固化之趋势,已演化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③和 军,李绍东:《垄断利益固化机制与突破路径》,《理论导刊》2013年第2期。并引发了对于改革权力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的疑问。在社会各个阶层、群体在改革中分化严重,力量对比严重失衡的格局中,在现有的经济上半市场化、政治上半自由化的局面对少数群体有利的情况下,反对进一步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力量抬头。并且,因其在政治上处于强势地位而限制了其他争论的声音。权力博弈的规律就是——在力量对比失衡的情况下妥协很难发生,所谓妥协性共识因而难以建立。

再次,改革共识并非凭空出现的,它需要有一个不同意见彼此博弈的平台。以往的改革共识更多的是通过政治精英以自上而下 “顶层设计”的路径实现。但在目前社会结构以及高度复杂化,意识和观念多元化的情况下,由政治精英单独认定改革共识的做法,已不能适应社会的需要,更何况目前政治精英 (干部阶层)已经成为社会利益结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由其单独认定 “共识”,也会引发社会其他利益群体的疑虑。在这种情况下,有学者认为 “顶层设计”的主要目标应是凝聚改革共识的平台。即顶层设计是一种理想化的改革模式,而改革的实践却与利益群体的博弈有关。一项有利于千百万人的改革是人民的事业,需要人民群众的广泛参与和共识,要通过 “顶层设计”进一步促进社会共识的形成,并建立起社会共识的形成机制和平台。④蒋德海:《改革需要共识——关于 “顶层设计”的几点辨析》,《探索与争鸣》2013年第5期。但目前看来,此种博弈平台的建设尚未起步,甚至连已有的媒体、人大、政协等共识平台所发挥的作用也并不能令人满意。常规化的利益博弈平台尚未建立,各种利益集团进行论争、寻找代理、彼此妥协的机制极不完善,共识平台的缺乏成为共识难以产生的技术性根源,并且因缺乏共识而导致极端化行为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在改革共识形成的三大障碍中,利益多元化和思想观念多元化的状态是市场经济下的社会常态,无法也无需去除;而改革过程中所形成的强大既得利益集团也非短时间内就可以限制的。反而是第三个障碍——常规性利益博弈和共识平台的缺位——倒是可以解决的。实际上,通过建立公平的常规性利益博弈和共识平台,各种利益集团都可以得到平等发言的机会,即使最弱势的群体也能建立与政治体制之间的联系,如此必将有利于形成某种政治正确性,并且限制超级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权力,从而不断消解第二个障碍,使得 “妥协性共识”有机会形成。实际上,在历史和现实中,某些国家的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实践正是通过这条路径完成的。和经济改革依赖市场平台才能形成不断增长的动力并得以成功一样,可以将这个持续产生共识的平台称为“政治市场”。

二、“政治市场”与 “妥协性共识”

“政治市场” (Political,Market)的提法,原本基于的是公共选择理论对于美国国内政治的理解。詹姆斯·布坎南认为:“公共选择是一种对政治的看法,它是在把经济学家的根据和方法扩大应用于集体的或非 (经济)市场的决策的过程中产生的。”①[美]詹姆斯·布坎南:《自由、市场与国家》,平新乔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第29页。在公共选择理论看来,政治领域的生态环境也可被视为一个 “政治市场”。在这个 “政治市场”上,政府与公民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经济市场上最常见的委托—代理关系:政府作为公民利益的总代理,须以公民利益的实现为其根本宗旨;选民和政治家、官僚之间的关系相当于经济市场上的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关系,选票相当于货币,政府官员或政治家通过制定政策来获取选票,公民通过支付选票来挑选自身所需要的政策。这种相互交换的关系之所以成立,是由于各自的个人利益的存在。一句话,“在最基本的理想中,政治是一个复杂的交易过程,完全类似于市场”。②Buchanan,James M.,Liberty,Market and State,London:Harvester Press,1986,p.18.

本文试图将 “政治市场” (Political,Mar⁃ket)的概念应用于更广泛的社会共识形成过程。即社会共识 (妥协性共识)的形成可被视为“政治市场”的自然结果。在这个市场上,有各种参与政策过程的利益集团作为 “政治市场”的消费和交易主体,积极参与决策过程,进行政治观念表达和利益交换。在这个 “政治市场”中,有市场建构者和管理者 (宪法和法律),商品 (观念、政策和利益)、有作为市场主体的消费者和交易者 (利益集团)等等。作为 “妥协性共识”形成的平台,美国等国的政治运作更像是一个市场,而不像是一个政治殿堂。

当然,政治市场上的主体能够发挥充分的自主作用,并主动追求 “妥协性共识”的一个前提条件,是美国的宪政制度实现了对政府的制度和法律限制,尽量避免了政府及其工作人员滥用手中的权力,或自身参与到利益博弈中去。由此保障了市场主体间的自由竞争博弈。但政府也不是一直缺席的,其总是在政治市场主体间进行博弈时进行利益协调和规则维护,并且,保证没有一个利益集团可以凌驾于其他利益集团之上,以保证这个市场在法治和均衡的轨道上运作。

政治市场广泛地存在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政治体制中,并被用作整合国内共识的基础性平台。以英国为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形成过两次共识,也因此引发了两次重大的政治经济改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30年间的社会民主主义共识,形成了英国的福利国家制度;20世纪80年代开始延续至今的新自由主义共识,则重新定位了英国的再度市场化改革思路。这两次改革共识的形成清晰地表明了二战后英国主流政治的发展轨迹。有学者认为,在此过程中,工党和保守党各自选择的竞争模式,直接影响了共识的形成与变迁。③王 燕:《政党竞争模式与英国共识政治》,《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5年第3期。而其竞争的前提当然是政党、利益集团参与政治活动的一系列平台和机制的存在。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在利益集团、政党、国家等多个层面,以及工人、资本家、中产阶级等多个领域内进行整合的过程。而主要的共识则是政治精英们通过英国的 “政治市场”而达成妥协的产物。

由多个主体参与的 “政治市场”,其纷繁扰攘的过程会往往让人担心:这样的多元参与的决策模式会不会影响政治共识?是否会增加观念冲突的几率、降低公共决策的效率,以及延宕国家利益实现的速度?然而,美国 “政治市场”的逻辑和实践证明:民主参与已经成为一个国家凝聚公民观念共识、妥协利益集团诉求,以及优化公共政策的重要途径。这主要体现在 “政治市场”能够就国家利益的认定上达成 “妥协性共识”的能力。换句话说,“政治市场”能够帮助政府更好地认定和实现真正的国家利益。这是从多元政治论的角度可以得出的结论。

在某种意义上,由谁认定国家利益,如何认定国家利益甚至比国家利益的实现更为重要——如果对国家利益的认定是错误的,或者被集团利益所取代,那么之后所做的一切实现国家利益的努力都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在精英政治论者看来,国家利益是自上而下认定的,如安全利益、政治利益等,往往是由最接近权力的执政集团来直接认定的。在此过程中,缺乏更多社会主体参与,此种政治垄断格局必然带来政治僵化,政策经常偏离人民的预期,其结果就是更多的公共政策会遭到反对,产生社会危机,结果社会动荡,而国家机器的介人及其所引起的反弹带来了一系列的恶性循环,使社会危机不断升级。

政治市场则代表国家利益认定过程的民主化,体现出国家利益的新形态:国家利益不仅是由精英自上而下给出的整体性的定义,更是这个国家人民能够切实分享和有充分发言权的具体利益。在民主国家中,国家利益则大多是由利益集团经由彼此之间的博弈建构起来的。公民和利益集团通过参与保障了自身的利益,而这些具体利益的集合才是整个国家的利益,而非仅仅是政治精英所认定的那些利益才是国家利益。同时,开放的市场也意味着开放的监督过程,议员、反对党、媒体、公众都可以行使监督的权利。在众目睽睽之下,过于偏袒某一利益集团或者看起来并不可行的政策都不会获得通过。

此外,“市场化”的决策方式是对社会利益表达的一个理性过滤过程,既照顾到社会方方面面最广泛的利益,也使得利益表达的过程更加平和而有规范,使得政治输人过程更加方便和有效率。同时,政治市场的设计意味着决策过程的公开、透明和相关利益方的充分参与。这种形式会把各种解决问题的建议全部放在桌面上供政策制定者讨论,政策制定者可以从中选择最好的解决方案。经过国会、行政部门、政党和媒体等充分讨论过的对外政策,意味着在各个利益集团进行了足够的利益表达之后才会出台相关决策。

另外,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妥协性共识”其实意味着从政府到所有利益集团的合法性。只要社会上存在着一定的主体和需求,就没有一个利益集团是可以被外界消灭的。即使在“政治市场”上博弈失败,也并不意味着这个利益集团就会退出历史舞台。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利益集团会积极地准备下一次博弈,不会担心被胜利者消灭,也不会在绝望的情况下选择与体制为敌,把推翻体制作为自身的目标。相比之下,如果缺乏这种在博弈后对相关利益集团的保障,博弈的结果要么全赢,要么全输,那么不但博弈的过程会相当惨烈,而且,博弈的结果也必然造成社会的分裂和动荡。在这一点上,政治市场上的妥协过程要优于经常性地以全赢为目标的路线斗争化的博弈方式。

当然,这种国家利益认定的过程也并非完美无缺。如同经济市场一样, “政治市场”也有“市场失灵”的时候:当市场信心下滑、市场主体出现非理性行为、或者当某个超强利益集团把自己的利益装点成国家利益时,国家利益的认定和对外政策本身都会出现偏差。

不过,政治市场虽然并不能避免 “市场失灵”,但却能够保全作为 “市场规则”的民主政治的生存和稳定发展。其保护的方法很奇特,即在某种程度上,给这个国家中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接触和影响政治权力的捷径,或者叫 “特权”,以换取他们对民主政治的支持。因为很明显,如果完全依据民主原则,则作为人口少数的上层阶级的利益将无法得到充分保障。如果不做这种政治上的妥协,可能这些强大的力量会转而与民主政治作对,甚至起而推翻民主政治。这样的历史真实地发生在古代雅典、古代罗马民主政治中。

于是,民主政治就容忍自己被腐蚀,甚至在民主制度的墙角挖了一个洞,以便让上层阶级通行。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政府、法律和新闻媒体监管到位,而公民社会力量也强大到足以保证这种腐蚀不会掏空整个民主政治的根基。在此前提下,民主政治就不会在与社会强势阶层斗的争中自我消耗。

总而言之,作为共识平台的 “政治市场”之所以能够形成共识,主要方式就是容忍多元政治主体上场博弈,在博弈和竞争中对政府进行赋权和合法性赋予。政治主体的发育是政治市场作用发挥的条件,政治市场也是政治主体成长的平台,二者互为因果,互相促进,并因此形成了一个国家政治发展的良性循环。

相比之下,中国当代历史上的改革共识更多的是出于模糊的推测,而非利益博弈后的精确结果。政治精英、普通官员、企业家、知识分子、草根阶层之间也许存在一定程度的共识,但并不存在一个制度化的表达和参与平台。所以,在国家和社会各个层面所热衷讨论的改革共识,就成了一个想象中的共识。缺乏 “政治市场”这类的共识平台,那么共识本身的形成过程就会受到更多质疑,从而影响共识本身的产生和作用发挥。

此外,中国不同的政治意识和利益之间的博弈平台不是市场、而是战场。在革命战争年代,无论是 “左”或 “右”,对政治博弈的理解都是路线斗争、赢者通吃,是较为残酷的。而改革开放的年代则有 “新左派”与 “新右派”的斗争,各种不同的利益集团都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这个国家,并认为这就是绝对真理,因而拒绝与其他的意见和诉求相妥协。在此基础上,永远无法达成妥协性共识,而只能在利益集团彼此的竞争、斗争中由政治精英或领袖强势决定。这必然为改革带来更多的后续问题,并且激化了利益集团彼此之间、各个利益集团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因此,建立新的改革共识,既不能回避最根本的理论假设,也不能忽视共识平台的建设,必须对以往自上而下的共识建立模式进行更新。毕竟,利益博弈时代的改革,已不像以前只需强调价值,而是要从价值认同扩展到路径认可。

三、更新政治参与:建设中国改革 “共识平台”的路径

王绍光曾经将中国公共政策议程设置的模式,以民众参与程度和议程提出者两个维度来划分,分为关门模式、动员模式、内参模式、借力模式、上书模式、外压模式等6类。①王绍光:《中国公共政策议程的设置模式》,《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其实,从制度化 (Institutionalization)的维度来看,它们都可被归结为非正式的政治行为 (Informal Poli⁃tics)一类。即无论这些模式如何丰富,但实际上都有着制度化和合法化程度不足的问题,此种模式关于国家利益和公共利益的认定,虽然时有共识产生,但其实从未有过常规性的共识平台建立,也缺乏一种为利益博弈和思想交锋提供常规性的互动机制。

在政策议程长于动员而短于参与的情况下,中国的改革过于依赖 “顶层设计”。即使一些改革方案,如联产承包责任制等是由民间发明的,但也是通过政治高层的认定才能成为全国共识并加以推广。实际上,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改革都由政府主导和推动,政府主导往往就是部门主导,比如国企、医疗、教育、投资、金融、证券、住房、劳动和社会保障以及事业单位改革、社会管理体制改革等等,现阶段暴露出的政企不分、政事不分、政府与社会中介组织不分,其主要矛盾也都在部门主导。②熊文钊,张 伟:《防止国家政策部门化》,《瞭望新闻周刊》2006年5月21日。显然,这种由政府部门主导的改革共识建立形式缺乏持续性的发展动力。特别是在部分利益集团更有能力影响高层决策、另外一些利益集团和利益群体的声音可以被轻易屏蔽的情况下,这种 “自上而下”的共识形成路径就会引发越来越多的问题。

而从改革共识的内容来看,改革共识的提法本身预设了一个共同利益的存在,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只是逐步实现了经济利益层面的共识。即市场本身作为一个利益交换的平台和机制,会使得大部分经济利益需求都可通过市场的方式来满足。即人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但对通过市场来满足利益需求这一点上是有共识的。但在政治层面,中国社会则未能在社会基层组织与上层建筑之间建立起应有的利益关联。即政治体制改革虽然有着从上到下的诸多认可,但以建立国家和社会之间良性互动关系、从而更好地实现国家治理为目的的政治体制改革却进展缓慢。

在中国,改革虽然是在经济层面开始的,但现代化是一个社会全面进步和发展的综合过程,政治层面的改革迟迟不能展开,显然已经制约了经济和社会各方面的成长。不过,在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对于深化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又起。比如在2006年发声认为 “改革共识已经破裂”的孙立平,在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后认为,“改革共识正在重新凝聚,改革动力又出现了”。不过,这是 “老路子”行不通之后的新共识,不是简单的 “深化改革”或“改革攻坚”,而是 “改革再出发”。③孙立平:《凝聚改革新共识》,共识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gyj/ggcx/article_2012112271568.html。

显然,当初自上而下的共识平台确实遭遇了破坏,改革共识难于建立也是真实的。而今天在中央层面提出 “深化改革”目标的前提下,所着重的努力并非简单地提倡共识,而是开始进行“共识平台”的建设,即通过培育市场主体、培育社会主体、下放政府审批权力④参见 《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等方式,打造多元主体与政府共治的格局。而所谓 “国家治理体系”中的 “治理”,⑤参见 《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在现代政治学和管理学中的含义都是 “共治”。所有这一切表明,多元社会主体共同参与的共识平台建设已经成为改革的题中应有之意。无论这个共识平台是否被称作 “政治市场”,其多元共治的目标已经意味着,公民和利益集团的政治参与具备了最重要的基础性平台。可以期待各种不同集团之间的“妥协性共识”能够在这个平台上完成,从而使国家有不断改革和进步的机会。

马克思认为,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 “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而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3页。目前,中国深化改革的自下而上的动力正在生成,其特点是以政治的社会化、权力的公共化来指引政治改革的方向。而实际上,这既是政治改革的目标,亦是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进行政治改革的惟一可能的方式。其具体实现形式即扩大了的政治参与。

越是变革和转型的政治发展时期,就越需要政治上的参与。只有这样,才能为政治的发展提供动力。在中国,不同的利益群体、阶层自下而上的参与将从以下几方面推进政治发展进程:第一,政治参与本身就是体制创新,并将因此带动行政、立法等方面的政治体制改革;第二,通过改变政治精英的产生和监督方式从而改变利益群体之间力量失衡的局面,限制特权和腐败;第三,通过政治参与不断提升参与者素质,在民主实践中真正塑造公民;第四,通过常规化的政治参与,能够形成现代政治理念,并在与其他阶层的对话中形成 “改革共识”,为改革寻找到关键性动力。当然,全面政治参与并不意味着一种无序的政治起哄。中国的政治参与在 “扩大”范围的基调上,更应强调形式和内涵上的 “更新”。

更新政治参与,首先意味着参与群体的更新,即从原来少数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的参与转向更多元化的参与。这是改革共识平台得以建立的最重要前提。就现实的政治发展趋势来看,中国的当代政治参与是不平衡的。表现在由少数体制外群体率先意识到了自身的政治利益所在,并积极参与到加人或改造权力结构的运动中去,最终达成社会上所有群体对于政治权力的共享,而对于其他大多数群体来说,既缺乏体制内的代表力量,也缺乏政治参与的意识。在现实中,最理想的状态是各种不同的利益群体对权力结构发生影响的次序将依照其经济实力、文化水平、政治意识、受压制程度、凝聚力、行动能力等多种因素而排列,但都能在体制内发声。有了参与主体的产生、分化、组织化、理性化,这些参与主体将逐渐成为成熟的利益群体。这些成熟理性的参与主体将会自动要求一个与其他群体进行博弈,从而形成妥协性共识的平台,并且在博弈中学会妥协、交换、竞争等基本的利益博弈规则,从而更趋于理性和成熟。这将是一个良性互动和良性循环。相反,在一个国家内部,如果缺乏多元主体的表达,则所谓 “改革共识”中的 “共”,也就缺乏了基本的内容。

更新政治参与,还意味着参与平台本身的更新。在缺乏常规性 “政治市场”的情况下,各种利益群体仍会寻求参与政治和表达利益,而大多数普通民众对政治的参与很可能是无序的、随意的和过度的,所引发的后果很可能成为社会动荡的根源。目前中国的群体性事件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规模上都远超从前,例如,为社区的环境利益而抵制PX项目的邻避运动,在各个城市社区时常发生,就是常规性政治参与的平台缺位所致。而邻避运动的参与者往往被认为是最为成熟稳定的市民阶层——城市中产阶级。连这个拥有相当社会资源并且以理性自居的阶层尚且缺乏必要的参与平台,遑论其他草根阶层?因此,必须建立各个利益集团和利益群体可以进行常规性博弈的政治参与平台。而从美国等其他政治参与发达的国家来看,所谓 “政治市场”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政治参与平台,而是和司法独立进程、公民组织的建立、公民利益代理人的出现联系在一起的。

更新政治参与,仍然意味着规范性的参与,共识平台赖以维系的一系列规则有可能产生。任何一种政治改革都不意味着一种无节制、无限制的参与,它必定与上层建筑的控制相伴很长一个阶段,并在各个阶段都受到法制的约束。“政治市场”在凝聚改革共识的过程中,必须建立基本的规则,如言论自由、新闻伦理方面的约束,使得每个言论主体都有自我保全的资格。由此,才能形成新的 “妥协性共识”,而非一方压倒另一方的观念冲突结果。但无论具体过程是怎样操作的,作为政府和执政党应该成为规则的维护者和平台的建设者,政治体系更应主动去引导政治参与甚至亲身开辟某种参与渠道,对比被迫进行的政治参与,这是社会付出较少代价并获得成长的积极路径。

“改革共识”这个提法,暗示人们在塑造自身的政治观念和追逐自身利益时所具有的主动性、参与性和对整合进程的期待。新的 “共识平台”则意味着某种自下而上的观念和利益整合路径可能出现。托克维尔有言:“让人民参加政府的管理工作很难,而让他们积累管理的经验和产生管好国家的意识则更难。”①[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66页。但同时他也指出: “真正的知识,主要来自经验。”如能“通过参加立法活动而学会法律、通过参加管理工作而掌握政府的组织形式。”那么,人民将“逐渐地习惯于自己治理自己。”②[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53页。而 “政治市场”的历史经验证明:在参与平台常规化、参与人群组织化、参与方式规范化的情况下,更加容易形成理性的改革共识。

(责任编辑 甘霆浩)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改革开放视阈下我国社会意识变动趋向与规律研究”阶段性成果 (10&zd048)

唐 昊,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富布莱特学者 (广东广州,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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