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存在

2014-04-09 04:59范瑞刚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期
关键词:剧作曹禺周朴园

《雷雨》是一部阐释不尽的话剧经典,这不仅因为曹禺把它当作“一篇诗”来创作,更在于其中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体现了人世间多种性情。曹禺曾经说:

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蘩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1]

在这段话中,曹禺给我们交代了《雷雨》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定位,我们看到最具极端色彩的人物或者说“雷雨的性格”的人物,是有多个人的,并不像我们以前理解的那样,只有蘩漪,这其中就包括不太为人们重视的鲁大海。这个形象可以说最具极端性的,不像蘩漪在爱恨交织的极端中实现了人物性格的丰满与圆润,也就是作者所说的“周蘩漪最显得调和”。鲁大海这个人物是实实在在地走向了极端。常识告诉人们,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走向极端,那么就有可能出问题。《雷雨》中这一被认为是工人阶级代表(或者说被压迫者)的鲁大海就因性格极端化而成了一个失去血肉的人物。就在《雷雨》发表一年后的1935年8月,著名评论家剧作家李健吾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文艺评论《雷雨》,在这篇评论中,李健吾在称赞了《雷雨》的诸多方面的同时,也指出:“但是,我还得加给作者一个罪状,就是鲁大海写来有些不近人情。这是一个血性男子,往好处想;然而往坏处看,这是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存在。”因为在李健吾看来,鲁大海过于不近人情了,“无论怎样一个大义灭亲的社会主义者,也绝不应该灭到无辜的母亲身上”[2]。虽然在剧本的某些地方作者对这个人物也做了一些复杂化处理,但在李健吾看来,这不仅没有使这个人物丰满,反而使其性格不一致。也就是说,曹禺对鲁大海的人情化处理过于突兀,没有过渡和铺垫,与鲁大海的整体性格缺少必要的有机联系。李健吾的这个看法,笔者也深以为然。当然,这样看鲁大海并不意味着完全否定这一形象所具有的意义,只是感到他与其他人物形象相比显得有些单薄。

其实《雷雨》是把鲁大海作为一个悲剧典型来塑造的,但是读者很容易为他的表面反抗性所欺骗,从而忽视了鲁大海是一个悲剧人物的事实。

在以前的研究中,学者们更多的是关注鲁大海所代表的工人阶级和周朴园所代表的资产阶级的两大阶级之间的矛盾冲突。特别是鲁大海作为工人代表到周家去跟周朴园谈判,通过鲁大海的口揭发了周朴园发财的罪恶过程。这只是看到了所谓工人阶级的反抗性和革命性,而没有认识到鲁大海所代表的工人阶级的不成熟甚至局限性。正是因为历史的局限,使得鲁大海这个富于抗争精神的工人走向了悲剧,而不单单是因为周朴园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的强大。三十年代的中国,还是一个地道的农业经济社会,即使是大都市也处处残留着小农经济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惯性,刚刚走入工厂的工人阶级尚未成为一支成熟的阶级力量,中国千百年来的小农意识和专制文化的共同作用使这个新兴阶级存在着先天不足。鲁大海与周朴园的对峙,最后虽然失败了,但是我们不能简单的归因于所谓民族资产阶级的反动性,我们还要看到那些经不起资本腐蚀的工人代表。正是因为接受了周朴园的贿赂,他们背叛了鲁大海,使之成为孤军奋战的唐吉诃德:一方面在竭力揭示资产阶级的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另一方面被自己所属阶级兄弟的抽空,两者形成鲜明的反讽。这样鲁大海满腔的阶级义愤就显得那么空洞和缺乏代表性。同时也深深折射出当时工人阶级思想素质的浅薄和短视,他们不是至少很多人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先进阶级的代表,更大程度上他们还停留在自私的小有产者的认识水平上。这样鲁大海的反抗走向失败就是必然的,他被开除和驱逐也就更显得悲哀,而不是悲壮。是历史的现实决定了鲁大海的失败命运,或许曹禺先生并没有在当时认识到社会的性质和复杂性,但是鲁大海的形象是值得思考研究的。“当旧制度还是有史以来就存在的世界权力,自由反而是个别人偶然产生的思想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旧制度本身还相信而且应当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时候,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当旧制度作为现存的世界同新世界进行斗争的时候,旧制度犯的就不是个人的谬误,而是世界性的历史谬误,因而就制度的灭亡是悲剧性的。”[3]所以,在剧中,不能因为鲁大海出场次数和戏份的缺少,就否定他的形象意义和作品的现实主义的价值。

从《雷雨》的取材来看,曹禺确乎受到一些西方戏剧传统的影响,主要描写了上层社会大家庭的利益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的人生悲剧。剧作不仅在特定的家庭关系中,写出了人物各自的社会因素,进而很自然地暴露大家庭的罪恶,由大家庭的毁灭揭示出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及其崩溃的趋向;更重要的是剧本在展示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的同时,还写出了更为复杂、更为深刻的命运悲剧:人对命运的抗争和命运对人的主宰这一难以调和的巨大矛盾。“曹禺剧作没有把人的命运抽象化、观念化,没有把任务的命运与社会存在割裂开来,相反,曹禺剧作中人的命运始终没有脱离中国时代社会的具体环境。”[4]曹禺剧作是最有中国民族特色的,他用外来的艺术形式成功地表现了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国的人物命运,并巧妙地糅进了本民族的艺术表现形式。

虽然如此,我们也必须看到,在《雷雨》中鲁大海这一人物塑造得并不成功。在谈到这一点时,李健吾曾解释说:“作者或许想把鲁大海写成一个新式的英雄,但是因为生活的关系,往往停留在表皮,打不进人物的内心存在。”[5]的确如此,当曹禺写成《雷雨》剧作时,也不过是一个尚未走上社会的24岁的学生。从一个大家庭直接到学生阶段一直处于一种与社会相对疏离的状态,基本没有经历社会底层生活的砥砺,他不可能了解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工人。这样,鲁大海虽然体现了历史现实中工人阶级的反抗性和这一阶级不成熟的一面,但是作者显然忽视了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人,就是对鲁大海身上的阶级意识是如何形成的也缺少必要的交代。endprint

鲁大海的悲剧在于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周朴园这个自己努力反抗的对象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抛弃自己母亲的那个富家子弟。虽然他在听到鲁贵口口声声的“野种”时也明白自己并不是鲁贵的儿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周朴园的儿子。在得知这一切时,鲁大海崩溃了,更为愤怒的是周朴园是一个淹死四百个小工的大资本家,并且自己揭露了这些罪恶的事实,诅咒这是发断子绝孙的昧心财的人。面对没有良心、没有道义的周朴园——他的亲生父亲,鲁大海只能采取躲避的方法,去回避罪恶的现实。但剧本没有写出鲁大海内心的痛苦等感情和由现实刺激而形成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而只是用了一个简单的逃走行为回避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这并不符合人物既有的性格发展逻辑。

剧作中跑掉的鲁大海,固然有对这个充满了伦理混乱大家庭的绝望和对周朴园的愤恨,但是他在与鲁贵交往中以及与周朴园的对抗中,早已完全明白自己的身世,他可以不认这个罪恶累累的父亲,但是他不应该遗弃他的母亲。我们从剧本的“尾声”部分的人物对话中知道,在侍萍痴呆和思念鲁大海的十年期间,鲁大海竟然从未来看看他的母亲。这固然能够显示反抗者的决绝,但是否也使人物走向了极端?另外,从鲁大海曾经试图强杀周萍又因为碍于侍萍而最终放弃了的举动中,我们可以看到鲁侍萍在鲁大海心中地位是无可取代的,但是为什么剧作没有写出走十年中的鲁大海是如何思念他的母亲,却单单留下了这一个形象一味反抗单薄面影呢?

另外这一形象之所以是“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存在”,还在于剧本对他思想的形成缺少必要的交代。从剧本我们没有发现鲁大海之所以能成为工人谈判代表的前期铺垫,是什么使鲁大海的阶级思想与另外的工人代表区别开来?在那个时代,鲁大海的阶级意识不可能是自发形成的,他必然要受到外部思想的影响才可能达到目前的反抗程度。这个必要前提的缺失,使得这个形象缺少历史发展的基础,因而他的内在灵魂就显得过于模糊,仅存了无法找到内在思想动力支撑的外在抗争动作。这样一来,他的反抗就到了天真而不可爱的地步,让人感到虚假。

“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它的兴衰变化往往反映着社会的变迁和发展,生活在家庭里的人物关系往往会成为社会关系的写照。周鲁两个家庭的对应,也应当看是阶级尖锐对立着的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6]《雷雨》中每个人物都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形象,各有其独具的审美价值,“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典型环境里,它的悲剧人物都在拼命挣脱,但都难以逃脱残酷的井而这些悲剧人物都有着被压抑的痛苦和愤懑,作家深入他们痛苦的内心世界里,抒发他们各自的感情。”[7]周朴园的威严狡诈,周冲的天真善良,繁漪的疯狂大胆,鲁四凤的清纯真诚,周萍的软弱自私,鲁侍萍的坚韧愚昧,鲁贵的卑琐狡猾。但《雷雨》唯独没有深入鲁大海的内心世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注释:

[1]曹禺:《我如何写<雷雨>》,大公报·文艺(星期特刊),1936年1月19日。

[2][5]李健吾:《雷雨》,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年8月25日。

[3]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4]刘勇:《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页。

[6]孙庆升:《曹禺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0页。

[7]田本相:《曹禺剧作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页。

(范瑞刚 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杏坛学院 27310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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