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金陵十三钗》中的“救赎”

2014-04-09 22:54尹雪智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期
关键词:救赎严歌苓

摘 要:《金陵十三钗》讴歌了十三个秦淮女子的舍生取义,肯定了人性升华中完成的“自我救赎”,但当把“救赎”看为一个事件,察看卷入这场事件中的人物,他们的身体、思想、情感、心理、生活因此受到的影响时,发现文本叙事中的“救赎”更多是指向对他人一种本能的、责任的、身体层面上的保护,而缺乏一种精神式的、人性反思的救赎,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一种更为宽广的生命维度视野的建立。

关键词:严歌苓 金陵十三钗 救赎

严歌苓是一位著作颇丰的作家,近些年来,她和其作品以及由其小说改编而成的影视剧受到读者和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俨然已形成一股不小的“严歌苓热”。同时,对这位作家的叙事和书写方式,也大致有了一些共同的认知,比如,她讲故事的独特视角,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对女性坚忍、博爱、包容、奉献等闪耀雌性光辉特质的提炼和赞美,对真善美的笃定信仰和追求等,这些都成为其作品获得大众喜爱的重要因素。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同样也散发着这些气质,并以其鲜明的“救赎”主题引来受众的热烈讨论和专文论述。其中,对作品中十三个妓女“舍生取义”的行为进行了讴歌,对人性升华中完成的“自我救赎”发出了一致的肯定。可是,当我们把“救赎”看为一个事件,观察凡卷入此事件的人,他们的身体、思想、情感、心理、生活因此受到的影响时,便对“救赎”有了新的发现和思考。

《金陵十三钗》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抗日战争时期,日军攻陷南京城,为躲避战乱,神职人员、教会女学生、妓女、士兵等不同身份特征、个性独具的人聚集到一所由美国人创建的天主教堂中。在这个临时避难所,他们之间因为诸多异质性东西的存在,展开了一番有关雅与俗、高贵与低贱、干净与污秽、反抗与欲望的争辩性较量。但当日军的肆虐暴行直接危及他们的性命时,他们不自觉地站到了一起,并在生死存亡时刻,毅然选择为保护其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诚如严歌苓自己所说,这是“一个既美丽又残酷的故事”[1]。在残酷的境遇中,书中人物纷纷突破人性中的自私与狭隘,放下各种偏见,用生命去捍卫生命的权利与尊严。不消说神甫、法比、军人对自己神圣使命的践行,为保护生命竭尽心力,难能可贵的是,作家塑造了“妓女”这一独特的人物群象,发现了隐藏、埋没在她们心中的良善,她们自愿成为“替罪羔羊”,以拯救那群曾一度鄙视她们、自视纯洁的女学生免受日军的兽行。

不难发现,借助这一独特的艺术形象,作品主题不断升华,从人事的复杂纠葛中透视人性的复杂和丰富,到最终通过彻底泯除上帝的救赎,以人性的自我救赎方式实现困境的解脱。同时,从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传递的价值意蕴来看,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取得了一定的圆满,给读者带来了新鲜、生动、深刻的审美享受,但有一点却引起了笔者的关注,即当严歌苓将本篇小说由中篇改为长篇时,为什么要增加“后人追寻十三个妓女的下落”这一内容,在扩充文本之余,又在传达着怎样的叙事涵义呢?它跟“救赎”主题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或许严歌苓本人对此会提出异议,表示其本意就不是要讲述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而是像她的其他小说一样,中心在于挖掘和展露人性这个幽深的储藏库。她在一次接受杨澜的专访时曾表达对基督教“救赎”意识的强烈反感,她以长篇小说《扶桑》中扶桑和白人男孩之间的情感为例,阐明了她“谁爱我就爱我,不要把救赎我的这个东西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观点。她认为,“我”和“他者”之间一旦成为“救赎”和“救赎对象”的关系,就“永远不可能平等”。可见,追求“平等”和相互的尊重是作家处理“关系”问题的基本原则和立场,人与人之间如此,文化与文化之间亦如此。回顾严歌苓的创作,特别在她塑造出如地母般的女性形象的系列小说中(如《扶桑》《少女小渔》《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这一思想始终贯穿于其中。这些女性往往以其美丽、质朴的人格赢得了比她们“强势”的男性的尊重和爱护,也深深地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如果说这其中激起了某种人性的回归和提升,凭借的显然是女性人物博大的宽容和接纳之心,而非有意识的不平等的“拯救”,并且是一股来自人性本身的力量。《金陵十三钗》同样回应了这一思想。

小说中,对神甫“高雅”的略带嘲讽式的强调和描述,对妓女们“低贱”身份的指认,对“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的干预性评论等都在指向“平等”。在那个特殊的环境和那群特殊的人物面前,“平等”站出来鲜明地表达着自己,但却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神甫们认为妓女们粗鄙低贱,不愿接收她们进入教堂,他们内心里充满矛盾挣扎;书娟们因意识到强暴者面前“女性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窑姐和身体更加仇恨;玉墨们因对自身低贱性认同而进行的自我否定;直至事件高潮,当玉墨们愿意代替女学生跟日本人走时,神甫为自己内心感到释然而产生内疚和自责……于是,为还一个真正的“平等”,妓女们承担了这样一个扭转人们认知的角色:“低贱者”通过生命的献祭,反而给“高贵者”施行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原来,她们的内在并不缺乏“高贵”!这或许还可以解释,为什么严歌苓要在该小说中选择“女学生”这些未成年人作为救助的对象。年龄的限制、心智的不成熟可以成为成年人本能地对她们施以保护、拯救的理由,[2]而不用贴上“不平等式”救赎的标签。同时,在这种震撼心灵的拯救面前,神甫们呼求的上帝更显得无能无力,而法比事后辞去教堂职务担任教会学校教师这一身份的转变,也是无言之中表示其对上帝信仰的怀疑和动摇。另外,英格曼神甫和戴涛之间关于“拯救他人,拯救自己”的对话,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文化的错位。最终,人取代了上帝,并同样以一种受难的方式完成了救赎。

这种“平等式的救赎”的结果如何呢?对于这些被救的女学生,她们给予了一种什么样的回应?这也是我们从这场救赎中迫切想得知的。严歌苓对后人追寻十三个妓女下落的内容追加,或许也正是作家本人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当玉墨们被日本人带走后,关于女学生们的反应,作家做了比较简单的处理。她们中“谁也没发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们。也没人说:不晓得她们活得下来不?但书娟知道同学们跟她一样,都在有一搭无一搭的忏悔”,忏悔她们先前对窑姐与她们分抢食物所发出的恶毒咒语。明显地,那时的她们还不大懂得这牺牲的伟大,我们也不能对她们的反思性成长寄予过高的心理期望,就像文本中为她们所做的辩护,“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大截成长,她们才能彻底看清这天晚上,这群被她们看成下九流的女人”。如若不是如此,她们在离开教堂后兴许不会马上变成另外一种女孩——粗野、不饶人,常常下意识地冒出窑姐们的口头禅和唱得肮兮兮的小调。书娟说:“那对我们是一次大解放,我们从这些被卖为奴的低贱女人身上,学到了解放自己。”“解放”,更确切地说,是“身体”的解放,这是女学生们对事件的一个深切感受,也是直接反映到她们身上的一种变化。她们的言行不断趋向“身体化”,甚至“身体”的污秽和肮脏得到再次的确认。书娟对初潮和身体的厌恶及其终身未嫁都是对此很好的一个印证。在这种意义上说,女学生们并没有因玉墨们献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而改变对“身体”的看法,反而成为她们解恨的工具和武器。endprint

另外,就心灵影响层面来看,从书娟成为十三个女孩中唯一一个追踪调查秦淮河女人下落的叙述中,我们便可窥见一斑。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是否已经“成长”了一大截?成年后的书娟锲而不舍地四处搜寻关于窑姐、关于南京那段历史的资料,通过这些浩瀚无垠的资料展示出更广阔的历史背景和窑姐的命运,让我们更加看到它的种种残酷,感到更多的悲愤,并认识到大画面里,生命是何等的渺小,可此种“意义”在文本中只是只言片语的概括,难道这种后人的找寻对他们生命成长赋予的意义就仅是这些吗?作家没有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入地拓展关于生命的伦理叙事,历史的反思似乎也嘎然而止。而十三个窑姐自身“认命”意义上的放弃和舍命,玉墨后来的整容,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减了救赎的力量,并以一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形式,提醒着每一个中国人其间的悲凉和耻辱。同时,当这种创伤性的情绪变成主流,并面向施害者时,就会产生一种结果——泄恨,即像作品开头对南京市民耳闻目睹日本战犯受审判时的描述,“日本人屠城后南京的剩余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内外,在半里路外听听高音喇叭转达的发言也解恨”。关于历史的这种创伤性记忆,或许在陈述“伤害”之余,它也是我们建立新的价值体系、走向新的世界的一个出发点。如果以此察看《金陵十三钗》,不容置否的是,它给予了我们一个温暖的视点,通过人性中的美好呈现——神职人员、军人、妓女在生命间的往来中,彼此影响,继而前赴后继地牺牲自己保护他人,让我们在黑暗中能望见些许光明,但对历史本身或者战争而言,它或许还可以提出更多的反思性命题,甚至为“救赎”提供一种带有正能量的价值理论参考,让我们在创伤和苦难中亦能够重建美好生命,补充人的完整性。[3]

这种对人的完整性思考的缺失亦可从对“救赎”的理解中得到某种解答。通观文本,我们看到,中国文化中的救赎更多的是出于对他人一种本能的、责任的、身体层面上的保护,军人手中的枪支、妓女的身体都可以成为救赎的工具;而英格曼神甫所代表的文化相对地却更倾向于精神式的、人性反思的救赎,可后面这种“拯救”的自觉意识因为没有在中国人(包括严歌苓)心中形成或引起重视,甚至在严重质疑中消解了它的意义可能,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一种更为宽广的生命维度视野的建立。

注释:

[1]王雯淼:《严歌苓重写“十三钗”:小说和电影完全独立》,北京晚报,2011年5月14日。

[2]网易专访严歌苓:《金陵十三钗》的遗憾用电视版补偿,http://ent.163.com/12/0215/08/7Q9R8ORA000300B1.html

[3]周桂君:《现代性语境下跨文化作家超越创伤的书写》,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管怀国.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人物群象断想[J].理论与创作,2008,(03).

[2]李佳,彭丽萍.苦难与救赎——评《金陵十三钗》[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9,(7).

[3]王美红.解构“天使”颠覆“妖妇”——论《金陵十三钗》中的女性形象[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2008,(8).

[4]王卉.历史·女性·救赎——评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7,(3).

[5]杭慧.换一种声音叙事——论严歌苓《金陵十三钗》的叙事艺术[J].前沿,2007,(5).

(尹雪智 四川雅安职业技术学院 62500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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