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乐山翻译思想的生态翻译学诠释*

2014-04-17 05:01李克莉
关键词:译者生态思想

李克莉

(浙江财经大学 东方学院,浙江 海宁 314408)

董乐山(1924—1999),浙江宁波人,是我国颇有造诣的美国文学与社会研究专家、作家和翻译家。他一生译著颇丰,质量上乘,以其独特的翻译选择而享誉译坛。所译作品充满深邃的思想内涵,代表译作《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九八四》和《西行漫记》等,都对中国社会和人民产生过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除了在翻译实践上成果卓著外,他在翻译理论建设方面也颇有建树,曾在《读书》开设“译余废墨”专栏,刊登有关翻译心得的随笔,提出了许多极富真知灼见的翻译思想。他费时十年编撰的《英汉美国社会知识词典》,是研究者了解美国社会与文化不可或缺的工具书,也是翻译工作者受益良多的必备工具书。

国内翻译界对于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成就虽然已有一些研究,如林贤治、李辉、温中兰等对董乐山的译学思想进行了述评,张笑、候利颖等针对《一九八四》的董乐山译本展开了个案研究,但总体来说,目前的研究缺乏一定的系统性和全面性。本文拟从译学研究的一个新视角——生态翻译学视角,对董乐山的翻译思想进行解读和探讨。从生态翻译学视角分析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成就,或将能够让人们更加客观和全面地对其翻译活动给予更深入的阐释。

20世纪60年代以来,人类社会逐渐开始由工业文明到生态文明转型,“生态”维度被引入了包括翻译学在内的不同研究领域。翻译研究在经历了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之后,迎来了它的另一次变革——生态转向。生态翻译学认为翻译的实质是译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来适应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活动,翻译的原则是多维度适应与适应性选择,翻译的方法是多维度的适应性选择转换。另外,生态学的核心内涵就是整体观下的共生,因此,生态视角考察翻译是从共生的方面进行的整体性考察,强调翻译涉及的各因素之间的有序关联、多维转换和整体互动。生态翻译学能够让人们更加客观、全面地评价译者及其译事活动,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视域。基于这种认识,从生态翻译学视角来探讨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成就,将会帮助人们对其翻译活动进行更深入的描述和阐释。

一、译者追求的“译有所为”

生态翻译学强调翻译活动的社会性和译者的主体性,提出了“译有所为”的概念。“译有所为”具体表现在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一方面,译者从事翻译有其特定的动因,其侧重主观动机;另一方面,翻译出来的东西可以做事情,其侧重客观效果。主观动机的“为”体现在“求生”“弘志”“适趣”“移情”“竞赛”等,目的多种多样、因人而异。客观效果的“为”体现在促进沟通交流、引发语言创新、激励文化渐进、催生社会变革、促进生态文明、塑造国家形象、推动译学发展等。通过对董乐山的翻译活动和翻译作品的研究,人们发现董乐山译书一向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和针对性,注重启人心智,这都源于他“译有所为”的初衷和动机。与很多翻译家不同,董乐山关注的不仅仅是阅读和知识,而是命运和前途,是关于社会人生大问题的思考。

1950年初,董乐山考取了新华社外文部,从事新闻翻译。1961年《第三帝国的兴亡》的翻译,则标志着董乐山文学翻译的起点。该书描述了希特勒纳粹帝国的兴亡,董乐山翻译这部巨著的初衷绝不仅仅是想展示一下西方历史,而是在那段“令人窒息的日子”里,引领中国读者对书中呈现出的野蛮与文明的对峙、兽性对人性的蹂躏进行深入思考,他是要把一个希望的信息传递给当时的读者。李辉认为:“董乐山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实际上为自己后半生确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他所酿就的知识与思想的诗意,在告别文学之后,重又在翻译这个园地里漫溢开来。”从董乐山首部译作的选择上,其“启人心智”的“译有所为”思想已经初见端倪,这一思想在其翻译的高峰期表现得更为明显。

董乐山的翻译高峰期出现在“文革”后,那时的中国在经历了“文革”浩劫后,开始对外开放,深化改革,社会处于重要的转型时期。文学界也掀起了开放思想和学习西方的高潮,我国译界迎来了第二次翻译高潮。姜秋霞对1979—1999年间刊登在《译林》上的翻译作品进行了实证研究,研究发现这一时期意识形态所关注的重点是经济建设和社会生活,而政治色彩被淡化。受到该时期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翻译主题选择上,社会生活小说和爱情小说占了较大比例,分别为62.25%和14.20%,政治类小说的比重仅占4.21%。身处改革开放后蓬勃发展的翻译大潮中,面对纷繁的翻译作品的选择,董乐山并没有盲目地加入当时的翻译主流。董乐山这一阶段的译作,如《巴黎烧了吧?》《太阳帝国》《中午的黑暗》《一九八四》《动物农场》《奥威尔文集》等,都是深刻揭示极权社会黑暗的作品。董乐山选译这些作品,绝非偶然,都源于他“启人心智”的“译有所为”思想。他具有高度自觉的翻译意识,每次翻译都经过深思熟虑。曾经历反右运动和“文革”的董乐山从这些作品中发现了许多与现实生活相似的东西,董乐山认为:“光明正大地、毫无隐晦地正视这段历史,让人民和历史做出应有的判断,是任何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不可推卸的义务。”多年来的政治运动非但没有动摇他对社会主义的信念,反而让他对中华民族和人类终极命运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想通过这些译作让人们认清一切“变种形式”的社会主义,坚定人们对社会主义的信念。另外,他还翻译一系列经典的思想理论著作,致力于民主与科学的建设和普及,比如反映民主与自由矛盾的《苏格拉底的审判》、关照人文主义源流的《西方人文与传统》、关于西方文化传统的入门书《古典学》等,这些著作对提高国人的人文主义精神都有极大的帮助。正如《读书》杂志前主编沈昌文所评价的:“董乐山先生的选书有思想性,不单纯为翻译而翻译,董译有启蒙作用。”

鲁迅曾经说过,翻译这工作相当于“偷运军火”。林贤治认为,董乐山不是一位纯粹的文学翻译家,而是一个思想文化领域“偷运军火”的人。林贤治曾这样评论:“在寒风呼啸的夜晚,我仿佛看到有一个人,擎着火把,把一小批又一小批的炸药艰难地运抵古堡……这个人就是董乐山。”显而易见,董乐山的翻译具有强烈的、明确的使命感,目的不是名利,而是“盗火”和“传道”。这也充分说明董乐山的翻译选材是非常明确的,他的每次选择都不是无所谓的选择,都体现了他一贯的人文思考和思想价值,这就是董乐山“译有所为”精神的体现。

二、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的“和谐统一”

生态翻译学认为,翻译是一个整合一体、和谐统一的系统。如同自然生态系统,翻译生态系统也倡导多样统一和讲求生态互动,以此来实现整个翻译生态环节的和谐共生。这一“和谐共生,生态互动”的观点适用于翻译生态的整个系统。译者在从事翻译实践时,大多都有自己信奉或者遵循的翻译原则,而这些翻译原则又来自译者的翻译实践。由此可见,翻译实践和翻译原则之间是和谐共生、互为影响的。通过对董乐山的翻译活动和翻译作品的研究,人们发现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董乐山是一位翻译实践家,他认为无论是翻译理论还是翻译技巧,如果脱离了翻译实践,都是空谈。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他总结出了许多极富真知灼见的翻译思想,收录在随笔《译余废墨》《西行的足音》和《文化的误读》中,这些翻译思想又反过来指导着其翻译实践。所以他对翻译的认识就是从实践中来,再到实践中去。

首先,他特别强调对原文的透彻理解。有些译者常常说“意思我懂了,但是就是找不到恰当的中文来表达”, 董乐山认为,如果真正理解透彻了,没有找不到中文表达的道理。在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扉页上德军总司令冯·勃劳希契元帅的“Hitler was the fate of the German people”这句话时,他认为,“如果把它译成‘希特勒是德国人民的命运’,我想也不能算错,但是从中文看,始终没有表达出那种所谓‘在劫难逃’‘命中注定’的认命的意思,所以反复推敲后来改成了‘希特勒是德国人民的劫数’”,这样的推敲修改后,原文的含义就充分表达出来了。

其次,他认为只有具备了各种学科乃至社会生活的丰富知识,翻译工作者才能胜任工作。他指出:“切莫以为文学牵涉到的只是文字功夫,是纯文艺,所谓belles-lettres的事。世界上没有纯文艺,任何文学作品的内容都是包罗万象。”董乐山以知识杂而著称,他主编的《英汉美国社会主义知识词典》就是最好的证明。该词典历时十多年才编撰而成,涉及到美国社会生活知识的方方面面,里面收集的许多美国典故、短语和俚语,一般英美词典或百科全书是查不到的,这些词汇或典故对于美国人来说是约定俗成、司空见惯,而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则因不知其出处而莫知所云,因此,该词典广受读者喜爱,成为了解美国社会与文化的一部不可或缺的工具书。董乐山不仅知识杂,而且他的翻译种类也杂,翻译的题材涉及文化、社会、文学、政治、经济、历史等学科。正如董乐山自己常说的:“翻译如果可以成为一门学问的话,只能算是一门杂学。”董乐山确实可以说是杂到家的杂家了。

再次,翻译工作者必须有严谨的工作态度。他在翻译斯诺夫人的《我热爱中国》时遇到这样一句话:“He was from Missouri.”他认为多数译者不会在这句简单的话中发现问题,但是如若仔细推敲就会发现,斯诺是密苏里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何劳斯诺夫人提醒?他查询了词典后发现,原来那句话的意思是“他是一个爱追根究底(或不易轻信)的人”,原本是一个成语。如果当时疏忽大意,想当然地译作“他是密苏里人”,就贻笑大方了。所以他认为,从事翻译工作时,即使有些内容看起来十分简单明白,也不可大意,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因此,翻译工作者对待翻译一定要严谨,养成勤问多查、随手记录的习惯。

多年的翻译实践和对翻译过程的深刻思考,促进了董乐山翻译经验的积累和翻译思想的形成,这些翻译思想又有效地指导着董乐山的翻译活动,实现了其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的完美结合,促成了其翻译生态系统的和谐统一。

三、译者的“适应与选择”

生态翻译学借用了达尔文进化论中的“自然选择”和“适者生存”的基本原理,从“适应/选择”的视角对翻译本质、过程、原则和标准等做出新的描述和解释,认为翻译活动是译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适应翻译生态环境而进行的选择活动,译者翻译适应选择论视域下的译者集适应与选择于一身,既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选择性地接受特定的翻译生态环境,又要与翻译生态环境相适应,做出不同的选择,这些适应性选择转换主要体现在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方面。只有真正做到选择性适应特定的翻译生态环境和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方面的适应性选择转换,译者才有可能创作出最佳翻译。

董乐山一开始并无意于翻译。他十六七岁活跃于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文坛时,钟情的是文学,在当时很多刊物上发表过散文、诗歌、小说和剧评。他以“麦耶”为笔名所写的剧评和影评,笔锋犀利,颇具创见,而且直言不讳,对当时上海戏剧运动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是研究20世纪40年代上海话剧活动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解放后,为了“服从工作需要”,董乐山完全放弃了当初文艺创作的夙愿,干起了新闻翻译。最终,翻译成了他的职业。梅绍武曾这样评价董乐山的文学才能:“遗憾的是乐山兄后来转入了翻译家与学者的生涯,放弃了文学创作,否则的话,他真是堪与王蒙同志相媲美于文坛而决不逊色。”不能成为小说家、艺术评论家,董乐山可能会引为终身遗憾,然而,这却是当代中国翻译界的万幸。走上翻译这条道路,显然是董乐山对当时社会生态环境的适应性选择。

姜秋霞指出,20世纪末期,以美国文化为代表的现代西方文化在世界舞台上扮演主角,美国文化的强势地位对世界文化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80年董乐山来到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开始从事美国文化研究。在译作的选择上,董乐山开始有目的地选译一系列反映美国社会和现实的作品,比如《鬼作家及其他》《探索的路上》《郝莉小姐在旅行中/九十分钟以外的地方》《冠军早餐》《囚鸟》《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等,这样针对性的选择无疑是受到当时的文化生态环境的影响。除此之外,董乐山还发表大量有关美国社会和文化的论文和文章,单独校对了《美国志》《美国新闻史》等书,并且耗时十载编撰了《英汉美国社会知识词典》,这些不仅帮助中国读者对美国社会文化有更全面的认识和了解,而且为中国的美国学研究做出了重要的奠基性工作,填补了国内美国研究的许多空白。由此看来,董乐山美国作品的选译是顺应了世纪末期我国翻译文学的主流,是他对当时的文化生态环境的选择性适应。

四、翻译过程的“汰弱留强”

生态翻译学将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中的“汰弱留强”“适者生存”引入翻译理论研究中,认为译者在翻译过程的各个阶段,都要受到翻译生态环境因素的制约,而进行各种自觉和不自觉的选择,这些选择背后的动机和机制就是“适者生存”和“汰弱留强”。

董乐山对翻译的要求极为严谨,他曾在《译余废墨》一文中感叹翻译之艰难:“难矣哉,一名之立,踟蹰岂止旬月?”为了译文的准确性,他总是不厌其烦,反复推敲。20世纪50年代在新华社外交部工作的时候,他就养成了将陌生词语记录在卡片上、并对它们进行反复推敲的习惯。他严谨的翻译态度和高超的翻译水准在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第三帝国的兴亡》是一部130多万字的历史巨著,该书的初版是1961年由董乐山领衔翻译的,1974年再版。该书文笔流畅,翻译风格严谨,受到了读者的好评。该书的畅销除了其他几位译者相当高的文字水平外,还深深得益于董乐山先后三次校订此书,其中1974年再版的时候,他花费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时间来进行校订。每次他都字字推敲,毫不含糊,逐字逐句地进行校对。该书涉及了为数众多的德国人名、地名、历史事件,书后所附的索引就多达100页。若要准确翻译此类书籍,仅凭扎实的英语语言功底是远远不够的,这和董乐山统一校订了不同译者的中文译名翻译是分不开的。

从生态翻译学的角度来看,翻译过程中译者对于译文一遍又一遍地“去粗取精”,就是“汰弱留强”的过程,因为每次修改都会去掉弱的和不良的,而保留下来强的和优秀的。事实上,董乐山译作能够长期流传,经久不衰,这和他严谨的翻译态度、不断地“汰弱留强”是分不开的。

五、结语

生态翻译学为翻译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径,拓宽了翻译研究的领域,对考察译者具体的翻译思想和翻译行为也具有较强的阐释力。本文从生态翻译学视角探析了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行为。本研究发现,董乐山的翻译注意启人心智,具有强烈的目的性,体现了译者追求的“译有所为”;董乐山的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呈现了翻译生态中的“和谐统一”;译作的选择则体现了董乐山在生态环境中不断的“适应与选择”;他在翻译过程中的谨慎态度和不断推敲,则具体阐释了“汰弱留强”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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