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赴谪途中归省南京考——兼与陈来、王平路先生商榷

黄 懿

(余姚市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浙江 宁波 315400)

阳明赴谪途中归省南京考
——兼与陈来、王平路先生商榷

黄 懿

(余姚市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浙江 宁波 315400)

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途中，自福建武夷山之后的路线，由于《王阳明年谱》和《阳明先生行状》记载不一，且缺乏相对直接的证据资料，故学术界至今存在分歧。一种肯定《行状》认为其由武夷径直往龙场；另一种支持《年谱》认为其先往南京归省再赴龙场。笔者依据以往学者的研究成果，综合相关间接证据资料，通过合理的逻辑分析与推理，提出王阳明在赴谪龙场途中确曾由武夷回南京归省。

王阳明；王守仁；赴谪；归省

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途中，自福建武夷山之后的路线，《王阳明全集·年谱》载，“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驿。”[1]此记载与《阳明先生集要》基本类似，“遂取间道，由武夷归，涉鄱阳，往省龙山公于建业。以十二月赴龙场驿。”[2]认为王阳明乃回南京归省后赴谪。黄绾《阳明先生行状》所载则为“遂由武夷至广信，溯彭蠡，历沅、湘，至龙场”。[3]乃认为王阳明径直由武夷赴谪贵州龙场。

长期以来，由于缺乏相对直接的证据资料，学术界对于王阳明赴谪途中是否归省南京的问题仍然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双方各执所持，现将支持王阳明径直前往贵州龙场观点的学者论据转述如下：

其一，赴谪诗中未有旁出鄱阳、南京、钱塘的相关记载。陈来先生认为，“阳明自武夷之后的路线今无可考，《年谱》谓自鄱阳赴南京省亲，又返钱塘，始赴龙场。然此说亦无证据，以赴谪诗次序观之，泛海诗下，次武夷、草萍、玉山、广信、分宜、宜春、萍乡、醴陵、长沙、罗汩驿、沅水驿、平溪、清平卫、兴隆卫诸诗，而至龙场，中间似无鄱阳、南京、钱塘之返，盖由武夷出即至玉山，西行经广信、宜春、醴陵而至湖南矣。”[1]王平路先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若阳明曾道出鄱阳至南京，必有诗文留于途中，然而文集中未有一诗记此，而赴谪诗则次序井然，无旁出再返之迹。

其二，赴谪诗中有关确切时间、季节的相关记载。王平路先生指出，考《玉山东岳庙遇旧识严星士》诗：“春夜绝怜灯节近，溪声最好月中闻”，可知此诗作于正德三年正月上旬，《广信元夕蒋太守舟中夜话》诗作于正月十五灯节，则阳明取小道过武夷山至江西东部的玉山、广信，当已是正德三年的正月。《夜泊石亭寺》诗“沙村远树凝春望”，“江州春树何青青”，《夜宿宣风馆》诗“正恐春愁入夜魂”，《萍乡道中谒濂溪祠》诗“春祠荐渚萍”，《涉湘寄言二首》“春阳熙百物”，这说明阳明赴谪出武夷山至江西玉山，然后西行经广信、分宜、宜春、萍乡而入湖南的醴陵、长沙……，皆在正德三年春。[5]由此结合《年谱》称阳明十二月返钱塘，再赴谪，次年正德三年春至龙场的时间吻合。陈来先生仅添《宜春台四绝》“宜春台上还春望”，“正是春风欲暮天”以及《绝粮诗》“及兹春未深，数亩尤足佃”等论据。他们认为若阳明在武夷已在十二月，则下玉山，走鄱阳，赴南京，返钱塘，再还广信，绝不可能在灯节。

其三，陈来指出，“黄绾为阳明最亲密友人，他说阳明时欲遁入武夷匿迹不出，当可信。……据黄绾所说，阳明在武夷遇一道士，道士言若就此隐匿，有人伪冒阳明举事作乱，即有灭族之祸。阳明悟其言，乃出广信历江湖赴龙场，黄说必据阳明自述，较为可信。”[4]389

我认为，上述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实际上，王阳明赴谪途中，自武夷山之后的具体路线应该是：武夷山——南京——钱塘——草萍驿——玉山——广信，……直至贵州龙场。兹申论如下：

据《年谱》记载，“寺有异人，尝识于铁柱宫，……与论出处，且将远遁。其人曰‘汝有亲在，万一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粤，何以应之？’因为蓍，得明夷，遂决策返。”[1]1227《行状》对此记载基本类似。表明王阳明在武夷时已产生远遁的想法，后因异人道破家族利害，才使其产生动摇，决定通过占卜的方式决定命运，得明夷卦(卜问艰难之事则利)，最终改变了想法。可见，家族的存亡、亲人的安危促使王阳明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这从其题壁诗有“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之句可以得到印证。王阳明千里迢迢选择归省南京再赴龙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在我看来主要有两点：第一，报平安。束景南先生《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中收录王阳明《游海诗》明确了其“游海”的时间、路线和经历等，表明王阳明确曾佯装投水自杀。王阳明选择归省亲人可以消除亲属的疑虑，也可以解除自身贬谪边远的后顾之忧。 第二，现实的需要。贬谪贵州龙场路途遥远，条件恶劣，此时的王阳明无人力、物力、财力的保障，归省南京后可以充实行囊以缓解贬谪途中的生活压力。

王阳明为何在归省途中未留下诗句呢？赵平略先生提出，“阳明先生原只想到自己怎么样躲过刘瑾的纠缠，于是伪装投江自杀，打算从此销声匿迹。而没有想到这样做可能给家人带来非常大的危险，经他人提醒及此，阳明的心情应该是十分焦急的，他理应急于知道家人有没有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灾难降身，此次此刻，没有心情写诗，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到过南京。”[5]248且《年谱》载，“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其中“间”字，反映了当时王阳明的的处境、心情、形势等主客观因素，此时王阳明不仅未有相关诗歌记载，且其离武夷，赴南京，返钱塘整段时期也无文字记载。因此，以沿途没有留下诗文就断定王阳明未归省的结论未免过于武断。

其次，据《年谱》记载，“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往省龙山公于建业，以十二月赴龙场驿”，乃知王阳明于十二月从南京返钱塘。其后应沿水路西行、南下，经草萍驿、玉山直至广信，则在正月上旬至玉山作《玉山东岳庙遇旧识严星士》诗，正月十五至广信作《广信元夕蒋太守舟中夜话》诗。*嘉靖六年，王阳明赴任广西，“于九月八日扶病起程”，“九月戊戌，过常山。十月，至南昌。先生发舟广信。”可以确定钱塘、广信两地相距一月左右路程。因此，从时间上推断是相当吻合的。且由于王阳明十二月自南京返钱塘，自然不可能出现陈、王二人认为的“阳明在武夷已在十二月，则下玉山，走鄱阳，赴南京，返钱塘，再还广信，绝不可能在灯节”的结论。

从时间上分析，陈、王两人以王阳明赴谪途中大量的诗句来说明阳明赴谪诗皆于正德三年春，推定阳明取小道过武夷山至江西东部的玉山、广信是正德三年正月。此处存在重要遗漏。需要明确的是，赴谪诗皆是王阳明归省返钱塘后沿途所作，并非作于自武夷至南京归省期间。第一，正德二年“夏”记载王阳明至福建武夷山的具体内容，且并未有长期逗留的线索。若径直前往贵州龙场地，无论从水路、陆路行走，均不可能在正德三年正月才到达广信。第二，王阳明赴谪诗中有关春季、正月的描述、线索，不但不与王阳明归省南京冲突，反而从侧面证实了王阳明于正德二年十二月返钱塘的历史事实。

从地理方位分析，草坪驿、玉山位于武夷东北，草萍驿，《同治玉山县志·食货》载，“在县治东四十里，常山县界”，广信在其正北。据赵平略先生考证，由武夷过分水关、经铅山至广信府的路程约200里。而武夷——浦城——江山——常山——玉山——广信的路程约有600里。若阳明自武夷山直接赴贵州龙场，从地理方位、古代交通、以及路程考虑，他不可能再绕道草坪驿、玉山等地。[5]246而阳明返钱塘后，再经草坪驿、玉山、广信，则一切均符合逻辑与实际。其后，王阳明分别于正德、嘉靖年间数次经过此条路线。正德十四年，王阳明“乘夜过玉山，过草萍驿”，献俘(朱宸濠)钱塘；嘉靖六年，王阳明渡钱塘，经衢州，过常山，发广信，至南昌。

再次，若仅凭黄绾为阳明最亲密的友人，就断定黄绾《行状》所述说为实，则未免有些武断。由于王阳明归省时孤身一人行于“间道”，且行色匆匆，加之《阳明先生行状》远早成于《王阳明年谱》，黄绾当时对于这段经历未有充分了解也是极有可能的，他于明嘉靖三十年(1551)逝世，虽然“嘉靖二十六年，钱德洪在嘉义书院率先完成了自阳明出生到谪龙场的一段年谱”[6]，而年谱的系统工作主要从嘉靖三十六年后才全面展开，黄绾自始至终没有参与《王阳明年谱》的编撰工程。相比之下，钱德洪作为王阳明的弟子与其有密切的交往，“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归省外，无日不侍左右”。不仅如此，《王阳明年谱》的编撰态度也是相当严谨的，阳明弟子钱德洪、邹守益、薛侃、欧阳德、黄弘纲、何性之、王畿、张元沖、罗洪先等均参与了年谱材料的搜集、汇总、编述、补辑、删正、校正等工作。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序》言，“然其事则核之奏牍，其文则禀中师言，罔或有所增损”；罗洪先《阳明先生年谱考订序》言，“其见闻可据者，删而书之。岁月有稽，务尽情实，微涉扬诩，不敢存一字”。因此，他们不可能毫无根据的给王阳明的贬谪之途另增归省南京的插曲。

从人力保障来讲，王阳明至黔有三名童仆随行。据《年谱》记载，“正德三年春，至龙场。……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1]1228《行状》亦载，“三仆历险冒瘴，皆病，公日夕躬为汤糜调护之”。[3]1408而根据《年谱》记载，“先生至钱塘，瑾遣人随侦。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飓风大作，一日夜至闽界。比登岸，奔山径数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纳。驱野庙，倚香案卧，蓋虎穴也。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毙于虎，将收其囊；见先生方熟睡，呼始醒，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无恙乎？’”。[1]1227在一系列过程中，王阳明完全没有童仆随从的迹象，且其本人已有远遁的想法，也不可能再有童仆跟随。然而，通过“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的记载，可以得出，王阳明随身童仆应皆为越地之人，从《镇远旅邸书札》中“所买锡，可令王详打大碗四个”可知，三名随从中有一人名为王详，应是王氏成员或家仆童僮。在《寄正宪男手墨二卷》中，王阳明曾写道，“王详、王祯务要替我尽心管事，但有阙失，皆汝二人之罪”。[7]从此时王详的家族地位而言，可能为当初赴龙场的同一人。这些都应是在其归省南京后共同前往龙场的。

从物力、财力保障来讲，经张明先生考证，“王阳明至龙场驿的时间当为正德三年三月中。《王阳明年谱》称：‘春，至龙场’，当为春三月。”[8]则从正德二年十二月起，王阳明赴谪龙场途中历经四个月，一路探访寺院、庙宇、道观、祠堂、书院等名胜古迹，与太守、推官、弟子等讲学。可以推知，王阳明随身携带了充足的路资。而这些充足的人力、物力、财力的保障是孤身在武夷山的王阳明所无法办到的，《王阳明出生靖乱录》记载，“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明】墨憨斋，王阳明出生靖乱录，44页。只有归省南京后，作为南京吏部尚书的王华才有能力为其妥善安排。

那么王阳明南京归省的具体路线又是怎么样的呢？从武夷山至南京主要有两条线路：一条是由陆路至鄱阳湖，再由水路至南京；另一条则是由陆路至常山，再由水路经杭州至南京。然据《年谱》载，“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驿。”可见，王阳明是从武夷山至江西鄱阳湖，再由鄱阳湖水路沿长江东下南京。此外，我们还可推测：第一，由于王阳明的特殊身份，从行程的隐秘性而言。由武夷山经浙江至南京的线路，不仅是连接浙赣的主要线路，亦贯穿浙江境内多个府县，根本谈不上“间道”而行。而由武夷山经山间小道至鄱阳湖，再从鄱阳湖全程水路至南京，相对前者更具隐秘性。第二，由于王阳明归心似箭，从路程距离而言。两条线路的距离都2000余里，然由武夷山至鄱阳湖约600里(仅6天左右行程)，随后即可上船沿长江顺流而下东至南京，这相对于浙江境内水路的逆流而上要快得多。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肯定，王阳明确自武夷山由“间道”经鄱阳湖归南京，又返钱塘，后赴龙场。正是因为主客观方面的种种因素，导致王阳明走“间道”，从而使武夷山——南京——钱塘的相关文字记载出现了空白。而赴谪诗中草坪驿、玉山等地诗，均为王阳明归南京、返钱塘以后所作，并非由武夷山直至草坪驿、玉山。因此，王阳明此间的完整水陆行迹图是：杭州(钱塘江、泛海)——武夷山(间道)——鄱阳湖(长江)——南京(京杭运河)——杭州(钱塘江——富春江——桐溪——东阳江——信安江——衢江——西溪)——常山(陆路)——草坪驿(玉溪)——玉山(玉溪)——广信。

[4]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附考 [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388.

[5] 赵平略，阳明先生赴谪二考[A]，王晓昕主编，王学之光[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 246.

[6] 钱明.阳明全书成书经过考，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645.

[7] 吴光等.王阳明全集(续编一)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93.

[8] 张明，王阳明黔中活动系年考略[A]，张新民主编，阳明学刊(第六辑) [M]. 成都：巴蜀书社，2012: 8.

(责任编辑 周感芬)

Verification of Yangming’s Home Visit to Nanjing on his Exile——A discussion with Chen Lai and Wang Pinglu

HUANG Yi

(InternationalInstituteofWangYangmingResearch,YuyaoCity,Ningbo,Zhejiang, 315400)

There has been inconsistent records of Wang Yangming’ route after Wuyishan in Fujian, on his exile to Longchang of Guizhou, 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records in Chronology of Wang Yangming and A Brief Biographical Sketch Of Mr Wang Yangming，which lack direct evidences, leaving discrepant views among academic circles. Those who are for A Brief Biographical Sketch Of Mr Wang Yangming hold that Wang Yangmin directly went to Longchang from Wuyi while those for Chronology of Wang Yangming think that he went to Longchang via Nanjing where he paid his home visit. 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researches and related indirect evidences, and through reasonable logical analysis and ratiocination, the present writer holds that Wang Yangming did go to ananjing to pay home visit on his exile to Longchang from Wuyi.

Wang Yangming; Wang Shouren; on exile; home visit

2014-02-22

黄 懿(1984-)，男，浙江余姚人，现任余姚市“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馆员,主要研究方向：阳明学等。

B248.2

A

1674-7615(2014)02-007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