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康往事

2014-04-25 09:24格桑亚西
雨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糖块康定成都

◎格桑亚西

西康往事

◎格桑亚西

他也老是在固执地回忆,她会不会就是那个曾经在拥挤的地铁上因为踩了他脚而脸颊绯红的女子?或者是那年夏天在A320宽敞的机舱里冲他微微一笑的优雅夫人?

1972年。早春。

雪后的康定还只是一个落魄的边城,它的色调是阴郁并且黯淡的。

安觉寺前的折多河上,建有清代的将军桥,湿滑的桥面连接泥泞的街道,街角有一幢偌大的建筑,临街开有高高的窗,就在其中一个窗台下,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刚刚大大方方送给小男孩,那个穿一双不合脚塑料凉鞋的小男孩,一大捧糖。

那是男孩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很多的糖。

黑褐色的糖块,包裹在1972年的粗陋油纸里,油纸上一律印有国营东方红或者工农兵食品厂字样,明确又过于夸张地表明了糖果坚强的阶级基础和纯正的政治立场。

这种糖块,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包装它们的糖纸还有人收藏,它们是那个黑白分明的年代特有的,是和黑五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知识青年,斗私批修,筷子头上的阶级斗争,大寨田同样,只能属于那个年代的。

当年的它们还有一个诙谐的外号:狗屎糖,可能是因为黑褐的颜色和不规则的外形而引发的戏谑,在那个拘谨又惶恐的岁月里,这算是很高级的调侃和幽默了。

在一切皆要凭票,全民统筹计划,人们大都眼巴巴盯紧了食物的日子里,那一捧黑褐色的糖块尤其显得慷慨和珍贵,并且,由于带有小女孩的体温,糖块稍稍有点发软,在1972年寒冷的康定街头,它们也真的是很甜。

男孩回送女孩一把弹弓,是他仅有的玩具,他亲手做的。材料就取自法国教堂旁,那株老腊梅树,一个Y字形小分杈。剥皮,露出里面白色的树芯,拴上两条橡皮筋,再系牢一小块包裹小石子的牛皮,就做成了。射程不远,做工也不精致,但它是男孩的心爱之物,弹弓和橡皮筋和装上细沙的雪花膏铁盒子和纸折的三尖角和子弹壳一样,是1970年代的男孩子们不多的玩具中最典型也是最具备性别特征的东西。

男孩和女孩的相识是一个偶然。

两年前,在另一个更小的县城汽车站,男孩和他哥哥意外搭上那辆装载旧轮胎的顺风车,女孩恰恰就高高端坐在那堆轮胎上。

车向前走,风迎面吹,女孩的长发在飞。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三十多年过去,女孩的容貌已变得恍惚,但到今天他仍然记得,女孩的声音好听,脸蛋柔和,表情也生动,他们高高地坐在轮胎上,完全没有陌生感,他们注视着前方,一直在快乐地谈笑。

那应该是夏末,树叶有一些锈迹斑驳的黄,被流水切割很深的峡谷底,大渡河狂野的泛滥期已经过去,整条大河平静成一泓碧绿温婉的软玉。黛色的群山背后,尖锐得仿佛有些刺痛感的贡嘎雪峰明晃晃的,天很蓝,云很高远。

女孩说她要一直坐这车和父亲去成都,男孩很羡慕。

成都,一个遥远而富有的城市啊,男孩从来就没有去过。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抱着他,站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指着连绵的群山说,成都就在最远那座大山的背后,男孩由此知道,成都很远很远,常常还会被云彩遮断。

男孩想象中成都的富有是因为同院的另一个男孩老家就在成都,年年春节探亲归来,那个男孩会带回铁皮的发条玩具,好看的小海军服,糖果,香水味浓烈的橡皮擦子,还有,硕大的红烧猪肉罐头。

那时候小院就轰动,大惊小怪的。

大人们爱物及乌,高声议论着天堂里的成都府,小孩子簇拥在那个男孩身旁,眼巴巴看胖嘟嘟小手在硕大的罐头里熟练地挑选,拣油亮的瘦肉。那男孩又乖巧,会皱着眉头唱《红灯记》中的小常宝,唱到应该牢记血泪仇的段落,还要攥紧了小拳头,引来一片惊呼,那架势,那风光,那宠爱,那和成都相关联的一颦一笑,但凡过目,终生难忘。

路继续颠簸着通往遥远的成都,但是卡车上的旅伴很快就要分手。

男孩只是搭车,只能走很短一段路。

在一个叫皂角顶的地方,车缓缓停稳,男孩该下车了。他们有些依依不舍地告别,卡车开走了,带着尘土,远远地,还能看见车厢里小小的人影,挥动的手。

男孩闷闷地跟在兄长后面,走向大渡河畔那个叫大坝的小村庄,他心里有些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许多年后,男孩已经长成男人,他带着自己的男孩再次来到这个叫皂角顶的地方,记忆中路边的人家已经搬走,留下残垣断壁,那株老皂角树还在,看上去变矮小了,没有记忆中的树大招风,枝繁叶茂。

在走向小村庄的途中,他想到当年和女孩分手的情景,他知道,当年那种空空的心情叫做失落,或者更时髦一些,叫淡淡的惆怅。

现在回忆起来,1972年,男孩和女孩在康定街角的重逢应该是一个注定了的必然,一个和友情相关的因果和机缘,而在当时,它仅仅就是个奇妙的巧合而已。

男孩陪同母亲来这个曾经的省会城市看病,春寒料峭,虚弱的母亲病倒在县城东关外的小旅馆里,旅馆的招牌上也有国营二字,但是具体名字和位置已然模糊,印象深的是院子里有高高的柴垛,上面盖有厚厚的雪,房间很冷,空荡荡的,只有木头的床,吊在天花板上昏暗的灯,窗外靠得很近的,就是嶙峋的大山,现在想来,大概是郭达山了。

街上的行人都裹在灰蓝黄绿的棉袄里,手抄紧在袖筒中,歪歪扭扭地蹒跚在依然上冻的街巷里,积雪被踩得零乱并且肮脏。记忆中几乎所有康定人的脸上全架着瓶底一样厚重的眼镜,每个人看上去都心情不好,说话也粗声粗气的,语音刺耳,呼吸急促,绷紧着随时准备大吵一架的嘴脸。

折多河从城的中心穿过,黛色的水流异常凶猛,两岸有许多低矮的木头房子,盖着黑压压的瓦,开着木格楞的窗,房子悬空的一半用木柱头横七竖八支撑在湍急的流水里,结着冰凌。

格外高峻的大山把城市夹峙得局促而压抑,那些山都有点头重脚轻似的,危崖高耸,乱石凌空,总担心随便一个晃动,跺跺脚,甚至大吼一声:啊呀呀!它们就会轰然崩溃,或者彻头彻尾地,翻个底朝天。

直到现在,男人仍然固执地认为,女孩的微笑是1972年阴郁的康定街头,唯一的灿烂,而那些狗屎糖,则是1972年料峭的春寒里,仅有的甘甜和温软。

男孩觉得女孩长高了,头发上扎着蝴蝶结,很漂亮,也很洋气。

男孩拎着一只油漆斑驳的行军水壶,他是在给母亲买热豆浆的途中遇上女孩的。

大肚子水壶的嘴是太小了,温热的豆浆不容易灌进去。是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帮忙,用手指和筷子引流,才好不容易装了半壶,乳白色的豆浆也流过了老人的手指,那些手指是枯瘦的,像鹰爪一样的,指甲长而且发黑,但是男孩还是很感激,毕竟,行军水壶沉甸甸的,盛满了温热的豆浆,男孩想,喝了豆浆,母亲的病肯定就好了。

男孩因此乐滋滋地走在1972年春天的康定街头。

然后,在街角,在那幢开了许多窗户就像睁着许多眼睛的建筑物前,他们一眼就彼此认出了对方。

他们都很高兴,尤其是男孩,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都不认识,他有些好奇,也有些忧郁,还有些冷。

他穿着母亲的塑料凉鞋,鞋子对他的脚来说,无论如何是过于肥大了,并且,融化的雪水已经完全浸透了线袜。

他们都急切地说了很多话,因为分别的时候,壶里的豆浆已经有些冷了,男孩是拖着肥大的塑料凉鞋,怀抱水壶,跌跌撞撞跑回旅社的。

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如今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还是糖块和弹弓。

男孩始终忘不了带着女孩温暖的狗屎糖的滋味。当然失去了心爱的弹弓他也有些心痛。

很多年以后,男孩上大学读经济系,但他始终不肯承认1972年春天发生在康定街头的,那幢有着眼睛一样窗户的旧建筑下,那个有关一捧狗屎糖等于一把新弹弓的交换是一次以物易物的贸易过程,是他人生中早期的经济学。虽然那次交换真的很类似于大学一年级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那个著名的经典公式:

1只绵羊=2把石斧

尽管大学老师反复强调,公式表述的其实就是正在萌芽着的货币,老师还幽默地说,这是典型的一见钟情,在这个等式中,绵羊偏偏就喜欢上斧子,斧子偏偏也爱上了绵羊,所以他们很幸运,能够心照不宣,相互成为彼此的等价物,但是生活中,真正爱情的道路是不平坦的。

记得老师刚刚说完,同学们都笑了,课堂气氛很活跃。

从此以后,在这个大学一年级新生的眼中,政治经济学这门僵化死板的学科就悄悄复活了,就和1972年的康定,和春天,和雪花,有了某种奇妙的内在关联,这种无法言说的联系甚至使书中的过于概念化的教条也有了人情世故的味道,有了轻柔的语调,有了芬芳的笑靥,有了蝴蝶结的形态,它变得不再空洞,不再乏味,不再枯燥,它像寒冷冬天的早晨,一个有意无意始终不愿醒来的梦景,美好,充实,还有一点温情的甜蜜和柔和的伤感。

当年的男孩不再缺课。期末考试,他的政治经济学得了九十分的好成绩。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长成了络腮胡子的男人,在他热衷行走,偏好漫游的人生中,有过许多的萍水相逢,许多的美丽邂逅,但他始终没有忘记1972年春天的康定,那场雪,那个可爱的女孩,尽管真的是连她的面容也想不起来了。

有意无意地,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

他有时会陷入到一种无法理清楚头绪的迷惘里,老在怀疑,在后来的日子里,在茫茫人海中,在霓虹闪烁的街头,他或许,又有过和女孩擦肩而过,却彼此不认识的经历,毕竟是乡音已改,鬓毛已衰,对面相见却不相识,人世间只不过又多了一个老掉牙齿的,关于阴差阳错的感伤故事。

他也老是在固执地回忆,她会不会就是那个曾经在拥挤的地铁上因为踩了他脚而脸颊绯红的女子?或者是那年夏天在A320宽敞的机舱里冲他微微一笑的优雅夫人?或者,她就是昨天在街头市场上挑拣萝卜白菜,研究猪肉行情的寻常妇人?

当然络腮胡子的男人也知道,更大的可能,1972年康定街角的再见和苍凉的人间许多的再见同样,其实就是永别,今生今世,他和女孩是再无缘重逢了,哪怕是街头的失之交臂,或者人流中的蓦然回首,也不曾有,不会有,永远不再有。

男人于是故作洒脱地想,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因为对当年的小男孩来说,正是有关1972年康定忧郁的春雪里,那些温情又伤感的片断,那一大把甜甜的狗屎糖,它们像沙砾里闪光的金箔一样,照亮了他生命中那段晦暗的记忆,使他的一生都感到了温暖。

络腮胡子的男人于是微笑地想,那其实也是他人生中最早一场有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男人清晰地记得,1972年,他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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