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涧头村的吴老二

2014-05-08 05:16刘浪
北方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总编老二汉子

刘浪

1

周五下午四点四十几分,我就要下班的时候,彭永强给我打来了电话。彭永强是我一个写诗的哥们儿,三年前吧,他在我们《涧河晨报》做过半年见习记者,我是他的责任编辑。我还记得,做见习记者的那前五个月,他还算刻苦,采写了大约三十篇新闻稿件,消息啊通讯啊特写啊什么的。彭永强的稿件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一篇比一篇更蔑视语法、更放肆抒情、更错别字泛滥,终于使得我早已治愈的偏头疼再次发作。还好,接下来的那个月,他突然就知道什么是用事实说话了,那些锃亮锃亮的晃得我头晕的错别字也没了踪影。我转过头去,偷偷地出了足有两个长城那么长的一口气,知道他名字前面“见习”这两个碍事的东西,终于可以去掉了。可就是这个时候,彭永强起高调了,辞职,去了南方。没多久,他发电子邮件给我,告诉我他进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做了该企业文学内刊的执行主编。我靠。

彭永强这次打电话给我,是想跟我约个中篇小说。彭永强告诉我,我们这里的稿费涨了。别人是千字一百,你的我给你千字两百好的啦。

我说,我靠,这么高。

他嘿嘿干笑两声,说,一般般的啦。

我就问他,我最晚什么时候把稿传给你?

他说,最好是十天之内吧,我这里马上要截稿的啦。

我说,行。随即我就骂他,你他妈的赶紧把你嘴里的鞋垫捋平乎了!

撂下电话,我来到隔壁的总编办公室。我得请假,安心把小说比画出来。

总编正在抽烟。我说,老大,下礼拜我请五天假。这段日子我腰疼,撒尿总撒不利索,哩哩啦啦的,我去哈尔滨检查检查。

总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斜了我一眼,他说,你不是撒尿撒不利索,你是撒谎撒不利索。我还算不过来这点儿账怎么的?你直说你请一个礼拜假不就行了?

我说,我没撒谎,不信你自己看看。我边说边将腰带松开了一小截。

你拉倒吧你。总编向我摆了摆手,说,谁没有那零配件怎么的?紧接着,总编就拉下了他那张晚娘脸,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跟你说好了,就一个礼拜假。这期间要是赶上个什么急事,我一个电话,你马上给我回来。

我说,靠,也行。我边说边将腰带系紧。

又跟总编闲侃了几句,就到下班时间了。我一出报社大门,就看到了吴老二,推着一辆倒骑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种人力三轮车叫倒骑驴,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前边有并排两个轱辘的自行车,两个并排的轱辘间是车厢,装载二三百斤货物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前提是车主得有一把实实在在的力气。

吴老二的倒骑驴上,压满了理石、地板块和石膏线,好像还有水泥、沙子什么的,跟一座迷你的山峰似的。正赶上一段上坡路,吴老二的腰就几乎弯成了直角,汗水把他满是灰尘的刀条脸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而在上坡的顶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小鸡巴崽子,左手插兜,右手夹了根烟,正在很不耐烦地催促吴老二,快点,你他妈的能不能快点!

我就急忙跑上前,帮吴老二推倒骑驴。吴老二扭头一看是我,他就咧嘴笑了,露出夹在门牙缝里的一根韭菜。

我说,二哥,你这趟活儿他给你多少钱?

吴老二气喘吁吁地说,二……二十。

我说,你把这车破玩意儿卸道边,你就走人,我给你五十,你看行不?

吴老二说,那哪行?刘笑,你,你净瞎扯淡。

说话间,我就帮吴老二把倒骑驴推到了坡顶。吴老二把车停下,趴在车的横梁上,喘得像头牛。

我就来到这个小崽子近前,我说,兄弟,知道老河口不?

小崽子横了我一眼,说,听说过,是监狱。

我说,兄弟你听说过就好,我刚从那儿回来。

小崽子就愣了一下,马上媚笑起来,说,哦,那个,大哥。

我说,我有三年没把人打残废了,这两天手总痒痒。说到这儿,我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兄弟。接着,我指了指吴老二,说,他是我二哥,以前总是他罩着我,这两年他金盆洗手了。

小崽子说,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刚才兄弟做得不对,哥你多担待。哥你放心,一会儿我自己把车推回去。

我嘴上说,兄弟,行,爽快。我心里想,靠,我还镇不住你?

我对吴老二说,二哥,我有事先走一步。明后天我去北涧头,得在那儿住几天。你上大毛愣那儿找我就行,我请你喝酒。说完,我转身就走。我知道吴老二这人好像心眼挺直,我怕我吓唬这个小崽子的话,被吴老二当场揭穿。

我刚走出也就五六步吧,吴老二追了上来。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说,刘笑!你啥时候蹲笆篱子了?你啥时候下道了?吴老二说的“笆篱子”和“下道”,是东北土语,翻译成普通话,是监狱、不走正路的意思。

我说,你上大毛愣那儿找我就行,咱可說好了,我请你喝酒。

刚好三十六路公交车驶来,我对吴老二胡乱摆了摆手,就上车回家了。

2

回头想想,我认识吴老二差不多有三年了,比认识彭永强晚不到四个月。

我在前面好像说过了,当初,彭永强的新闻稿子弄得我偏头疼。出于对自己小命的敬重,我就跟总编请了假,去了北涧头村,是想在那儿歇息几天,调整一下心态。我的高中同学王海涛在北涧头村当村长,他有个外号叫大毛愣。事实上,王海涛上高中时就已经比较稳重了,起码一个三岁的孩子看他一眼时,他不会上去就扇孩子三个耳光,最多也就扇两个而已。他小时候得的这个外号,就像一张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一直牢牢地贴在他身上。

那次我去北涧头村,在村委会那间空闲的厢房,以彭永强作为人物原型,我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将小说处女作完成了,竟然连草稿都没打。小说不长,八千字左右,名叫《诗人记者》。我至今仍在庆幸的是,我没把《诗人记者》投给哪个刊物。我当时觉得这个小说要是发出来的话,我就太不讲究了,也一定会伤到彭永强。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把它投出去,它也不可能发表出来。那不过是一种泥沙俱下的宣泄而已,就像彭永强总说愤怒出诗人,我反驳他说,但愤怒本身不是诗。不管怎么说吧,我由此走上了小说写作这条损人阳寿的不归路。

完成《诗人记者》的第二天,我和大毛愣王海涛在他的村长办公室闲聊。王海涛说他们北涧头有个人,名叫二粗腰,当过国民党兵,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就没了消息。年初的时候呢,二粗腰的孙子来北涧头村了。二粗腰的孙子本来是到哈尔滨洽谈一个什么项目,之后不知为什么,就来北涧头晃悠了一圈儿。这孙子觉得老家有山有水有树有田,环境很说得过去嘛,就随口说了半句话:要是在这里建个度假村的话。二粗腰的孙子是上午九点到的北涧头,中午十一点就返回到哈尔滨了。这之后的大半年,王海涛天天梦想着度假村,天天等二粗腰孙子的电话,当然没等到。王海涛就问我,你说我这是不是傻老婆等汉子?

我没有回答王海涛。老实说,他这个不着调的话题,让我不是一般地犯困。

就是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心虚似的。我和王海涛紧忙把抬在桌面上的脚放下。

进来。王海涛说。

一个看上去四十三四岁的中年汉子就进来了。农历闰七月的响晴天,中年汉子却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所有的衣扣,包括领口的挂钩,都系了个严严实实,前襟和后背满是灰白的汗卤,估计刮下二斤盐来不成问题。

王海涛看了中年汉子一眼,说,来了二哥。他边说边将双脚重又放在了桌面上。

我就一愣。我和王海涛都是离三十岁还有一小截的人,按年纪算,王海涛该管中年汉子叫叔叔才对。

中年汉子说,嗯哪。

我让中年汉子坐下来说话。他没有坐,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虚虚的。我就对王海涛小声说,嗯?同时用下巴指了指门口,意思是我要不要回避一下。王海涛的左手对我做了个下压动作,意思是让我坐这别动。随即他就拿过手机,低下头来,翻看短信。

中年汉子看来真的有些紧张,他的两只手合在一起,很慢但很结实地来回揉搓。他说,村长,你说我大哥他是咋寻思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他自己的脚。

王海涛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右手的拇指上下翻飞、左右舞动,他说,嗯?嗯。

中年汉子说,村长,别人要租我地种就气我够呛,我大哥他咋也惦记我那块地?我大哥他是咋寻思的?中年汉子说到这儿,头就抬了起来,但目光仍旧虚虚地落不到实处。他接着说,我才不把地租给他,我咋能租给他?我谁都不租,给我多少钱也不行。

王海涛突然哈哈大笑,把手机递到我眼前,给我看一条短信。他对我说,你看你看,真带劲!他又对中年汉子说,嗯,那个,你接着说,你说你的。

我没看短信,但想来应该是黄色的。我觉得王海涛做得挺过头,也太不把这个中年汉子当盘菜了。我就对王海涛摆了摆手。

王海涛低下头来,接着翻看短信。

中年汉子说,反正我的地我不会租给别人,谁我都不租。中年汉子的语速突然提了起来,音量也大了。亲哥咋的?亲哥也不行!我咋能把地租出去?净瞎扯犊子。还说啥可怜我?我用不着谁可怜。净瞎扯犊子!真想帮我,春天他咋不帮我栽土豆?还说我缺心眼,咋的?我乐意,管不着!

王海涛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问中年汉子,二哥,你家二嫂嫁给你的时候,是大姑娘不?

中年汉子脖子一梗,说,是,处女,嘎嘎纯!咋的?

王海涛又哈哈大笑。

我起身去了厕所,我怕王海涛再这么人五人六地抖擞下去,我会忍不住扇他大耳光。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王海涛大骂了一句,给我滚鸡巴犊子!紧接着我看到中年汉子红着脸、梗着脖子,快步往村委会外走。走到村委会大门口时,中年汉子脚没抬高,整个人被门槛绊了个大前趴。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吴老二时的情形。

3

也正是第一次见到吴老二这天,我还认识了他的媳妇。

这天吃过午饭,我让王海涛骑摩托车驮我去涧河边转转。路过村北一片基本农田保护区时,我看到吴老二正大哈着腰,在地里忙着什么。他上午穿的那件中山装,倚着地头一棵茁壮的蒿子,竟然能够站立不倒,猛一瞅,我还以为是吴老二坐在那儿呢。

我就让王海涛停车,王海涛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按照王海涛的说法,吴老二的这块承包地是两大亩,也就是两千平方米。我以为吴老二种的是那种我没见过的旱稻呢,王海涛说,鸡巴毛旱稻!草,全是草。我就仔细看了下,发现这一大片草丛中原来零零星星地长有土豆秧,其中个别顽强者还小心翼翼地开出花朵,那种四边淡紫、中间浅黄的花朵。

你看旁人家,土豆早收完了,都换成现钱了,他倒好。唉!王海涛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他哥吴老大想种他地,多给他钱,他还说啥不答应。我他妈的一想他就脑瓜仁子疼。

我就喊了吴老二一声,二哥!

吴老二直起腰,梗着脖子横了我和王海涛一眼,没说什么,就接着弯下腰忙他的了。

走吧。王海涛边说边拽了我一把,说,这套号的玩意儿,你可怜他,他就觉得你在坑他。

我就又坐上摩托车。

我和王海涛刚刚来到涧河边,总编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个过气的女歌星,到我们涧河来捡钱,牛皮烘烘的,腰都懒得哈一下,歌迷就送给了她一间房子,一块砖一片瓦那样送到台上的。歌星正在南岸医院抢救,总编让我马上赶过去采访。总编说,这事儿你就往大了折腾,安排别人采访我信不过。我说,老大,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

王海涛就驮着我急忙往南岸医院赶。说来也巧,这个过气的女歌星,是王海涛少年时的偶像。他说,当年我老稀罕她唱的歌了。我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就给我们报社的另外两个记者打电话,让他们带上录音笔和相机,马上到医院等我。

摩托车行驶到北涧头村的村口时,停了下来。王海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好一顿折腾,也没找出哪里出了毛病,反正就是打不着火。

我追他,快点,你快点!

王海涛说,我比你急,我还想跟我偶像在病床上来个合影呢!

我说,靠!你怎么不跟她睡一觉?

王海涛说,还真让你说着了。那些年我老梦着她,每回醒来裤衩子都湿了。

我说,你看你住这鸡巴瘪地方,出租车都打不着。紧接着我就想起应该给总编打个电话,跟他解释一下,再让他派个车来接我。可我刚拿出手机,总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拧了,全弄拧了,根本没那么回事。刘笑你该玩就玩你的,不用采访了。总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急忙回拨,总编关机了。我大骂一声,你他妈的耍我呢?

王海涛也大喊,哎呀!哎呀!哎呀!

我以为王海涛是为见不到偶像惋惜呢,他却接着说,闹了半天是摩托没油了。

我长叹一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是真想马上买块豆腐,让王海涛一头撞死。紧接着我就气乐了,我拿出烟来,点了一支。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孕妇由村子里走来。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是因为她走路的姿势特别别扭。一般来说,人走路时都是迈左腿时右手在前,迈右腿时左手在前,否则怎么能掌握平衡呢?可这个孕妇不的,她迈左腿时左手在前,迈右腿时右手在前。而且,别的孕妇走路基本都是上半身稍稍有点后仰,一派理直气壮的气场,她却前倾着,喝醉了酒那样一抢一抢地往前走。

孕妇走到我和王海涛近前时,我看到她脚上竟然趿拉着一双棉鞋,那种毡底、黑趟绒鞋面的棉鞋。

王海涛说,干啥去呀大抓啦?这个“啥”字,在王海涛嘴里的发音是蛤蟆的蛤。

大抓啦很害羞地笑了,但沒有停下脚步,她一边一抢一抢地走,一边一字一顿地说,溜达溜。

王海涛哈哈大笑,小声告诉我,她是吴老二的媳妇。

大抓啦走出十几步远时,又说了一个字,达。

我也忍不住笑了。看来,大抓啦是有很严重的语言障碍,溜达溜达这四个字,她得分两大次四小次才能说全。

我就问王海涛,你们村的承包地里是不是什么都不产,就产人才?之后我又问他,她怎么叫大抓啦?大抓啦是什么意思?

王海涛说,她原名叫李红啥还是李啥红我想不起来了,大抓啦是我给她取的外号。接下来,王海涛好一顿解释。所谓抓啦,是个东北土语,意思是一个人的嘴特别能说,还特别说不到要害之处,而且通常专指女性。

我就真的有些佩服王海涛了,他给人取外号的逆向思维能力都能称上一绝了。当初上高中时,我们下届有个男生,身高一米九十六,王海涛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矬。而有语言障碍的吴老二媳妇,他偏偏叫她大抓啦。

4

转过年来的二月底,吴老二和大抓啦的女儿出生了。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小女孩的名字,居然是我给取的。

我还记得那天是正月十五,一大早,王海涛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以为王海涛是把我们的另外两个高中同学也约到了他家,再叫上我,就能以一场麻将来告别春节了。此前我跟王海涛通电话时,他多次表示过这个想法。

可我来到王海涛家时,却只有王海涛和吴老二两个人,王海涛的妻子也没在家。

吴老二嘿嘿笑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来回揉搓着。他说,刘笑,你文化高,我寻思让你给我闺女取个名。

我就知道王海涛准是在吴老二面前跳脚吹嘘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个小编辑,本科毕业证是自考混下来的。可王海涛向别人介绍我时总这样说,这是我高中同学,北京大学毕业,现在是报社总编。

在吴老二和王海涛你一句我一句的话语中,我知道吴老二的女儿一个星期前出生了。吴老二的哥哥吴老大给孩子取名叫吴冬梅,吴老二的岳母给孩子取名叫吴宝。王海涛也跟着凑热闹,他说,叫吴冬梅肯定不行,冷不丁一听还以为孩子呜咚一声没了;吴宝也不行,一听就像五保户的缩写。王海涛春节前刚刚买了电脑,充其量也就菜鸟一只的水准,他却灵机一动,给孩子取名叫吴.com。

这三个名字,吴老二都没相中,可他本人又想不出更好的。不但想不出,他还要求我给他孩子取的名字要符合三个条件:好听、洋气、有福。

我不能丢北京大学的脸啊,更不能给村长大人丢脸。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我试探地说,叫吴天一行不?意思就是你吴二哥的女儿天下第一。

我得老实承认,天一这个名字不是我的原创,而是从彭永强那转载来的。这个时候的彭永强已经在南方做了执行主编,他儿子的小名就叫天一。

吴老二一拍大腿,说,中!嘿嘿一笑,又说,中!然后他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走,上俺家我给你炖大鹅肉吃。

我急忙推辞,说,不用不用。二嫂在家坐月子,我们去不好。

吴老二说,她们娘俩回娘家了,我老丈母娘伺候她们。

我说,下次吧,下次再来我一定去你家,今天就不去了,一会儿我跟王村长还有个事得商量一下。

吴老二说,咋也得上俺家认认门啊你。

我瞅了王海涛一眼,对他说,我上二哥家认个门就回来。

吴老二家跟王海涛家挺近的,也就隔了七八趟房的样子。路上,吴老二告诉我,我跟他第一次见面那天,王海涛把他骂了,但过后王海涛找了他哥吴老大,让吴老大别再惦记他那二大亩地。吴老二就很开心地笑了,说,我就知道村长说话好使,我哥他不敢不听。

我没说什么。一片冰雪天地里,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大片墨绿的草丛。我很想问吴老二上一年的收成怎么样,但没敢问。

吴老二的家是一间五米宽、六米长的砖瓦房。进了屋我才知道,他的房子外层是砖,里层却是土坯。我想象不出这种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

来时的路上,我其实就想到吴老二家一定挺脏挺乱,但脏乱到这个地步,我没想到。一进屋,潮味、霉味、粪便的臊臭味,还有煤烟的辛辣味,就像一只斗大的拳头,哐一下砸在我的面门。烂糟糟的大白菜、鸡蛋黄那么大的土豆,还有几件衣服,就那么胡乱堆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吴老二还在客厅里挖了个大约一米见方的坑,两只被泥水和粪便染成了深灰色的大白鹅,抻直了脖子卧在坑里,已不知死了多少天了。

坐呀,刘笑你快坐下。吴老二边说边随手扯过一条线裤,风风火火地擦着炕沿。

我说,不的了,我得赶紧去找王村长。二哥你忙你的,有空的时候,我还会来你家。我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就看到了吴老二家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叫靠边站的方桌,上面有几个没洗的盘子和碗,还摆着他家唯一的家电,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吴老二很真诚地挽留我,我还是逃命一般逃到了王海涛家。

一进门我就骂王海涛,你小子吃人饭不拉人屎,吴老二过的那叫什么鸡巴日子你知道不?

王海涛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能帮他,你就写个稿子发你们报纸上,那不比我有力度?

王海涛的话,把我噎住了。

王海涛抖了抖右手,说,大过年的,咱不说他,说他我就脑瓜仁子疼。

可是,吃午饭时,我和王海涛还是聊到了吴老二。

王海涛告诉我,吴老二是三十七岁那年跟大抓啦结婚的,此前吴老二是光棍一根,大抓啦却有过一次婚史。不要说蜜月了,蜜周还没过完,大抓啦就被前夫送回了娘家。后来,吴老二就喜地欢天地娶了大抓啦,宝贝似的供着。北涧头村有个叫于根顺的人,得过小儿麻痹。于根顺问吴老二,结婚那天晚上,你媳妇见红没?吴老二说,啥见红?见啥红?于根顺说,老二,你知道啥是处女不?吴老二说,咋不知道?我媳妇就是处女,嘎嘎纯!于根顺就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吴老二愣了愣,说,整别的都没用,我媳妇好歹能说话。于根顺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于根顺的媳妇是个哑巴。

王海涛还告诉我,天一不是吴老二的第一个孩子。吴老二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长到三周岁时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后来就死掉了。吴老大把这个孩子从窗口抱出来,扔到了山上。那一整夜,所有北涧头村的人,都听了吴老二凄厉的哭号。

5

人只有享不起的福,没有遭不起的罪。这是彭永强当初做见习记者时,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反驳他,说,人要是犯贱,老天爷拿他都没办法。

当初,我手把手地教彭永强怎样采写新闻,可彭永强总是不上道。我就接二连三地数落他,但我不能接四连五地数落。我就咬着牙耐心接着教,我觉得我真的要疯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彭永强去了南方以后,我竟然失意了。我本来应该跳脚欢呼几嗓子的,可我偏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们报社的其他记者将采写的新闻稿子给我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些风风火火的错别字哪去了?没找到错别字,我就想,那些盘根错节的语法错误哪去了?没找到语法错误,我就想,这消息怎么写得这么四平八稳?换个刁钻点的切入角度不是更好?如此一年下来,我们报社的记者就被我得罪了大半。我知道,我是真的犯贱了,老天爷都拿我没办法。但我得拿自己有办法,我得回到我当初的生活轨迹中。可就是这个时候,被我得罪的这些记者,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齐刷刷地原谅了我,还合伙出钱把我请到了北岸大酒店。我这才知道,他们的那些被我刁难过的稿子,大多在刚刚结束的年度全省好新闻评选中获了奖,其中两个人还因此晋了职称。我靠!这是哪跟哪啊?

说完这些没用的,我还是接着说吴老二吧。

那年的正月十五那天,我一边吃午饭,一边听王海涛给我講吴老二的婚姻。王海涛讲到吴老二为儿子夭折彻夜痛哭时,吴老二来了,双手捧着一个罩着塑料袋的铝盆。

快吃,我刚炖好,还热乎呢!吴老二说着就把铝盆放在桌子上,哈哈地吹了吹烫疼的手,揭去塑料袋,是满满一盆鹅肉。

王海涛说,二哥,你别药着我们。这大过年的,医院都不上班。

吴老二白了王海涛一眼,说,你不吃就拉倒,我是给刘笑炖的。

老实说,王海涛的话也真就是我所担忧的,但我不能像他这样明晃晃地拒绝吴老二。我说,二哥,谢谢你,快,你快坐下,咱哥仨喝点。

吴老二就讪讪地笑,两只手合在一起揉搓。他虚虚地看着王海涛,说,这,这不好吧?这不好,我先回去了。他就转过了身。

有啥不好的?王海涛一把将吴老二按在了一把椅子上。

吴老二看来也就是二两的酒量,还得说是啤酒。王海涛给他倒了杯白酒,之后就连劝带灌地让吴老二喝了少半杯。吴老二的脸,红得让王海涛家屋里的温度都上升了好几度,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但没有逻辑和条理。这天我似乎也多喝了一杯,事后就不太记得吴老二都说了些什么。好在我在博客里找到了这天的日记,里面有吴老二语录,不妨复制几条。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两条是吴老二的原话。土地和老婆概不外借。这条是我帮他概括出来的,他的原话两牛车也装不下。还有一条就很反动了:把村长这角给我,我也能当好。是吴老二的原话,让王海涛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二尺。

吴老二送来的鹅肉,王海涛一口没动。我呢,找了块毛少的吃。还好,我的牙齿没被硌掉。

那杯酒,吴老二喝了半杯,就说什么也不喝了。他说,我得上我老丈母娘那儿,看我闺女去。

我送他出了王海涛家院门口,给了他二百块钱。这钱本来是我打算打麻将输给王海涛的。我说,二哥,你拿着,随便给天一买点什么。

不行不行,这不行。吴老二没接钱,转过身就小跑着离开了。

我离开北涧头村时,让王海涛把这二百块转交给吴老二。可不久后,王海涛把钱给我送回来了,他说,操,吴老二不要,还说你给他孩子取名,该他感谢你。

也正是在王海涛把钱退给我这天,彭永强回涧河看望父母,我和我们报社的另外几个编辑、记者在北岸大酒店给他接风。点菜时,服务员一再推荐麻辣烤鹅,说是他们新上市的一道招牌菜。彭永强说,那就来半只吧。麻辣烤鹅很快就上来了,大家都说的确好吃。而我却觉得,还是……还是吴老二炖的有味吧?

6

给吴老二的女儿取名叫天一后,我有一年多时间没去北涧头村。上个周末,我家卫生间重新装修,缺一些贴墙用的釉面砖,我就去了位于内环路的装潢街。在一家叫鑫亿也可能是亿鑫的装潢材料店门口,我看到了吴老二,还是那件中山装,还是所有的衣扣都系着,但右肩头和两个袖肘,多了三块补丁。

我说,二哥你在这干什么?

他说,拉脚啊。他边说边拍了下他身边的倒骑驴。

一小箱釉面砖,我可以自己抱回家的,但我雇用了吴老二。一路上,我问他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他说很好。之后他就夸他女儿,会喊爸爸妈妈了,会走路了,还不尿炕了呢。他还一再说我给他女儿取的名好。吴老二满足得不行的样子,笑得智牙都能拍特写了。

而我的心却冰凉冰凉的。因为我知道,天一也许真的不是吴老二的亲生女儿。

且慢!天一可能不是吴老二的亲生女儿,这事吴老二不知道,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是在这个月初的时候,我们《涧河晨报》在社会新闻版,报道了河滨公安分局破获的一起案件。犯罪嫌疑人叫于根顺,家住北涧头村。这个于根顺,我在前面提到过一次的,就是那个小儿麻痹患者,他当初问过吴老二知不知道什么是处女,而他的妻子是个哑巴。这个于根顺,腿脚不利索也就算了,他偏偏手还不老实,偷盗了价值五万元的通讯光缆。这就是我们报道的内容,仅占原稿的五分之一左右。

被我删掉没有刊发的那五分之四,是说警察审于根顺时,于根顺又交代了别的。他说他们村有对儿两口子,都傻。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一斤猪头肉和一瓶白酒,去了这对儿傻夫妻家,是想让傻丈夫第二天帮他清理菜窖。傻丈夫埋怨他不该带酒带肉来,乡里乡亲的,互相帮个忙不算个啥。于根顺说,那哪行?喝。没用半个钟头呢,傻夫妻就都喝醉了,歪倒在炕上,一唱一和的呼噜简直要把房盖揭开。于根顺本来是想回家的,可他看到一只虱子在傻媳妇的脖子上爬。他想抓住它,可它爬到了傻媳妇的胸口,又爬到了傻媳妇的肚皮,接着就爬进了傻媳妇的裤子。于根顺不信自己抓不住这只虱子,结果真就没抓到,而是把傻媳妇奸污了。警察啪地一拍桌子,说,还有没有了?于根顺说,清理完菜窖,他又买了一斤猪头肉和一瓶白酒,去了傻夫妻家。警察又一拍桌子,说,还有呢!于根顺就又交代,傻媳妇后来就怀孕了,生了个丫头,现在快两生日了,模样越长越像他。警察就去了北涧头村,找到了这对儿傻夫妻。傻丈夫说他媳婦现在还是嘎嘎纯的处女,并且把他媳妇一条满是经血的内裤给警察看。

原稿中,这对儿傻夫妻被我们的记者小羽使用了化名。但我知道,这二人一定是吴老二和大抓啦。我就把这五分之四内容齐刷刷地都删掉了。怕小羽恨我,我就狐假虎威吧,批评小羽犯了三个错误。第一,总编会认为他把我们报纸的品位降低了;第二,他把河滨分局得罪了,读者会认为警察办案不认真;第三,你侵犯了傻媳妇的隐私权,你让他们两口子今后怎么抬头做人?我把小羽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正是因为有上面这个稿件,吴老二向我夸奖女儿天一时,我才心里冰凉。

吴老二帮我把釉面砖拉回家时,我也不知道是出于怜悯、愤恨,还是别的一种什么样心理,我给了他一百块钱。

吴老二不接,说,你给我这么老多干啥?

我叹了口气,说,二哥,这点钱,你,你拿回去把你酒量好好练一练。

吴老二说,不年不节的,我喝那玩意儿干啥?刘笑我跟你说,要是别人雇我,这趟活儿就是五块钱。你要是非给我钱,两块五就行,多一分我这就走。我本来也不该管你要钱。

我就给了他五块钱,他接了。我说,二哥,你,你真挺不容易的!

吴老二说,啥容易不容易的?我闺女都这么大了。他边说边从左裤兜掏出几张零钱,抽出两张一元纸币,又从右裤兜摸出五个一角硬币,塞到我手里,他转身就走了。

7

还是回头说说彭永强跟我要的小说吧。

彭永强约稿之前,我其实已经完成了初稿。主人公名叫小龙和阿秀,都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两个人相爱快一年了,穷并快乐着。后来,阿秀的母亲病了,生命危在旦夕,急需一笔高得离谱的治疗费用。印有领袖头像的纸片子,把他们两个实实在在地欺负住了。阿秀就偷偷离开了小龙,给一个叫大福的老男人做了二奶。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龙认识了大福的女儿琪琪。小龙千方百计地追琪琪,以为这样就能骗来阿秀母亲所需的治疗费用。

彭永强打电话跟我约稿时,我跟总编请了一周假。我的打算是先到北涧头村玩一两天,换换脑子,剩下的那四五天再全力以赴改这个小说。

现在,我已经乘坐上了十八路小公交。一路颠颠簸簸的,小公交开到北涧头村的村口,就掉头往回开了。我呢,先到了北涧头村委会,见锁着门,就又去了王海涛家。王海涛的妻子告诉我,他在吴老二家呢。

我就往吴老二家走。刚进吴老二家院子,我就听见王海涛在大骂,啊?谁不说你傻?你咬屎橛子当麻花,还他妈的嘴犟!你他妈的都要气死我了!

我就急忙进屋,看到当初可能是用来养鹅的那个大坑已经填上了,接着看到吴老二正蹲在墙角,大抓啦愣呵呵地坐在炕边,她怀里搂着天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天一,她正在一顿一顿地小声抽泣,泪水把满是灰尘的脸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而王海涛站在大坑旧址上,脸红脖子粗地呼呼喘气。

王海涛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指着吴老二,说,摊上这套号的败家玩意儿,我上辈子得做多大损、缺多大德?人家看他可怜,给他两千块钱,他他妈的装清高,不要。

吴老二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小声念叨,我不用谁可怜。我有房有地,有媳妇有闺女,还有倒骑驴,可怜我干啥?

我问吴老二,谁呀?谁给你钱你没要?

王海涛说,李云宇。两千块,少咋的?你就是把倒骑驴蹬到一百迈,一年下来你能挣鸡巴几个钱?

吴老二说,反正我就是不要。说完,他又蹲了下去,使劲擤了一摊鼻涕,顺手抹在鞋帮上。

我问王海涛,李云宇是谁?

王海涛说,我以前给你说过,有个台湾人要在我们村建个度假村。

我说,我想起来了,他爷叫二粗腰,当过国民党兵,是吧?

王海涛说,对,就是他。王海涛手指了下吴老二,说,人家觉得他可怜,给他两千块钱,他说啥也不要,气得人家一拍屁股走人了,度假村也不建了。

吴老二和王海涛同时叹了口气,屋子里就静默了下来。

我来到炕边,说,天一都这么大了。

大抓啦很羞怯地一笑,一边抱着孩子往外走,一边一字一顿地说,溜达溜。走到院子里,大抓啦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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