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我说的法国友人,是指铎尔孟、圣·琼·佩斯、贝熙业这几位前辈,都是上世纪初在北京长住或驻足过的,一辈子和中国有不解之缘,为中国做过许多难以忘怀的好事,是值得纪念的远方朋友。
铎尔孟毕生“红楼梦”牵
呕心沥血铺架中法文化鹊桥通民心
铎尔孟的名字是和《红楼梦》联系在一起的,是当代最著名的法国汉学家。
我知道铎尔孟的名字是通过李治华先生。李治华和他的夫人雅歌用了27年的时间翻译了蓸雪芹的《红楼梦》。翻译的最后10年,李治华是和铎尔孟在一起的。李治华的头衔是“译”,而铎尔孟头衔是“校”。当时恰值1954年,铎尔孟因故离开北京,返回巴黎,一时无事可做,正好有时间接手校审《红楼梦》法文译本的工作。一忙就是10年,期间每个星期两次李治华赶来和他见面,风雨无阻,不分节假日,两人埋头共同切磋定稿,直到全书校审完毕。这个活儿也是铎尔孟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本来,他还想再校审第二遍,只是生命已近终点,无法实现。
2001年我应驻法大使吴建民先生的邀请,为我驻法使馆人员讲演。在国庆招待会上我遇见老朋友李治华先生,他约我第二天午餐时详谈。这次接触让我有机会去了一次李治华在里昂乡下泊郎驿的别墅。由那儿我取回了《红楼梦》法译手稿,12大册,约30斤重,共计4231页,整整装了一箱 。此手稿现存中国现代文学馆,详情我已写在《去法国小镇取宝》中,里面有这么一段:
“《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翻译体例规定:除译者外,必须有另一名专家任校对。《红楼梦》的法文校审由铎尔孟教授担任。先生是中法大学的创始人之一,清朝末期就来到了中国,教授法国诗歌、戏剧及中译法课程,用毕生精力研究中国古典诗词,在中国旅居了49年,五十年代初才返回法国。他在生命最后10年,足不出户闭门修润李治华翻译的《红楼梦》书稿,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贡献给了这项工作。他和李治华每周见面两次,暑假则住在一起一两个月,相互切磋,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全部手稿的每一页之每一行都留下了铎尔孟教授的修改笔迹。就手稿来说,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一份弥为珍贵的文物,如此精益求精,如此敬业负责,如此精诚合作,给人一种非常惊心动魄的感觉。”
这个故事还有续篇,而且这个续集又分上下两场。头一场是我力主法国政府应为李治华先生的文化功绩授勋。为此我建议中国驻法大使馆文化处从侧面积极配合促成此事,经过一段酝酿,果然成功,李先生继巴金、盛成、艾青等先生之后成为法国政府颁发荣誉勋章的华人、华裔获奖人之一。此后我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出面邀请李治华、雅歌夫妇访华,在文学馆召开了隆重的“李治华、雅歌文库”落成典礼,并借此机会热烈庆祝李先生获法国勋章。先生再一次重返母校中法大学两个旧址参观,隆重地热闹了一番,那年李治华前辈已高龄八十有八。
铎尔孟先生在《红楼梦》法译手稿上留下的修改手迹,每一行每一句都有,而且页页如此,惊人啊,给我、给每一位有机会见到手稿的人,都留下了震憾心灵的印象。于是,又导致了第二场故事的发生。那就是出现了一本专门描写此事的小说,作者叫郑碧贤,书名叫《红楼梦在法兰西的命运》,像接力赛似的,她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在我将《红楼梦》法译手稿接回中国之后,连续追踪采访李治华夫妇及其子女,并挖掘出很多有关铎尔孟先生的丰富资料,特别是她在书中首次披露铎尔孟在华、在法的珍贵照片。这本书2005年在国内出版,由我写序,后来又出了法译本。我出席了该书在北京的首发式。
《红楼梦在法兰西的命运》中有三张照片特别惊人。
其中一张是铎尔孟回法国后居住的地方,一个叫华幽梦的地方,离巴黎45公里,那儿有一座圣·路易国王在1228年创建的修道院,铎尔孟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最后的10年,直到去世。这里有很大的院子,有树林,有湖泊,有古堡,有教堂,有别墅,有圣·路易卧室。经过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洗礼,教堂已残破不堪。教堂的一座钟楼被砸得只剩下高高的一角,孤伶伶地立在那里,像一把利剑剌向蓝天。照片把这个充满悲愤的利剑似的殘楼断垣表现得让人极其震憾。顿感在这里翻译《红楼梦》倒是在气氛上十分搭调。
另外两张是1925年铎尔孟在北京时的留影,是在他的家里,一张表现伏案工作时的专心致志,另一张正坐着休闲看书,均在同一间房子。陈设除一张单人沙发外清一色的全是中式古典家具,桌上是中国磁器,地上是中国痰盂,墙上是中国画,地上铺着中国地毯。铎尔孟正手执毛笔写汉字。房子明显是北京的四合院平房,高大敞亮,但经过精心改造,有大玻璃窗,有木隔墙,保留雕花隔扇,还另开有后窗。顶有意思的是,铎尔孟着中式长夹袄,縀子面,绣大花,穿皮鞋,抽烟斗,一看就是一位酷爱中国的很有修养和学识的外国学者。
早年铎尔孟是应聘到北京教醇亲王载沣的孩子们学法文的老师,那时的溥仪刚一岁。铎尔孟在醇亲王府里客气地抱过溥仪,后者还把尿殷勤地撒在了他身上。以后铎尔孟担任过北洋政府顾问,和志同道和者一起创办了中法大学,1941年以后担任中法汉语研究所所长,掩护过许多中国学者。他还是个收藏家,离开中国时曾留给北京图书馆一大批藏书,带回法国的数以万计的中国典籍在他身后则藏于里昂图书馆。
现在知道那所铎尔孟生活过工作过和藏书的房子是位于北京东城区的甘雨胡同,但是究竟是多少号已无从查找,现在是否还存在,也还有待考察。
如果,有朝一日找到了它,那倒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人故居。
铎尔孟先生如果健在,以他的成就和作用而言,同样是有资格获得法国最高荣誉勋章的,理由是他在中法文化交流上毕生做出过重大贡献,历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那所房子,那间客厅兼书房,像那两张照片所示,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实,在甘雨胡同两侧进行一次小小的地毯式搜索,看看是否能发现那照片上的高大的玻璃窗户,也就不难找到那所旧居了。但愿罢。
“悬壶济世”法国大医生贝熙业妙手回春编织笃厚中国结
铎尔孟在北京有一位法国同事,叫贝熙业,同样是一位值得纪念了不起的人物,他在北京的足迹同样值得一觅。我有幸参加了一点点这种寻找。
大约在2007年年底,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非常像导致一桩著名公案——美术馆后街22号院保卫战的那个求救电话,这次要我去看看北京东城大甜水井24号院的房子。
我找了个星期六下午去了一趟。发现那里的四合院已经拆除了一大片,只孤单地保留下两三个院子,其中一个门牌是大甜水井24号。
拍门进去后,居民老夫人很客气地领我到屋内观看,说电话就是她打的。听她说,这房子以前是法国医生贝熙业的住宅,也是贝大夫所建。
房子基本是中式的,但细部多处是洋式的,譬如,有专门的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地上是木板,墙上有木护板,而且压花的,房外有围成一圈的走廊。东院院内有一口井,井圈上还有文字。这大概就是那口有名的甜水井吧,胡同因此而得名。
贝熙业是法国驻华大使馆的医生,曾在东交民巷开办法国医院,当院长,还在天主教西堂前面开过诊所,是北平的有名大夫,为许多中外患者诊过病。贝大夫也是中法大学法方六大董事之一。他在城里的私人住宅就在大甜水井。他也是五十年代初返回法国的。他走后,他的住宅曾分配给轻工业部部长蒋光鼐先生居住,以后是纺织工业部的副部长及其家属住在这里,现在产权还在全国纺织行业协会手里。目前这栋房子正面临被拆除的命运,据说拆除后这里将是扩宽的道路和绿化带。
海淀区妙峰山下管家岭一带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花园,人称“贝家花园”,现在是海淀区的文保单位。这个“贝”字,正是贝熙业大夫的符号。他当时在这里建造了一栋别墅,假日里经常到这里来休息,顺便也给当地乡民看病。在贝家花园里有一座特别的建筑物落座在山坡上,是一座碉楼,三层高,是用石头壘造的,面积不大,大致每层有十六平方米左右,底层是乡民候诊室,第二层是贝大夫的诊室,设有洗手池。在碉楼的底层铁门门楣上有一幅小石匾镶嵌在墙上,上面是李石曾先生题写的四个大字“济世之医”,题跋中对贝大夫的医德医术有很高的评价。抗日时期,贝大夫曾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帮助过北平的抗日抵抗活动,包括对附近的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提供医疗药品和器械,他也悄悄地医治过游击队伤员和边区士兵。贝家花园是一个重要的中共京西地下情报联络点,也是许多爱国志士奔向解放区的重要通道。他们由妙峰山出发去门头沟斋堂,再沿山涧去晋察冀边区或延安。当时贝大夫已年高七十,他还自己骑着自行车,驮着几十斤重的药品不顾道路崎岖不平,由城里骑到妙峰山下,交给地下交通员再转运进抗日根据地。当时,替他看门护院人就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城里的地下工作者如黄浩同志,也常常通过贝大夫将购买的医疗器械和药品转运给晋察冀边区,送给白求恩战地医院等处。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燕京大学英藉教授林可迈当天携带两箱无线电零件先躲到贝家花园,最后成功碾转进入延安。
妙峰山麓驻足法国大诗人琼佩斯讴歌《远征》殊荣诺文学奖
妙峰山山麓一度曾是在京法国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原因是这里有许多中法大学的附属机构,如中法大学附属温泉中学,西山第三试验林场等等,贝熙业别墅建在此处决非偶然。法国人兰荷海的别墅也在附近。他们当时都是准备在这里久居的,甚至还准备了墓地。
在上世纪初和他们经常来往的还有一位法国使馆的外交官,叫圣·琼·佩斯,是一位著名诗人,他曾和贝熙业结伴由北京出发到蒙古旅行,寻访古丝绸之路。1917年至1921年期间他曾住在这附近一个叫“桃源”的地方的一个小道观内,创作了一部长诗,叫《阿纳巴斯》(又名《远征》),1960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温家宝总理2005年12月访法期间在巴黎综合理工大学发表演讲时特别提到过这件事。他说:“许多法国现代政治家、文学家对中国文化都有深的感情。196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长篇杰作《远征》,就是他在北京西郊的一座道观中完成的。”
国内的圣·琼·佩斯翻译者和研究者以及文史工作者曾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北京京西北郊区寻找法国诗人写诗的地方。有关资料中多次提到诗人曾在离北京30公里的桃源寺、桃峪观里逗留写作。现在已大致锁定在海淀区妙峰山下管家岭一带。那里已发现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桃源“二字。旁边就是法国人兰荷海的住宅,不远处有贝家花园、龙泉寺和七王坟。
我曾于2006年提过一份全国政协提案,建议在桃源附近复建一处圣·琼·佩斯的写诗处,纪念这位杰出的法国诗人,或许是一方中法交流的有趣的胜地。这份提案得到了海淀区人民政府的原则同意,说准备在条件成熟时建造。
我到管家岭村访问的时候,村干部曾对我说,他们已得知有人建议在这里兴建法国诗人的纪念点的消息,说有关部门正在筹划中。听到这,我心中暗自感到高兴。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搞得太商业化,毕竟这是一处文化景点,要有文化内涵和品味。
其实,大甜水井贝熙业故居、甘雨胡同铎尔孟故居(如果能找到)、贝家花园,都是可以办成博物馆的,叫作法中文化交流博物馆吧,内容都是既充实又精彩的,中国人和法国人同样都会感兴趣,一定会成为人们出出进进的观光游览胜地;而且,这么做,才对得起朋友,他们之中有的不愧是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战士,有的是世界知名的诗人和学者,都为中西文化交流,为中国的先进文化事业的发展帮过忙,出过力,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对这样好的朋友,理当尊重。时机也正合适,补课还不算晚。不过,要抓紧啊。再晚,等什么都没有了,就更对不起人了。
(作者系著名文化学者、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