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东南藏缅语的领属结构

2014-05-30 07:29
语言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代词定语结构

江 荻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中国社会科学院 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西藏东南地区察隅县处在中国、缅甸、印度交界之处,当地至少有四种人口很少的土著语言,分别是达让语、格曼语、义都语和扎语(孙宏开1980,李大勤、江荻2001,李大勤2003,江荻2005、2013)。这几种语言相互之间关系较为密切,目前系属地位还有争论(Benedict 1972,Bradley 1994,Matisoff 1996;杜冠明(Thurgood 2008)),暂时归在藏缅语族景颇语支(孙宏开1998)。跟这几种语言地理上接近的其他藏缅语(云南)有独龙语、阿侬语、柔若语、景颇语等,还有南亚语系的克蔑语和克木语等,这些语言语音结构和语法结构上均有相近之处,例如带次要音节的弱双音节词、本文讨论的领属结构等。这篇文章以达让语为主描述和讨论藏缅语有关定语性领属结构语法现象。

一 并置领属结构

达让语名词和代词没有词形上的主格(/宾格)和领属格分别,名词和代词的领属结构区分带领格标记和不带领格标记两类,构成两类领属结构短语,语序分别是领有者(possessor)+所属者(possessee),即“名词/代词+名词”,或者领有者+标记+所属者,即“名词/代词+领格标记+名词”。先观察达让语领属结构短语(江荻等2013):

tɕe55lɯŋ35ŋ35 ŋ35 他们家的房子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达让语表达领属关系时仅仅将领有者和所属者并列,即所谓并置领属结构,依靠语义关联,反映出以下几个相关特征。第一,领有和所属两部分没有数上的一致,例如表示个体领有者“他的”和集合复数“他(们)家的”都不必跟所属者保持数的一致;第二,采用语序方式表示,基本没有屈折形态形式。例如代词主格“我”也充当领格“我的”。如果代词与亲属称谓领属结构交换位置,只能构成同位结构,例如ɑ31bɑ35“父亲他……”。

但是单数第二人称代词与某些亲属称谓(长辈)构成领属结构短语时,代词变形为nɑ55(←)。例如,nɑ55bɑ35“你的父亲”,nɑ55mɑ55“你的母亲”,nɑ55kɑu55“你的舅舅”。

这是所谓所属者特征分类,是可让渡与不可让渡领属关系的逻辑基础。但是,达让语的这项特征是残缺的形式,不可类推,比较:hɑŋ35ɑ31bɑ35“我的父亲”,ŋ55ɑ31bɑ35“我们的父亲”,“他的父亲”,bɑ35=“他们的父亲”,ɑ31ne55ba35“你们的父亲”(ɑ31bɑ35“父亲”脱落词头是另外的现象)。

其他人称无论单数还是复数,乃至于第二人称的复数都没有这样的变化形式,试比较单数第二人称代词与非长辈所属者名词或其他名词构成的领属结构短语:tɑ31tsɑi55“你的姐姐”,ɑ55“你的孩子”,“你家的鸡”,显然也没有这样的残存变化形式。第三,不区分可让渡与不可让渡概念,例如pɑ35“他的肩膀”,“他的帽子”,“自己的事情”,领有代词没有形态变化。

孙宏开(2005)指出,怒族的四种语言,阿侬语、怒苏语、柔若语、贡山独龙语(贡山讲独龙语的部分群体划归怒族)存在人称领属语法范畴,但也属于残存形式。例如阿侬语:

第一人称 第二人称 第三人称名词带人称前缀 ɑ31mɯ31(我)妈妈 ɳɯ31mɯ31(你)妈妈 ŋ31mɯ31(他)妈妈年长者(说) ŋɑ31 ɑ31mɯ31我的妈妈 ɳɑ31 ɳɯ31mɯ31你的妈妈 ʔŋ31 ŋ31mɯ31他的妈妈年青者(说) ŋɑ31 ɑ31mɯ31我的妈妈 ɳɑ31 ɑ31mɯ31你的妈妈 ʔŋ31 ɑ31mɯ31他的妈妈

阿侬语部分亲属称谓名词带人称领属前缀(词头),这应该是早期形式(比较南亚语,多数代词添加前缀)。现在年长者口语中一般都用人称代词直接添加到早期形式上构成领属结构,而这些早期形式依然保留原来独立使用的人称前缀形式。不过,目前的年青人直接在亲属称谓名词前添加人称代词,亲属称谓名词都使用类似原型的格式,没有人称领属前缀变化形式。

独龙山地区的独龙语现在还有少数年长者保留了较早期的人称领属屈折形态:“我”,“我的”;“我们”,“我们的”;nɑ55“你”,“你的”;“你们”,nik55“你们的”;“他”,“他的”;“他们”,“他们的”。

相反,格曼语的名词和代词构成的领属结构没有形态变化,领有者和所属者之间也不带任何领格标记(孙宏开1980,李大勤2003)。例如:ki54“我家”,kin55“我们家”,ki54ɡul55“我的衣服”,a31“你的名字”,wi54a31“他的脸”,a31“你的脸”①孙宏开(1980)曾记录格曼语领格标记mpha35,用例是 mpha35 tho55“公社的拖拉机”。但我们在非借词短语调查中几乎没有遇到这样的用法。。

义都语(江荻2005)名词作领有者的领属结构有些添加领格标记,有些不添加,较为自由。义都语代词作领有者的领属结构是否添加领格标记视代词类别而定,一般第一、二人称单数代词往往不添加领格标记。第三人称是后起的,词形较长,用法不定。比较②本文采用了以下语法标记:Poss:领格标记;Top:话题标记;1sg:单数一人称;2sg:单数二人称;3sg:单数三人称;INT:疑问语气词;NMZ:名词化标记;NEG:否定词;Modi:修饰标记;LOC:处所格标记。:

我 爸爸 我们 POSS爸爸 我 房子 我 POSS房子我的爸爸 我们的爸爸 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

你 爸爸 你们 Poss 爸爸 你 房子 你 POSS 房子你的爸爸 你们的爸爸 你的房子 你的房子a31hi55ja31 tɕi55 na31ba55 a³¹hi55ja31 oŋ35 a31hi55ja31 tɕi55 oŋ35他 POSS 爸爸 他 房子 他 POSS房子他的爸爸 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i31ȵi55 oŋ35 i31ȵi55 tɕi55 oŋ35我们 房子 我们 POSS房子我们的房子 我们的房子

由此可见,藏东南语言领属结构倾向采用并置领属结构,领格标记结构只是可选项。

二 带标记的领属结构

达让语的领格标记是 ɑ31bɑ55,添加在领有者名词/代词和所属者名词之间:soŋ55nim55ɑ31bɑ55tɑ31ko55“松鸟的书”,ɑ31bɑ55tho55lɑ55“公社的拖拉机”,pɑ55ku55ɑ31bɑ55tɑ31rɑ55“巴顾松的砍刀”。

领格标记ɑ31bɑ55在实际使用中总是省略的,似乎只有多音节词场合才可能出现。有一个必须出现的环境是省略被限定成分的语境(领有者+标记),例如对话,ɑ31bɑ55就不可以省略。例如:

1)

2)

格曼语的领格标记是 phɑ35,但是“名词/代词+phɑ35+名词”领属结构基本消失,仅保留了作为类别宾语用的“名词/代词+phɑ35”结构。例如:

3)

义都语的领格标记是,使用较为普遍。

ŋa35 tɕi55 a55dzi55bru55 som55hoŋ55 tɕi55 oŋ35 a31mi55 tɕi55 a31dzo55我 POSS 手镯 松洪 POSS 家 藏族 POSS文字我的手镯 松洪的家 藏文si55ja53 tɕi55 dia55pu53 ȵu35jaŋ31 tɕi55 ta53ra35 a55i31tɕi55aŋ55 tɕi55 em55bre53谁 POSS 锄头 自己 POSS 影子 小孩 POSS 病谁的锄头 自己的倒影 孩子的病

跟达让语和格曼语一样,不带所属者的领有格结构可以充当判断句中的类别宾语。

4)

三 修饰标记和领属标记

达让语名词、指示代词、疑问代词和名词化结构做修饰语一般都放在中心语前面,形成“修饰语+中心语”(AN)结构。例如:

5)

形容词、数词、数量词做修饰语通常放在被修饰语后面,形成“中心语+修饰语”(NA)结构。例如:

6)

如果形容词前置,则需要添加修饰语标记ɡoŋ55。例如:

7)

8)

有意思的是,表领属关系的短语也可以用这个标记。例如:

9)

10)

11)

12)

13)

上文已经指出,达让语主要利用并置领属结构表示领有与所属者关系,领格标记ɑ31bɑ55很少使用,或有条件使用。ɡoŋ55作为领格标记使用很可能来自修饰性定语标记,导致修饰标记与领格标记混用。根据记录的材料来看,标记 ɡoŋ55的领属用法还是有一些特点,主要表现为所属者一般都是无生命物,而且ɡoŋ55不能构成表类别宾语的领属结构。

格曼语、义都语,以及阿侬语、柔若语、独龙语等领属和修饰限制语都用同一标记,说明二者有渊源关系,惟达让语透露出二者的差别。

四 关于领属结构的深层思考

达让语及其他藏东南语言领属结构的多样性引出进一步的思考。

(1)从来源上看,同一个语言既有词形屈折(或格标记)又有领有者-所属者并置领属结构两种领属关系的表达方式,这说明二者可能是不同时期的产物。孙宏开(1995)指出,藏缅语代词屈折形式是代词与格后缀在历史演变过程中相结合产生的结果,这无疑是正确的。以藏语为例,领格标记有多种形式,取决于领有者词形上是否带韵尾或者带何种韵尾,书面上分别记为:gi, kyi, gyi, (v)i,条件是:

{Poss ➜gi/W(ord)[g/ ng]__},即gi仅出现在前一音节“g/ ng”韵尾的环境。

{Poss ➜kyi/W[d/ b/ s]__ },即kyi仅出现在前一音节“d/ b/ s”韵尾的环境。

{Poss ➜gyi/W[n/ m/ r/ l]__},即gyi仅出现在前一音节“n/ m/ r/ l”韵尾环境。

{Poss ➜(v)i/W[¢]__},即vi仅出现在前一音节以“¢”(零)韵尾环境并黏附其上。

这说明藏语领格标记历史上因语音变化分化为4种读音。我们来看不带韵尾的单数第一人称代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目前,单数第一人称代词拉萨话读作,领格则读作,来自ngavi,是人称代词加领格标记合音而成,发生了屈折变化。从共时平面看,拉萨话单数第一人称代词领属关系呈现为并列领属结构形式“我的朋友”,再看(←suvi dpe tcha)“谁的书”,sy55“谁的”来自su55“谁”跟领格标记(v)i55的合音。因此,历史上的领格标记可能融合为并置结构,共时上的领属并置结构也可能蕴含了早期的领格标记。

(2)大多数语言描写性定语和领属性定语共一个标记,例如汉语“的”、义都语“”,说明二者具有内在共性。汉语“好书”和“我哥”的中心词表示概念或事物的分类,每个概念包含多个属性,属性的集合既定义概念自身也分别其他概念,前面的修饰语或领属语则是中心语(属性)的属性值,属性值指明属性所具有的某种属性或属性集之一种。显然,这是描写性定语和领属性定语的共性。另一方面,中心语跟定语之间还存在性质、位置、时间、质料、领属、部分-整体等等属性和属性值关系,其中领属义的自然属性值和社会属性值较为突出,使用频度较高,与代词(以及指人名词)结合,逐渐范畴化和语法化,易于产生不同于其他属性值或描写性定语的语法形式。

为什么目前区分描写性定语标记和领属性定语的语言并不多,这可能难以回答。至少有两个因素值得提出:一是逐渐发展的多样性表达抹平了凸显领属关系的表示方法,例如汉语曾有“所”字结构和“者”字结构,达让、义都等藏缅语言大多也有表领属关系的名词化短语,例如达让语:ju53(酒)dim35(喝)jɑ31(NMZ)me35(人)“喝酒的人”,prɑ55(好)tɑ31(唱)jim55(Neg)jɑ31(NMZ)me35(人)“唱得不好的人”,其中的名词化标记 jɑ31兼具领格标记或者修饰标记的功能。二是长久的语言复杂随机演变,正如藏语部分领格标记融入代词造成并置领属结构,其中的变化过程不易描述。我们还推测,这些语言领属结构的组成部分相互间缺乏性、数、格一致关系也可能是领属关系不稳定的因素。

达让语描写性定语标记和领属性定语标记混用现象促使我们观察其他语言,例如南亚语系的克蔑语有两个标记,和(陈国庆 2005):

14)

15)

16)

克木语也有两个标记:和(陈国庆2002):

17)

名词和代词的领属标记放在名词和代词前,这是南亚语基本语序。形容词标记放在形容词后面,可见这是不同性质的标记,是描写性的。再如克木语:“红的”,“咸的”,“酸的”。

藏缅语跟南亚语领属结构的语序不同,但领属关系的内涵是一致的。比较达让语,注意两类不同标记:ɑ31bɑ55和 ɡoŋ55。

18)

19)

戴庆厦和徐悉艰(1992)注意到了景颇语的描写性定语和领属性定语差别,前者用标记ai,后者用ɑʔ31。例如:

20)

21)

除此外,表示时间和地点的描写性定语添加标记nɑ33,也不同于领属性标记:

22)

(3)达让等藏东南语言不区分可让渡与不可让渡领属关系,这一点基本符合世界其他语言研究的类型,即“如果可让渡与不可让渡不对立,那么领属关系由领有词来标记”(Aronoff 2002,Bisang 2001)。达让语单数第二人称词形变化、阿侬语残留的领属前缀表现了这个特征。藏语的多样性领格标记、其他语言的“领有者+领格标记”作类别宾语用法证明领格标记属于领属结构的领有者部分而不是所属部分,这一点也是类型学应该注意的。

最后,本文就领属关系提出一些待解释的现象向学界同仁请教:

(1)在很多藏缅语言甚至南亚语言中,并置领属结构一般是领属关系表达的主流,领属标记很少使用,但是,基本上所有语言都有代词或名词跟领属标记构成的转指性结构,充当主语、宾语,类似汉语“我们的(学校)”。为什么?

(2)领属关系处理为格系统跟其他主格、对象格、处所格、工具格等有一个重大差别,即领属格(possessive, genetive)关联名词与名词,或名词与代词,而其他格均处理名词、代词跟动词关系。把领属关系放在格系统是否合理?

如果同意上文所说,修饰语标记与领属标记具有某类共性,又当如何考虑这个问题?

【附记】原文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方言》季刊编辑部与复旦大学中文系联合举办的“汉语方言类型研讨会·2012”宣读(2012年8月7日至9日,复旦大学)。

陈国庆 2002 《克木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陈国庆 2005 《克蔑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戴庆厦、徐悉艰 1992 《景颇语语法》,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

杜冠明(Thurgood, G.) 2008 汉藏语系:内部继承、外部接触及历史变化,《民族语文》第1期。

江荻 2005 《义都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江荻、李大勤、孙宏开 2013 《达让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李大勤 2003 《格曼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李大勤、江荻 2001 扎话概况,《民族语文》第6期。

孙宏开 1980 《门巴、珞巴、僜人的语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孙宏开 1982 《独龙语简志》,民族出版社。

孙宏开 1995 藏缅语人称代词格范畴研究,《民族语文》第2期。

孙宏开 1998 20世纪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研究,《20世纪的中国语言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孙宏开、刘光坤 2005 《阿侬语研究》,民族出版社。

Aronoff, M.& Janie Rees-Miller (Eds.) 2002The Handbook of Linguistics.Blackwell Publis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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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sang, W.(ed.) 2001Aspects of Typology and Universals.Berlin: Akademie-Ver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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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isoff, J.A., Stephen P.Baron, and John Lowe 1996Languages and dialects of Tibeto-Burman.Center for Southeast Asia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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