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耀华先生《金翼》版本的差异
——1944年原始版《金翼》中译本后记

2014-06-09 14:25庄孔韶
思想战线 2014年6期
关键词:修订版林先生人类学

林耀华先生《金翼》版本的差异
——1944年原始版《金翼》中译本后记

1944年版《金翼》封面

1984年,在我做了林耀华先生的博士候选人以后,似乎研究的兴趣很快从中国西南山地民族转向了汉人社会。之前我就知道他的书房里有一本墨绿皮的精装英文版《金翼》(1947/48),后来我借阅时,发现还有宋和的台湾繁体字中译本《金翅》,这当然是同一本书的不同文本。在笔者多次访问“金翼”黄村田野调查间隙,我时而拜访林先生,一同核对现实和书中的新旧人名、地名和往事,以方便新的调查。

直到1990~1992年我赴美博士后研究期间,才在华盛顿大学(西雅图)的Suzzallo图书馆第一次找到《金翼》1944年英文原始版,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版本(The Golden Wing,A Family Chronicle,by Lin Yueh-Hwa,Ph.D.,International Secretariat 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 1944,New York),不过从书架上抽出来翻阅,感觉被书本储存起来的时光瞬间得以延续,尊敬与惶恐油然而生。当时,我大体上注意到前后两个版本的异同,特别是1947/48年版后面多了一章学术解说。我时常在图书馆里阅读,那里复印很贵,当时只印了这本书腊斯克(B. Lasker)写的序言,并首次译成中文,以“隐然实现的伟大目标”为题寄到国内,发表在学术刊物《思想战线》(2005年第4期)上。

1940 年,林耀华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获得博士学位后,在留美陪伴患病妻子期间,根据他在家乡———福建省闽江流域黄村(今福建省古田县境)及所在县、乡、镇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本人在1936 和1937 年离开中国前最后两次田野工作,写成了小说体著作《金翼》。这本书描述了两个农村家族兴衰的历史过程,并以当时功能主义学派新论——平衡论融人字里行间,以展现人类学理论对社会历程变迁的深度解析。时任太平洋学会会长的腊斯克先生为这本书做序并推荐,终以《金翼,一部家族的编年史》为名在美国出版。

前两年,我的博士生方静文获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研究基金赴美研习,我嘱她再次查找林先生的1944年版《金翼》,希望能赶在此书问世70周年(2014年)推出中文全译本。方静文在2012年9月给我的电邮,写到她和张锐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查书的情景:当他们在高高的书架上一下子发现林先生的44年版老《金翼》,“拿在手里的瞬间,有一种久违的熟悉和感动”。他们对一下子获得珍贵文献的感触,同我20多年前何其相似乃尔!经她查阅,《金翼》的英文版主要是1944年(纽约太平洋协会版)和1947/48年版(纽约版和伦敦版)。后来,1974年还有一版(Greenwood Press in Westport,Conn .),应是1947/48年版本的重印。所以,就内容而言,只有两个版本,即1944年版和1947/48年版。后者对前者的修订是林先生在成都完成的。林先生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我在成都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代理系主任,太平洋研究所的何兰德(W. L. Holland)先生曾来华与我会晤,请我修订此书。英文修订本以‘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为副题(Lin Yueh-Hwa 1947/1948,The Golden Wing,A Sociological Study of Chinese Familism,Kegan Paul,Trench. Trubner & Co.,LTD. London),较原稿增加了最后一章的理论阐述(第21 章,1944 年版只有20 章),并请英国著名人类学家费斯教授(R. Firth)撰写导论,1947年正式出版(1947 年首版拖延至1948 年面世——译者注)于伦敦。”而且在修改手稿时,林先生的朋友萨金特夫人(Mrs. Douglas N. Sargent)曾为这本书稿做英文润色。(见1947/48年英文版前言.第3页。)

现在流行的中文译本有北京和香港三联书店的庄孔韶、林宗成中译本,这一版今年(2014年)还被收人商务印书馆的名人名著系列。之前还有台湾桂冠图书公司的宋和中译本,中文书名为《金翅,传统中国家庭的社会化过程》(1977年)。这几种繁简体字中译本均依据上述1947/48年伦敦版,而在美国1944年首次出版的《金翼,一部家族的编年史》一书则从未翻译过全书。

从《金翼》前后两个英文版本看,最重要的不在前后副标题的变化,而在于结构的较大调整。方静文仔细核对过不同版本,发现了些差异。如1944年版第1章“东林早年的生活”的前3个段落在1947/48年及以后版本中变成了英文版前言的一部分;第1章比修订版多了3个段落,是关于关系网络和命运的探讨;第2章有1个段落是修订版中没有的,是关于平衡,调适和再调适的;第3章有2个段落谈到东林建立的平衡有被打破的危险,而芬洲却帮不上忙,这在修订版中没有;1947/48年以后版本将1944年版的最后一章的结尾加以修订,并增加了新的理论解说专章。

这样,我似乎很快发现了这种修订方案的原委。林先生清楚地知道论文、民族心和小说笔法的差异,然而想写小说的努力尚脱却不了论文与民族心常见句式的影门,因此1944年版的一些依场景直接解说的学术理论段落,明显地夹在众多的陈述句之中,如果要进一步保持整体性的小说笔法,何兰德先生的建议显然是将所有理论解说的夹杂段落集中起来,从上述前后版本的段落调动就是一个证明。不仅如此,虽然《金翼》小说体行文如愿以偿地变动了,但人类学平衡论的解说则不明显了,这大 概就是书后增加较为独立的“把种子埋人土里”学术设释专章的原因。表明林先生借小说形式又不失学术根本,成为早期人类学创新写作行动的先驱,极为难能可贵。

2 0世纪9 0年代林耀华与庄孔韶

中学生林耀华

在翻译时,方静文还对比了两个版本内容的前后差异。如第4章,有一段关于张家、王(立阳)家和黄家同样兴盛的段落,在修订版中没有;另外,修订版删去了张芬洲孩子婚礼上东林和东林母亲座次的描述;第8章关于东林在店铺中的位置和会计、医生等人的介绍等3个段落,在修订版中被调整了顺序,稍后才出现;还有1段关于东林在店铺中定米价的段落,在修订版中没有;第11章中关于宴会座次的1段在修订版中也没有;第12章关于分家过程中担保人角色的介绍,在修订版中也没有;第15章关于东林在家庭中的长期缺席对家庭内部矛盾的影门,以及二嫂向凯团征求意见,而将关系网延伸到家庭之外的段落,在修订版中也没有。

以上的内容增减,可以肯定有些是详写和略写的选择问题,但似乎也隐现修订主导者与作者的跨文化认知差异,从而决定了取舍之判断。在古田乃至更大的范围,庆典与聚会的座次问题在日常生活中十分显眼,总是被众人关注。我在《银翅》第15章等处,多次表达这一民俗的人类学意义。它相关于人伦秩序、隆礼与睦族的传统儒家原理,影门至今。因此可以说,仅在这一点上,林先生的1944年版的原始选材更具人类学意味,相信各位会在阅读时加以理会。

除却以上成段的变化,还有一些小的调整。比如原版比修订版多几个句子或者少几个,或者表述略有不同。如林先生所说,这是因为新版的英文表述经过了润色。应该说,英文1947/48年修改本更加流畅和口语化了,而1944年版的小说体则混有理论解说的一些片段,继续保持着人类学家民族心夹叙夹议的写法影门。于是,为了展现新旧英文版本写作差异并在中文译本中留下印记,我和方静文则在1944年版《金翼》的中文翻译与行文润色时,逐句核对(英文与中文的不同版本)并悉心于人类学与民俗用语甄别与选择措辞,呈现了与英文修订版、三联中文版的些许差别。

大体上说,《金翼》三联版和宋和译本明显口语化;若和原句对照,这次44年版译本之准确性更为贴近英文文本,介乎书面语和口语之间;和三联版比较,本书多见民族心式样的转承衔接用语和陈述句。这样,我们的中文新译文体现了1944年《金翼》原始版既要尝试写小说,在一些地方又没有脱掉论文和民族心的陈述句特点。尤其44年版的字里行间,林先生是混合了平衡论解说的,在所描述场景即时做文化解释的时候,学术化的句子形态就出现了,尽管不是在全书的整个篇幅。

记得我和林宗成从1983年就开始翻译1947/48年版《金翼》,每人各半。那时我和宗成还都没有去过福建“金翼”黄村,尽管那一次三联书店的出版周期很长,仍然会有一些不准确的翻译。当1986~1989年笔者回访金翼黄村以后,曾对三联版做过一次小的改动,多是民间用语上的改正。例如,最早的译本不能确认“小哥”降生时去的什么女神庙,90年代三联第二版时,译者已经完成在林先生家乡的田野工作,遂修订改为“陈靖姑庙”,而这一版(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则直接使用古田地方民众熟悉的“临水陈太后”庙。

此外,林先生的1944年版《金翼》多处描述的年节习俗用语,似乎也不易按意思直译,所以我们的2014年版,从英文倒回来理解和查阅文献,使用了汉人社会更为常见的用语,如“长明灯”、“冥币”、“阎罗十殿”、“七夕(乞巧节)”、“金童玉女、牛头马面”、“元宵节”(上元节、灯节)、“盂兰盆节”(中元节,及民间称谓“七月半”)、“拗九节”(直译“孝顺节”)等;也有在翻译地方民俗和人生过程的地方,尽量使用地方惯用语,如一些仪式上使用的木制“颤子”、“红毡”、象征性的仪式“鸭母渡江”等。葬礼上至今呈现的“魂帛以白绢为之,如世俗所谓同心结者,垂其两足,”“以此依神”之遗风(《朱子家礼》卷四),若不知此象征渊源,有的版本的描述性直译则会显得很奇怪,甚至将“同心结”译成了“蝴蝶结”(宋和译本),完全曲解了作者本意。

当林耀华先生试图将古田人在婚礼或节日的押韵民谣译成英文以后,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几乎和中英文诗句对译的难度不相上下。然而如今要倒回去翻译,便只有查阅笔者亲历这些场景的歌谣笔记,以及在福建1989年拍摄纪录片的素材片中,寻找林先生《金翼》中的英文歌谣的恰当译法,即还原古田民谣的节奏和韵脚,推敲字句颇有难度。还因林先生当年的英译句式已经为了符合英美读者的习惯做了改变。如今的1944年译本在几处出现的一再推敲的民谣新译文,显然已经不同于1948年版《金翼》的两种中译本了。

我再回来谈谈一代代人类学家撰写文化的持续努力,人类学小说就是这样一种成功的借用性尝试。从林先生的《金翼》先后两个版本的结构与内在变化,看出从学术专论到小说之间的笔法过渡的痕迹,它包含着人类学家走出去和返回来的过程中,书写与表达的一再变化,理论接受、改变与变通的转换,译者对著者思路的艰难梦寻,以及未来读者对人类学先驱著作和多种译作的令人期待的评价,从而能更好地理解处在传承中的地方人民的文化秉性,以及当世社会交流中的人类选择及其表述。

福建黄村一直是我们共同关心的人类学田野地点,在这片土地上,几代人深埋了学术的种子,并且已经生根、发芽。谨此庆祝《金翼》这本书原始版面世70周年,以及它的新译本诞生!

庄孔韶

于北京景山老宅

2014年7月28日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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