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启蒙:五四精神遗产管窥

2014-06-14 08:52北熹
师道 2014年5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精神教育

北熹

五四运动,乃新文化健将面对家国数千年未有之剧变巨劫,力引西方理性之光,痛针旧邦之弊,竖科学民主两大旗帜,欲从精神深处唤醒民智,以期实现救民救国,自新自强的滚烫思潮。五四之鼓不是太平的助兴,是平地一声声惊雷。历史太沉重、钳制太猖狂、封建太柢固、民众太愚昧,这鼓声不由显得甚急甚繁,而繁杂中我们又听得清楚,鼓点重重落在了批判之厉与启蒙之切上。

赞誉连连中,也有不少人对五四之批判与启蒙进行深刻的反思。前者多言其“过”,言其悉数糟粕的同时摧毁了中国最精致的文化,把孩子和洗澡水都泼了出去;后者多言“不及”,言救亡压倒了启蒙,理性先天不足,启蒙终于未竟。然而,当我们真诚地面对历史,感到在新旧相斫的境地,那些精神率先破土而出的“新民”代表们,虽然昂扬自信,有着国家脊梁的自我暗示以及影响力的自我确证,但那掩盖不了的彷徨、焦灼和怀疑也是极其真实生动的。这些复杂表情正好印证了过与不及的千古难题,印证高尚的事业只能是永不停息的战役——许多人终其一生穷其心智,只能是其中一段非常短暂的接力。更何况具体历史条件的掣肘,破立之间,力量的走向有时身不由己。因为说到底,国家的完成、启蒙的完成端赖于人的完成,而人的未完成,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竟如同一个历史的符咒,从未获致全然的破解,只有通过一次次领受教育洗礼,一次次自我去蔽来趋于完善。尼采曾有“未来人”的提法,代表着完满,现在的人只是“胚胎”,孕育着创造未来人的力,于是,人的完成只有靠传递式的精神发育来实现。这个意义上,五四有其偏颇,仍是现代先进思想的踏实发轫。

问题是,五四为启蒙打下的底盘或曰发育的胚胎,我们接手了吗?五四先贤们为什么将启蒙的光束毫不犹豫地打到教育的场域中来?其非凡的精神发酵与教育本质如何共通?当今的教育为何不敢直面启蒙?启蒙与教育本是同一套逻辑,为何现实相去甚远?这些都迫切等待启蒙与教育开展深入的对话,在对话中复回启蒙实在的面目和教育深远的取向。

——教育作为启蒙

五四启蒙之光,试图清扫专制和愚昧的死角,在社会各个精神层面开展了广泛的探讨和论争,言文、言政、言教,皆有不同的启迪和影响。其中,教育救国的呼声无疑最让启蒙有根可扎,教育的启蒙本质先天呼应了精神改造的时代要求。五四先行者以教育的新式化为开端,开始了启蒙立人的崭新思考,留下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不过,在很多知识分子那里,教育改革过程还纷杂地交织着其他领域的摸索,也就是重心不总是在教育之中。但非常奇怪的是,最终有数量可观的人以回归学校的人生轨迹继续启蒙的薪火。这种紧扣教育、针砭社会的传统在当代知识分子中也多有例证,如著名学人李慎之曾说,他最想做一个大学校长,多次提到“当一辈子中学公民教员”的心愿,要为青少年编写一本《公民读本》。教育与启蒙在优秀知识分子那里热切相拥,究其根本,是两者在终极任务上高度一致,即皆为人之实现,培育清明而独立的人,敞向尊严、自由和超越。

教育若不以“立人”为旨趣,而以“制器”为目的;不观人格之健全,只问分数之高低;不明批判为何物,只认服从为美德;不懂牵引,只会压制;不会对话,只知灌输……则当然毫不关涉启蒙,更妄论实现人之完善了。失却精神价值的标志,教育将不可避免地平庸化;失却启蒙性的力量,教育只会助长专制。教育重拾启蒙的利器,意味着教育之维度不仅在于磨砺技术,更在于砥砺精神;不仅解知识之惑,更要祛意识之魅。借用西方的话语——启蒙欲驱散人类“自我招致”的黑夜,使之如昼长明。明亮者,方见人们生动之面孔,而非群体之黑压压。教育黑夜,则是掩埋了丰富掩埋了个性的“合群”模式,而虚幻的集体只能沦为他在的附庸。

不论是五四将启蒙诉诸教育,或者是今天应该将教育诉诸启蒙,终究会归于同一套话语——即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凸显学生在学习中主体性地位,并强化其自主、自律的意识;开展平等对话,注重思想培养;推动学生知识结构优化同时,赋予学生权能,鼓励他们敢于运用自己理智,批判性地观察社会等等。

问题又一次摆在面前,呼吁教育重新与启蒙并肩作战,是不是调子太高了?如果说五四新青年们面对是生死存亡保种强国的历史关口,急需觉醒国民,重塑品格,那么今天教育是否还需要这些“超负荷”的指向和举措?回答此类问题,需要对历史脉象作平静观察。向来所谓之危急,多指风起云涌之事件,有多少“无事的宁静”被人们轻忽,暗涌之潮常被史笔轻轻带过。若说五四启蒙任务消解在浩浩荡荡的救亡运动中,留下一声声叹息,让后起学人闻之扼腕,那么后来启蒙消解于无处不在的专制统治中,还有多少人听到回音呢?来看看现在的教育就知道了,它不鼓励个性,也不鼓励博学;不鼓励深刻,也不鼓励反思;不鼓励开明,也不鼓励有趣……流行盲从,扼杀创造;奴性尚在,解放尚远,不也危急乎?

将启蒙作为教育的日常修辞,是令教育自我紧张的积极尝试,也是驱除教育精神迷惘的内在要求。承继五四的启蒙精神,只有着眼它的发展过程才能看清它真正的性质。卡西勒在《启蒙哲学》里说,“启蒙思想的真正性质,从它的最纯粹、最鲜明的形式上是看不清楚的”,也就是本文开篇所述,需要接力以再次凸显它思想的价值。这个意义上,启蒙与教育有着内在的相互渴求。

教育获取启蒙的视角,目的更在于形成一种更好更积极的存在方式,以创造更有意义的思想,形成更有力度的声音。这不仅代表一种希望,一种提醒,更代表一种权益的自我争取,不单有利于学生的道德成长,也有利于拓展教师专业发展的空间。在启蒙的历史话语的层累中,该是教育再次发声的时候了。

——教师作为知识分子

事实上,启蒙与自我启蒙是交织在一起的,五四精英们的生命突围正是在这两者的斗争中进行。现代知识分子受到的诟病中,有一宗罪叫“自我放弃”,另一宗罪叫“在自我放弃前放弃大众”,而教师受到的深刻批评中也有这两宗罪:自我放弃以及自我放弃前放弃学生,这两宗罪相互发明,照见教师生存状态的苍白和无力。

正如完全的反叛不可取,完全的沉寂也是可悲的,刘铁芳老师有一段话极为诚恳,“如果我们总是认为自己被体制和环境束缚着,实际上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心囚禁起来 ……自助则神助,拯救总是从自我开始,从心开始”。是的,就算压力普遍可见,我们都可以有所行动,有所对抗。自由气息当然能孕育思想的活力,但压制也能锻打它坚实的内质。“教师作为知识分子”,并不承诺可以包囊思想问题的一切,更多地,我理解为一种“主体角色”——首先强化自我道德坚守,二为追问教育起点,争取批判性解读文化,三是呼应社会脉搏,勇于运用理性进行判断和反省。五四教育思想的传统,教育者之人格坚守最为瞩目,其次眼界开阔,最后敢于斗争,这是由内向外的辐射:有心灵立点、有丰沛才学、有探索勇气,因此总是显得真气弥满。他们在显明自我同时,也自然而然成为学生的人生参照。教师只有在自我意识和批判品格的养成中,在日常一点一滴渗入学生生命世界的观察中,才有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接续这种传统,知道如何言说,如果行动,如何介入。

在观念天地的跋涉中,对话使知行显现出更洞明的理性。教育独白则当然是一种对话,它是自我对话,是“主体角色”的根基——没有深刻的自我对话,其他对话只是喧嚣。但无论是何种对话,都不容易,都需要酝酿。哈扎拉尔对教育研究的理解是,重要是你获得一种机缘,从中展开思索与对话。机缘则当然来自具体生活,具体学习和具体关系中——只有在持续的具体中,我们才能获得批判思考与交流的个性。个性并非遗传,个性是自我包含和遗弃的不断校正,它是在自我敏感的基础上,不停审视和储备的结果,所以,知识分子不一定偏好宏大叙事,而更注重在日常生存中坚持精神的扬弃,通过不断对话使状态获得保存。此义既明,则公共领域也好,学校的细节也罢、甚至私人问题都有可能让我们获得更加明晰的看法。

教学日常的自我启蒙,使“在路上”成为一种习惯,积攒分享的热情。自省和对话交互进行,每一次都带着生活的意义再次整理,催化新的内涵,使内在的德行最终得以彰显。我们阅读五四学人的力作,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日常性——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怀疑”充当重要角色,从中提醒认知,激活认知,才不会“随身拖曳着一大堆不消化的知识石块”(尼采语)。

虽说五四干将都有着独行侠的“面相”,但如果仔细阅读他们的书信,会发现他们还是有着一个诤友式的小圈子。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进行裁切评判时虽总是自我心灵的开口,但肯定是有所观有所取后的结果。涵养诤友式的友谊,可以让教师“欲辩欲明”,许多反教育的言行也会在直击、侧敲中明确起来,使得教师有可能通过对对立面的否定,来完成对核心涵义的肯定,或者说通过确定教育的外延以准确把握教育的内涵。

教师作为知识分子,或是高瞻远瞩,或是明察秋毫;或是同道切磋,或是孑孓独行,皆是访学探路之举,它的特别之处,还是在于立定教育本义的启蒙,这是五四的神色,也是今日教育亟须拓植的品格。

责任编辑 李 淳

猜你喜欢
知识分子精神教育
虎虎生威见精神
论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
教育有道——关于闽派教育的一点思考
拿出精神
办好人民满意的首都教育
2020未来教育新思维
教育教学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