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外一篇)

2014-06-20 20:22叶小明
江南 2014年3期
关键词:斑鸠喜鹊羽毛

叶小明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不幸的事接踵而来,有时还祸不单行,这次居然祸扎堆了三个一起来。

在马其顿我公司内部出现了偷窃集团。外地城市有一家分店营业额明显下滑,反复调查没发现异常。凭直觉肯定有玄机,我就自己偷偷安装了微型的摄影头在这店的收银处上方。原来这店长常常收钱不给发票,把没入账的钱放入口袋中,在铁证面前,他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抖出了两个为他篡改店里存货资料的在我办公室工作了5年的同伙。当时我心跳得很快,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如海啸汹涌而来。公司中就我一人是中国人,其余100多号人全是当地人,还有多少只鼹鼠潜伏在其中?我感到自己站在薄冰上。

在失败感的冲击下我心理的堤坝几乎要崩溃时,千里之外的12岁儿子踢足球小腿骨折了,现在上了石膏在家养病。糟糕的是不久后要参加维也纳初中段国际象棋大赛的决赛,他已通过初赛,现在他没办法与教练及其他队员作赛前的准备了。

做梦也想不到的还有,筑巢在我阳台墙上方凹处的那只母斑鸠前天失踪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巢中的刚出生还只有3天的小斑鸠白天有雄斑鸠照料,晚上却由我代管。现在还是初春,夜里气温降到5度左右,它还没有羽毛,如果不是放在我房间的暖气炉旁边的纸盒里,一定会冻死在外面的巢中。雄斑鸠没有晚上睡在巢中的习惯,它的天职是上午9点左右到下午3点前后守在巢中,其余时间外出觅食,晚上睡在远处的树梢里。

可惜这儿中国人很少,没有佛庙,不然的话,我一定去烧香拜佛再抽一张签,按照佛主的意愿去办事。现在我只能自做主张了。我过去是个外科医生,知道对付身体上肿瘤最好的办法是切除。我开除了那三人,并请律师起诉他们。儿子之事明天到维也纳家里再作商量。现在最棘手的是小斑鸠的生存问题。明天我一定要离开马其顿,到维也纳看儿子然后到中国进货。

下班回家已是4点多了,我急忙收拾行李和准备必要的文件。可眼球时不时滚向鸟巢的方向。雄斑鸠不知什么时候飞出去了。阳台上的巢室里仅留小斑鸠,一听到声响,光秃秃的小脑袋缩进巢中。忽然一只乌鸦悄悄地滑翔过来停在巢前两米远的卫星接收锅上缘,俯视着那小斑鸠,那幽黑的硕大的喙,微微张开,如梁山泊李逵的两把板斧,寒气逼人……我心一收紧,准备冲出阻拦……那雄斑鸠从乌鸦背后突然快速直线冲撞过来,像鱼雷撞向巡航舰,鱼雷没有爆炸,那乌鸦被撞得踉跄,仓皇逃走了。好样的!如正面搏斗,斑鸠的喙如厨房的火钳对李逵的板斧,不是一个级别的兵器。平时我看到斑鸠在房顶瓦背上与乌鸦相遇,总是举起双翅表示臣服退让。是啊,乌鸦个头比你大一倍,不得不服。

那雄斑鸠很像我,不幸的事情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半个小时后,一对喜鹊像寻找什么一直在附近徘徊,越来越靠近斑鸠巢。雄斑鸠隐藏在阳台前左边大树的密枝中,密切监视着不速之客。我以前看到一只喜鹊在阳台前方的房顶上撕扯一只很小的雏鸟,当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透过高倍望远镜确实看到了两只还没有羽毛的小翅膀,百度百科也证明喜鹊和乌鸦是属同科,在繁殖期偷猎鸟蛋和雏鸟。这时,一只喜鹊降落在阳台右边的小树上,东张西望,像小偷作案前的习惯。雄斑鸠如直升飞机从高处慢慢降落,与喜鹊同站在一根树枝上,蓬松起羽毛,鼓起脖子,发出低沉的吼声,慢慢向喜鹊移动,警告对方赶快离开。那身材略大些的喜鹊歪着头,把那尖嘴钳似的喙指向天空,根本不买账。礼不成,兵相见。雄斑鸠跳起来,击拍翅膀,居高临下喙爪并用攻击来犯之敌。另外一只喜鹊见状急忙前来支援,可雄斑鸠不顾背后敌人如何夹击,紧紧缠住脚下的那只喜鹊往死里打。底下的那只喜鹊也许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斑鸠,再说到底是做贼心虚,转身逃跑了,那援兵见伙伴这么没骨气也心灰意冷撤退了。

雄斑鸠又胜利了。它飞到靠近巢的左边那棵大树上,俯视着小斑鸠,慢慢梳理着激战后紊乱的羽毛。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落,一阵风又把它吹上树梢,像战旗在山头飘扬。

翌日,天还蒙蒙亮,我把小斑鸠放入巢中,用柔软的纸屑和碎棉把雏鸟包围起来。今天是第5天,它已长出部分羽毛,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我最担心它的安全和伙食。

在机场我穿过安检门时,红灯闪烁,警笛高鸣。那检查员拿来金属探测器在我周身移动,最后停留在裤口袋,警员用手抚摸没有发现什么,可金属探测器一直在狂叫,他只好叫我到一小房间脱下裤子,拿到超声波检查。很快外面传来哈哈大笑,有个女人说:这中国人真穷,连条裤子都买不起,裤裆和口袋脱线了居然用订书机来修补。又是一阵狂笑。那笑声震落我心中的泪水如雨注,我穷?我穷?!我一年上缴的各种税款就达到100多万欧元,我家的豪车你打半辈子工都买不起。我裤子不讲究是因为我反正一个人在外生活,假如你男人离开了你还用心梳妆打扮?

到了家,看到儿子斜靠在沙发上,打着石膏的小腿架在茶几上。他看到我来了,急忙放下手中的书本,接过我给买的他最喜欢的莫扎特巧克力,疲惫的脸露出笑容。他说还有20天就要举行初中生国际象棋决赛了,他很担心自己是否去得了,医生说还要30多天才能拆掉腿上的石膏。

为了疏解他焦虑的情绪,我给他讲故事。儿子很喜欢听我讲故事,这次我给他讲了那只雄斑鸠勇斗乌鸦和喜鹊、单身抚养小斑鸠的故事。儿子听了后沉默寡语,一反常态。也许他更喜欢听我公司里故事,我公司里发生的事太多了,经过我的润色个个都可以和007比美,我愿挑些以智取胜的故事,启发他要多动脑筋。以下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我在一个城市找到了一家很合适的店,正在装修,邻居那家店有部分商品与我们相似,怕我们的物美价廉影响他们的生意,这家老板通过中间人转告我,别在这儿开店,否则要把我店烧掉。当即我叫中间人给他送话:能否做一笔交易,我增加店里的货物保险额,他来放火,保险公司赔来的钱对半分。后来呢?儿子问。那坏蛋说:中国人这块骨头太烫不好啃啊。

男孩更喜欢有激动场面的故事。下面的故事他曾绘声绘色转述多次给同学们听。

一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们公司办公室和仓库的房东突然要收回房楼,说要卖掉。可合同一年后才期满,我要他给我2个月时间去找房子,装修和搬迁。他坚决不同意,切断了我们的电源。暖气、照明、电脑打印机等一切办公用具都不能工作,我只好买来个发电机。那房东见断电这招不灵,再来一招更毒的:心理侮辱和意志摧残。说中国人瘦弱,他仅用一指头就能把我击垮。是可忍孰不可忍,第二天我穿上运动鞋,在公司院子里,把自己的汽车喇叭按得满天响,引来周边其他公司人员数十人围观,然后把棉衣脱掉摔在厚厚的雪地上,冲着那房东家的窗口大吼:有种的出来和瘦弱的中国人交交手!随即在宽大的院子中打起少林拳。那龙腾虎跃的套路,那杀气腾腾的咆哮,那怒火冲天的气势,引来满院的掌声。那房东龟缩在房间,不敢迈出半步。由于用力过猛,牛仔裤的下裆开裂了,腰也有点闪伤了。我见好就收,回家换裤子去了。裤子还没换上,公司来电话,说房东同意我们两个月后搬,电也给我们了。当然我没有把裤裆裂开和腰闪伤了告诉儿子。

故事很精彩,但父子的分离,还是给儿子造成心理的伤害。同学怀疑他没有爸爸,因我从未参加他的家长会,也没有到学校接送过他一次。踢足球是他妈去捧场。一次我到维也纳刚好是周末,他叫我不要出去,好多同学要来玩。妻子告诉我他要向同学展示一下他不是没有爸爸。当时我流泪了,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我儿子身上,我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亏欠了儿子很多。

为了把种族的血脉延伸下去,那只斑鸠纵使无奈孤独,也全力以赴要把孩子抚养,而我有可能与妻子一起抚养孩子却选择分离让自己独行,难道比动物还不如?难道我不爱自己的孩子?在中国期间我一直这样拷问自己,责备自己。可要改弦易辙,关掉马其顿的公司回到奥地利生活却决心难下,总感到内心深处有种神秘的力量,前方有股强大的磁场,左右我继续独行。

我从妻子口中得知我到中国后儿子就拄着两支拐杖到学校上课和参加下棋的辅导班,每天都提前一小时去。妻子有次笑着对我说,她整理他的房间时发现枕头底下小纸条上写着:爸爸就是一只雄斑鸠。她还说把他数落了一番:不能对爸爸无礼。

半个月后,我回到马其顿,还没放下行李就到阳台去看斑鸠的巢。啊,那只小斑鸠还活着,而且全身羽毛长齐,和它的父亲差不多大了,只显单薄些。我掐指一算,出生到今该有20天了。按照以往的观察,一般出壳后15天就离巢飞向附近的树上再与父母生活10来天,然后高飞远走。看着那鲜活的小斑鸠,我对那雄斑鸠肃然起敬,太伟大了,英雄父亲!

过一会儿那雄斑鸠飞回来了,小斑鸠高兴地拍着翅膀迎过去,把长长的喙插入父亲的口腔中,一个呕出,一个吸入,那流入小斑鸠口中的不是食物,而是父爱,是种族的血脉。

第二天,那雄斑鸠一个惊人的举动,如醍醐灌顶,解开了我困惑多时的心结。大清早,雄斑鸠给小斑鸠喂食后,居然不断地啄赶小斑鸠,直至它不得不战战兢兢张开翅膀踉跄不稳飞到阳台前最近的那棵树上。可能这只小斑鸠从小单独面对黑暗、寒冷和天敌的飞影,对外面充满着恐惧,迟迟不愿离开那小城堡,为了让小斑鸠早日能独立生活,雄斑鸠不得不采取强制的看似残忍的手段。

啊,原来父爱还有多种多样的。动物如此,人类何况不是?我们的孩子不仅仅要身体健康和脑袋聪明,还要有不畏艰难勇于拼搏的精神。虽然我没有亲手喂食,把握冷暖,可我在这儿白天单枪匹马,打拼天下,晚上孤身只影,忍受寂寞,这本身就是给儿子一种精神的传递,一份特殊的父爱。如果没有具备超常的意志,我不可能创造出一个中国人在欧洲指挥100多个白人和管理二十几家属于自己的连锁店的奇迹。

其实每个人有意无意都为种族的延续和进化忙碌一生,而父母的爱是其中的一幕重头戏,戏中角色众多,远离家室独行拼搏者也是其中之一。

不久,家里传来好消息:儿子荣获奥地利维也纳国际象棋大赛初中组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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