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

2014-06-28 08:50崔国哲金莲兰
民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媳妇

崔国哲 金莲兰

很多时候,人们容易被人表面的假象蒙蔽。其实,一个人品格的高低、心性的优劣往往并不由他所受的教育程度、所处的社会地位决定。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作者以“剥洋葱”的手法,让读者看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散发出的光彩。老王——这一个只识大写八个字的文盲,却明辨是非,勇于担当;生活虽然拮据却不取不义之财;表面上,满口的脏话,脾气火爆,内心深处却深藏着对亲人、对朋友的深情厚义和菩萨心肠;就着生黄瓜喝廉价白酒,却能自得其中乐趣,不怨天,不尤人,对人生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仗义执言,热心公益,虽身处贫贱,却难掩其高贵的人格魅力。在人情日渐淡薄,人心越发自私的当下社会,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呼唤真情的回归,《老王》是一篇能给我们带来些许慰藉的作品。

我们民族的文化,在跟他民族文化的结合和相生过程中会产生同音异义或异义同音,王玉文就是一例。

仔细一寻思,这个名字够逗的……在朝鲜语里“玉门” (不是玉文,两者却是同音)有着女子的阴门之意,而且不 是普通的玉门,竟是什么王玉门,嘻嘻……可能寓美文之义而起的玉文这个大名,受阿尔泰语族的戏弄,你看沦落成什 么模样啊。

据春秋战国时期传下来的姓名学,汉字里的王玉文也许算不上多么高明的名字,倒也不算差到哪儿去。在周易的五行中王氏名字的三个字都属于吉,且王姓属土,玉属文,文属水。说得具体一点,玉表示智勇兼备、名利俱全,文则象征学问,兼有英俊、多才多艺和纯洁之义。虽说女性的名字带“玉”有着多病,折寿的俗说,但多亏王氏是男的,也就无此虞了。

可是,这样一个吉利的名字,要是译成朝鲜语就变成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物事,这该说是将汉语直译成朝鲜语的形态的局限性了吧。用学术语言说,王玉文这个源语,译成朝鲜 语的目标语时会荒诞地变成女性的性器了,虽说是谐音。

属于阿尔泰语族的我们的文字,有时候会导致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王玉文这种状况还是轻的,延边的牌匾文 化里被直译成比王玉文荒诞、可笑一百倍的词句,还堂而皇 之地挂到大街上,令人捧腹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这还是正在进行型呢,真不知会留下多少笑料。这可是民族地区独有的文化幽默啊。

纵观姓名的变迁史,有意思的还不止这些呢。这点中外皆然,在古代的朝鲜,因医学水平过低,婴儿夭折司空见惯,祈求儿女的无病长寿和幸福的先人们,大都相信名贱免灾。于是形形色色的下贱的名字满天飞,狗屎、牛粪、石头、灶蛋、扫院、臭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高宗皇帝的小名竟叫“狗屎”,著名宰相黄喜索性叫个“猪羔”,草民百姓更不用说了吧。可是,小名贱则贱,尚不见拿人体的器官起名的。

虽说名字不过是表示一个人的记号,但至今存在着儒家名即身、身即名的名体不二的影响也是不争的事实。一句话,人们宁愿相信起个好叫好听,写起来也有品味的名字才能有福,还能交上好运。想当初,王玉文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这些而起的吧。

我们小区共有十一栋大楼,学着其他小区的样子在楼间空地上植入草皮,也弄了一些松树等树木栽上了。还营造了一些老人休息处、儿童游玩场和小型公园等,看起来倒也不大寒酸,可不知怎么的十号楼和十一号楼之间的空地却保持着原始状态。这还不是平地,是一面坡,看起来很突兀,有点碍眼。

大凡住宅小区都是集中供热,地皮好像也是大家的,并没有明确的一家一户的界线。除了房屋内部的设施,其他则由物业统一管理。因此,这里的土地也可说是小区居民的共同所有。如今的住宅,大都设有电梯或楼梯,以走廊或楼梯为中心,两边有着各自的单元房,其结构有着切断跟左邻右舍接触的不足之处。而且,有违传统的土地观念,这里的土地也并没有私有庭院。因为这样,那片空地就那么搁置着,因为不属于具体的哪个人,也就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搬进新楼三年了,这片空地还那么废弃着,住户当中有人开始盯上这块无主宝地,于是一片接一片的梯田开始露出了模样。第一个挥镐上阵的竟然是老王。有人牵了头,人们纷纷效仿,未久公寓小区内竟然出现数不清的巴掌大的“小梯田”。

公寓小区内的这种共同劳动,会给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提供急剧亲密的契机。老王跟我虽然同住一栋楼,可他是三单元,我住五单元,平常见了形同陌路,可开这个“小片荒”我们就认识了。过去我印象里的老王,剃着个小平头,还戴着瓶底厚的眼镜,不分场合跟媳妇吼来吼去,是一个没有教养的粗汉。

因为撰写《朱德海评传》,我得到难得的创作假,不用上班了。创作之余,困了乏了我就要出去走走,远远地望着人家“开荒”,成了我的小憩。巴掌大的空地,竟然聚集了好多好多人,挥汗造田,真是蔚为壮观。老王是其中之一,他开的“荒”居然最大。

我不免好奇,走过去问他想种点什么,他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吐出一句“种菜!”老王的小平头和沾满汗珠的近视镜里蒙着灰灰的粉尘。我想再打听一句,大夏天的想种什么菜,可是看他别人该他三百吊似的冷脸子,终于没敢问出来,悻悻躲进了公寓的阴凉里。看那个人长相那么凶,好像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今年天气持续大旱,搁在过去都够得上奉上祈雨祭了。酷阳晒得地温剧升,就是坐在阴凉地里也要大汗淋漓,可老王置身炎阳下兀自把镐头舞得呼呼生风。看我不再吱声了,老王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粗鲁,直起腰往裤腿随意擦着镜片,回过头望望我。自顾自地说打算在这里种点秋菜,白菜萝卜啥的。说完,不知起了什么念头,他居然扔掉镐头,大步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掏出一颗烟递给他,他挥手说不会。

我们就那么唠开了,他随意问我看样子像是上班族,为什么总呆在家里,你干什么工作?人家这么随意问,我要是实诚回答,也未必能听进去的吧,于是我也随口答道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在家里疗养呢。我要是说什么创作假怎么怎么的,人家能听明白才怪呢。不出所料,老王也并没有想知道的神色。他说自己姓王,问我姓什么,我就说姓崔,明明他比我大,他还是叫了我一句“老崔”。其实,我听见过人家喊他老王,早就知道他姓什么了。跟他唠了一会儿,粗人倒是粗人,可像是明理的。

这块空地要是那么扔着,只能养蚊子,看起来像废墟,不能看着不管……可是,想这么刨开种点啥,这么瘠薄的垃圾堆里能产出什么呢……我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可干,权当是打发日子吧……老王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自己开的那点地。老王说得不差,这面坡上胡乱堆积着住户装修房子乱扔的建筑垃圾呢。

人口集中到城市和城市化的趋势,令自然和人类的关系起了很大变化。这种人口集中现象使得城市寸土寸金,引发了地价的暴涨。闹得市中心土地利用率越来越高,能够拥有巴掌大的“自留地”堪比奇迹。来到公寓年代,人们好像也没有丢弃想拥有一块小院的期盼的吧。

他妈的,等着瞧吧,我们这小区早晚要出事。我们明明付了空地绿化费,这都几年了还这么扔着,谁没有意见啊。他妈的……我们这么种点菜,怎么也强似废墟一样扔着吧……

自从那天唠嗑之后,我们算是成了点头之交,在外面见着还能打个招呼什么的。后来,发生我的小车轮子扎坏的“事件”,急剧地拉近了我俩的关系。不知是哪天,我停放在空地前面的汽车后轮塌下去了,一点气都没有。闹得我一时不知所措,老王走过来问有没有备胎,我就给他打开了小车后备箱。老王从后备箱拿出备用轮子和工具箱。几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就一个人麻利地顶起轮子,给我换上了轮子,看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要是换了我还不得忙活半天。看来,老王对这种事是行家里手。老王拍拍手,直起腰来,用脚踢了踢换下来的轮子说,眼下的小车轮胎都是无内胎轮胎,是一种真空轮胎。所以,即使坏了气也不会一下子跑尽,很安全,嘱咐我到轮胎修理店给原来的轮胎充气后再把备用轮胎换下来。我就按他的嘱咐,找到修理部出了20元给坏了的轮胎充气,再换下了备用轮胎,没想到这么利索……

中午,老王照旧到空地挥舞着镐头。巴掌大的地有什么可侍弄的,可老王几乎把全部的时间都花费在那里了。仔细观察,他不是在忙着,而是享受着这个时光。那块空地,除了老王还有好多人忙活着,他们大都是平常没事儿在阴凉地闲唠嗑的老人们。

其实,小区里倒有着专门给老人们开辟的空间,那就是老年人活动中心。可那里说穿了就是麻将屋,整天响的是码牌声,还有呛人的烟味儿,可是老王好像对玩牌之类没有什么兴趣,整天泡在他的“自留地”里。

中午时分,老王终于“下工”,来到他自己开辟的休息处,我瞅准机会出去了。这个老王在通向自己房子的三单元入口处,摆上了自己亲手做的许多小凳子,还放上好多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旧沙发。老王营造了休息处,人们乐得利用,就成帮成堆地在那里打牌,打发着岁月,还肆无忌惮地说出好多未经过滤的小道消息和荤嗑瞎话。老王则每天中午悠然自得地坐在小凳子上,目无旁骛地就着生黄瓜喝着廉价的酒。我看着就着黄瓜喝酒的老王,心想这人肯定是个“酒篓子”,打算请他到啤酒屋喝一杯。人家帮了自己大忙,修好了轮胎,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可是,我一开口老王就回绝了。说屁大点事儿破费什么,自己喝了那样的酒心里下不去。我不想让步,执拗地坚持,他才说那就不用去什么啤酒屋,就在这儿随便喝喝算了,还告诉我自己喝不来冰镇啤酒。

我就去买来啤酒和下酒菜,我们俩就在地上铺上报纸,在上面捶打着半干的柴禾般硬邦邦的干明太鱼,喝着啤酒。老王调侃说,大家不是都愿意去野外喝酒吗,我们这样在自家院子喝酒也是别有风味的。这样的三伏天老王还不喝冰镇啤酒,还紧着调侃我喝那么冰凉的啤酒,真是有一副好“下水”。说自己就是大热天的也要喝热茶,所以一喝下凉啤酒就要闹肚子。他还不无担忧地说你们朝鲜族那么喝凉啤酒会伤肾的。老王一点都没有动我特意买来的“真味明太”、罐头和香肠等。他说他自己辨不来方便食品的味道,非要喊家里的老婆拿来生黄瓜当下酒菜。我问,用不用拿辣椒酱或大酱蘸着吃,他也说不用。说自己不挑酒也不挑下酒菜,可附上一句说尽量不吃方便食品,而明太鱼好像吃着不知道什么味道。这汉子真是属洋葱的,越剥皮越想知道里面有什么。这当儿,老王媳妇出来过好几次,劝丈夫少喝点。少在这儿呛呛,快滚……老王照旧满嘴粗话地轰走了老婆。

通常喝酒,总要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有对人对事的品头论足。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半天,又回到我们自己身上,老王先问我的名字,接着告诉我自己叫玉文。

咦?好奇怪的名字……我是这么得知老王的名字的。

老王瞥见了我脸上露出的窃笑,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文人,说听到自己的名字发笑的朝鲜族人,我算是第二个。他说第一个大笑的是延边大学一个姓金的教授。说自己前几年开挖掘机的时候,在一个住宅小区干活,曾经帮过那个教授的忙,那个教授听见自己报名,曾大笑来着。还嬉皮笑脸地问,说是自己的名字朝鲜语是女人的那玩意儿,是不是真的?我说,按场合也可以那么理解,老王哈哈大笑着说,我老娘给起了好名字啊。

他跟我说:我年轻时候住在龙井智新一个乡下,那个村子大都是朝鲜族,汉族只有几户。我媳妇朝鲜语说得可溜了呢。当时,我们村里有个山东过来的我的朋友,人家的名字叫赵志。挺好一个名字,说翻译成你们朝鲜语就变成了男人的阳物,村上的人天天打趣,那个伙计烦了,就改名叫赵方贵,没想到那个音就是放屁。看来他就是那个命,真是越描越黑啊。我们一帮朋友干脆笑他是个狗屁,可把他气坏了呢。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搬到黑龙江去了。没想到粗粗拉拉的老王还挺幽默的。

这都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这样一个特定的民族地区生产出来的特有的笑话了吧。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喝酒也一样。我俩就靠着酒这个媒介,发展到互相了解对方身世的程度。别看老王脾气火爆,却有着吸引人的亲和力。我也搞不清楚那个亲和力到底生自哪里,但跟他喝酒就是心情舒畅。

这个老王原来是运输公司的司机,不管是大型挖掘机、推土机、大卡车……没什么不会开的,而且木匠、电焊什么的都能拿得起来。

夏去秋来,老王种下的萝卜也长了一拃高了,没想到因为废弃已久的那块空地,终于出事了。其实,说这是老王一手撺掇的也不为过。由老王打头,大家开始跟物业公司的人员理论开了。不出我的所料,老王这个人言语很是粗鲁。一口一个“他妈的”、“×你妈”,可是除了那口脏话,人家说的全在理上。老王虽然脾气粗暴,却刚强正直,遇事总是讲理,还明辨是非。通过他们的争吵,谜底总算揭开了。

本来这块空地是盖楼的房地产公司有意放置的,打算风头过后在这儿盖车库。受房地产公司之托出来挡驾的物业人员,看见老王站出来理论是非,寸步不让,也只好缓解开头的气焰,说是自己原本不知情,开始打退堂鼓了。

老王一牵头,住户纷纷不干了。大家说这里已经在买楼的时候全部住户都付足了土地使用费,凭什么他房地产公司占用盖车库?原来的设计图上不是明明画着这里是绿地吗?凭什么占用大家的绿地盖自己挣钱的车库?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白,物业人员知道形势不利,马上退却了。后来,这个是非反复地浮出水面,每逢这时都是老王牵头,针尖对麦芒地据理力争。他老婆大饼脸却长着米粒大的眼睛,看见丈夫打头阵,她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强出头,惹人讨厌,每逢这时老王就口无遮拦地骂媳妇“丑娘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滚回家里去”。很奇怪当着众人面挨丈夫骂,那个媳妇竟然面不改色,始终笑眯眯的。往常,大家都以为汉族人家女人都是强势的,没想到眼前这对真是另类。

以本次事件为契机,老王因他的豪爽侠气,俨然成了我们楼没有委任状的楼长。

跟物业理论的时候,对方说有些住户借口放置的那面坡,竟然欠下管理费,老王就当场跟那些住户翻脸,说明天内一定把管理费给清了。说自己一分管理费都没欠,打铁先须自身硬,想要说赢人家就不要授人把柄。这样,两年没交管理费的我们公寓的业主,都按老王的吩咐缴清了管理费。

爆发了那件事,看见以老王为首的住户毫无退让的架势,原本盯着车库的利润承包的物业公司退下去,过了一个月,新的物业公司接管了公寓。他们早就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存心要拔掉这颗钉子,所以真正的较量算是才拉开帷幕。物业人员有备而来,可老王一点也不怵,硬碰硬地跟他们干了起来。

有一天,老王突然来找我。我们这里虽然一栋楼就有100多户人家,但正如所有城市的人际关系一样,大家都自扫门前雪,从来没有串门这一说。可老王第一个过来串门了,他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老王好像喝酒了,脸色微红。他看了看我的书房,说自己没猜错,你真是个文人啊。老王这个人,凡是见着读书人统统称作是文人。老王寒暄了两句,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今天新接管的物业公司不知怎么认识的我朋友,通过那朋友传话给我,说物业要给我两万块钱呢。

这是……我一时闹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老崔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我不是领头反对盖车库了吗?所以呀,物业就说我要是不再出头,装不知道就给我两万呢。

啊,我才明白。这几个月老王跟新来的物业公司人员剧烈冲突,甚至不惜动拳头。吃了老王一拳,五十来岁的物业所长眼眶肿得像桃子,到头来110都出动了,带走了老王。老王的意思就是因为自己跟物业对立得太邪乎了,人家这是给自己烧香,算是让他闭嘴的“堵嘴费”吧。

哦……草民老王突然变得高大,快赶上大楼了。

老崔你可能不知道……这搞物业,再没有比车库油水更大的呢。这么说吧,投资5元就有100元的回报啊。这次进驻的那帮人,原来在玉兰花园搞物业,在那里盖了车库,尝到大甜头,这次就是为了这个来到我们小区的。(其实,老王是用老公狗、狗崽子、母猪等等粗暴的脏话称呼管理人员的,因为有碍观瞻,笔者做了必要的净化。)

那帮小子又没长三个蛋,凭啥让他们得这个好处?我不管老崔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可看起来你还是明理的,就想先过来跟你交流交流看法。我们这小区有政府公务员,也有公司老板,可他们个个躲在后面看热闹,谁也不想站出来。看样子这里有猫腻。这车库一旦盖起来,买它的还不是有钱人啊。他们乐得赚个车库,就不管这事了。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到了你,想跟你琢磨琢磨。

人家给你贿赂,你敢摊牌,我好像能明白老王你的想法……说着我笑了笑,老王也跟着我咧了咧嘴。

老崔你看书多,肯定能写好文章,你说我们好好写一篇文章去找市委书记或市长好不好?这次的物业跟上次的不同,都是老狐狸呢。鬼把戏多,而且还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光靠我们不大好对付呢。

按道理当然是我们会赢的,可是这种问题常常不是靠法律条文来判定,所以不能说有理一定能赢。就像是春天的天气孩儿的脸,可变性太大,得有对付它的心理准备。针对这种可变性,要想打赢这场官司,不能只你一个人出面,得全楼的人齐心协力才行啊。物业那头想贿赂你,说明我们这儿还不齐心,内部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我说了以上意思的话,老王连连点头。

老崔你说得对。自打物业公司进来,公寓内部就有了叛徒,我知道几个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人呢。他们也知道车库真盖上了,自己也有点油水,就站到他们那头去了。(提起他们,老王又说出好多不宜写成文字的话,我同样做了适当的规范。)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像老崔说的那样我们要齐心才行,可你说有没有什么招啊?

虽然有些麻烦,晚上让大家聚一聚,在会上详细说明情况,大家都会赞成的吧。最好是让大家签个名。

好好,就让大家签名。这样的话,谁是那头的很快就会暴露的……那就这么的吧。老王撂下一句,起身风也似的走了。靠老王的号召力,把公寓的人凝聚在一起,应该是不太难的吧。有些人乱扔垃圾,让清扫工闹心,老王立即挨家挨户地登门,连骂带哄地让人不乱扔垃圾,他想聚集公寓的人,大家还不得乖乖听他的呀。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发现我们公寓下面聚集着好多人。原来又是老王牵头跟物业理论,双方正在粗野地厮打呢。物业那头好像雇了帮手,一帮膀大腰粗的年轻人横眉怒目地帮着物业人员,耀武扬威呢。一眼能认出是跟物业有关系的黑道。虽然住户大都支持老王,但被黑道小子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谁也不想出头。只有老王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地跟人撕巴着,还破口大骂呢。他手里还攥着大棒子。真应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句话,只有老王的媳妇张氏站在老王身旁,指着鼻子骂对方呢。尽管劝过丈夫不要管闲事,但黑道一旦围上了丈夫,这个女人简直要跟他们拼命。

正在这时,几辆“奥迪”轿车鸣响刺耳的车笛,呼啸着跑过来。车子到人群跟前急刹车,从车上跳下几个年轻人,脚不沾地就杀气腾腾地吼道:哪个家伙找死呐?大都剃个光头,脖子上挂着绳子粗的金链子,胳膊上纹着图案,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看来城市黑道如今都开上了高档轿车呢。

他们下车伊始就冲着老王口口声声喊大哥,接着就冲着人群爆粗口骂骂咧咧的,举手就要打物业人员。站在物业人员后面的黑道们好像也知道他们的来历,一个个缩到后面。

你们过来干什么?快回去吧!老王出面制止了他们。原来这帮人当中有老王的亲弟弟,只见他脸上横着可怕的刀痕,像是这帮人的头目。

大哥,到底是哪个家伙?该死的,活得不耐烦了吧……他们犹在那儿耀武扬威。有道是法远拳头近,说的就是这种状况吧。这帮人正待出手,好在物业人员惧怕这帮无法无天的,撂下一句我们走着瞧就撤走了。

老王狠狠地白了媳妇一眼,怪她怎么告诉了弟弟。要是不告诉不是要伤着你了吗?老王老婆辩解道。原来是老王媳妇担心丈夫,打电话搬来的援兵。

你这婆娘也不想想,要是这帮小子来打人,闹个断胳膊折腿什么的,谁负责医疗费呀……我家哪有钱付药费呀?这么混乱的场合,亏老王还想起医疗费,大家不禁哈哈大笑,身心才松弛了一点。

有时候,黑道的力量会比警察还大。大哥,你以后多揽点好事,再也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了。老王的弟弟好像也知道点来龙去脉,趁机说了哥哥一句。你小子喷粪呐?你才不要瞎掺乎了!老王反过来吼弟弟。弟弟领着一帮弟兄走了,聚集的人们也散了。

今天差点出大事呢。刚来那家伙就是我家老小,是延吉数得着的黑道呢。为了那小子闯祸,我给人赔了一个房子钱呢。现在,我都害怕跟人理论了,要是叫那小子知道了,就像今天这样闹腾,真叫人脑袋疼。

老王媳妇姓张,脸部比例失调,长相真不敢恭维,可她生性豁达,是个爱开玩笑的大气的女人。老王说的没错,她还说得一口流利的朝鲜语,连谚语、惯用语、方言都不在话下。他们这对夫妻,跟朝鲜族很合得来,连老王的喝酒伙伴也大都是朝鲜族。老王媳妇也一样。退休以后没什么营生,春天来了就采采芥菜或苦菜,到了秋天就去采蘑菇、采松花粉……上山做做小秋收,一起干的伙伴也都是朝鲜族。连他们的生活样式也跟朝鲜族差不多。都说夫妻姻缘天注定,三世修得夫妻缘。通常汉族丈夫不同于大男子主义的朝鲜族男人,尊重妻子,还分担一些家务。可是真叫怪了,这个老王人前人后都对媳妇连嚎带骂活像只雄狮,是个无视媳妇,自以为是地主导家庭的人。女人在家做饭、养孩子就可以了,女人出头家就会败的……这是老王常挂在嘴边的话。可能是朝鲜族男人传统的霸道很合老五的脾性,抑或是跟朝鲜族交往,学会了不该学的“儒家之道”也未可知。老王有着已经出嫁,生了一个女儿的大女儿,还有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双胞胎儿子。这对双胞胎可是出了名的淘气鬼,闹得老王动不动提高嗓门,让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

老王媳妇是个专业主妇,她时常到小区里面晚上摆的小集市卖些自己采摘的苦菜蘑菇等野菜,时间自是很宽裕,算是一个随意支配时间的人了。自打我跟老王交往,老王媳妇也跟我妻子走得很近,我妻子要是逛集会硬塞给一把蒲公英和蘑菇等尝尝鲜。闹得我妻子看到老王媳妇摆摊,都不敢到跟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妻子也会偷偷地塞给老王媳妇进口洗发精或酒之类,我们两家越来越亲昵了。老王有空就下地,可老王媳妇一次都不干那种“粗活儿”,有空就在树阴下跟男人们一起打扑克。有时,老王会在后面看着给媳妇支招。要是媳妇不听他的,他会开口他妈的,闭口臭娘们,骂个昏天黑地,可他媳妇一点不在乎,照样嘻嘻哈哈,有时还会骂自己男人是“王××”。在一旁看着,其实他媳妇是个扑克高手,老王不过是雏儿而已。老王媳妇知道自己丈夫的名字朝鲜语是那玩意儿,待到丈夫心情不错,笑呵呵的时候索性把他叫做“王××”。

“嘿嘿,叫你爷爷。”说也真怪,这么说老王也不会生气,笑呵呵地回骂一些脏话,闹得周围笑声狼藉。老王这个人对媳妇吹胡子瞪眼,活像大霸王,可平常也愿意开个玩笑,像个朋友似的,他们夫妻俩就是这样打打闹闹快快活活过日子的和睦的一对儿。

老王媳妇说自己和丈夫从小在朝鲜族多的村子长大,熟悉朝鲜族的情绪,自己和丈夫朝鲜族朋友很多,常常不问理由吹捧朝鲜族这好那好。甚至连朝鲜族爱喝酒、乱花钱都说成是会享受,还装着艳羡朝鲜族,说自己要是那么胡吃海喝,立马就会败家,可朝鲜族一旦没钱了,还可以出国打工重新挣回来。搞不懂是夸赞还是艳羡。她还说丈夫的名字为什么是女人的那玩意儿,自己也知道丈夫也明白,但一直没有当回事儿,可见到文化人就成了事儿,说着嘎嘎直乐,还求我告诉详细内容。于是我就告诉她,汉语里“玉文”可以根据不同的字,成为表示监狱之门的“狱门”,用美玉装饰的宫阙之门的“玉门”和表示美文的“玉文”等等,可在朝鲜语都是同一个音,这些不同的音当中有着那样一个意思的词儿。这个“玉门”是古词,现在的人们几乎不懂,但文化人大都懂得,还附言一句那是对女人那玩意儿的尊称。没忘加上因为这样,你丈夫的名字根据不同的理解,可以成为美丽的文章,也可以是女人的生殖器的解释。哈哈哈,听了我的解释,老王媳妇拍手直乐,说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她说自己朝鲜话说得很溜,但朝鲜字却一字不认,要是早知道朝鲜字,就能早早笑话丈夫,真是太可惜太遗憾了。说着像爷们儿那样豪爽地笑了起来。

老王是中等个头,双腿稍微佝偻,且酷爱喝酒的男人。老王媳妇对丈夫可谓言听计从,但惟独对男人喝酒做出必要以上的,有些过激的干涉。

“老崔你不知道……”老王媳妇随丈夫,称我老崔。其实,真的算起来他们的岁数比我大得多。

我家老王,五年前得了结肠癌,差点丢了命呢。你说什么呀?看着老王那红光满面的脸色,真不敢相信他曾经是濒临死境的危重病人。现在过了五年,危险期算是度过了,可酒还是要小心的。其实,从根子上说,老王的病跟暴饮烈酒大有关系呢。现在病情好转了,日子也宽裕了点,可要是病再犯了,我们家可是真的要败了。老王媳妇的话非常生活化,说“我家要败了”真是贴切的比喻。

你老崔好像也不相信,可能大家都这么想的吧,不相信我得了什么结肠癌,差点死了。其实,我们小区一多半人都知道呢。我们是大楼没盖起来之前,就在原来的一趟趟平房里挤住在一起的,都是动迁了住到这大楼的人。所以啊,大家都认识我,我也只好替大家出头,管一些闲事……那咱,我都不知道自己得了那个毛病,一边便血一边喝了大半年的酒。让我去医院,我还当是痔疮,懒得去。最后,实在太疼,而且血也流得太多,才去延边医院,说是得了结肠癌……妈拉个巴子,我怎么能得这种臭毛病……我不相信,就去了北京医院,那里也作出同样的诊断。没办法就住了两个月医院,动了手术,还做了化疗。我这人本来就不怕死,都到这个份上了,能活一天是一天……

我出院那天,我们家人和亲朋都来迎我,我实在憋不住又喝了酒……没想到当场晕过去了。身体太虚,没能承受住烈酒。没办法,家都没回重新住进了医院。后来听我老婆说,医生见到我气绝耷拉着被人背进来,都吓得目瞪口呆,说从来没见过我这样人……差点拿命抵,我还是没改得了喝酒的坏毛病。可能出院以后戒了有一个月吧,就觉得实在实在忍不了。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照常喝酒,你看现在还喝着呢不是?别人都说我要死,可死算什么呀。后来,大夫看见我好转了,直叹是个奇迹,说因为我不把疾病当回事,胆量大、心理状态健康才活过来的。

原来如此,眼前这个汉子正如自己说的,是全靠胆大才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呀。

有一天下班了,发现作为停车场的坡下停着一辆新捷达轿车,人们都围观着。肯定是小区里有人买车了。这里的居民们几乎每天都有买车的,现在买车什么的早已不是新闻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围观呢?

我买了辆便宜的捷达车。看来人还是得活得长啊,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能买什么车……老王看着我笑了。原来是老王买车了,难怪那么多人。

如今的延吉,出租车都是捷达,就当是开出租呗……来来来,这种便宜货有什么看头啊,到我家喝一杯吧。再便宜也是自家车,总得表示表示啊。

虽然老王真情相邀,但围观的人们都悄悄避开,只有几个人硬被拽了来。看样子大家好像都忌讳跟老王坐在一起。说是请客也不下馆子,直接拉到自己家里。更可笑的是竟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大家涌进去老王媳妇有点慌了,说也没有什么下酒菜,拿什么喝酒。可老王不当回事地说快去割几斤猪肉,放上大酱煮好。用大酱汤煮肉,可是朝鲜族的专利啊。可不能喝酒啊……我想见机溜走,无奈老王硬拽着,只好坐下来。老王说,不会给老崔敬酒,你不要怕。其实,大家都知道老王一沾酒,就要过度地灌人家酒,都唯恐避之不及的。

放上大酱煮的猪肉和生黄瓜端上来了,老王就说是自己亲自泡的五味子酒,打开酒缸用大盆端了上来。边端酒边放出狂言,说这盆酒喝不完,谁也不准离开。我们都吓得三魂飞了二魄。

今天老王买了车,大家都要做梁山泊好汉了……有人嘟囔道。

怕归怕,喝了一杯酒,酒客们话就多了。

凭我这德性,便宜车也算了不起啊。你们也知道,我整个财产就是这个小破房子。

咳,你快不要哭穷了,那楼上的女儿家的房子,不也在你的名下吗……在咱延吉,有两套房子算不得穷人啊。

他妈的……两户加起来才一百来平方,算什么两套啊。

偷眼望去,老王家也就五十来平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白墙上叫老王八岁的双胞胎儿子和上幼儿园的外孙女胡乱涂鸦,显得乱七八糟。说是涂鸦,不如说是乱泼墨合适一些。

跟你们没啥相瞒的,我虽然什么事都拿得起来,可终归是卖苦力的,能挣什么钱啊。如今可不是用蛮力赚钱的年代,那些动嘴的干部或动笔的文化人才能赚呢。

听他说文化人能赚钱,我不禁窃笑了,怎么也比说是穷光蛋好听一些吧。

说老实话那车是移民到加拿大的小姨子给钱,让买才买的,是看在她姐的面上大方了一把的,他妈的……

老王脏话连连,全然不顾妻子劝阻,铺天盖地地劝我们喝酒。看见劝不住,老王媳妇索性挤坐在酒桌上。

这座上相信咱家老王话的只有老崔一个人吧……围坐在这里的伙计们,都是过去单层一趟房时的左邻右舍,或在一个单位工作好久,知根知底的人,所以我才不顾什么脸面,跟大家挤在一起的。

这段话,老王媳妇是用流利的朝鲜话说的。

别看咱家老王话糙人粗,可是对我们娘家立了大功的人啊。

妈拉个巴子……别说那些没味儿的,倒酒,倒酒!

老王大声呵斥,可老王媳妇没有搭理。

我总共有五个弟弟妹妹,除了最小的弟弟,其他四个妹子都靠着俺家老王读书嫁人的。去澳大利亚的三妹和移民加拿大的四妹都念了大学,所有的学费都是俺家老王供的。

嘿嘿……那还不是因为小姨子们盘儿靓、漂亮的关系吗……要是像你长得像丑八怪,我疯了拿出血汗钱。

老王一如既往地用粗话毫不留情地打击妻子的情绪。可是老王媳妇也一如既往地毫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家小妹妹的人学通知书寄来了,可是我娘家竟然没有一分钱给她付学费。当时我们家就在现在这地方,是我们单位给盖的平房,实在太窄了,就想在屋后接个“门斗儿”,攒了一点钱来着。当时老王就拿出那钱给了小妹妹,我家的门斗就那么飞了……今天,小四给了我们钱让我们买车,可那钱不是白给的。俺家老王为我娘家做的事儿,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啊……在座的邻居可能都知道,我家老王年年采蘑菇晒干,那干蘑菇呢,老王谁都不让吃,整个儿寄给我的妹妹们呢。

老王媳妇夸自己丈夫的话,不卑不亢,还真是蕴含着很大的艺术性的。

这娘们的话全是狗屁……谁那么傻,辛辛苦苦采蘑菇送给小姨子们哪,都他妈是吹牛……

我弟弟跟俺老王的小弟弟,是全延吉出了名的打架大王,天不怕地不怕,可他们对老王却唯唯诺诺的,其实他们不是害怕他才听他的。

他妈的,你滚一边去,老在边上吹,吹得我都晕乎了。倒一杯破酒,放多少臭屁啊……

今年秋天没有晴天,老是下雨,真可谓是阴雨连绵。天上盘绕着腌臜的棉被似的乌云,干枯的落叶四处飘零,带走了留存在城市的夏天最后的残景。乡下到了这个季节都在忙着收割和打场。城市短短的日头会添上加速度滚落得更快,闹得生活节奏突然加快。虽说如今没什么可准备的,但为了过冬小不点点的准备还是够多的。

老王的双胞胎儿子叫王山和王梦,正是淘气最厉害的小学一年级。夏天穿着旱冰鞋岌岌可危地穿过车辆如梭的大街,让人手里捏一把汗,老王夫妻俩总是为这对小冤家的过度的淘气揪心不已。以老王的岁数推算,这对孩子该是五十头上生的,是名副其实的老来得子。其实他女儿早已出嫁,还有上幼儿园的外孙女,从一家一子女的中国计划生育政策来看,这对双胞胎说是他的孩子有着许多蹊跷的地方,可是双胞胎口口声声喊他们爸爸妈妈也不由得不信啊。过去,间或有五十生子,可现如今五十生子可谓是凤毛麟角的吧。

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这个岁数有上小学一年级的双胞胎,谁能信啊。这不是我能耐,是我老婆能耐呀。我老婆真叫神了,你信不信……老王一开玩笑,老王媳妇把米粒大的眼睛陷在肉堆里,哈哈大笑不止。这个五十子真真是个“王五十子”啊。

老公,老王家双胞胎出事了!妻子去了趟超市回来,咋咋呼呼地叫道。怎么搞的啊?推开窗户一看,人们正聚在一堆儿喧嚷着。

赶紧走到外面。

原来是这对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被一个突然闯到人行道的生手的车给撞了,万幸领着孩子回家的老王媳妇和王山没有事,可走在道边的弟弟王梦却撞成重伤。现在在医院,因为流血过多,性命垂危呢。

我当即赶到医院。老王和妻子,还有亲戚们聚在急救室外,大家的神色焦虑万分。说是得马上输血,但血库里正好没了存血。老王大骂媳妇,说要撞你自己撞去,干吗让可怜的孩子受伤……骂了一顿媳妇儿,理都不理我就走到走廊里。只见他掏出手机就开始大叫大嚷,全然不顾旁边有人。

……你赶紧过来,嗯……我血型不合呢……就算血型相符,我得过臭毛病(癌症),我的血嫌脏不能给……嗯,老婆的血型也不符……

血型不符?虽说急迫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的心中还是产生了疑窦:爸爸妈妈怎么会跟孩子血型不符呢?

原来老王正用电话叫着自己的弟弟和小舅子呢。王梦腿部多处骨折,血管破裂流了很多血,还在昏迷不醒。

俄顷,精壮如牛,满脸横肉的陌生的大汉们陆续到了,原来是老王的弟弟们和小舅子。其中也有老王最小的弟弟。他就像上次,领了一帮黑道过来的。快,快……听从老王的指挥,老王的弟弟们有条不紊、分毫不差地行动着。

天黑了,老王的弟弟们和黑道弟兄们抽完血来到走廊。

好了,你们就回家吧。要是没有别的消息,可别到这儿丢人现眼……老王粗鲁地下了逐客令。弟弟们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王媳妇出来了,说大夫说了王梦输血了,生命没危险了,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妈的……多亏没撞脑袋,内脏也没坏。老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老王媳妇柔柔地说,王梦我来照看,你就带着王山回家吃饭吧。没想到风风火火活像爷们的老王媳妇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走出医院,我想领他去餐馆,老王不肯,只好回家去。走过公寓入口处的超市,老王突兀地说进里面喝点酒吧。我说进超市喝什么酒,可老王执拗地拽我进了超市。老王先是胡乱买了一些东西,整了一大包让王山拿家去。虽然对自己悭吝得只喝廉价酒就青黄瓜,可对王山却一点不吝啬。

你知道吗,我是个乡巴佬,进装修豪华的饭店喝酒,一点都品不出酒味儿呢。倒喜欢破烂的地方或熙熙攘攘的地方,虽然得站着喝酒,但憋尿了可以随便撒呀。这公寓起来之前,大约这地方有个小铺,我们天天在那儿喝酒。你不知道,那酒味儿盖了帽了。

老王去拿了一瓶十块钱的便宜的酒,要了两个纸杯,连酒桌都没有就倒了酒。是啊,老崔你不会喝酒,那就喝啤的吧。

老王挑了一条明太鱼塞给我当下酒菜,自己则拿了两根洗都没洗的黄瓜。走遍全延吉,在超市喝酒的可能就我们俩吧。老王喝酒,与其说喝,不如说往喉咙里倒,真正喝了“闪电酒”。猴急地倒进一纸杯酒,老王嘎巴嘎巴嚼着黄瓜。然后不知想起什么,掏出磨得键盘的字都看不清的老掉牙的手机,急忙往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

张兰吗?(小姨子的名字)……你姐还在医院呢,你给送送饭吧。哦,你也在医院里?那太好了,不要心疼钱,吃点好的……在医院熬夜肯定很累,你去替替她……你姐这几天高血压犯了,不敢太累……

原来老王在牵挂妻子的晚饭和病情呢。可是,明明自己拜托人家,老王却不是商量的口吻,而完完全全是命令的口气。老王这荒唐的自尊和独裁,到底是源自何处的呢?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尊重的是什么人吗?老王嘎巴嘎巴嚼着黄瓜,没头没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谁呀?

老崔你绝对想不到。我最羡慕的是肚里有墨水的文化人啊……看你那脸色,你不信,是不是?可你知道这为什么吗?可能就你老崔不知道。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呢。

咳,开玩笑呢吧,这没有一点可能啊。

我这辈子只认得八个字,那也是费了多少劲才记的。就是我名字仨字,女儿名字俩字,加上我家双胞胎名字一人一字,还有他们的姓一个字(他们的姓不是跟自己一样吗,还用单独记?)……老婆的名字我至今不会写呢。所以,上街了牌匾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书就更不用说了。

哎呀,是说笑话吧,至于吗……

你这人好像还不相信啊。这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儿,我干吗要瞎嘞嘚?我想延吉就不用说了,整个自治州我这样的大文盲,肯定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你今天也看到了,我是领着七个弟弟的老大呀。你看过连续剧《闯关东》了吧?我的祖先也是那么闯关东过来的。当时日子是穷,可也不至于穷到连书都念不上。我这么大的孩子,再穷也上了学,可我没上……不是没上,应该说不上的吧……成家的时候,这是最大的毛病呢。我记忆中的我家连床被子都没有,我们兄弟几个天天夜里把脚伸进变成棉絮团的被子里睡觉。生产队岁月呀,孩子多的家就该受穷……到了八岁该念书了,可连件囫囵衣服都没有,我太害臊说不念了,我父母也就没强求我。要是朝鲜族的话,该是无条件让念的吧,可我们不是的……想起来,当时我小,要是父母逼着肯定会上学的……可我们父母也是文盲啊……我就跟着爸爸上山打柴卖点钱过日子。后来呢,也跟着爸爸去过离村子二十多里的远耕地呆过……正因为这样,我最羡慕的就是多读书的文化人啊。要是有工夫,读读书,从书上看到世上有趣的事儿该有多好啊。

啊,这个老王原来在害着文化情结呢。不,应该说陷入人类最根源的苦闷呢吧。老王这个人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还有着意味着美文的玉文这样一个名字,很不幸,却是一个跟名字全然不相符的货真价实的文盲。

其实,我们公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我那双胞胎其实是三小姨子的孩子。他们夫妻俩突然离婚,谁也不想抚养孩子,小子们成了孤儿,当时孩子们才一岁零三个月。现在他们两个说是去了美国和日本,可连个音信都没有,真是猪狗不如的狗男女啊。没办法,我只好抱过来硬养活着,他妈的……

原来是这样,我的疑心没有错。

要是凭力气的事儿,我还能撑起来,可靠钱的事儿,门都没有。现在孩子们的抚养费真不是小数目。我上班的运输公司早破产了,我每月就领几百块生活费。孩子们的抚养费真挠头啊。其实,也不是我心有多好,才领他们过来的。他们啊,来我家之前,半年间竟然换了三个地方呢。最后,谁都不愿养,要送孤儿院,我才领来的。孩子们有什么罪过啊?对孩子们来说,还有什么比没有父母更不幸呢?他们还以为我们夫妻俩是亲爹妈呢。当然了,长大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可把鲜活的有生命的孩子那么扔了,那像话吗……其实,养着他们我一天要冒出几遍想送孤儿院的念头呢。可是,想归想,怎能忍心做呢?只好我们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那么养着呗……活着,怎么就这么累呢?刚刚少了一个担心,又冒出来另一个愁心事,按下葫芦起来瓢……死了可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愁心了吧……老崔你是文化人,肯定比我还清楚,世上人其实都是这么活着,因为活着才有愁心事的吧。要是人生在世,连个愁心事都没有,那也太无味了吧……他妈的!

到了老王这个岁数,就算是文盲,也能说出一些大道理的吧。可是,真的要生活下去,有时也会感到软弱、悲伤,时不时陷入虚无。这就是人生。

有学问的人,因为学问多想法也多,忧愁也多的吧。而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没什么学问,看起来忧愁也会少,但人活着过日子其实是半斤八两你我都差不多的呀,他妈的……

老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天之后,老王卖掉了那辆捷达车。

这是什么世道……三千公里都没跑的新车,竟然被砍掉一万!……挺好一辆车,却没摊上好主人啊……他妈的……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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