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谣

2014-06-28 08:56活石
民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木鱼娘娘老爷

活石

1

吴大才咽气的时候,一轮弯月还挂在窗边。四月的春风从窗外灌进来,将桌上的烛火摇得左右摆。母桃娘娘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我爹和丰奶奶也立在面前。这之前,吴大才已经一日一夜不能说话,只能翻着白眼珠;张大的嘴巴只见出气没见进气;两腮和眼眶也深深地陷下去,苍白的尖鼻越来越小。我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木头人一样盯着吴大才一张一翕的嘴巴。母桃娘娘替吴大才盖好被子,看见吴大才的脸颊才开始红起来,嘴里竟吐出近乎“欠钱”的两个字,随后便驾鹤西去。

此时正值掌灯时分,镇里的公鸡居然引颈长鸣,丰奶奶私下对我爹说,公鸡夜晚乱叫是个不好的兆头。

八年前,吴大才娶了白嫩嫩的母桃娘娘,我爹在母桃娘娘家当长工。我爹那时年纪也不大,只比母桃娘娘大两岁。我爹说,吴大才与母桃娘娘成亲这年秋天,谷子都结得不饱满,地里的苞谷树点得火红;秋播的油菜籽和麦子在土地里长不出。愁得母桃娘娘的爹一日三餐吃不下饭。我晓得母桃娘娘的爹叫木鱼,走马坪村的第一大户。我爹说过,木鱼屋里粮仓有洞庭湖那么大;他家的绫罗绸缎能罩住半个天,可是从我出生以后,把18岁的母桃娘娘嫁给比她大30岁的吴大才,木鱼的祖业开始衰败,一年不如一年,不到两三年的光景,木鱼家300亩良田已卖掉200多亩。木鱼独爱打牌,而且木鱼常常花大价钱弄来大烟过瘾。这些事对我来说,我不心痛,我心痛的是,母桃娘娘嫁给吴大才以后,我爹不当长工,却当了纤夫,专门跟着吴大才拉纤。吴大才见我爹人高马大,长得壮如水牛,要我爹去当纤夫,答应每月给我爹一担稻谷和两块银元。我爹二话不说,瞒着我奶奶去当了纤夫。

料理吴大才后事时,吴大才的大儿子从广东潮安赶到走马坪镇。吴大才的大儿子比我爹要大3岁,我爹就叫他为少老爷。少老爷满口黄金牙,跟他爹一样,尖嘴猴腮,另加一个又尖又勾的鼻子。少老爷来到镇里,首先封了他爹吴大才经营的布行和盐行,清查他爹拢共赚了多少钱,让他带来的几个广东佬整天在盐行和布行以及吴大才和母桃娘娘的房屋嗅来嗅去的。

埋葬了吴大才,母桃娘娘带着我见过少老爷一面。我记得母桃娘娘拉着我的小手走进少老爷房里。我开口叫了句少老爷好。少老爷摸了一下我硕大无比的脑壳,问,河来,你爹上哪儿了?母桃娘娘穿一件样子很新的桃色旗袍,这是少老爷从广东那边买来的。起初母桃娘娘不肯穿,嫌开衩太高,大腿都要露在外头。后来少老爷讲旗袍这好那好,母桃娘娘见他说得起劲,便穿了。我见这旗袍比便衣好看,特别是母桃娘娘穿上,像一株桃花。

我那时最大的遗憾,不晓得自己的娘是谁。我是丰奶奶一手带大的。我爹随吴大才的船下洞庭湖,一般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得来。丰奶奶有时逗我开心,告诉我,你娘到了格外远、格外热闹的地方去了,也像吴老爷一样开了一家布行和一家盐行。说我爹每次下洞庭湖要去看我娘,总要在我娘店里住一阵子才回来。

我小时候比较聪明,绝不信丰奶奶的话。吴大才布行对面的手手与我年纪差不多大,每隔几日我都看到她娘带她去庙里烧香拜佛,买汤圆给她吃。我娘怎么从没带我去庙里烧香拜佛?手手娘长得极标致,听说在镇里的上街卖豆腐,大家都叫她手手娘。手手没有爹,手手口里却对我说,她爹在朝廷当大官,出来有人给他抬轿。她说,等到走马坪镇边的清水河修一座大石拱桥,她爹就回来,我不信她爹在朝廷当大官,她唯有一个长得体面的娘,而我呢,只有一个当纤夫的爹。

我曾多次问过我爹,我爹有时说我娘在外头做生意,有时说我娘在河里淹死了。母桃娘娘则说我是我爹从清水河里捡来的。那年清水河涨大水,我爹背着渔网去捞鱼虾,发现从上头漂来一条有脚盆大的南瓜,南瓜上还坐着一个娃娃,看见那娃娃的双手不停地乱舞,我爹赶忙划一艘渔船,连人带瓜捞了上来,取名叫河来。我觉得母桃娘娘讲的事,有点来由,我的名字是叫河来,大概就是从河里捡上来的。后来母桃娘娘又对我说,那是骗我的。可她又说不出别的道理来,更没告诉我娘是谁。我还问过吴大才,吴大才狡黠地说,等我长大了当上纤夫,一定告诉我。

吴大才每回从洞庭湖拖盐或者拖布回来,要带我去镇里的祠堂看老戏。有时还带我打麻将牌。我爹说,吴老爷到老年规矩多了。讲这话时,我发现我爹带有一种仇恨,对封建社会的仇恨。我看得出,我爹一直对吴大才耿耿于怀,或许我爹不喜欢那个纤夫职业。母桃娘娘曾经建议我爹去盐行跑腿,让吴大才一句话顶回去了:那个粗人最适合拉纤,摇橹也不错!

2

我爹头一回下洞庭湖是秋凉时节,清水河的水又瘦义长,滩上的石头堤都拱出水面。穿过神仙滩,我爹还在船尾巴上用一只斗笠盖住脑壳睡懒觉。吴大才就从船篷里钻出来,对我爹喊道,善人,善人,船到了神仙滩!我爹被吴大才喊醒,拿开斗笠,盘腿而坐,看见神仙滩果真水流湍急,波浪在滩堤旁翻滚,有一人多高。船到滩中间,好像离弦的箭,笔直向下游冲去。而下游不远处有一座壁陡的石山横立在河中央,这石山叫做神仙石。河水绕过神仙石再浩渺远去。

大家知道,每年有很多船只都葬身神仙滩。这次我爹发现那神仙滩,张大的嘴巴一直没合上,眼睛呈现一片死灰色。船随激流绕过神仙石,我爹看见艄公细猫的脑壳已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儿。他摸摸自己的脸庞,也冒出了一层油汗。这时我爹看见母桃娘娘立在身旁。18岁的母桃娘娘神色淡定,完全不像一个普通女子。她穿着那套暗绿色绸缎裙,河风一吹,裙裾飘动,美丽如水。

相比之下,我爹多一份自怨自艾。我想是有个原因。那个原因我思考了大半天,最后算是想明白了,因为他是我爹,就没有必要说出去。但我曾经泄露过一次,与手手谈论过。

不过,我对手手讲的这事,也不一定是我爹当时的心情。那次过了神仙滩,母桃娘娘递给我爹一条小手巾时,我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抖。我爹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母桃娘娘说,手巾给你擦擦汗。母桃娘娘讲话时面上毫无表情。我爹首先望了望立在船棚前的吴大才,再看了看不冷不热的母桃娘娘,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神仙滩,船很快就到了洞庭湖的水灯镇。水灯镇是个生意人汇聚的地方,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吴大才每回下洞庭湖贩布运盐,都是到水灯镇来。吴大才背着双手,目不斜视地迈着八字步把我爹带到离船码头不远的一家客栈,安排我爹在那家客栈住宿,叫我爹莫乱走。他和母桃娘娘住另一家客店。

我爹那时年轻好胜,全没把吴大才的话当回事。说句不要紧的,径自朝前大步走去。客店的小胡子见我爹充耳不闻,赶忙来个大转弯,自当向导说,大哥,水灯镇这个鬼地方,我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也能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大哥,我可以带你去一个热闹的地方,只要你不怕繁琐。我爹没有反对,小胡子堂倌便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地向我爹介绍水灯镇的新鲜事儿。走过一座高大的绣花楼,我爹发现楼房做得像给死人烧的纸屋一样精致,想进去看看,小胡子假装不同意,弄得我爹偏要进去。小胡子堂倌才带我爹迈进楼房大门。一个老婆子赶忙迎出来,小胡子介绍说,老板娘,这是清水河那头的吴老爷的兄弟。老婆子堆起笑脸对我爹说,后生兄弟,请上二楼坐,我去叫个标致闺女来伺候你。老婆子说完,扭动大屁股走进里头的房子。我爹再往里头一望,见一个男人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走过房门口的走廊。其中有一个小妹子的衣服扣儿都没扣上,粉红色的胸兜看得真切。我爹忙问小胡子,莫非这是娼妓楼?小胡子应道,是逍遥楼。我爹感觉上当,准备离开时,老婆子领着一个黄花闺女走出来,招呼我爹。她阴阳怪气地说,这闺女名叫仙艺,能吟诗作画,聪明自不必说,这是头一回陪客。我爹听老婆子一介绍,抬头向仙艺一瞧,发现仙艺如同出水芙蓉一般,脸盘白如明月,羞答答的一双眼睛令人恋恋不舍。我爹的目光全让她的花容月貌吸引上了。小胡子见我爹看到仙艺竟如痴如醉,低声对老婆子说,吴老爷是个义气之人,这位大哥今晚的费用只需吴老爷拔根汗毛就有了。

与仙艺在厢房足足聊了一顿饭工夫,我爹得知她也是一个苦命的穷人,他的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他想当一回土匪去救出她,但势单力薄。他需要一个队伍。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从厢房走出来,隔老远,他望见吴大才穿着长袍搂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另一间厢房。我爹呆呆地立了片刻,仙艺便跟上来,眼泪汪汪地对我爹说,善人大哥,你慢走啊。我爹想安慰仙艺几句,看见小胡子堂倌在大门后又招手又跺脚,瞧那样子很急,有什么要紧的事。

3

母桃娘娘的娘家离走马坪镇有八里路,叫走马坪村。走马坪村在明朝时出了个大状元,这个状元非常喜欢骑马,就在灵芝崖边修了一个长10里宽10里的走马坪,他每年清明都要回家乡在走马坪上跑几圈。后来这里住上了人家,村里人就叫走马坪村。木鱼的曾祖父以前就是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从山后搬到这里,白手起家。木鱼家真正红火起来,全靠木鱼的祖父。木鱼的祖父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又勤劳肯干,薅田打禾的农事,无所不精。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木鱼的祖父却无动于衷。最后竟娶了一个村里的寡妇,那个寡妇在走马坪村顶有钱,传说那个状元留给后代的一缸金砖,落到这个寡妇的手里。丰奶奶讲,那个寡妇比木鱼的祖父大十多岁,人长得不错,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就是见一个男人爱一个。丰奶奶讲起这些风流事,有声有色,翔实生动。

我格外相信丰奶奶的话。

事实上,木鱼的祖父的确是娶了那个寡妇才真正富起来的。寡妇变成了木鱼的祖母后,帮木鱼祖父养了一大群牛羊,开始在村里请人看牛看羊,进而买田买地买山,留给子孙。到木鱼成家立业时,整个走马坪村的田地几乎全是属于木鱼家的。那些年风调雨顺的年成少,不是干旱就是水灾,村里人倒愿意去当长工。不光走马坪村附近的良田全属于木鱼家,连河东大多田地也是木鱼家的。木鱼每年要派长工到河东去做阳春。木鱼如果从走马坪村漫步到走马坪镇,再过清水河去河东,一路上耳朵里不知要装多少恭维话。

木鱼只有一个儿子水龙和一个闺女母桃娘娘。儿子水龙那年在清水河里淹死了,这是后话。我爹在木鱼家当长工,准确年月乃民国九年的仲夏,我爹那时穿的是奶奶用蚕丝织的新绢衣来到木鱼家,木鱼正在大门边用牛肉喂他那条白狮子狗,我爹按村里人的叫法向木鱼喊道,大老板,你好忙啊。木鱼听到我爹洪亮的声音,抬头向我爹一望,见我爹高大壮实的身子,加一副国字脸和两道剑眉,先是一怔,然后操着娘娘腔问,请问小后生,你是哪一坨的?我爹答道,我叫善人,我爹是挖草药的青狗。

木鱼便一拍脑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青狗哥娃娃,我是觉得有点面熟。嘿,你长得真像你爹!我爹不好意思的咧着嘴笑。木鱼问,善人,你爹叫你到我这里来是借米还是借油,要是借油,没得茶油,只有菜油。我爹说,我想到大老板屋里来做工。木鱼长长地哦了一声道,你爹以往对我提过这事。我爹说,那么大老板就答应我来做工了?木鱼的娘娘腔说,哪里话,哪里话?干吗要你来当长工?你就到我家来当个管家。我爹说,我现在只要当长工,老老实实地做阳春,莫要打鱼捞虾,耽误庄稼。木鱼闻言,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我爹答,18。木鱼说,比我儿子水龙要小两岁。木鱼讲完话,扔给狮子狗最后一块牛肉,叫我爹进屋坐。我爹随木鱼走进大墙院,看见管家老四搂着一捆稻草走过来,管家老四是个驼背,大家叫他驼背管家或者驼背老四。驼背老四认识我爹,看见我爹便问,善人,你来大老板屋做什么事?我爹说,当长工。驼背老四说,田里的谷子吊边黄了,过上半月就要割禾,正需要人手呢。木鱼于是叫我爹跟着管家老四做事。

那天,我爹和驼背老四走过正堂屋,迎面碰上母桃娘娘,母桃娘娘看见我爹,赶忙埋下了脑壳,我爹就看见母桃娘娘有两条吊到屁股后的乌黑的长辫子。驼背老四对我爹说,这是大老板的闺女母桃。然后又向母桃娘娘喊道,母桃,来来来。母桃娘娘抬起秀气的脸,眨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解地望着驼背老四。驼背老四拉起我爹的手说,他叫善人,新来的长工,他爹青狗往日用草药治好过你的病。母桃娘娘一听,脸蛋刷地红了。

我爹在木鱼家当了大半年长工,我爷爷就去世了。我爷爷是旧历腊月十八上山挖药时,从山后的灵芝崖摔下来,当时就断气了。老人们说,灵芝崖的峭壁上生有许多灵芝草,人们才叫灵芝崖。我爷爷从小时候放牛开始寻找灵芝草,已经找了几十年,还没找到一蔸像样的灵芝草。我爷爷的后事,是木鱼派管家老四去料理的。光我爷爷那副寿木,木鱼就花了不少钱。

我头一回见到我奶奶,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吴大才准备带我去祠堂看戏,走出布行,我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左手拎着一个竹篮,右手撑着一根茶油树棒棒当拐杖。我一看是个讨米的,未待吴大才说话,我便喊道,讨饭的,莫到我们吴老爷的布行来!要不打断你的腿,抽了你的筋!我奶奶睁起浮肿的眼皮嗫嚅地说,我找……我找我的儿子呀。我接过话说,你都快要死了,还找儿子呀!我奶奶说,娃娃,我正是找儿子送终。我听后不耐烦地说,讨饭的,莫说鬼话,你赶快滚开,我和老爷要去看戏!我看你这身皮包骨儿,没有二两肉,还不够我老爷的狗吃一餐。我奶奶不生气,只说,娃娃,你讲话莫夹生。吴大才笑道,还是养个人比养一条狗强多了。随后问我奶奶,你儿子是哪一个?我奶奶答道,我儿子叫善人,在为你们老爷拉纤摇橹。

听罢,吴大才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拉着我的手说,河来,她是你奶奶。我奶奶听了,急忙放下篮子和拐杖,蹲到我面前,浑浊的双眼放出一丝光亮说,河来,你是河来?!说着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和大脑壳,喃喃地说,河来像他爹,一个碾子碾出来的米。我扒开奶奶的手说,莫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的。我奶奶见状,讨好地说,河来,我是你奶奶,你爹是我儿子。吴大才也在旁说,河来,叫奶奶呀。我就怯怯地叫了一声奶奶。我奶奶没有应,而是笑起满脸皱纹,河来好聪明,河来顶聪明。正说着,我爹提着一条草鱼从河边走回来,他大老远就喊了声娘,然后猛跑几步,扑进我奶奶的怀里。我看到奶奶的后脑壳盘的鬏子在激动中颤动。

等我和吴大才看戏回来,再问讨饭的奶奶哪里去了,我爹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大。他说,做男人一定要有孝心,一定要有爱心,一定要有良心。

后来,母桃娘娘说,我爹给我奶奶的铜钱和银花边,她都舍不得用,她要留着将来给我这个大头孙子娶媳妇呢。

懵懂中,我渐渐明白我爹并非一个粗人。

4

船已经鼓起风帆,平平静静的清水河在曦光中拖着一条明亮的碧波粼粼的长尾巴。两岸的景色与远方一致排开,把暖暖的九月铺在拉纤的路上。纤夫们打赤膊,只有我爹仍穿着一件短褂子。纤夫们喊出的号子是悠扬的,唱出来的歌也是悠扬:

哦——喔!

喔哦我——喔——

嗨一嗬!

嗬嗨嗬——嗬。

东山有个宝啊,

西山有个嫂啊,

日日相望少不了……

这声音听起来古老而沉重,令人牵肠挂肚。我爹的两道剑眉始终没有舒展,纤绳绊在肩膀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汗珠一滴滴从额前滚下来,落在沙土中,落在被河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坨上。

一块尖石把脚板硌了一道伤口。我爹眉头一皱,又继续拉纤。沙滩顿时留下我爹殷红的鲜血。倒是老纤夫发现了地上的血,晓得是我爹流的,赶忙叫拉纤的汉子们停下来。老纤夫对船上的细猫喊,哎!把船靠拢来,善人的脚硌破了!船上的细猫一听,赶紧将舵一扳,让船靠岸,然后抛锚 下帆。母桃娘娘摆着两条长辫子走下船来到我爹身边,吴大才也打着呵欠从船篷里钻出来。母桃娘娘拉开围住我爹的纤夫们,蹲下身子说,善人哥,让我看一看。我爹侧着身子,把脚板伸给母桃娘娘。这时吴大才走下船发着牢骚说,真见鬼,大清早就开始窝工了。老纤夫晓得吴大才的个性,便不再多说。吴大才说着走到母桃娘娘身后,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善人呀。母桃娘娘说,大才,叫他上船歇一歇。吴大才见母桃娘娘直呼自己的大名,怔了一下说,是你娘屋里的亲戚嘛,应该照顾。吴大才说完,准备来搀扶我爹,我爹摆摆手说,吴老爷,我自己能走。吴大才不由分说扶起他,轻声问,善人,那个仙艺的味道怎么样?我爹还未回过神来,他不解地问,哪个仙艺?吴大才嘿嘿地笑道,你忘得真快,逍遥楼的仙艺,那可是洞庭湖一带有名的妓院。我爹心里一惊,忙说,我不晓得。吴大才拍拍我爹的肩膀说,看来你也不老实,我知道你去逍遥楼的开支都记在我的账上,但你千万莫给母桃讲出这些事,她是不准我们男人乱搞的。我爹说,我今后拿钱一定要把仙艺赎出来。吴大才又嘿嘿一笑道,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的男人,我就喜欢你这种人,重感情讲义气,下次若再去水灯镇,看能不能帮你赎出仙艺。我爹问,救出一个仙艺,但仍有无数个仙艺在受苦受难呢,你能吗?吴大才又拍拍我爹的肩膀说,我不是上帝,帮不了那么多的穷人。你也不是救世主,救不了那么多穷人。吴大才讲这番话,我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爹对吴大才的话不屑一顾。他坐上船头,看细猫老练地起锚撑开船。帆篷升起时,纤夫们像蚂蚁一般向前移动。河面只有微微扑面的风。我爹心事重重地眺望山脉逶迤的东方,发现一道红光从远方一闪而过。我爹说,那种红光是吉祥的兆头,六十甲子难碰上一回。

5

丰奶奶解开裹脚布,让脚趾头长在一块儿的尖尖脚伸进脚盆的温水中时,我偷偷从后门溜到街上。这时,我发现手手屋里的灯盏亮着,跑过去推开手手屋的房门,见到手手娘对着一面大圆镜画眉毛,我问,婶婶,手手呢?手手娘转过头说,咦,你是怎么进来的?手手娘讲话的样子全像手手。我望着她用手指指门。手手娘笑着问,河来,你喜欢手手?我点点头说,我顶喜欢手手。手手娘说,哪个欺负手手,你得护着她。我说,有一回上街有一个娃娃骂手手是婊子养的。我还日了他娘呢。手手娘说,河来,你是条好汉,将来长大一定像梁山英雄。我得意地笑了,我很崇拜梁山英雄李逵、林冲、武松和大肚子鲁智深。手手娘说,手手睡了,你明日再来邀她去玩。我说好的,就跑出手手屋。

走到大街上,发现吴大才布行隔壁的屋檐下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讨米的老根。老根晓得我是这家人的,便对我说,娃娃,明日晚上三更月亮要从天上落到清水河来,你要不要?我说,月亮要割耳朵,我不要。老根想了想又说,我有一个漂亮的闺女给你做堂客要不要?我问,给我做妃子吗?老根说,是呀是呀。我说,手手长大了要做我的妃子,讨饭的闺女我不要。老根叹口气用黑乎乎的双手捧起要饭的土钵说,这里头有七个仙女,每个仙女身上有好多金银财宝,还有仙桃、仙酒。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有没有孙悟空的金箍棒?老根眼睛一亮,有有有!但你要先去屋里偷点吃的来,我就给你。我说,你讲话算数呀。老根笑眯眯地答道,保险算数。我不愿与老根磨嘴皮,悄悄溜进一间厢房的后头。

这房子以前全是吴老爷和他的佣人住的。一排厢房的样子差不多,我分不清哪是母桃娘娘的绣花房,哪是吴老爷的书画房。我望见一间厢房有光亮,我于是从门缝里一望,看见母桃娘娘和少老爷在房里喝酒。八仙桌上摆的那只炖鸡还没动筷子,母桃娘娘已喝得醉醺醺的。少老爷却一脸得意。忽然,少老爷搂住了母桃娘娘,那张豁嘴开始啃母桃娘娘的脸盘。母桃娘娘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我,畜生!我见状使劲推门,那扇被桐油油得发亮的门却纹丝不动,我便大声喊,少老爷不要脸,少老爷是畜生!

平时我说话的嗓门像我爹一样本来就大,那一喊,少老爷真慌了神,连忙放开母桃娘娘。少老爷马上起身,迅速拉开门闩,哗的一声,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就跌倒在门槛内。哈哈哈!少老爷马上一阵开怀大笑。他凶狠狠地说,你这个杂种,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扔进清水河喂鱼!母桃娘娘发火道,少爷,莫吓着河来,他是个娃娃。说这话时,母桃娘娘像变了一个人,两眼发出凶光,像两道闪电。吴少爷见状,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我趁机拿了那只炖鸡溜出门,没有看到讨饭的老根,我自言自语道,这个二百五,说话不算数。我在屋檐下立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条恶狗,月光下,我看到它龇牙咧嘴,活像一条疯狗。我匆忙把炖鸡撂给它,它竟一口接住了炖鸡,并向我摇了摇尾巴。那恶狗溜走后,我一屁股坐到原先老根坐的地方。忽然冒出想见一见自己娘的念头,我娘长得标致吗?有母桃娘娘那样好看吗?吴老爷曾经说过,等我当上了纤夫,就告诉我,如今吴老爷又死了。

当我唉声叹气的时候,看见丰奶奶碎步走过来,使劲喊,河来,河来呀!丰奶奶每走两步叫一声我的名字。月光照在丰奶奶花白的头发上,使我想到自己的奶奶,我奶奶是那样喜欢那幢破茅草屋的,她来镇里总是说,金窝银窝抵不上自家的烂狗窝。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坐在这里明明听到我叫你,连屁也不放一个!丰奶奶走近我面前叫道。我苦着脸说,丰奶奶,我要娘。丰奶奶笑道,傻儿子,你真是娃娃要现饭,说要就要,你莫急,你娘不会跑掉,迟早要来看望你的!走,跟奶奶到你爹的望河楼去摸摸底细,打听一下你娘回来没有。说着,丰奶奶拉起我的手,不容分说地牵着我来到我爹住的房子。

打开没有上锁的门,未见我爹。丰奶奶说,这屋原先是吴老爷的一个姘头住的地方,吴老爷娶母桃娘娘时,那个姘头不见了,后来我爹就住到那里。我问丰奶奶,姘头是不是妃子?丰奶奶说,是陪老爷过夜的女人。听了丰奶奶的话,我仔细看了看陪吴老爷过夜的女人所睡的房子,这屋没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只有一个雕有很多小葵花饼饼的窗户对着清水河,河风一吹,房内倒十分凉爽。丰奶奶摸黑在我爹床头找到一盏灯,用洋火点燃,并用一个绣花针拨了拨灯芯。我于是看到整个房子做得格外牢固,壁板找不出能插进细针的缝儿。丰奶奶却不管房子做得好坏,她很里手地帮我爹收拾乱七八糟的衣服。

没一会儿,我爹绾着裤脚,背着鱼篓走进屋来。对我喊道,娃娃,你猜爹搞来多少鱼?我望了望鱼篓说,我敢打赌,没有多少鱼,只有几个虾公儿。丰奶奶接过话说,善人,你该早点回来。我爹说,现在河里还在退水,好捞鱼虾。横竖晚上不折工!爹边说边放下鱼篓,我跑过去揭开篓子,看见两条团鱼往上头爬,便问,哪里搞来的两条团鱼?我爹脱下湿衣裳说,两条团鱼送给母桃娘娘,让丰奶奶送去。

待丰奶奶一走,我爹蹲下身来问我,娃娃,等爹有钱了,给你找个漂亮贤惠的娘。我从没看过爹那样充满信心,好像十拿九稳地有个漂亮贤惠的女人等着他。可是我不相信他,我说,我要自己的娘,像母桃娘娘一样。我爹听我这样一说,呆呆地看着我,他像一棵呆呆树一样,沉默许久,然后叫我到屋里等一等,他去望一望老六的渔船回来了没有。爹说完,走出屋,踩着满地洁白的月光从我视线里慢慢消失。

我爹走后,我头一回听到清水河里的水鬼的叫声,先是哗哗地响,再是呼噜呼噜的声音。据说水鬼晚上出来叫,是唤人的阴魂,哪个人的魂让水鬼唤走了,顶多过两日,就会淹死在河里。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我爹本来就走了好长工夫,反正我爹回来时,我已流出好多眼泪。但我没有哭出声。我爹进屋来第一句话是牛日的。我惊疑地望着他,他又说,老六这条狗日的,莫非翻了船?我当时发现我爹阴鸷的脸布满伤感,没有问他。不过后来听到丰奶奶讲,镇里没有叫老六的打鱼人。

然而,递日早上,清水河里真的发现一年轻女子被淹死,那妹子一丝不挂,胸上有一条条伤痕,像鬼手抓的。镇里人说,估计与少老爷带来的那几个广东佬有关。我想,水鬼叫蛮灵验的,便把此事与丰奶奶讲了。丰奶奶却不惊奇,说水鬼有好几种,有的水鬼的叫声不是唤魂,是向阎王申冤的。

6

那年雨水来得早,开春不到半个月,长工们冒着寒风把木鱼的田犁出一半。

算起来正好是我爹去木鱼屋的第三个年头,我爹对做阳春的事仍不精通,犁田耙田不会上牛轭,更不会怎么使唤牛,手拿牛绳一拍一拉连最会犁田的老牛也不晓得往左还是往右走。这不怪我爹,我爷爷没有一寸田,只靠灵芝崖对面有一块长有许多杂木的山林。我爹不跟我爷爷挖草药,就在山里不论春夏秋冬整日劈杂木烧炭。再担炭去走马坪镇卖,换几个铜钱。我爹说过,他讨过4年饭,烧过4年炭,18岁则去木鱼屋当长工,实际是去学做阳春。

由于我爹对做阳春是个门外汉,木鱼叫我爹帮驼背老四把那些空谷壳掺点谷子煨好,担到田垅给耕牛吃。横竖我爹不怕担子重。我爹在煨谷子谷壳的时候,没事就到木鱼的正堂屋转一转。有一回,我爹看到木鱼和儿子水龙以及另外一个尖鼻子男人、一名妖里妖气的女人一起围着八仙桌打麻将牌。我爹只听到别人说过,麻将牌有一万二万一直到九万,有一索二索三索一直到九索好多牌,便稀奇地凑过去瞄瞄,尖鼻子男人发现我爹那个威武的脸,问木鱼,大老板,这个后生是你什么人?木鱼赢了一盘牌,扭头瞄一眼我爹说噢噢噢,一个亲戚。这时,我爹看见水龙满脸不悦,知趣地退出堂屋。在门外立了一会,又向屋内偷偷一望,看到水龙一只手已伸到那女人的大腿上。

后来,我爹晓得尖鼻子中年人叫吴大才,那个女人是吴大才的表妹。吴大才那时在走马坪镇已富得流油。

吴大才正是那年正月来木鱼屋打麻将牌的。村里人与我爹说,木鱼的麻将牌打得好,可碰上吴大才这位对手,他的牌全乱了套。水龙在走马坪镇买了一家店,也准备开个像样的布行,可他从未出过远门,更不晓得怎样从广东那边进洋货不上当吃亏。这样就认识了吴大才,一来二去,又看上了他的表妹。

数年之后,驼背老四说,吴老爷开始想把表妹许给水龙,指望在走马坪一带有个实实在在的依靠。可后来阴差阳错娶走母桃,全是命运八字的安排。

显然,这些都是空话。我爹说,水龙的脑子没有他爹一半灵活,不该出来开店,不该见女人动心,这造成水龙一生的过错。就是那回傍晚,水龙去望河楼找吴大才表妹,那女子刚洗完澡,上身仅缠着一根绸缎的胸兜,瞅见水龙傻头傻脑地走进来,先是一惊,尔后用白藕般的手臂搂住水龙的脖子说,我喜爱的是你的人品,不是你家那点家产,我表哥的铜钱跟清水河的水一样多,只要我表哥让我打湿个裤脚,我一生都享受不尽了。水龙受宠万分,应道,我晓得我晓得。从那日开始,水龙常来这个妖精住的望河楼过夜。我爹也只听说有关水龙这些破事儿。

也有一回例外。我爹在木鱼的灶屋烧火煨谷壳时,看见一条白狗叼着一条猪脚从灶门口溜过,他赶忙追过去,追到木鱼睡的房子边,听到吴大才和表妹在房里说话,吴大才不知讲了什么,惹得表妹咯咯直笑。我爹心想,表姊表妹是一家。但是,他一抬头,却发现水龙靠着窗子吸大烟。那烟雾从嘴里吐出又从鼻孔吸进去,脸色阴沉沉的,没有往日那股傲气。我爹轻声对水龙说,少老板,你吃晚饭了吗?水龙的眼睛一瞪,吼道,滚远点!

接着,我爹看见水龙把那根大烟枪狠狠地扔进阴沟里。事后,我爹问驼背老四,那日打牌,少老板是赢了还是输了?驼背老四说,大老板和少老板不晓得输了多少,那两箩筐铜钱净送给了吴大才。我爹说,他估计从那时起,木鱼的良田换成了铜钱,如同河水般流进了吴大才的衣兜里。吴大才那条运盐运布的大货船,正是那时候做成的,船头船尾的蚂蟥钉全镀了金。

7

我爹第二回去水灯镇,在小胡子那家客店歇了一晚后,次日大清早便去了逍遥楼。向老婆子打听仙艺,老婆子阴阴地对我爹说,仙艺的房里有一个箱子,说是送给你的。老婆子讲这话时,眼珠子转了十几圈。我爹和气地问,仙艺她人呢?老婆子答道,那个赔钱货死了。我爹立即张大了嘴巴,老婆子见我爹失魂的样子,补充道,她自己跳楼自杀的。我爹仍旧张着大嘴不说话,老婆子又说,世上难得你这样的痴情汉,本来我准备要你拿铜钱才给你箱子,今日破例不要你一个铜板。老婆子说完,带我爹上楼,走进仙艺的房间,那里摆设依旧,房里还弥漫着仙艺身上的那种香气,我爹嗅到这香气,就记起楚楚动人的仙艺。我爹说,几个月不见,她就死了?老婆子,是不是你逼死的?我爹的声音很大,整个房子都震得嗡嗡响。老婆子赶忙说,我的老祖宗,你说话轻声点儿,隔壁还住着背枪的长官。我逍遥楼漂亮的女娃子多着呢,你另外再选一个就是,何必发火?我爹说,仙艺她讲,在这里等我用钱赎她出去,怎么会跳楼?老婆子解释道,自从你走后,仙艺硬是不肯露面,说你要用钱赎她。说实话,我是看在吴老爷的面上,没有强迫她。可后来来了个地痞子,点名要仙艺陪他,他不听我劝阻,就闯进仙艺房间。这个晚上,地痞子走后,仙艺从楼上跳了下来。仙艺是对你一片真心,要不她不会跳楼的。老婆子边说边擦眼睛:我们女人的命真苦啊!我爹见了,心便软了,问老婆子,你怎么晓得这箱子是仙艺送给我的?老婆子说,她在桌上写了句话,要我把箱子送给清水河那边来的善人大哥。是你来逍遥楼以后,仙艺常提到你的名字,所以我就晓得是送给你的了。老婆子边说边从衣柜上取下箱子,放到八仙桌上打开,原来是一双绣花鞋和一块题有诗的手绢。诗是:

划却君山好,

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

醉杀洞庭秋。

诗的下头写着给善人哥哥,来世再团圆。我爹不识字,但还是收了那块题有诗的手绢。把那双绣花鞋重新放进那只旧得不能再旧的箱子,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回到客栈,我爹来到吴大才住的房间,吴大才不在,母桃娘娘说他一晚没有回来,大概联系生意去了。我爹口直,说,是不是进逍遥楼做生意?母桃娘娘问,你晓得?我爹赶紧应道,我不晓得。母桃娘娘说,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我爹掏出手绢说,就这事儿。母桃娘娘接过手绢看了一阵后问我爹,哪个女人写给你的?我爹心想,认识几个字的人就是不同,一看便晓得是女人写的。我爹没去回答母桃娘娘的话,反问她,手绢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名堂?母桃娘娘说,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陪侍郎叔游洞庭》一诗。诗的下头写有“给善人哥哥,来世再团圆”。我爹问,诗是什么意思?母桃娘娘却反问,你还真喜欢她?她明明写着来世再团圆,这辈子恐怕她不会与你见面的!

说到这,母桃娘娘多了几分伤感,她说,想不到,你一个烧炭做长工的、一个拉纤混日子的,来两回水灯镇,弄了个相好的女人!我爹从母桃娘娘手里拿回手绢说,她人都死了,莫提这些事。母桃娘娘问,她赛过我吗?我爹说,她赛不赛得过你,那是另外一回事。而如今你是别人的堂客。母桃娘娘沉下脸说,你快滚出去。我爹说,莫赶,我自己会走的。我爹刚一走出门槛,母桃娘娘砰地关上了门。

不长的工夫,我爹拿着手绢找到客店的管账先生,管账先生戴着一副黑边圆眼镜看了半天,摇头晃脑地说,这首诗写的真绝!尤其是“醉杀洞庭秋”这一句乃点睛之笔。你的朋友能写出这样的好诗,妙哉!妙哉!我爹见管账先生装腔作势的样儿,心想他肚里也没得几滴墨水,便问他晓不晓得逍遥楼有个叫仙艺的良家女子。管账先生捋捋胡子说,逍遥楼有个仙昭的名妓,我倒听说过。这个仙昭是个有钱人家的闺女,老家住在上海滩。她和她爹来杭州经商,被一伙强盗捉住,这伙强盗杀了她爹,见仙昭有倾国倾城之貌,被强盗纳为小妾。往后他们窜到洞庭湖一带,强盗们见带着个女人杀人放火,是个累赘,让仙昭留在一个镇里。谁晓得这伙强盗一去不复返,仙昭住的那个客店的老板娘私下把她卖给水灯镇的逍遥楼,来抵伙食费和房租。

管账先生说,这个仙昭据说只陪两种男人,一种是有钱有势的官老爷,一种是一表人才的后生哥儿。我爹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打断管账先生的话,我讲的是名叫仙艺的良家女子。管账先生把滑到鼻尖上的眼镜向上移了移,轻声说,凡是到逍遥楼的,哈哈,哪里还有良家女子?我爹说,她真的从未陪过客。管账先生说,唉,俗话说得好哦,眼不见为虚,你真是清水河里山旮旯出来的呀,逍遥楼的婊子个个像狐狸精,隔条大街也能嗅出你属哪一类人!说罢,管账先生用老成的眼光打量一番我爹说,那些婊子一看你是个正经忠厚人,想把你引上床骗几个铜钱也难。他走近我爹轻声说,我问你,你与她上床睡过没有?我爹摇头说,我不干那种事。管账先生眯起眼睛道,这就对了,所以她用良家女子这一招来打动你,让你送钱给她,让你痴呆呆筹钱赎她。我再问你,你去逍遥楼晓得那个女人死后,老婆子又向你索去好多铜钱?我爹答道,她没要,我临走时倒给了她一块银花边。管账先生一拍大腿说,就是那样,你上了婊子们的圈套!我爹心凉了半截,觉得管账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他是本镇人,该晓得逍遥楼的底细。我爹于是把手绢揉成一团,本来想当即丢出门外,转念一想,又塞进荷包里。

8

柿子在灵芝崖是最常见的果树。每年阴历九月至十月间,是进山摘柿子的好季节。我爹那年正是摘柿子时离开木鱼家的,说我奶奶害病,去看我奶奶,实际想回去摘柿子。我爹听村里人说,灵芝崖那边的野柿子比往年结得多,每棵树都让柿子吊弯了腰。虽然这里柿子卖不了几个铜钱,但把柿子泡进水里,不要半个月,吃起来又甜又脆,没得一点涩味。我爹以往烧炭每到这当儿常用柿子填饱肚子,尽管每日每夜地吃柿子,屙出来的全是清一色的柿子,我爹对它还是充满感情。

我爹那回走到奶奶屋,我奶奶头一句话说,善人,你来得正好,我已经给你定好一门亲,那闺女有心眼,长得标致,她名叫三月,是三月生的。她娘是个跛子,很能干!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双手!我爹坐在茅屋前的磨盘边,一声不哼。我奶奶又说,人家闺女刚满16岁,只因为家里穷,姊妹五个,想找个好劳力的男人嫁出去。我爹仍旧一声不响。我奶奶又说,我亲家母看中的是你人品好。善人呀,娘早想抱孙子了。我爹勾着脑壳答道,娘,不要你劳神,我现在不要。我爹声音不重,我奶奶当场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叫起来,你晓得你今年有好大年纪?村里比你小的净当爹做娘了!你要等到胡子白了才讨亲拜堂?我爹说,娘,我家里穷,用手板去讨亲?我奶奶说,这事你娘做主,你只管拜堂成亲。我爹想了想,故意说,娘,这门亲事过了年关再说吧,大老板讲,过年后要另外多给些工钱,还说我比别的长工做事实在,恐怕要招我做上门女婿呢!我奶奶阴着脸说,你穷快活,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我倒担心三月变卦。我爹堆起笑脸说,娘,你莫担心,说真的大老板想给我定一门好亲呢,听说那闺女住在镇里,很有钱。我奶奶问,你莫骗我!我爹说,信不信由你,反正过了年以后再讲。奶奶叹口气道,我命运八字恶,就依你一回。奶奶讲完端出一簸箕半黄半青的苞谷,对我爹说,我晓得你从小爱吃苞谷米。我爹应道,娘,我只带几个嫩苞谷给母桃娘娘吃。我奶奶压低声音问,是大老板的闺女吗?我爹嗯地应着。我奶奶说,我们是门不当户不对,你莫跟大老板的闺女缠在一起。我爹瞪了奶奶一眼说,我要去摘柿子。

递日天蒙蒙亮,我爹担着箩筐,脚穿一双草鞋,头绾奶奶亲手织的大布手巾,身穿我爷爷往日上山挖草药时的黑布衣服,来到了灵芝崖对面的山沟里。远远一望,被云雾袅袅包裹的柿子树,还是那个老样。以前烧炭时晨雾总是铺在山沟里,往雾里一钻,就是满脑壳露水。除这以外,我爹还记得从前总有一个女娃子赶几头又肥又白的羊来山沟里吃那些又青又密的竹叶,待日头爬出好高,全林子的雾罩子溜走以后,才赶着肚子吃得鼓鼓的羊回家。我爹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称她为羊娃娃。羊娃娃像个大闺女一样秀气,我爹说他喜欢看她,喜欢惹她开心。平常羊娃娃绑着两根短羊角辫儿,看见我爹,叫我爹为烧炭哥。有一回羊娃娃用山歌的调子问我爹,烧炭哥,烧炭哥,你一日烧炭有好多?我爹当时摸了好半天的脑壳,硬是答不上来。回去与我奶奶谈到这事,我奶奶说,你真白吃了十多年的饭!你不晓得问她,放羊妹,放羊妹,你羊儿一日长几多?我爹说我真没想到去反问她。我估计我爹是想不出奶奶这样的话。

那天,我爹钻进以往烧炭的沟边,看见那几座炭窑都塌了顶,上头长满了羊蹄草和青箱子。沿着小路往沟里一望,有的野柿子在杂木林里探出了树尖。我爹把箩筐放到沟边,背起竹篓,准备进柿子林,这时听到熟悉的羊叫声由远而近,转眼便到沟前。我爹望见那几头又肥又白的羊咩咩地来到身边,大声喊,是羊娃娃吗?喊过之后,才从山沟里边冒出个人影,我爹仔细一瞧,是羊娃娃,可比两年前长高了一个头,模样像个大闺女。羊娃娃隔老远喊,哪个是羊娃娃?羊娃娃声音传进我爹的耳朵里,人也飘到我爹面前。我爹咧开嘴,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说,你是羊娃娃?!羊娃娃低头答道,烧炭哥,往日我是羊娃娃,如今不是了。我告诉你,我名叫三月。我爹说,三月这名字蛮上口的,我爹说完这句话,想起我奶奶也提到三月这个名字。我爹心想,莫非这个三月就是她?我爹便问,你说你不是羊娃娃,你今年有好大年纪?三月答道,16岁啦。你不晓得?我爹说,我怎么晓得?三月说,我也好长工夫没放羊了。今日是替我妹妹来的。我爹听见了问,你姊妹几个?三月说,姊妹五个呀。我爹赶忙问,你娘是个跛子吧?三月低下了头。我爹见状,心想自己怎么去问这样的话呢?真是口里藏不住半句话。我爹见她还是不做声,说,我名叫善人。三月闪了闪眼睛说,我晓得你是善人。我爹说,我名字叫善人。三月说,我晓得你名字叫善人,人也是个善人。我爹不得不转过话题说,三月,我攀到树上去给你摘几个糖柿子吃。三月说,要得。我爹说,我家里穷,祖业只有这块山,我才去木鱼家当长工的。三月说,我早就晓得了。我爹问,你娘也晓得?三月害羞地点点头。我爹又问,那你娘怎样讲?三月说,我娘想要把我许配给你。三月说这话,脸盘变成桃红色。我爹接着问,那你爹呢?三月讲了我爹两个字,不再说下茬话。我爹笑着问,你爹不准你嫁出去?三月说,我爹他两年前就离开了家,到如今还没回来。有人说看到他在走马坪镇那边讨饭。我爹说,那怎么会呢?三月说,我爹总是好吃懒做,又嫌我娘。我爹若有所思地问,告诉我,你爹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他回来。三月说,我爹叫老根,树根的根。

三月的爹,就是后来讨饭讨出了名的老根。他讨饭有蛮多的怪办法,平常多半装傻装疯,时间长了,附近的人都这样骂人,你这条傻老根。

我记得格外清楚,有一回老根不知从哪里搞来几颗揩得光光的金樱子,想与我换碗面条吃,结果让我吃了那几颗金樱子,而他没得到面条吃,由于那日吴大才没煮瘦肉鸡蛋面,他只得到一碗白米饭。他把白米饭倒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竹筒里说,饭是一日三餐饱,就是想吃吴老爷的瘦肉鸡蛋面,嗨!到底是讨饭翻了身。他讲最后一句话,还拉了个腔,极像唱船灯。

9

就在我爹回家那几日,木鱼的儿子水龙便淹死于清水河中。那日吴大才表妹和水龙弄来一条小渔船,摆渡到河东的村里去向佃农催粮催债。回来时,船靠了岸,水龙走到船尾解小便,屙完尿后,不知怎样滑进水里,当那女人看见水龙再没有浮出水面,连忙向不远处正在做工的长工喊救命。尽管天气有点冷,几位长工轮流在水里摸了半天,仍旧找不到水龙,几个长工立在岸边穿着湿短裤冷得发抖,就干脆跳进温热的水里,这时,就在浅水边发现了水龙的尸体。一个长工后来说,当那妖精喊救命时,他在离船不远的地里给萝卜苗浇大粪,便马上扔下粪勺跑拢来,凭他的水性,一连在船尾附近摸了几个回合,也没找到少老板。船尾部的河水没一竹篙深,水底是平坦的卵石,流水不急,人落进水里,一般不会冲走。可是少老板竟俯卧在离船一丈有余的浅水旁的一块大石边,那里只有齐腰深的水。水龙从小会泅水,八成是让水鬼缠住了脚,在浅水边被淹死了。长工们说,怪大老板把少老板的名字没取好,大狗小狗黑牛黄牛都可以叫,他偏偏以为自己识几个字了不起,叫他水龙,水里的龙不到水里去显威风还能到哪里去呀?

水龙淹死那阵,木鱼一人躺在床上吸大烟。他听到驼背老四说水龙淹死了,耷拉着眼皮用娘娘腔问,他怎样淹死的?驼背老四就讲了水龙淹死的经过。着重还讲了长工们的那番话,让大老板明白,那是天意。木鱼吸完大烟,在屋里踱了几步,哭泣道,我祖父为了这个家而去娶一个寡妇。轮到我这一代,数百亩粮田几个月光景便败光了,该死的大烟,该死的麻将牌。该死的人!驼背老四劝道,大老板莫伤心,料理少老板的后事要紧。木鱼说,我这个讨债儿子有福气,竞走在老父前头,你叫长工在河边搭一个像样的灵台,把清水河一带所有的道士都叫来,我要为水龙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场,这个钱我只要在屋里随便挖开一个老鼠洞就有了,你照我安排的去办吧。驼背老四走出门槛,心想,到底是大老板,放个屁都有仗头。

水龙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远远超过木鱼爹往日死时哪个场面,附近的道士自己能走的全来了,在清水河并排一立,难以望到头。驼背老四对村里人说这里有好多道士是假的,有好多是未曾得法的道士的徒子徒孙。横竖大老板屋里的老鼠洞到处是钱。这话很快传到木鱼的耳朵里,木鱼想了想,决定只做七日道场。那些道士却说,半月内不宜安葬。木鱼说,不宜安葬,扔到河里。到了第七日,道士只得依着木鱼埋了水龙。我爹在水龙淹死的当晚就晓得了这个消息,但他没去木鱼家。他去给三月家送了一担野柿子,为三月娘做了两天工。

我爹说,他本来想娶三月的,可是那节骨眼上,也就是水龙淹死的那日早上,一个大脑壳的家伙来到人世。我爹说他头一回真的当上了爹,当上了一个背黑锅的爹。这是我爹给我讲的唯一可靠的出生年月。我爹说,幸亏我属于早产,要不然还以为我是水龙那个败家子二世投胎呢。对于这些话,我爹喝酒后才云里雾里讲出来的,有时牛头不对马嘴,反正有了我这个种,我爹不打算娶亲。

接着落了半个月雨,清水河净是满河洪水,浑浊得像泥水一样。我爹不好进沟摘柿子,决定到木鱼家去做工。我奶奶选出很多糖柿子,要我爹送给木鱼家。我爹在箩筐里放了几层黄灿灿的糖柿子,怕压破,又在箩筐上放着米筛,再在米筛上摆了一层糖柿子。他绾起裤脚,一口气担到木鱼家。进木鱼家碰上管家驼背老四,他问,善人,莫非是送给大老板的?我爹说不送给大老板还送给哪个?驼背老四说把柿子放在外头,大老板这些日伤心哩。我爹便把柿子担进一间偏房里,走进木鱼的房子,木鱼披着一件大花饼长袍端坐在房内的桌旁。水龙娘睁着一双红肿肿的眼睛劝木鱼吃点饭。木鱼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放在腿上,不理睬水龙娘。看见我爹进来,却抢先开口说,你——来——了。那声音有点嘶哑,全没往日那娘娘腔儿。水龙娘接着说了句善人呀,被木鱼伸手制止了,然后向她摆摆手,意思叫她出去。水龙娘还想讲几句,一看木鱼那样子,便抽泣着离开了房间。水龙娘一走,我爹说,大老板,你要想开点。木鱼没理会我爹的话,口里说,善人,我一向待你像亲儿子一样,可你不为我争气,也不为你爹娘争光……没想到会搞出那种事。我爹说,少老板的事,我也没想到。木鱼径直说,老人们说得好,做事在人,成事在天,看你有没有富贵命!你出去吧!我爹望了望木鱼,退到门口说,大老板,我给您送来好多糖柿子,不想吃饭,吃个柿子也好。木鱼嗯嗯地答道,眼皮连抬都不抬。

吴大才和表妹在水龙死后不久,双双来看望木鱼,看见那妖精,木鱼的牌瘾又来了,心里也想着那些输掉的铜钱和良田,就从闺房中叫出母桃顶替水龙的位置。吴大才头一回看见略带疲惫的美如天仙的母桃娘娘,他手中端起的茶杯“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片。

10

吴大才是得了一场不能吃的病死的。那狗日的病来得快,死得也快,前后仅有一个月。一个月以前,吴大才还亲口对我讲,河来,你有8岁了,得念书,要不长大真要当纤夫,你不要每日跟着丰奶奶,听她讲孙悟空打鲁智深,其实不是一回事。我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鲁智深有很大的力气,他们相打才热闹呢。吴大才说,全让你母桃娘娘把你惯着了。我说,我也想识字写字,可我爹没有钱给私塾先生,我爹说让我年纪大一点,再去念两年私塾。吴大才说,你母桃娘娘喜欢你远远赛过我了,她可以给你请个私塾先生教你识字写字。我乖巧地说,我顶喜欢吴老爷。吴大才眼睛笑成一条缝,摸着我脑壳说,你就是我儿子。我看他边说边点头,我也学着他那样点头,并眯起眼睛笑。

自从吴大才得病第一日起,吴大才可能想到自己活不长了,就给潮安的少老爷写了封亲笔信,叫他速回走马坪镇。吴大才病了半个多月,少老爷还没来,母桃娘娘带我去看望他一次。那日天气闷热,我只穿一件夹衣,手上那对银镯子都露在外头。我和母桃娘娘走到吴大才床前,我看见半躺半卧的吴大才深陷的双眼放出一种幽光,像鬼火。眉毛似乎长了很多,向脸前伸着。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子。母桃娘娘堆起笑脸说,老爷,河来他来看望你了。说着她把我推到床前。吴大才伸出鸡爪般的手抓住我的手说,河来不像他爹,将来准有出息。说这话时,吴大才眼睛温和了许多。我从他病入膏肓的表情中看出往日的那股亲切。我说,吴老爷,你不会死吧?母桃娘娘接过话说,老爷长命百岁,他死不了。吴大才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的银镯子上,眼睛马上瞪得大大的。母桃娘娘看出吴大才的脸部变化,对他说,这对银镯子是我送给河来的,吴大才吃力地抬起头对母桃娘娘说,这对……这对银镯子是传世之宝,它比玉镯子、金镯子都要珍贵。母桃娘娘应道,我晓得。可你应该心中有底,我要河来做我的儿子,莫非送一件值钱的东西也不行?再说老爷值钱的古董多着呢!吴大才嗫嚅地说,这对银镯子不是一般的银镯子,它比金镯子贵重得多,你瞧它上面刻有古怪图案,这有来历的。母桃娘娘说,我听你说过了。吴大才叹口气说,还有一件事,我死后你就跟我儿子去潮安享福吧,千万莫嫁给河来他爹,他命苦,会让你受……吴大才讲到这里,喉咙卡住一坨痰,就咳了起来,最后吐出一团又黑又臭的东西。母桃娘娘用手巾帮他揩完嘴巴,便带我走出吴大才的房间。

走出长廊,我要单独去玩,母桃娘娘便叮嘱我莫把衣服弄脏,然后她去忙自己的事。我欢蹦乱跳地来到大门口,看见讨饭的老根又盘腿坐在屋檐下。那时我根本就不晓得老根竟有一个利索能干的跛子女人和五个漂亮勤快的闺女,并且差一点就变成我爹的岳父。我总以为他无家无业,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来讨饭混日子。老根发现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救星,忙对我说,娃娃,你过来,我给你捉一只麻雀,只要你不放狗咬我。我是听到老根最后这句话才走过去的。我说,你个二百五,满身臭虼蚤!吃饭不洗手,哪个也不肯跟你在一起!老根笑道,娃娃,你顶聪明。可你没看过虼蚤蛋吗?还有那小虼蚤从蛋里拱出来的样子吗?我说虼蚤专门咬人,我不看。我心里却想,虼蚤又不是画眉蛋,也不是金樱子、三月泡、桑葚这些能吃的野东西。所以我还是不想与老根说话。老根转过话问,娃娃,你见过镇里那头的龙王庙吗?我说,那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根说,龙王庙里有一对金老鼠,金老鼠每日要屙一对金晃晃的金蛋,你没见过吗?我说,你爱说谎,我才不上当呢。横竖我母桃娘娘屋金老鼠金猫都有,哪个稀罕?

老根眼珠子一转,盯着我手上银镯子说,这个铁箍戴不得,晚上要做噩梦,我帮你把它撂到清水河去。我说,你想要我银镯子?我不会给你的。说这话,我脸上露出鄙视的神态来。老根说,你这娃娃不晓得事,我为你好呀。我在外头讨饭,就是提醒大家莫厌弃五谷杂粮。娃娃,你晓不晓得一颗谷一粒米是怎样得来的?正当老根说得有劲,母桃娘娘走到大门口,大声对我喊,河来,过来!此时,老根见无法行骗,起身朝大街摇摇晃晃地走去,口里唱道:稀奇稀奇真稀奇喔,老龙王娶个黄花女喔……

我和母桃娘娘走到我爹住的房子,我才注意到这望河楼是个吊脚楼。我爹在屋里光着脊背洗衣裳,身边还放着一个剁去一半的茶油渣饼(那时用茶油籽榨油后的渣饼来洗衣服的),母桃娘娘走到我爹的屁股后头,我爹还翘着屁股呼噜呼噜地揉衣服。母桃娘娘便在我爹的耳旁嗨地叫一声。这是我头一回看见母桃娘娘对我爹有种亲热劲儿,也头一回觉得母桃娘娘像个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母桃娘娘那声“嗨”并不重,没吓着我爹,我爹调过头,冲母桃娘娘一笑,问,吴老爷好些吗?母桃娘娘摇摇头说,他的病一日比一日厉害。刚才我带河来去看了他,他自己也认为快要死了。我爹没作声。母桃娘娘也不讲话。我连忙走过去叫了声爹,我爹抬头问有事吗,我摇摇头。我爹又埋头揉衣裳。我见了爹说,爹——。我爹再次抬头问,你有事吗?我说,老爷叫母桃娘娘千万莫嫁给你。母桃娘娘竟捂起嘴巴笑起来,我爹盯着我说,这不关你的事。这时我看到我爹右肩膀上有一块长长的印痕。我问我爹是这么回事,我爹说,那是光着身子拉纤的缘故,拉纤人都有。

母桃娘娘走到我爹的床边坐下,眼望着河边的小葵花饼饼窗户出神。我爹晾好衣裳,叫我到河边去看看细猫伯伯在不在船上,说他今晚请他一起喝酒。我就飞快地跑到河边吴老爷的货船边,向崭新的高高的船舱喊,细猫伯伯,细猫伯伯!喊了一阵细猫从船舱伸出一个光光的脑袋,然后向我举起一条大鲇鱼,那意思是叫我上船去。

那日在船上,细猫对我讲,前方正在打仗,好人打坏人,坏人也打好人,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等我回到望河楼,看到母桃娘娘在哭鼻子,我爹似乎短了一截,老勾着脑壳。母桃娘娘看见我,边揩泪边问我,河来,吴老爷要是死了,你想不想他?我猛地摇摇头。母桃娘娘不解地问,咋不想他?我说,吴老爷总让我爹拉纤,你看我爹的肩头上有一道长疤子呢。我爹听我这么一说,转身一下把我拉进怀里,哽咽地说,娃——!我没白养你!

11

我爹在那几年拉纤中,船只出过一次事。那回船上神仙滩,纤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纤绳已绷得直直的,突然间拉纤的麻绳从当中绷断,货船向下漂去。掌艄的细猫登时吓得大叫起来。吴大才那时立在船头,八面威风地盯着纤夫们。纤绳断了以后,他当下跪在船板上,挥舞着双手。我爹说,那船装的只是半船盐,并不贵重。也幸亏母桃娘娘那次没有去(实际母桃娘娘与吴大才成亲两年以后,就很少同吴大才下洞庭湖了)。我爹说那次早上从水灯镇起船回来时,看到几只乌鸦在头顶哇哇叫,他就感觉到这回拉纤凶多吉少。当纤绳断了以后,他也心想,要死也死船上你狗日的吴大才。然而船上的人一个也没事,拉纤的一位年富力强的小后生和一个慈祥的老纤夫先后被清水河吞进肚子里。这件在我爹拉纤史上不幸的事儿,发生在我6岁那年,大概在民国十五年至十六年之间。据我爹说,尽管撑艄的细猫是个老手,但船头还是撞到滩下的神仙石上,让跪在船头的吴大才翻了一个跟头,栽进水里。

吴大才落水后,艄公细猫立即大喊快救吴老爷的命。老纤夫说,救人一命,发子发孙。叫那个顶会泅水的小后生先下河,小后生二话不说。甩掉破裤子,顺水一个猛子,像一条鲤鱼溜进河里。不大工夫,他已经托起时隐时现的吴大才。可是神仙石旁边到处是漩涡,搞不好人就会旋进水里去。小后生和吴大才硬是靠不拢岸。我爹见状,扑通地跟着跳下河。我爹从小怕水,更不会泅水,他跳下去只在河面用手划了两下,河水就没过脑壳。这样,老纤夫为救我爹,让漩涡旋进水里,一袋烟工夫,才从下游百把丈的水面浮上来。我爹是让另一个年轻的纤夫救上来的,只喝了几口水,救上岸后,揉揉双眼,便恢复原样。此时,货船的桅杆被神仙石上的凸起撞断,帆篷自己落了下来。船底也出现一个水桶粗的洞,大量的水往船舱灌。又一袋烟工夫,船慢慢沉入水里。整个过场,像做梦一样。吴大才早已被一艘渔船救起。那小后生被旋进了水里,后来连他的尸体也没找到。吴大才在船上吐了半盆子水后,没过多久,让打鱼的老头把他弄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浑身是水的细猫,我没有死?细猫答道,老爷命大,死不了。可你那艘船已沉到河底去了。吴大才这时显得十分大方,应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爹后来回到走马坪镇说,他跳到水里,其实根本不想去救吴老爷。又怕吴老爷说他见死不救,才那么做的。我想我爹在吴大才手里混饭吃,一定碍手碍脚,有苦难言。

就是这回船出事后,我奶奶病重,村里人托几次口信,要我爹赶紧回村里去。我爹来不及歇一口气,只带着我赶回村里。时值傍晚,村子里家家都升起炊烟,而我奶奶屋里没得一点动静。奶奶的屋是用木板围起来的瓦房,不是以前的茅屋。这是我爹后来帮我奶奶修起来的。

走到奶奶床边,我爹抢先叫了声娘:我和娃娃来看您。我奶奶便低声应道,河来,你过来,让奶奶瞧瞧。我就把脑壳伸到奶奶脸旁,我看到奶奶比以前又瘦了一圈。衣袖补疤摞补疤。奶奶伸手在我脸上摸了摸说,河来比以往长好了。我爹说,娘,您想吃点荤菜吗?奶奶说,我不想吃,也吃不下,你要养好河来,明白吗?我爹使劲点头。奶奶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最后吐出一口气,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我奶奶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我爹给我奶奶做了一副比较结实的寿木,让操心一辈子的奶奶安静的睡在里头。我哭了,我晓得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穿补疤衣裳的奶奶了,送我奶奶上山的那日早上,我看到一个比较秀气的黄花女,身披白孝衣,也泪流满面。她是三月,非常爱我爹的女人。我暗自寻思,如果我是我爹,就娶她做老婆。

村里人说,我奶奶见到自己的亲人,才舍得闭上眼睛。要是我爹不回来,我奶奶十日半月也许还死不了。

办完丧事,我爹把那幢用木板围起来的瓦房送给了三月,叫三月一家从山里头搬到走马坪村来住。并把所有的东西,包括奶奶辛辛苦苦养蚕得的一斤多蚕丝都送给了三月(奶奶未死之前,打算准备给我织绢衣的)。来到镇里,吴大才已买了一艘更威风更漂亮的新货船。而且用12斤12两黄金,叫金匠打一个双喜字,挂在桅杆半当中。日头一照,闪闪发光。

12

吴大才向木鱼摊牌的时候,木鱼万万没有想到,吴大才居然敢打自己闺女的主意,这之前,他又输掉上千两黄金。木鱼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黄金。那次是吴大才和木鱼喝酒时,吴大才说,大老板,我有一个想法,只要你答应我,那些黄金就不用还。木鱼挺心疼那上千两黄金,听吴大才神秘地一提,忙叫他把那想法讲出来。吴大才呷了一口酒说,大老板,让你闺女嫁给我,万事大吉。吴大才的话不重,木鱼听来却如雷贯耳,立即用娘娘腔吼道,你莫癞蛤蟆想天鹅肉吃!吴大才不慌不忙地说,大老板,实话告诉你,我除了布匹和盐生意外,还做黄金、古董生意,我如今的黄金古董已成千上万,有的价值连城,即使皇帝的公主,我也能拿钱换来做我的佣人。我看中你母桃,是你家有福。木鱼依然吼道,你少放屁,我木鱼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与你打牌输钱输黄金,我是瞒着我闺女的。就是不服这口气!吴大才说,大老板这种人我佩服,可你能拿出黄金抵赌债吗?我晓得你瞒着你闺女,所以我当她的面我没说一两黄金嘛。木鱼没作声。吴大才说,你不怕村里人说,万贯家财到了你手里,被你抽大烟、打麻将牌与儿子同争我表妹,而把家产白白地送给了别人?木鱼被这一问,气得满脸发紫。吴大才说,我想你哄我表妹上床有本事,想明媒正娶我表妹就没这个胆子,我看你这一辈子就得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由不得你了!隔了半晌,木鱼说,只要我母桃愿意,我不反对。

第二天早上,木鱼便叫我爹随吴大才去提礼金。我爹当时不晓得去提礼金,以为担些日常零用的东西。木鱼到镇里买东西一般都叫长工担货的。走到镇上,碰到一个伸出手板向吴大才讨钱的叫花子。吴大才说,叫一声爹,我给你铜板。这个叫花子则朗朗上口地叫一声爹。吴大才说,大声叫。叫花子又大声叫道,爹——!吴大才笑眯眯地点点头,差不多。说着十分大度地从长袍里抓出一大把铜钱,丢到大路当中。叫花子一边捡钱一边说着话,谢谢,谢谢!惹得吴大才哈哈大笑。我爹仔细一看,这个叫花子是三月的爹老根,等吴大才大摇大摆朝前走时,我爹轻声说道,伙计,你专门给穷人脸上抹黑。叫花子抬头望一眼我爹,又继续捡钱。并应道,你跟我差不多,莫要大哥说二哥。我爹当时气得直翻眼睛,恨不得向他屁股踢一脚,但他忍住了,他想看看老根到底还有什么话说。叫花子老根捡完铜板,见我爹没走,用手指着吴大才的背后骂道,狗日的东西,我日你娘!对老子没孝心!我爹待他骂过之后,故意问,伙计,你叫什么名字?老根打量一下我爹说,看你也想讨饭,就告诉你,我叫老根。我爹问道,你撂下一个跛子女人和五个闺女就不管了?老根哭丧着脸说,老爷,你没弄错人吧?我爹说,你再不老实,我捋下扁担打死你这黑心人!老根说,我横竖不到你家来讨饭,哪怕你家的大鱼大肉都发霉生蛆。他的话气得我爹只有干瞪眼。待我爹担起箩筐一走远,老根向我爹讥笑道,人长卵长,没得主张。

这是我爹第一回碰到讨饭的老根。以后我爹随母桃娘娘来到镇里,一个月总要碰上那么几回,老根仿佛老熟人一样总向我爹点头,并露齿一笑。好像我爹以往与他一起讨过饭似的。有时还忍不住唱道,人长卵长,没得主张。我爹说,老根这辈子注定是讨饭的命。

我爹那日把礼金担到木鱼家,木鱼在堂屋前足足放了一个时辰的炮仗,我爹弄不清木鱼到底有什么喜事,问驼背老四,老四说不晓得。我爹准备去问母桃娘娘,可找不到母桃娘娘的人影。木鱼就有这么个怪脾气,他家有什么要紧的事,一般不让外人晓得。我爹说那一晚上一直睡不着,想了一晚。我估计我爹已猜到吴大才在打母桃娘娘的注意。

这事过了几个月,吴大才的表妹死在木鱼的床上。木鱼说她是暴病身亡的。并把她与水龙埋在一起。这件事过后,木鱼才对村里人说,闺女母桃与吴大才定了亲,准备选一个黄道吉日拜堂成亲。有人说,我爹那些日子像丢了魂儿一样,整天六神无主。这样的事我爹是不会对我说的,真真假假也难分。而水龙的坟墓我见过,在靠近走马坪镇的那头。坟墓让好手艺的石匠一做,像个小龙王庙一样,不光有两扇石头门,屋脊屋檐以及格子窗样样都有。在走马坪镇的船码头向上游一望,能看得清清楚楚。

13

记得有个比较暖和的下午,大致是那次少老爷与母桃娘娘一起喝酒的第四天。我和手手在吴老爷的布行对面的杂屋边玩石子,走来两个一老一小的逃荒人。他们的衣服穿得破烂,油渍渍的,连补都没补。俩人走到我身后,那个老的问,娃娃,你晓得对面的吴老爷已经死了吗?手手抢先答道,吴老爷病死了。老的说,那狗日的真死了,哈哈!我放下手里的石子说,你骂我们吴老爷!老的笑道,娃娃,你不晓得,我们父子俩以往在这里打铁,被吴老爷赶走了。吴老爷想把自己的那些小老婆放到这里来住,却说我打铁叮叮当当吵得慌。我说,我们吴老爷是好人,母桃娘娘也是好人呀。老的说,你说那个母桃,就是大老板的闺女,她也不是个好东西,做闺女时和长工乱搞,听说还生了个儿子,所以大老板狠心把她嫁给很大年纪的吴老爷。老的还想说下去,小的说,爹,我们走吧,还要过渡呢。我心想,这个老家伙跟二百五的老根差不多。老的临走时,依然乐呵呵地扔下一句道,吴老爷就是会搞女人,才死得早。娃娃,你看我75岁了,身体蛮结实的,还能照样打铁。我望着那个老的,见他头发胡子雪白雪白。这样白头发白胡子的人我似乎在镇里见过一回。

待他们走远,我想起来了,有一回这个白头发白胡子到过丰奶奶家,与丰奶奶说了好半天话。丰奶奶还边说边叹气。这个老头走后,丰奶奶竟哭了起来。我从小是跟着丰奶奶长大的,记得最深的是我屙完屎后,向忙这忙那的丰奶奶喊,丰奶奶,揩屁股呀,再不来,狗要舔屁股啦!丰奶奶听后,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说,你个蛤蟆肚子吃得多屙的多。说完喔喔喔地唤了一阵狗,找一个小棍儿或者纸片儿来帮我揩屁股。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五六岁。我还吃过丰奶奶下垂的奶子,看过丰奶奶光着身子洗澡。反正很少见过丰奶奶流泪。我奶奶爱打哈欠爱流泪,而丰奶奶哪怕打一百个呵欠,眼眶都不湿。丰奶奶爱讲故事,说皇帝有好多妃子,那个妃子是那样死的,这个妃子是这样死的。讲到悲惨,她一脸伤心和绝望,绝不会流泪。这让我明白了,皇帝的妃子就是堂客。

我这样想着,母桃娘娘提着一个布包,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河来,我们到你爹那里去。我瞅一眼身旁手手那红红的脸说,手手,我不和你抛石子了。陪母桃娘娘走到小巷拐弯处,我回头望一眼手手,看到手手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我们,好像舍不得我。我便说,母桃娘娘,手手娘每日要卖豆腐,没有人与她一起玩。母桃娘娘嗯了一声。我说,手手她长大了要做我妃子呢。母桃娘娘又嗯了一声。我说,我没有娘,有人说我娘死了,有人说我娘逃荒去了。母桃娘娘低头看我一眼说,他们说谎,我是你娘。我应道,我是对别人说,母桃娘娘是我娘。母桃娘娘说,你今后长成有劲的大后生,要是我还活着,一定让你娶个漂亮的堂客。我说,我要娶手手。母桃娘娘压低声音说,千万莫这样讲,莫让别人笑话。手手长大了也不一定喜欢你,你长大了也不一定喜欢她。我应道,我们明明说得好好的。

说着话,我们走到我爹的望河楼。我原以为我爹补渔网或洗衣裳,而进屋一看,我爹跪在壁板上刻字,我爹不识字,可他能把先生写的字像刻花一样刻下来。我爹说他以往烧炭时,山脚有个石匠,很会在石头上刻字刻花,跟他学的。我爹看见我和母桃娘娘进屋,说了句你来了,又偏着头继续刻字。我爹刻的是李白的诗《陪侍郎叔游洞庭》,是逍遥楼的仙艺写给我爹的那首诗。母桃娘娘怔怔地望了一阵,说,你还惦记那个仙艺吗?我爹答道,如今有点挂念。母桃娘娘说,可她已经死了。我爹说她没死照样活着。母桃娘娘说,要是她没死,也不会见你。我爹说,我不要她见我,可我总想着她在逍遥楼受苦,还有很多这样的穷人在受苦,他们需要翻身做主人!我爹讲这话时,母桃娘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对圆圆的夜明珠。手里的布袋也在这时啪地掉到地上。我爹站起来,面对母桃娘娘突然叫道,母桃你讲,好人横竖受苦?我爹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洪亮,这是我头一回听见我爹有着超人的嗓门。母桃娘娘好久没有回话,我偏头一看,几颗豆大的泪珠已挂在母桃娘娘的脸颊上。我爹的嘴唇开始发抖。我的脑子立刻闪出这个问题,是帮我爹还是帮母桃娘娘呢?我正迟疑不决,看到母桃娘娘一下扑到我爹魁梧的身子上,抱住我爹的脖子叫了一声我爹的名字。我爹则用手轻轻地摸着母桃娘娘的背,一脸阴沉沉的。我爹让母桃娘娘抱了一阵,就推开她,轻声问,你要跟少爷一起去广东?母桃娘娘点点头,我看到她又滚出一串眼泪。我爹吼道,我却为你拉纤这么多年!母桃娘娘望着我爹说,你自己不中用!我爹睁大眼睛问,你就找了个中用的?母桃娘娘反问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老实?我爹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脑壳几乎勾到大腿下。母桃娘娘揩干眼泪,蹲下身子捡起落到地上的布袋,向我招招手说,娃娃,你过来。我就小步小步走到母桃娘娘身前,说,母桃娘娘,你就嫁给我爹吧。

母桃娘娘听我一说,含着眼泪的双眼明亮起来。过后又说,我是吴家的人,再不改嫁,名声不好听……河来,她强装笑脸说,母桃娘娘没有好东西给你,就这一小袋金银首饰留给你今后念书娶堂客。我不敢接袋子,扭头望一眼我爹,见他仍旧埋着头。母桃娘娘又说,傻儿子,听话一点,拿着吧。说这话,我看见母桃娘娘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就伸手接过布袋,母桃娘娘立起来,对我爹说,善人,你以后莫惯着娃娃,也莫厌弃娃娃。还得让他多念几年书。河来顶聪明的,我教他那些字,他都认得。我爹还是屁都不放一个。母桃娘娘说完,弓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出门,我看到她那件崭新的白旗袍在风中摆呀摆的。

看不到母桃娘娘的身影,我爹才猛地立起来,像一头疯牛冲到门口,双手撑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传来纤夫们粗犷的号子声,哦——喔,喔哦喔——哦,嗨——嗬,嗬嗨嗬嗨——嗬……那声音绵长而有力,恐怕走马坪镇每个旮旯都能听得见。我爹也许听到那熟悉的号子声,慢慢转身回到原先坐的凳子上。

我抱着那个小布袋走到我爹身边说,爹,你莫生气,我这给你。我爹的目光顿时落到布袋上,他一把夺过布袋,将袋内的东西哗地倒在地上,我看到都是金镯子、金钗、金戒指、金坠子等物品。有的还是母桃娘娘以前戴过的。我爹顺手抓起一把捧在手心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14

吴大才的布行和盐行的规模比较大,从清水河到洞庭湖一带非常有名气。光绪年间,他就开始从老家广东潮安一带运布运盐来走马坪镇。直到民国,洞庭湖那头有比较便宜的盐和布匹,才从水路运过来。光布行掌柜就有十来个,秃顶的麻脸的驼背的都有。我平常不和他们接近,他们一般都是外地人,有的讲话我根本听不懂。只有他们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珠子时,我晓得那在算账。我爹不会拨算盘,所以只能当纤夫。

我两岁时,丰奶奶说手手娘还在吴大才的布行里坐柜台。手手娘长得如同一匹缎子,是吴大才从潮安老家弄来的。原先准备娶她为第三房。由于手手娘得罪了丰奶奶,丰奶奶叫吴大才把她从布行里赶了出来。丰奶奶是地地道道的走马坪镇人,年轻时有几分漂亮,跟着一个打鱼的过日子。三十多岁时,打鱼的病死了,她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那时二十出头的吴大才收购民间古董路过这里,对裹着小脚的丰奶奶有几分好感,决定在镇里住下来,便在镇上开起布行和盐行。

吴大才头一回落脚在丰奶奶家,是个傍晚,穿着长袍的吴大才叩开丰奶奶的门,有礼有节地问丰奶奶,打扰嫂子了,请问你家有古董金银首饰要卖掉吗?丰奶奶说,有一样,不晓得你出不出得起价钱。吴大才说,请嫂子拿出来看一看,我是看货定价的。丰奶奶说,那你在门口等一等。吴大才说,我今日有点口渴,想进嫂子屋喝碗水。丰奶奶于是让他进了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后,从房里拿出一个精致玲珑的金坠子说,这是掉在扇子上的一个金坠子,你出多少钱?吴大才接过来放在手心仔细一瞧,说,最好叫你当家的来定个价。丰奶奶说,你是说叫我男人来?吴大才点点头。丰奶奶没有说她男人已死,却说,我男人到河里打鱼去了,恐怕要很晚回来。吴大才说,我在你屋等一等也无妨,反正天快黑了,我在这里借住一晚也行,给些住房钱,让你当家的回来再说。这个金坠子是宝物,好像皇帝用过的。丰奶奶说,实不相瞒,这个坠子是走马坪镇往日的那个大状元留下来的。吴大才笑道,所以得叫当家的来做主,以免让人说我欺骗妇道人家。吴大才说话始终目不斜视,甚至连丰奶奶的脸都没望一眼。丰奶奶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这个生意人心挺细心的,不像那些专门赚钱不讲良心的人。再看一眼脸皮白净的吴大才,产生了一丝喜爱,就叫吴大才在西头那间空屋住下来。这间空屋,背靠大街,后来成为吴大才的布行。

吴大才在丰奶奶的家里一连住了两个晚上,还不见她男人回来,问丰奶奶,丰奶奶说她男人有时打鱼几日几夜才回来。到了第三个晚上,丰奶奶睡得正香甜时,吴大才轻轻用切菜刀拨开门闩,溜进丰奶奶的房里,然后闩上门,点燃房内的灯盏。当丰奶奶才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吴大才已坐在床头,先是一惊,再摸摸自己的衣裤,见穿得好好的,便放心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吴大才答道,我一个人在西头房间睡,有点害怕,见你门没闩,就进来了。丰奶奶说,你不要到我房里来,要不我男人回来,我有口说不清。吴大才说,我已晓得你男人病死了。丰奶奶问,哪个讲我男人死了?吴大才俯下身子,堵住了她的嘴。

丰奶奶是个老古板,虽然和吴大才有了“初一”和“十五”,但绝不肯与他成亲。后来吴大才与丰奶奶断了那层关系,一直对她像亲娘亲姐一样。走马坪镇的老人们都晓得他们的底细,提起这种事,没去指责哪个不对哪个不忠。倒说手手娘是个贪财的女人,一心想做吴大才的第三房。

说实在话,走马坪镇的人,包括讨饭的老根,我都没觉得可恨可恶。我认为手手娘是世上顶好的娘。

15

我和我爹打鱼回来,天已黑了,听说母桃娘娘半日时分投河自尽。我和爹就急忙赶到母桃娘娘的房里,发现母桃娘娘让少老爷叫人抬进了屋,如按本地的风俗,在外头死的人不能抬进屋的,可是少老爷不管这一套。母桃娘娘永远闭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镇里的几个婆婆和掌柜的站在门口轻声地谈论母桃娘娘的死。我不相信母桃娘娘真的已经死了,我也没听见河里的水鬼呼噜呼噜地叫。昨日,她还把一布袋金银首饰送给我,到今日,她却死了。丰奶奶守在窗前,时而在床边的破罐子烧些纸钱,时而向床头那几盏桐油灯里加点油。母桃娘娘的大半个脸孔已被被子盖住,唯留那双轻闭的眼睛和宽宽的额头露在外头。母桃娘娘像睡着一样,仍是那么好看。

我和爹立了一会儿,看见少老爷带着几个广东佬大摇大摆走进来。我爹说,娃娃,向母桃娘娘磕三个头。我看了看裤脚绾到膝盖上的双腿,也顾不上什么,马上光着膝盖跪在地上,向母桃娘娘磕了三个响头。这时少老爷已站在我的身后,哼了几声:一个贱女人,早该死了。我爹当下怒目圆睁,吼道,你个狗日的,是你害死了她!少老爷冷笑一声道,一个穷拉纤的,老子可以马上送你上西天!少老爷说着,几个广东佬已经摆开了架势。丰奶奶见状,上来劝道,少老爷你千万莫乱来呀,这里走马坪人蛮野的,搞不好,你连广东都回不去了。少老爷听丰奶奶一说,对手下人说,我们走,死人不要,所有财产我得全部弄走,这是我爹辛辛苦苦的积攒!

少老爷他们一走,我爹说,娃娃,我们也走。我爹的声音很小,甚至有点沙哑。我看出我爹的双眼已经湿湿的,双脚不停地发抖。我生怕我爹倒下,就搂住我爹湿漉漉的大腿,用力向门外推。我爹又说,娃娃,再看一眼你母桃娘娘,今后怕再也看不到了。我回过头,放开我爹的腿,走到母桃娘娘床头,盯着她闭着的眼睛说,母桃娘娘,我和我爹今后会给你烧香的。说完,又磕了三个头。

回到望河楼,我爹说,娃娃,我们准备离开镇里吧。我木木地问,爹,我们到底去哪儿呀?我爹说,到河东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不解地问,爹,你照旧去找拉纤的活儿?我爹说,我要去为穷人打仗。我问,少老爷这样的人也该打吗?我爹答道,该打!我忽然想起艄公细猫的话,前方正在打仗,好人打坏人,坏人也打好人。我便问,爹,你真的要去打仗?你晓得哪是好人哪是坏人?我爹说,我晓得前方有一支农民军队,他们是一心为我们受苦人打仗的。我爹讲这样的话,我是头一次听到,我感到我爹好像眨眼之间长高了几节。我问我爹,那么战场在哪儿?我爹答道,在河东那边日头生出的地方。

我爹说,就是在东方,我看到一道金黄黄的红艳艳的霞光,六十甲子难碰上一回呢。

我爹是从这以后参加革命的。

16

不晓得天黑了多久,圆圆的月亮已从河东那边升上来,照在清水河上,一片银光灿烂。

我爹一手背着包袱,一手拖着我,默默地走在镇里的大街上。晚上,大街上乱七八糟的人很多,担箩筐的走空路的赶牲口的,还有那些肚子撑饱了的生意人和来镇里游玩的人在街上东游西逛,或者睁着一双贼眼在街上瞄来瞄去。我则用眼搜寻着酒店客店门口挂着的大灯笼。这些灯笼有的写着字,有的画着花草鱼虫,有的画有仙女,一个灯笼比一个灯笼好看。

看得不转眼时,我发现一个挂着红灯笼的门口边,手手娘正送一个穿长袍的老头出门,那老头走时还在手手娘嘴巴上亲了一下,我急忙问爹,爹,那是手手娘呀!我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望,回答道,是手手娘。我问,那个老头是手手爹吗?我爹说,不会是吧!我说,我明明看见那个老头在手手娘脸上亲了一下。我爹说,手手娘没有事做,她也要吃饭过日子。我说,手手娘明明在卖豆腐呀!我爹说,娃娃莫管大人事!我不服气地问,那么手手爹呢?我爹说,娃娃,我也搞不清楚。我说,手手娘长得那样好看,手手爹保险也很了不起。我爹催促道,我们赶快走吧,过河以后还有很远很远的山路。我说,爹,我听你的。可我还是朝手手娘那个门口望了一眼,却没看到手手娘的身影,大概她转身回屋去了。我看见门前的灯笼上写着“凰”字,那是风雨的风,母桃娘娘以前教给我的。

走到码头,渡船刚离开这边,快要划到河中央。这边码头上只有我和我爹两个人,显得有点冷清。我爹放下包袱,坐到水边的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河面上的鱼鳞片儿。我走到我爹的身后说,爹,我们什么时候转来给母桃娘娘烧香?我爹说,打胜仗以后保险要转来的。我爹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绣着一条老虎的手巾说,母桃娘娘原先准备成亲时把这个送给我,哪晓得她后来与吴老爷成了亲。如今吴老爷死了,她也死了,留着它也没有用。说完把手巾扔进河里。不大工夫,就看不见了。

我晓得我爹属虎,所以母桃娘娘给我爹绣上一只老虎。我见我爹有些伤心,脸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他说,吴老爷为了从你母桃娘娘家弄来钱财,他和他的姘头就来到母桃娘娘家,让姘头勾引母桃娘娘的哥和爹。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并卖掉好多良田去打麻将牌,让他们败了家业。吴大才又害死水龙和他的姘头。吴大才这条恶狗,是黑心人!我爹说完,俯下身子把脑壳勾到水边,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清凉的河水,抬头吼道,清水河,清水河,你的水还是那么好喝啊!我爹的声音传去很远,恐怕河东都听得见。我心疼地劝道,爹,我们盘算过河吧。我爹转过身子,盯住我的大脑袋吼道,娃娃,你想不想你娘?我答,就是想呀。我爹说,你娘,你娘,就是——母桃——娘娘。父亲的话像一朵凋谢的花朵最后没得一点生机。

母桃娘娘?我的脑海顿时闪出无数个大问号,我张开了嘴,欲对潺潺的清水河喊一声娘,但没有喊出,一滴口水却滴在河边的卵石上。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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