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名者（9首）

张泽雄

春日一瞥

四月的北京，寒气没有散尽

河水空洞，像一面没有人影的镜子

被岸挟持。一个泳者，又一个泳者

都顶着一头白发，他们一再送来

镜子的碎片。他们叠出的水纹，在

远处相交，直到最后平静下来

直到，两个人的孤独，加在了一起

垂钓的人守在岸边，偶尔摆弄一下

鱼竿，或拉钩出水，大都是空的

好像除了这一泓平静，他不想钓到

什么。一条宠物犬，蜷曲在椅子上

背对主人，似乎对岸上的市井嘈杂

更感兴趣。柳荫下，一群老者

他们怀里好像抱着春天

不肯松手

雷阵雨

一个巨大的影子瞬间轮空

接着雷电交加

接着雨点打在夏天的灰尘里

一阵趔趄

又迅速跑开

搬运粮食的蚂蚁在途中渴死

麻雀们收起了稻草人的伞

知了将息

天空在等一场雨解散

又一阵闪电惊雷缀在一起

仿佛停不下来的复印机

仿佛恐惧

在身体里出没

一阵慌乱。公交车戛然而止

那个小偷没有得逞

他把伸出去的手，偷偷

缩了回去。像是耍了一下流氓

这些溺水的云朵

这些慌张的舶来品。天空才

译完几页纸，这本书

就一目了然了

樱花落

去年的风能否持续

火焰一起

转眼，三月又要被一朵花收走

葬花的人还没有出门

起早的蜜蜂、蝶都扑了空

我知道，花开花落

就那么几天啊

人这一生，需要放弃多少瞬间

才能抵达

我已准备好足够的盘缠

路过

五一去赛武当，车至桃花湖

那个我与诗友采风集会

醉酒的地方。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

渡船。摇晃的吊桥。人工瀑布

落下一潭深浅。湖边蜿蜒的桃树林

阵阵鸟语。潮湿的青草、花香

把春天装扮得满满当当

——可是，我仿佛被昨天覆盖

这个春天没有盛开，就枯萎

凋落了。桃花落在去年，蛙鼓已息

鸟影稀疏，一点点绿退到了山上

湖水不知所踪。被水浸泡过的岩床

裸露出一片灰白。那种表情，空洞

绝望，就像无数的盲眼用暗淡的瞳孔

放大你。车子、游人来到湖底

他们想探寻湖水干枯的秘密

洪水过后，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减弱的记忆，肤浅的时间

喑哑的卵石，来不及带走的泥沙

可是那个堤坝呢？所谓湖亦是拦溪

而成，像是在提醒十堰的来历

去年夏天，那一刻定格

失控的洪水。被迫决堤的睡眠。醒来

只剩下湖底无数颗搁浅的心

裸露在悲伤中。有人罹难，有人殉职

也有一秒钟拔地而起的草根

心中的阴影，渐渐枯萎。我们都在

习惯性失忆。我也只是路过了

去年夏天的一小块悲伤

半秋山

两个陌生人。一屋子孤独与寂静

相互消耗、磨损。“我的心是一把尘土”

摇曳的灯。那点火苗的光焰

被黑暗一再熄灭。

没有了诗。半秋山上，我看到，我和我的影子

都已风烛残年

空荡荡的

这是一个起点。

直到身影消失，他也没能收回

自己。空荡荡的站台

没有头绪的光线，在交换位置

他看到一个影子撇下肉体

停在跟前，喊——

他伸出手，它也伸出手。他什么

也没有抓到。空荡荡的

泥活字

——致毕昇

空冢里，干枯的牧夜人已经启程。

整个黄冈，都在霜铺磨刀制剑

而我们

在英山弄丢了一坨泥巴；弄丢了

一坨泥巴鞣制的时间

宋朝那个玩泥人，正把手里的夜色投进火塘。

昨晚，我们取下墙上的活字

与一堆篝火道别

——那些火中的栗子，那些陡然的悲伤

把我们漏在……一张纸上

一只母鸡

一只母鸡，卸去胭脂与傍晚

它病入膏肓了。它不醒，它沉浸在一个梦寐里

穿鼻，捆翅，缠脚，溺水……

它不醒。哪怕一个空窝，几块鸡蛋模样的

石头。它耻于只会下蛋。它耻于让这么多日子

胎死腹中。它不醒——

在一种幸福的绝望里。一直。它的羽毛

不断减轻，它的体温被迫流失。它的目光暗淡

枯萎。它的孤独无法洗净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

翼下，这些失而复得的卵。这些

失而复得的词根。这个唯一的药引子。它的死穴

它被击中。在生命的时刻，它先把

21个白昼抵押给夜晚，再把靠近胸脯的温度一一

交割。一只抱鸡母的修辞。就是抱窝。孵

它不知道孵化车间与现代化。它不知道自己只有

一只电灯泡的温度。可它是这群小鸡仔的

祖国与母亲。它护着它们。它教它们捉虫、觅食

它们寸步不离地围着它。直到——它们个个

翅膀长硬；直到它们全部离开

异名者

有多大的孤独，需要自己

给自己写信，自己做自己的亲戚

有多大的孤独，需要用七十二张脸

隐身。费尔南多·佩索阿

一个内心测量员，一个孤独大师

依靠无与伦比的诗歌，去实现心灵的

分身术，终身沉溺于内心的探险

异名者不是一个人的笔名

与网名，他们各有各的外形、个性与

出身。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

用不同的诗歌悲悯、厌倦、懊悔与自责

他们有各人的立场。他们相信

感觉与虚无。他们热衷于想象里的世界

只与作品里的人旅行、爱恋

和生活。他们多次转身、更换面孔

仍游离于社会。和老佩一样，他们都是

单身，都出版诗集。他们互相品评

彼此翻译作品。熟得又像长在同一个

身体上的手足，在不停地使用

同一个躯体。他们才华出众，诗歌是

他们共同的粮食。“成为诗人，只不过

是我孤独的方式”“我的心略大于

整个宇宙”。合上书卷，窗外，那些

肮脏的星宿，正被谁擦洗、关闭。此刻

我仿佛找到了同谋。一个人的孤独

被无数黑暗降落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