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民间主题原型与当代意识形态的融通
——以《红旗谱》、《林海雪原》为例

2014-07-05 15:10段友文樊晋希子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原型民众革命

段友文 樊晋希子

“红色经典”民间主题原型与当代意识形态的融通

——以《红旗谱》、《林海雪原》为例

段友文 樊晋希子

“红色经典”的范围有广狭之分,本文采用狭义的概念,即产生于“十七年”(一九四九-一九六六)的一批长篇小说。这些作品主要歌颂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代表作有“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纯文学”浪潮使“红色经典”的政治思想倾向被无限放大,使之饱受诟病;同时,“重写文学史”思潮的干预也使人们逐渐开始从文学本身切入,关注“红色经典”作品的审美性,挖掘其文学价值。在对“红色经典”的研究中不乏用理性的眼光,客观探讨与评价“红色经典”价值的研究成果。不可否认,“红色经典”在其产生之时就烙上了深深的政治印迹和时代特征,并且作品蕴含的思想内涵及精神风貌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形势。但是已有的研究成果大都未能摆脱政治意识与文学创作、官方政策与民间主题、现代社会与传统文化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因此,对“红色经典”的创作机制、时代价值进行探索,总结当代文学创作的规律与特质,具有政治和审美的双重意义。

一、主题思想的意识形态性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结束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开始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探索。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代表无产阶级利益的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马克思主义思想自然而然成为新中国的指导思想,即主导意识形态。但“主导意识形态也不是天然就会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当时多数民众依然受封建传统观念、资产阶级思想和帝国主义文化等旧意识的影响。甚至一些边缘意识形态以非官方的方式与主导意识形态争夺主流话语权,妄图造成社会的离散和失控。”以马克思主义为核心的无产阶级政治思想亟待宣扬、普及,并为民众所接受。因此,主流意识形态的建立与稳固成为夯实新政权、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当务之急。

文学艺术作为“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思想战线上重要的一翼”,自然承担起“政治传声筒”的任务。要想分析“红色经典”在意识形态上的表现方式和运作机制,就必须从理解“意识形态系统”和“话语系统”的政治内涵、价值作用开始。

意识形态是一定社会或社会阶级、集团基于自身利益对现存社会关系自觉反映而形成的理论体系。主流,顾名思义,指事情发展的主要方面。而主流意识形态是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的阶级、社会集团乃至国家自觉遵守和践行的被多数人所认同和接受的理论主张、实践战略、行为定向等一系列的思想观念体系,它是意识形态的实践层面。民间意识形态则是散见、渗透于民间日常生活之中的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同、相通或相异、相悖的思想观念。话语是对主题或者目标的谈论方式,与意识形态关系紧密。主流意识形态具有一定的体系性和极强的话语威力,而民间意识形态则不以体系性为标志,因时代或社会制度不同,可能具有话语威力,也可能会处于边缘化状态。

“意识形态性是文学不可摆脱的一个基本属性。”从一九四二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到一九四九年七月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再到一九五三年九月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明确指出:当代文学艺术发展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它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明确规定为我国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十七年文学”的时代背景促使那些能够介入社会运动、说明现实生活、号召群众斗争的文学作品脱颖而出,像《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红色经典”正是对现实社会和主流意识的形象化书写。这些作品中的意识形态性主要呈现了以下三方面内容。

首先,“红色经典”再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画卷。作家们以革命亲历者的身份,实实在在地经历了时代的更迭,感受到社会的脉动,以自己对中国翻天覆地、艰辛革命历程的独特体验与感知,运用文学艺术手法创作出的“红色经典”阐述了他们对那个时代的理解和认知,进一步使读者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背景下找到认同感和归属感,这些在作品中都有据可寻。

《红旗谱》依照第二次文代会会议指示,严格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分别以反割头税、保定二师学潮斗争、高蠡暴动、“七七事变”等北方抗日救亡运动为故事线索,反映冀中农民运动的风貌,展现了中国农民寻求自身解放之路的曲折历史。它开篇就描述了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生死冲突场景:

平地一声雷,震动了锁井镇一带四十八村:“狠心的恶霸地主冯兰池,他要砸钟了!”

在第三部《烽烟图》的最后,将农民不畏艰险、反抗压迫的斗争决心寄托在母亲河——滹沱河之中,这段景物的象征描写使革命斗争主题突破时间、空间界限,升华为一种永恒的力量:

夜深了,远远传来滹沱河里呜呜咽咽的流水声,那是渗彻人心的、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被压迫人民的心声!那是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反抗的力量!

《红旗谱》通过锁井镇朱家、严家三代农民和冯家两代地主之间的矛盾展开情节,以点带面,艺术性的概括了民主革命时期的农民历史命运以及中国革命史。《林海雪原》则是通过东北民主联军深入林海雪原执行剿匪任务的艰难过程,再现了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残余势力的艰苦斗争,歌颂了中国共产党不畏艰险、智勇退敌的革命精神。《暴风骤雨》以东北松花江畔的元茂屯村为背景,将土地改革这场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描绘了中国农村冲破几千年封建束缚的翻天覆地变化。“红色经典”正是通过对一系列革命运动的真实描绘,经过作家这一革命斗争亲历者的艺术加工,再现革命历史,延续革命热情,用革命英雄的精神与品质鼓舞民众。可以说,作家亲历了革命的成功、新中国的成立等历史事件难以按捺激昂慷慨的情绪,踌躇满志的讲述起革命成功、新政权建立的历史神话。

其次,“红色经典”的作家们在创作中挖掘和探讨了革命斗争本质和原因。在“红色经典”作品里,除了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历史重新展现在读者面前,还用直接表现或间接暗示的方式点明革命斗争与民众生活的联系,引发民众思考,重建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契合的民众生活状态、情感体系、价值观念等。在《红旗谱》中就不乏对农民与地主阶级斗争原因追根溯源的解释与判断、斗争本质的暗示和表现。通过对农民生活境况的描写引起民众对生活的思考,揭示和反映斗争的意义。

《红旗谱》的中心人物朱老忠起初对革命没有清晰的认识,问江涛:“革命的官儿,又有什么不同?”作者借运涛之口回答了以朱老忠为代表的农民阶级的疑问,道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本质:“他们不是为的升官发财,是为了要打到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土豪劣绅。”在民主革命之初,农民阶级仍存在着对斗争对象辨别不清的现象,如运涛对贾湘农说的一段话就直接反映出这一问题。他说:“说起反封建、反土豪恶霸,人们都赞成。这号人们,在乡村里为非作歹,鱼肉乡民,看得见、听得到。一谈起反对帝国主义,人们不关痛痒。他们不知道帝国主义在军阀身子后头,军阀割据,就是变相的帝国主义统治!”普通百姓只对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事件有所体认,对革命的本质和深层内涵仍然感到困惑,这就突显了文学创作对宣扬主流意识形态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在直接表现主流意识形态建立的紧迫性之后,又通过描写农民在接受革命思想后生活、精神两方面的变化,凸显作家创作的目的和作用。运涛宣传革命的方式主要是给青年们讲故事,先讲一段故事,再讲“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统治”、“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春兰听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春兰才长成身个,细身腰、长脸盘儿、黑粹粹儿的。听了运涛的宣传,像春天的苇笋注上大地的血浆,长出绿色小叶,精神旺盛,永不疲倦。又像春天的紫柳,才生出绿色的嫩叶,一经风吹就会摇摇摆摆,向人们显示:只有她是值得骄傲的!

作者从春兰的外貌特征的变化表现出她在接受革命思想前后的变化。紧接着,又通过行动描写表现了春兰加入革命的决心。春兰先是做了一件蓝布褂,找运涛写了两个字——革命,然后偷偷把这两个字用白色丝线绣到上面,正当药王庙大会,就把它穿了出去。作者解释这一系列行为是为了表明她一心革命、不怕困难,迎“新”反“旧”的决心。

对历史、对社会的良知和责任,决定了文艺必然要承担起时代、民族和阶级赋予它的使命。文艺工作者们作为思维者的主体,是党的思想精神在相关领域内的自觉延伸。他们通过文学作品的思想主题、革命历程、英雄人物等去影响民众的精神状态,引导民众道德品质、价值观念的形成。他们的艺术创作必然是现实关照和个人感受的有机结合体,清晰的当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是社会主义时期文艺工作者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自觉承继。

最后,“红色经典”的意识形态性还表现在政治革命理想与文艺审美理想的交互作用上。一方面,在“红色经典”创作过程中加入革命前景、未来展望的理想愿望,借人物之口、全知视角等叙述转换,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才是革命的出路,是开启美好生活的钥匙,从而建立并稳固新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在《红旗谱》中,当运涛对春兰说自己要走了,春兰起初是冷笑一声,讽刺他胆小怕事;但在得知他是要去南方参加革命军之后,春兰用坚决的口气嘱咐道:“你去吧,去把土豪恶霸们都打倒!”民众把革命胜利与自身解放、生活幸福紧密联系起来,表现出对革命运动的坚决支持和必胜信念。另一方面,“红色经典”作为文艺作品,也要符合文艺的最终目的。通过作家的生命体验创作出的文学作品才更真实,更动人。“红色经典”之所以称之为“经典”,不仅仅是因为它蕴含着作家们对时代、对社会的真诚思考,对民众思想变化的深切关注,表现主流意识形态对人们的巨大影响,更重要的是运用文学艺术的形式,凭借人物形象的塑造、艺术氛围的创设、语言艺术的锤炼,来表现作家对生活的思考与感悟,使作品表现的生活是注入了真实情感的诗性生活。这样的文学作品通过读者的审美体验可以实现了解自己、增强自信、追求真理的精神享受,同时达到从生活中发现美,以神圣的“美的理想”鼓舞人心的审美效果。作家们在创作中借助人物炽热的情感表达了自己对建设新中国的憧憬与喜悦,主动承担起“政治宣传员”的责任,将引导时代前进的先进思想传播给普通民众,在人生艰难而漫长的征途中成为自觉的先驱和向导。

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主流意识形态还未稳固的情况下,文艺工作者作为社会成员的一分子,自觉的在文艺创作中体现时代主旋律,站在历史的高度将政治主流意识形态深入民间,创作出反映革命历史、社会风貌、民众生活与时代精神的文学作品,它们“为新中国的人民大众提供一种历史、一种价值、一种意义和身份归属意识。”

二、主题原型的艺术化表达

“红色经典”的创作者们不仅在作品中直接呈现或间接渗透出对主流话语的回归,而且也将文学本身的特性考虑在内,思量着在创作中用何种形式快速、牢固的建立起主流意识形态,使文艺与政治更好地结合起来。于是他们选择了走向民间,走入民众生活,用体现民众思维方式、心理特征的民间主题原型,将民间与政治、传统与现代、民众与官方紧密结合,在展现他们最熟悉世界的同时使主流意识形态深入人心。

“原型”一词英文为“archetype”,又可译为“原始模型”或“神话雏型”。“神话——原型批评”流派借鉴了弗雷泽文化人类学派的理论与方法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盛极一时。诺斯洛普·弗莱一九五七年出版了《批评的剖析》,标志着理论的成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原型批评”理论进入中国学者视野,并逐渐形成具有中国文学特点的理论学说——民间原型。王光东认为“西方的‘原型’理论所背依的是西方的神话谱系和传统,在‘神话’相对缺乏的中国,难以在神话原型与后来丰富、复杂的文学创作之间建立起深厚的历史联系,丰富的民间传说、故事则有可能承担起这样的功能。”他将“原型”的概念内涵结合中国民间文学的特点进行了本土化的阐释,并与母题、类型、异文等概念进行区分。母题是故事中最小的叙事单元,可以是一个角色、一个事件或一种特殊背景。类型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是由若干个母题按照相对固定的顺序组合而成的“母题序列”或“母题链”。民间原型就是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人物、主题、结构等,并且在不同时期的作品中能够发现相互之间的意义联系。民间主题原型与作为情结单元的母题有所区别,它偏重民间文学中出现频率高、稳定性强、体现民众心理的核心思想。

“红色经典”的意识形态性使其对民间主题原型的选择与运用呈现出独特的效果。一方面,民族民主革命的成功,新中国的建立与建设使这些见证者们迫切的要通过文学创作讲述革命成功的神话;另一方面,作家们在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过程中,通常会赋予它们具有民间内涵的主题意义,以此抒发内心的激动、唤起民众共鸣。“红色经典”的文本叙事实际上是一种“革命叙事”,而英雄人物的出现则是推动革命发展、收获革命成功的关键。因此,“英雄主题原型”就当仁不让地成为“红色经典”文学的核心主题原型。

英雄主题原型是“红色经典”小说最为引人注目的典型形象。中国的英雄人物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在中国神话故事中,英雄是具有超凡神力,为了人民利益,不惜牺牲自己,表现出坚强意志的神或神性化的人,他们是完美的化身;而在“红色经典”中,英雄是先进思想、高尚品德、坚定信念的集合体。“红色经典”正是通过塑造这样的英雄人物,激发民众心底的英雄崇拜心理,认同和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思想,积极加入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中来。在革命过程中塑造英雄人物,通常有一个完整的成长模式,与之相应就产生了一系列的次主题,如成长主题、磨难主题、复仇主题等。“红色经典”小说的英雄形象更是多种多样,如革命斗争英雄周大勇(《保卫延安》)、杨子荣(《林海雪原》)、石东根(《红日》);土改英雄梁生宝(《创业史》)、陈大春、盛清明(《山乡巨变》)、萧长春(《艳阳天》);还有积极进行工业生产的劳动英雄,拥护党的领导、反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阶级英雄,在革命斗争中表现出集体主义崇高精神的政治道德英雄。

“红色经典”的时代环境要求这些英雄人物的塑造必须通过一步步成长,将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不一致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逐渐剔除,成为无产阶级思想权威的捍卫者。在小说创作中,这些英雄的成长过程必定会经历一些磨难,通常会设置这样几个情节:分离、苦难、复仇、重生、牺牲。通过这些艰辛的成长经历来凸显成功的来之不易,达到引起民众共鸣的效果。成长主题在民间传说故事中,也是十分常见的。

在民间,人们认为孩子从小遭受一些分离痛苦,能够锻炼他们的意志,拥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在我国很多民间传说故事中,都有主人公从小与家庭、父母分离的场景,尽管分离并不一定带来成长,但在“红色经典”中革命英雄的成长、成熟是分离的必然结果,无论是坚定革命意志,还是锻炼革命能力、培养英雄品格等方面都有体现。这样的必然性,一方面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外在要求,另一方面,符合文学的审美要求和民众的接受心理。

英雄的形成必定经历许许多多的磨难,直至重生。《保卫延安》的主人公周大勇在紧张的战斗和严酷的考验中,形成了刚毅勇猛、机智沉着的性格,终于成长为一名伟大的人民英雄;《红岩》中的江姐在痛失亲人后仍然坚持工作,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视死如归,也正是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砺下,她坚定的革命意志得到进一步升华。“红色经典”中的英雄人物大多历经种种艰辛,他们百折不挠、砥砺前行,逐渐成为民众心中的革命英雄。

在“红色经典”中通常都会有明朗的革命胜利结局,但这中间会伴随着一两个英雄人物的牺牲,《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红岩》中的许云峰、江姐,他们为革命甘愿牺牲的无私奉献精神,让人铭记着革命的艰辛与英雄的功绩。我国古代神话里也不乏这样的例子,鲧为治理洪水,“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结果“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尧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盘古开天辟地将自己化为万物:

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髄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这些英雄在改造自然、为部族群体创造幸福的伟大行动中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与“红色经典”中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革命战士坚持战斗、牺牲自己的结局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学者认为“‘红色经典’文学文本中革命英雄的牺牲就是人类远古神话中献祭精神的现代延伸”,“革命者的肉身就是革命精神的祭品,通过这样的自我献祭,革命获得了精神与人格的超人品质和力量”。信仰、集体、奉献、牺牲等价值观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一。“红色经典”中的牺牲主题原型置换了中国远古神话的内涵,这些革命英雄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中国神话传说主人公的精神品格。无论民间传说故事还是“红色经典”作品,这些英雄人物牺牲奉献结局的价值和意义无疑是民众心理的体现,也是对主流意识、集体主义精神的回应。

《红旗谱》中的农民英雄朱老忠在目睹了父辈与地主阶级代表冯家的斗争,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之后,逃往关东,带着父亲“只要有口气,就要为我报仇”的遗言,闯荡江湖二十多年,“在长白山挖参,在黑河里打鱼,在海兰泡淘金”。在这不同寻常的人生历程中形成了坚韧不屈、慷慨仗义的品格,怀着对地主阶级的血海深仇重新回到锁井镇,开始了曲折艰辛的斗争。在他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后,其个人复仇斗争就上升到了农民阶级的革命斗争。他刚正不阿的精神,救危扶困、深谋远虑、沉着镇定的性格超越了普通农民,具备了农民英雄的品格特质,成为表现英雄主题原型的典型艺术形象。

离开家庭走向外界,是革命英雄成长经历的第一步;在复杂艰难的环境中挑战不幸,在肉体和精神上不断突破自己,这些人生磨难是革命英雄成长的重要环节;在磨难中认识革命、提升自身力量、收获精神重生,是革命英雄成长经历的关键所在。“红色经典”吸纳了民间神话传说中英雄人物的塑造方法,借鉴并置换了民间文学中相关母题、类型,在适应时代大环境的前提下,塑造了一大批成功的革命英雄形象,形成“红色经典”重要的英雄主题原型,并在创作中衍生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主题内涵。

爱情主题原型也是“红色经典”小说受人喜爱的艺术形象。“红色经典”作品中通过置换民间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形象,为革命英雄追根溯源,让英雄主题深深扎根民众思想之中。但是光有革命的理想主义是不够生动的,也需要爱情、亲情、友情等人之常情来充实文本,这样更符合民众的审美需求。爱情主题原型在“红色经典”中发生了一定的变异,爱情不再是属于个人的、自私的情感,而变成具有阶级性的爱恋。民间不乏女性勇敢追求爱情的传说,如“望夫石”的得名正是因为一位痴情女子“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孺携幼,饯送此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又如《杞良妻》中孟仲姿得知杞良已死,“并筑城中”,“悲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她们为了爱情,化石盼归,甚至哭倒长城、滴血认尸。这种誓死忠于爱情的精神在“红色经典”中被延续下来,只是在创作中爱情主题在一定程度上被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所浸润。虽然这些塑造成功的女英雄多是作为男英雄身边的女配角出场的,像春兰追随运涛、严萍跟随江涛,但是读者依旧能隐约感受到她们从一个爱恋对方的女孩子到无畏支持革命的“女战士”的成长变化。在过去,女性不能得到尊重,常常被欺辱、虐待。在民间传说故事中,对女性的施虐对象通常是继母、公婆、丈夫等,像叶限“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的例子比比皆是。但“红色经典”中的女性反抗不仅仅是性别的反抗,而且还具有阶级性特征。在《红旗谱》中这种施虐者不是继母、公婆而是地主阶级的代表冯老兰,他对春兰垂涎已久,在朱老巩死后,便对春兰伸出了魔爪。这种对女性施虐情节的描写,最终“导致的不是性别反抗,而是阶级反抗和民族反抗”,从而激起民众革命斗争的决心。

爱情主题原型还包括充满夫妻之情的人性抒写,通过生活琐事、人生困难等日常生活描写展现夫妻之间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浓浓爱恋:

朱老忠年幼的时候,光棍汉一条。今天走到南,明天又闯到北,像棵没根儿的蓬蒿,心上栓不住笼头。鞋鞋脚脚没人做,睡起觉来缺半边人儿。自打贵他娘坐在他的炕头上,冬穿棉,夏穿单,不管破的烂的,缝洗得干净利落,到什么季侯,不用说话,就穿在身上。下地做活,黑灯瞎火走回来,一进门,有饭吃,一拎壶,有水喝。不管走了多远的路程,一进门,炕上有个舒心的人儿,就像减轻了身上的疲劳。两人搭了十几年的伙计,没拌过嘴,没吵过架。老夫妻总是睡在一条炕上,朱老忠常想:睡在她的身边呀,不穿棉袄过得了冬,不扇蒲扇过得了夏。忘了饥,忘了饿。夜深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两口子常上话,朱老忠要说:“贵她娘!贵她娘!你就是咱的活神仙!有了你,我也扒住碗沿子了。”贵她娘就说:“俺不是什么活神仙,就是会做两手苦活呀!”

朱老忠的儿子大贵被冯老兰陷害抓去当了兵,离家前一天晚上,夫妻俩睡不着觉,想起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相依相偎走到今天。虽然作者省略了很多细节,可是却通过几句简短的话,把他们俩十几二十年的风雨历程、夫妻情谊表现的真切动人。

“红色经典”塑造了一大批英雄人物形象,在抒写革命斗争经历的同时赋以爱情、亲情的人性展现。除此之外,革命敌对势力的描写也是必不可少的。在“红色经典”中的土匪形象涉及两类,一类是残害百姓的恶霸、反动暴乱的政治敌人,由此产生了惩恶扬善主题原型;另一类是经过中国共产党的改造,从土匪蜕变为革命支持者,从而形成了弃恶从善主题原型。

前者的典型代表是《林海雪原》中的许大马棒、座山雕等土匪形象。他们组成民间武装力量在林海雪原为虎作伥,最后在剿匪首长少剑波的带领下,小分队深入大兴安岭,经过几番激烈的智勇搏斗,终于将其一举消灭。在探讨这部小说深受民众喜爱的原因时,有学者认为《林海雪原》沿用了古典小说诸如《封神榜》一类神魔斗争的叙述模式。在《林海雪原》中“神是我解放军部队的剿匪小分队,从外表到精神都体现了神性(无比坚定、无往不胜的党性)。与之相应的是魔,指称《林海雪原》中的顽匪,同样地从外表到内心都体现了魔性(凶残无比的匪性)。”在中国精神信仰的世界里,民众拥护那些能够保护他们生活安康的英雄与神灵。从民众思维方式出发,这种如有神助的剿匪英雄形象是倍受欢迎的。在民间神话中典型的神魔相斗故事有黄帝与蚩尤的战争,简短几句就表现出战争的激烈: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黄帝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针,以别四方,遂擒蚩尤。

凶残的敌人被消灭,正义得到传扬。这不仅是中国民间文学的叙事模式,更是“红色经典”中“惩恶扬善主题原型”的意义所在。

“弃恶从善主题原型”对“红色经典”的影响是通过《苦菜花》中的柳八爷、《桥隆飙》中的桥隆飙、《红旗谱》中的李霜泗等人物塑造体现的。这类土匪形象不同于前者,他们具有劫富济贫、扶危救困的正义感,他们仿佛梁山好汉的化身,又像民间崇拜的绿林英雄,只是“红色经典”中的他们在经历了中国共产党的规训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洗礼之后,身上某些恶劣匪气逐渐消逝,革命觉悟萌生进而成长为新一代革命战士。“被驯服的匪性,革命英雄的成长过程都是为了阐明新的意识形态的权威性。因为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只有表现在个体的选择和体现中才具有现实性和感召力。”这类土匪形象是典型的主流意识形态建构和文学审美创造合力作用下的产物。

与此同时,“红色经典”中还涉及许多其他方面的亚主题。比如“怀乡主题”,又可称为“家园主题”、“土地主题”。朱老忠漂泊几十年毅然回归家乡,严志和从保定返回锁井镇时的喜悦溢于言表,运涛耪“宝地”时充溢着劳动快感,江涛被滹沱河上的自然风光所陶醉。那泥土的芬芳、河边的野花、河上的白帆成为家乡的象征,蕴含着小说主人公浓浓的情意。还有表现对传统道德、美善标准认同的“传统主题”。《红岩》以一批忠于国家、忠于党的英雄群像塑造而为人称道,江姐为了保守党的秘密,坚强勇敢、宁死不屈,成为真善美的化身,《红旗谱》里朱老忠“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侠气质正是传统道德精神的彰显。到传统文化中去寻找适应革命斗争的精神资源,得到民众的认同,用全民族的力量来完成政治使命,提高人民斗争的热情和信心,这正是“红色经典”小说获得永久生命力的原因所在。这些主题从民众生活中来,经过作家们意识形态化的处理,以“人之常情”的形式重新渗透到民众内心中去,更好地填充“红色经典”内蕴,成为丰富“红色经典”主题思想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十七年文学”的作家们,在革命斗争主题下努力寻求着它与民众心理、乡村风俗、传统文化的有机联结方式。这种努力不仅体现为主题选择的民间性、内容叙写的乡土气息,还体现在创作形式的民族化方面。结构布局上,以中国古典小说章回体的民族创作形式谋篇布局,使作品跌宕有致;人物塑造上,吸纳读者群体的心理需求,挖掘人物性格的民族特质,采用中国古典小说人物刻画的手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展现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时代光芒;语言表达上,注重语言的口语化、生活化,力求通俗易懂。

“红色经典”系列作品虽然旨在宣传政治意识形态,但依然不影响民众对其的喜爱。这不仅得益于创作形式的民族化,更重要的是创作者们在突出英雄主题的基础上,辅之以爱情主题、惩恶主题、怀乡主题、传统主题等一系列亚主题原型,将民众的思维方式、道德体系、价值取向等从不同角度展露出来。同时,为避免民间故事的简单复制,他们对民间主题原型进行了巧妙的置换变形,使众多的民间文化原型自然而然的聚合到革命斗争上,这样不仅顺应了文本建构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走向,而且成功地对政治性主题进行审美化、艺术性的处理。通过作家对民间主题选择、原型置换变形、形式民族化的努力探索,最终形成了“红色经典”中主流意识形态结合民间主题原型、民族艺术形式的典型创作模式。

三、聚合与互构:从你强我弱到你中有我

建国之初第一次文代会之后,政治和文艺的关系更加紧密,政治宣传动员作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文艺发展的动力、文艺审美的制约因素。因此有人说“主题提炼的政治革命化、题材选择的‘工农兵’化、笔触情调的大众化、功能职责的服务化和作家切入生活视角的阶级化”是那个时代文学创作的时尚。

我们在阅读“红色经典”作品时的确能够真切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政治倾向,可是当我们客观冷静的走进历史,分析、理解当时的文化场域后,便能感觉到“红色经典”并不简单地是政治性凌驾文学性之上、文学盲从政治的附属品。通过阐释文本各个要素之间的关联性、组合方式与创作机制等,进而探讨它的价值与意义,才是科学的研究路径。“红色经典”的创作者们用高昂的革命热情阐释新中国的“新”之所在,通过斗争叙述、精神歌颂等形式,凭借文以载道的社会责任感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历史具象化,产生了新的文学现实创造和审美诗意世界。

“红色经典”要想打破官方与民间的对立关系,将政治意识形态融入民众生活,与民众情感、思维、愿望等结合起来,就必须将政治意识转化为社会心理。社会心理是民众自发感性的情感体验,它以一定社会群体的感觉、情绪、意志、愿望以及一定社会的风尚、习俗等形式表现出来,潜移默化的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它是意识形态的低级形式。民间主题原型正是从民众日常生活、思想感情中提炼而来,“代表了群体的意愿,融汇了大众化的生活内容。”它的深层是民众“共同心理情感的‘模式’”。“红色经典”将政治意识形态与民间主题原型相结合,使政治意识更容易融入民众心理之中,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们“行为的调节器”,甚至是一种具有实践意义的精神动力。换句话说,社会心理正是连结上与下、官与民、集体与个人、政治话语与民间话语的桥梁。

“红色经典”的作家们走下文学神坛,将自己置身于人民日常生活的现实场景,植根于民众喜怒哀乐的精神土壤,从中汲取养分,在政治叙事的同时融入带有本土色彩、民族风格的民间话语,形成独特的审美世界。“民间主题原型以特殊的方式体现和满足世代相承的人类普遍精神需要,反复的‘再现’、‘激活’和丰富充实人的心理体验和情感追求。它作为一种文艺原型,不仅是一种民众“心理体验的模式,也是一种关于‘美’的心理模式。”以宏大政治叙事为主的“红色经典”,真善美是其动人心魄的魅力源泉。“文学的真实性使文学具有真正的历史品格”,它使我们更具体、更真切的感受着当时人们的精神状态。“红色经典”通过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在不同层次上反映了民间社会的人情美、人性美。通过革命艰辛的生动描写、革命英雄的鲜活塑造等历史叙述,表现出革命斗争的旺盛生命力,衍化为鼓舞人心的、激励民众奋勇向前的精神力量,造就了几代人的革命想象、生活热情、未来希望。读者们随着革命故事的发展,感受革命发展的波澜起伏,体验着纠心与舒心的心理变化。在这样的审美体验中,使我们的生命能量畅然一泄,感受革命的艰辛和生命的自由与甜美。可以说,“红色经典”是按照“美的规律”创造的艺术珍品。一方面,神话、传说故事是民众思想的集中体现,“非善即恶”的划分标准十分清晰,通常直接表达对真善美的审美追求,这样的审美方式与“红色经典”主流意识形态的表达要求十分契合。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在进入乡村社会时,民间意识形态也将自己的审美观念、思维方式渗入到政治意识之中,从而形成“红色经典”以英雄主题原型为核心,结合爱情、土匪、故乡等主题的民族创作形式,叠合了现代与传统、官方与地方的双重文化因素。

纵观“十七年文学”成功的艺术作品,政治话语与民间话语之间打破了你强我弱的权衡、博弈关系,逐渐走向你中有我的聚合与互构。“红色经典”文本是政治与民间、意识形态与文学创作的良性运作,成为建构主流意识形态,适应民众思维方式的成功作品。“红色经典”作家们通过考察社会心理、民众思维,把握文艺审美创作机制,成功融合了现代与传统、文学与政治、官方与民间,形成了主流意识形态与民间主题原型的互构与融通。

“红色经典”的社会价值和文学意义,绝不局限于建构主流意识形态、融合民间话语形式的历史再现与文学创作,它对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意识形态的形成与发展也有重要的影响。“红色经典”作品中流露出的勤劳勇敢、无私奉献、互助友爱、学习先进的精神品格,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的精神追求,作为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主导意识形态的具体体现,不仅在当时备受推崇,而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仍然得到了继承与发扬。与“红色经典”相应产生的“红色精神”是革命战争年代的历史见证、文化精髓,在当下社会依然是富有生机活力的文化生命。“改革开放不仅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现象、政治现象、社会现象,而且也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化现象、文艺现象。”在新时期人道主义的潮流中,“红色经典”中的部分思想主题延续至今,有着永恒的意义。当下“中国梦”的构建正是要求人们扎扎实实,脚踏实地,用勤劳的双手托起伟大梦想,这与那些朴朴实实对社会、对生活作出切实贡献的社会主义新人品质一脉相承,也可以说它是革命胜利初期主流意识形态的延续。

“红色经典”的成功,不是政治拔高或偶然成之,它是中国共产党在巩固政权进行主流意识形态宣传的必然产物,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时代经典。首先,它反映了文艺家们作为革命亲历者与见证者的身份,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急切地想把这种革命的热情、成功的喜悦在文学创作中进行释放,使之形成影响;其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大潮逐渐退去,急需通过文学创作来回忆、确认历史,承续积极的革命精神,文学自然而然的承担起建构主流意识形态的使命;第三,广大人民群众也期望从文学作品中了解革命历史,民众在经历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之后,有了建设新生活的期盼与愿望,他们的心声迫切地需要传达。“红色经典”小说在新的语境中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拷问,它历久弥新的特质反映着时代的风云与自身的价值,我们只有将历史与文化还原、时代特征与审美感悟融为一体才能全方位的把握其内在深层价值,同时结合当下社会意识形态,发掘它的当代意义。

(责任编辑 高海涛)

段友文,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民俗文化与俗文学研究所所长。樊晋希子,山西大学民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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