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之隐忧
——结构主义视野下《丰乳肥臀》新读

2014-07-05 15:10段宇晖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金童文本母亲

段宇晖

现代性之隐忧

——结构主义视野下《丰乳肥臀》新读

段宇晖

《丰乳肥臀》是莫言小说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自问世起就受到评论界的持续关注。从社会效应的褒贬之争到创作本土化与西方现代派相交融的张力之辩,再到原型批评、女性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新历史主义、解构主义等各类方法的文本细读,作品的意义在众声喧哗中得以不断延伸。在此过程中,批评者的视野因新的知识、社会环境、文学话题而愈加宽阔,而文学经典就是在文本的这种无尽诠释中得以生成。文本意义的显现有赖于新知识话语的不断参与和发掘,而真正的经典也经得起各种理论话语的检验。但是,任意使用某种理论对像《丰乳肥臀》这样“混浊”而又意蕴丰厚的作品进行定义和阐释不仅有失简单化,而且很难逃脱对立的辩驳与相反的结论,甚至连评论家自己也往往会产生力不从心的感觉。其实,小说作为一种“社会的象征行为”必然是协调统一了各种异质的叙事范式。在结构主义的共时系统中展开对小说文本的考察,可以克服阅读中那种局部的、策略性的倾向。结构主义文论从语言的组织和状况出发,考察共时与历时、语言与言语、整体与部分等范畴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强调的是相互关系而不是实体的思想,但对各种相互关系的梳理可以发掘文本的深层意义。《丰乳肥臀》以二十世纪中国乡土社会经历的现代化剧变为背景,展现人们在现代文明的疾速进程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心态和行为模式。有鉴于此,在对之进行有效的文本解读时,有必要从文本的整体结构上加以把握,即从叙事视角、二元关系结构、文本序列等方面入手,解读文本中与人的生存境遇相关的深层意思。

从结构主义视角来看,叙事可以成为一种意义的编织,任何叙事都能说明一些现象,或者生发出现象之间的一些关联。在此意义下,思想与艺术表现的距离应可拉近。《丰乳肥臀》的文本叙事主要是以上官金童的视角展开的第一人称叙事,而且按照作家创作的原意,也是要从一位儿子的视角展开故事叙述去赞美他伟大的母亲,尽管实际上的叙事视角远远突破了最初的定位。然而恰恰是金童这一人物形象的意思表征最为模糊,他可以被看作国民性中缺乏反思机制、丧失独立精神、向往不负责任的自由和解脱的代表,甚至含有排斥人类文明发展的精神成果、崇拜人兽不分的原始本能的“退行性”审美理想和趣味,还有论者把他和中国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宿命联系起来。其实,如果我们回到文本本身,即金童作为相对单纯的一个基本叙事角色来看,他的存在对文本意思的建立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的,因为读者对文本意义的认知、接受必然会受到金童眼光的左右。虽然从表面上说“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长不大”的金童是一个矮化的负面形象,但他的心理活动是文本世界呈现的最直接渠道。况且就莫言的魔幻主义表现手法来讲,人物与环境的夸张变形往往是为了更加鲜明地表现主观心灵对客观世界的感受。因此,不能简单地把金童的存在否定为“退行性”,还要认识到在这种“退行”过程中所获取的超越表象的特殊视角。

金童从小就对母亲的乳房有割舍不断的情结,进而发展为对一切女人乳房的兴趣,现代医学命名为“恋乳癖”。可是这种奇特的心理在金童的自我言说中传达出更为复杂的意象,文中有许多这样的细致描述:“母亲给我喂奶。我吸出了混合着枣味、糖味、鸡蛋味的乳汁,一股伟大瑰丽的液体。”这是金童品尝到第一口母乳的感觉,自此他就顽固地以奶水为食,拒绝其他一切食粮。“母亲奶水充足,奶汁质量高级,催得我又白又胖。”那仅是母亲与牧师马洛亚短暂相处的幸福时日里。而随后母亲遭到土匪的蹂躏、马洛亚绝望自尽,金童大姐和匪首私奔。“在那些日子里,乳房的泌奶量减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芳香和甘美……这次变故,给我敲响了警钟,凭着本能,也许是神启,我开始改变对乳房肆无忌惮的态度,我必须珍惜它们。”从此,金童能从奶汁的味道上感知母亲内心的波澜滔天。除了人事的风云变幻,母亲奶水的情况还因环境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母亲的乳房看上去像宝葫芦一样饱满、小鸽子一样活泼、瓷花瓶一样润泽,“她们芬芳,她们美丽,她们自动地喷射着淡蓝色的甜蜜浆汁,灌满了我的肚腹”。而在饿殍遍野的荒年,“母亲的乳汁里全是草根和树皮的味道”;严寒冬季乞食的路上,“母亲乳房里什么也没有,我吮吸着,吸出了几缕像蛛丝一样纤细的血丝儿”;施舍而来的粥马上就转到金童嘴里,“我通过乳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霉高粱米、变质黄豆和带糠的大麦粒熬成”。

相比之下,其他一切食物在金童的感官中都是污垢,是要玷污自己的口腔和胃肠的。那作为代用品的奶瓶上的橡胶奶头让他的口腔黏膜产生又冷又腻的感觉,是死东西,而母亲的奶头则是爱、是诗、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视觉甚至也会发生变化,筵席上的各种飞禽走兽制成的美味佳肴都成了动物尸体使他目不忍视:“松鼠鳜鱼,满身金黄的伤疤,伤疤上挂着一层酸溜溜甜丝丝的橘红色的糖浆。灰白的眼珠隐藏在一片青翠的葱叶下,三角形的尾巴悲惨地跳出盘外,好像还在微微颤动。”餐桌前的小孩子就像是瓜分鳜鱼尸体的贪婪小兽。在饕餮狂欢的日子里,从那些撑死在大街上的人的嘴巴和鼻孔里会喷出酒肉。对此种景象金童既厌恶又恐惧,所以当母亲决心断奶时,他感到无比绝望,以至于去跳河寻死。失去充满生机的乳房对于他来说就是失去生命。就像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作为弱智儿却有着神秘的感觉能力一样,金童从吮吸奶水的情况能感受到自然环境的变化和母亲内心的波澜,从其他女人的乳房那里可以察觉到生命的活力和死亡的气息。相比母亲对儿子金童的不舍不弃,几个自我意识强烈的姐姐碰上兵荒马乱都选择了遗弃骨肉,尽管母亲咒骂她们“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不如”,可还是强拉扯起几个孙儿女。这样,在金童的感觉中,大姐那不曾哺育的乳房里没有乳汁,乳头上是苦涩的灰垢,而五姐的乳房也宛若两座坟墓,是死亡的象征。

金童对乳房的欲望叙述从根本上映射出的是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即返回到母亲子宫中的胎儿状态,他的所谓“退行性”指向的是无知无欲的混沌世界。婴儿作为生命的开端,体现一种最真实的生命力量,意识处于混沌状态下往往能对外界事物生发强烈的敏感,这是人感性思维的源泉所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就有“归根复命”的思想,像“婴儿”般天真未凿、不假人为的混沌状态被视为人的本然面貌,是道家追求的理想人格。当代科学也揭示出,人类思维的进化历程是从混沌走向有序,但有序化、结构化的思维一旦根深蒂固也容易导致认识上的惯性、思维方式上的盲点和空洞。在西方启蒙主义思潮滥觞之初,当人们秉持历史进步观、高扬理性主义大旗的时候,卢梭就以怀疑的眼光发出警告:“我们过度地致力于增加我们感觉的功用和扩大我们存在的外部范围,却很少运用内部感觉。但是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我们返回到我们自己的真正尺度,使我们和身外的一切事物分开。如果我们愿意认识自己,正应该运用这种内部感觉,这是我们能够用来判断自己的唯一感觉。”为此目的,他提倡人有必要限制自身于固有的状态,甚至“或许愿意能够倒退”。当伏尔泰驳斥卢梭想要回到四只脚爬行的时代时,他没有意识到卢梭是要“把人类已然状态抽象净尽,打扫出一块空白的起点,以此建立批判的基地,审视人类已经走过的道路是否都属必然、应然,尝试更为理性更为理想的重建道路”。

金童的童年叙事中有一个鸟儿韩的插入叙事,二者构成互文,在不同的空间和语境下印证了“退行”的意义。鸟儿韩是个侠肝义胆的外乡人,有弹弓打鸟的绝技,在与本乡人争夺食物的灾荒年景里被拥戴为首领。金童三姐与他惺惺相惜,暗生情愫,上官一家也靠着他周济给的各种野禽获取营养。可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在被掳到日本做苦力又伺机逃脱后的十五年间,一直是在荒野中东躲西藏,一心一意设法要回到故乡——中国山东高密东北乡。他没能够在异境再造传奇,成为另一个现代鲁滨逊,却颇具反讽地退化到以洞穴为居、与狼熊为伴,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当代文学批评已经揭露了笛福笔下鲁滨逊虚伪的面貌,那是在张扬西方个人主义的男性叙述者背后对他人话语的任意窃取和删改。鲁滨逊是英国殖民征服的第一个真正象征,他利用文明社会遗留的一些工具在荒岛上变成了一个木匠、建筑师,改变并征服了野蛮世界。他作为西方白人殖民者的真正原型,相对于土著人星期五作为一个被征服民族的代表,体现了理性压制感性、文明战胜蒙昧的价值观。而且当鲁滨逊用笔和墨水记录下他在海岛上的每一天,就把这样的历史书写刻录在异域的土地上。鸟儿韩的异域经历则是对鲁滨逊故事的巨大反讽,他不仅没有任何异域的历史演进书写,甚至几乎要退化成既不能言也不能书的野人了。神奇的鸟儿韩在荒野中一把弹弓也没有,更没想着制造任何其他工具去改造环境,对他来说他所能做的就是找寻返回家园的路,惟有如此才能延续生命,而失去家园就意味着死亡。

金童的叙述毕竟只是形成文本的一个表层结构,他所体现的“退行性”形象特征也应作为文本系统的一个部分来看待。从结构主义的观点看,人物的功能是由他与这个体系的其他功能部分的关系所决定的,这个结构或体系的每一个因素都在和这一体系的其他部分的关系中获得意义或意味。“结构主义文论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十分重视文学作品中的二元对立关系,通过对二元对立关系的梳理,结构主义文论相信可以发掘文本的深层意义。”以金童叙事为中心就可以发现小说中存在有多种彼此相互矛盾、对立的二元关系结构。

金童顽强地拒绝断奶,表现出他返回母体混沌状态(物我一体)的欲望。与这种欲望构成对立的是母亲的肉身,是不可能再次投身的河流。无论在童言般的叙述中被如何赞美、圣化,生活在世俗中的母亲上官鲁氏从未逃脱来自社会环境和自然循环的双重摧残与消磨。她自小就体尝了缠足之苦,岂料社会剧变、移风易俗,那旧时众人眼中的审美变成了新时代的难堪,女儿家对命运的憧憬瞬间成空,用她大姑姑的话说就是:“我调教出一个娘娘坯子,却嫁给了铁匠的儿子?!”虽是自家男人孱弱无能,没有生育能力,但女人地位的微贱自然毫无辩解的可能。为给婆家延续香火,上官鲁氏私下里与不同的男人交合、借种生子,那是各种各样的逼迫、屈辱、麻木和悲情的历史。金童降生的叙述充满了喻体杂糅,他是中西合璧的造物,好似上官家的骡马配种,与八姐一对双生的难产几乎要了母亲的命。他吸食奶水胃口惊人,让母亲叹惜:“这孩子,像个灌不满的无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上官家那些“好事生非”的女儿们也没让母亲轻省,相互攀比似的丢给她一堆外孙儿女拉扯。有评论者注意到母亲旺盛的生殖力与强健的哺育能力,将其视为“大母神”原型,实际上到金童七岁的时候她就再也无以为继了,不得不用一只奶山羊作替代。金童后来入狱十五年,再次面对母亲时,眼前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与记忆深处乳汁的味道产生剧烈的反差和不适,让他再次陷入巨大的身心危机。

金童的种种荒唐行径都源自成人世界价值体系对他童言般叙事的否定性评价。即便是小说后半部的叙事仍继续保持一种儿童般的天真眼光。他在狱中度过了漫长的幽闭生活后猛然被再次抛入纷乱的世间,而与世隔绝的监狱对他来说犹如幽闭的子宫,无怪乎刑满释放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要恳求永远待在那里呢。对金童的欲望构成威胁和否定的力量就来自外部世界,即现代人类文明社会的价值体系,包括个人与家庭、集体、社会的利益关系与责任承担。这种二元对立在文本中体现在金童与家庭其他成员的张力冲突、与龙青萍形成的男女关系责任、同独乳老金和汪银枝真真假假的夫妻关系等。在战乱、革命、工业化生产背景下轮番遭遇的各种人道风险的社会情境中金童永远都是一个否定性存在。金童从小对母乳的依恋是排他的,他不容孪生姐姐分食,甚至后来的侄女、侄儿们都得让着他。金童姐姐们或多或少都为着家族的利益、母亲的安危铤而走险,甚至献身。而金童则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感性欲望中,他从恋乳情结延伸到对一切女性的感性意识,这也总是给他带来厄运。少年“雪公子”的神奇体验随着“雪集”组织者门老道被镇压而烟消云散;来自遥远异国的一张少女相片能让他失智发狂;而在面对龙青萍的暗示和挑逗时竟不解风情,酿成一场人生的荒诞悲剧。小说后半部一开始,是独乳老金的奶水挽救了金童的性命,随后二人就上演了一场错位的罗曼史。老金徐娘半老,一直对金童的生命力怀有期待,不想对方还是个贪婪地吸食自己奶水的老小孩,忍无可忍之下终将其扫地出门。金童的行为举止往往是与世俗观念无可相容才愈显荒诞。他眼中的外部世界一片物欲横流,早已丧失了童贞,是他无法理解和把握的疯狂,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事实上就是当他走投无路在大街上装疯卖傻、口里念叨着“摸摸大奶子”时,对少妇发自真诚的怜悯还是能辨识到神圣的力量而自感羞愧。

在整部小说展现的历史图卷中,我们看到的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由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疾速迈进,现代化的滚滚车轮给懵然无知的人们带来了剧烈的生活动荡和无尽的精神创伤。上官鲁氏自幼失怙,她的父母死于抵抗洋人修筑铁路的斗争,“以火车铁路为表征的现代科技是一条最早穿透中国本土的西方文明的射线”,胶济铁路的贯通就粉碎了高密东北乡的古老田园美梦;民国改制除旧布新,在形式上解除了妇女的裹脚带,却改变不了上官鲁氏屈辱的身份;战乱与革命给像上官一家这样的中国普通民众的体验是饥饿、病痛、颠沛流离、痛失儿女;“在上官家族的农家小院里,各种政治势力像是走马灯一般地换来换去,成为拉锯式变动的政治舞台”,金童的五个姐夫象征来自不同势力的权力征服,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俗法则在意识形态的强力话语下转换为你死我活般的冷酷挞伐;极权专制之下对人性的摧残之甚可以让人像金童七姐那样毫无尊严地苟且偷生,或如四姐、八姐那样含恨而死;工业化、城市化扩张的后果是家园的丧失与人的空前异化,昔日无言而灵韵的“雪集”蜕变为风味食街上不问青红皂白的吃喝狂欢。小说后半部上官家族第三代在经济大潮中的崛起与前半部的贫困构成时空二元对立,鹦鹉韩夫妇创办了亚洲最大的珍稀鸟类繁殖饲养中心、司马粮成了韩国巨商、鲁胜利做了政府要员,连金童也凭着“乳房专家”的名头发家致富。但与前辈相比,他们被金钱物化的命运昭示出工具理性裹挟下的现代人逃不出的精神荒原。

在小说中还有一种力量的纠结,那是走向现代的人类与大自然愈演愈烈的冲突和对立,《丰乳肥臀》是一部歌颂母亲的作品,同时也是致自然大地的一曲哀歌,反复咏叹于高密东北乡不断消逝的如诗风景中,是那被胶济铁路划开腹部的大地、曾经滋养上官一家胶龙河里的鱼虾和两岸的鸟兽、让亡命天涯的司马库不能割舍的家乡一草一木。金童的母亲以及众姐姐们的命运也隐喻着人类和自然大地的关系,她们的身体叙事揭示了人类文明进程下大地母亲如何被不断地塑造和索取。“人们一般认为,妇女在文化上是与自然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将大地称为母亲,当人们这样做的时候,妇女就被‘自然化’了。同样,自然也是被‘女性化’的,当‘她’被男性蹂躏、主宰、征服、控制、穿透、开垦和采掘时;或者,当人们把‘她’作为万物最伟大的‘母亲’来尊敬和崇拜时,自然也被‘女性化’了。”就像母亲抚养孩子一样,大自然向置身其间的人们展现过她的神奇。丰年里,上官家收获的麦子厚厚地铺满二亩大的打谷场;在如镜的蛟龙河中,上官家的女儿们不仅能捕到美丽的河虾,到冬天还会捡拾到从冰窟窿里爬出的肥美鳗鲡。战乱导致粮食被剥夺,为了充饥人们尚能去田间挖草根、野菜,或者捕捉各种飞禽、走兽,甚至搜索田鼠和它们储藏的粮食。自然大地仿佛是孕育人类生命的神奇宝藏。但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求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在不断膨胀,完全无视自然环境自身的运转调节法则。改天换地的运动中,地势低洼的高密东北乡最为低洼处的荒草甸子被改造成万亩农场;为防范人的偷食,播下的麦种被施以剧毒农药,杀死了周围的昆虫与鸟兽;在金童五姐的指挥下,农场的畜牧队还上演了一出将牛、驴、羊、猪、兔肆意杂交的荒唐闹剧。当暴雨来袭时,整个农场被洪水淹没,这是大自然给人类的狂妄之举敲响的警钟。到小说后半部,工业化的扩张真的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旧时司马家百年大宅院处竖起了喷着有毒烟雾的铁烟囱,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也化作一片工地。在金童的视觉中,新建的城市“正像个恶性肿瘤一样迅速扩张着,一栋栋霸道蛮横的建筑物疯狂地吞噬着村庄和耕地”。小说结尾处陷入泥潭毙命的年轻人再一次隐喻了大自然与人类无尽欲望的冲突。

小说故事首尾出现的两个教堂景象形成呼应,表明文本所力图达到的神圣维度,同时也揭示出小说在整体情节上的一个基本序列,即从“神的抛弃”到“人间磨难”再到“神的回归”这样一个环形结构。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牧师的私情导致“神的抛弃”,马洛亚感受到天谴跳楼自尽,神的殿堂被荒弃,从此的世界是一个神性失落的人世;上官一家尝受“人间磨难”,其中贯穿了金童八个姐姐悲惨的命运、上官鲁氏对生命的呵护和坚强执守、金童不泯的慈悲心怀、迷途羔羊的意象以及故土的离散和返回等;最后金童的同父异母兄弟现身传教,昭示“神的回归”。至此,母亲感受到永恒的安宁,金童体验到自我之存在和彼岸的召唤,精神与天地圆融和谐。小说的结尾,金童幸福地注视着那漂浮在空中的巨大乳房,“矗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乳头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对于他来说,神圣的乳房就是上帝幻化的形象,而且早就出现在他童年的梦境中。这样,通过神圣景观的再现,故事在序列上完成了由不平衡到平衡的更替。

马洛亚牧师的教堂在文本中是一个多次呈现、意味深长的象征物。它处于村镇的中心位置,高耸的钟楼俯瞰村子全貌,以绝对存在的姿态屹立于纷繁杂芜的世事流变之中,将往日记忆由点到线串接起来,构成人们完整的、不断重现的生命经历。对于宗教信徒来说,教堂与其周围所处的环境是分属于一个完全不同性质的空间。“教堂构成了通向天国的通道,并确保了与诸神世界的联系。”教堂的存在象征着对世俗的超越,意味着神圣对空间的切入。但是在小说叙事一开始,马洛亚继承的就是一座破败的教堂。伴随着金童姐弟的降生,教堂愈发失掉了神圣空间的绝对性,蜕变为往日超验记忆的遗存,甚至马洛亚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也日渐含混起来,他感叹:“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可是当他目睹上官鲁氏遭受匪徒凌辱,内心的虔诚与现世的罪孽产生巨大的冲突而再也无法自持。他爬上钟楼,在自杀前向生活了几十年的高密东北乡大栏镇投去最后一瞥,眼光所及是一个乡村行将失落的如画风景:

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环绕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

这是前现代社会中古朴田园的自然景观,那时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生命的存在,各种神秘的力量隐藏其中而又时时为人所感知,人与世界亲密相处。司马库的爷爷司马大牙是这片土地的最早拓荒者,仿佛是上天所赐,从河水中给他漂来了俊美的瓮中盲女;沙梁子上稠密的槐树林曾经是马洛亚与上官鲁氏甜蜜的伊甸园;鸟儿韩作为后来者也得到过这方水土的庇护,与金童三姐的浪漫仿佛又是一段天赐良缘。但往日封闭自足的自然世界早已被外部侵入的异己力量所打破,司马家和上官家先祖们的血肉之躯挡不住铁路的延伸,而鸟儿韩被贩运到日本做劳工的厄运再次确认从前神秘而美好的生活方式业已消逝,人与世界的亲密关系被现代社会中利益的清算、权力的倾轧、战争的冷酷逐渐摧毁。

马洛亚牧师死后,教堂钟楼日渐荒废,但作为神圣殿堂的遗存依然屹立在村子的大街上,在风云变幻的乡村世俗生活中时隐时现。小说前半部分是一幅“失乐园”场景的展开,其间既充满着各式人物的沉沦,也有他们的奋争,在对精神家园的回归与守护中展现出他们各自强烈的生命意识。司马库是一个突出人物,尽管曾经成为小说评论家们的挞伐对象,但他所体现的叛逆精神就像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一样耀眼夺目。上官鲁氏作为大地之母的形象统摄了小说全部的篇章,而她心目中的大地之子就是司马库这样的人,她到老年的时候还忍不住告诫金童:“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司马库继承了先祖抵制外部势力对故土侵入的传统,无论是对日本人的抗击还是与共产党的对立都显示出他自以为是的主体意识,他霸气十足地宣称:“这里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时流的血就在这大街上!你们这些臭虫,吸饱了我们高密东北乡的血,是时候了,你们该滚蛋了!”同样的胆气豪情也出现在沙月亮、鸟儿韩身上,就是他们走向穷途末路的时候,都总是恪守生命的尊严,为着自己的爱与恨去选择生存或死亡。相对于男子的血气阳刚,高密东北乡的女人们在寻求对生命物化的超越时尽显阴柔与感性。金童大姐、四姐、八姐乃至龙青萍的生命轨迹是在尘世间的不断坠落,但在最终的一刹那都焕发出高尚的光辉。三姐是众姐妹中最神奇的,她化羽成仙,为世人再现了一个奇魅灵动的人间幻境。大栏镇一时变成世界的中心,八方来仪,蛟龙河与四海相连。当美国人巴比特用科技手段展示“天神下凡”的景象时,奇幻的灵晕消散,三姐的性命连同她的幻术都随之终结。但是三姐的故事似乎说明了人们长久以来对理性价值的一个质疑,“生命的全部重要性、意义和价值就是由隐藏在它后面的秘密和无限性决定的,这个秘密和无限性不允许被理性化,关于它们只有象征和神话才是可能的”。

到小说后半部,大栏镇上的“牛鬼蛇神”早已在社会革命和运动中清理干净。当金童刑满释放重返家乡,发现从前的教堂已被夷为平地,在原址上很快建起了银行大楼。这一场景隐喻了神圣的痕迹彻底从世俗世界被抹去,由新兴的金钱拜物教取而代之。经济大潮之下泥沙俱下,人的灵魂再无栖息的处所。上官家的第三代虽然一个个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却毫无英雄气概。鹦鹉韩凭着驯鸟的本领,在老婆的指挥下发家致富,而在他舅舅金童眼中却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像个小丑。金童五姐的女儿鲁胜利从银行行长做到市长,一度权势熏天,然而却从来就没有她父母的理想主义风尚。司马粮与乃父司马库相比则完全是个金钱世界的魔王,他引诱舅舅金童沉迷于感官和物质的享乐使人想到歌德笔下的魔鬼糜非斯特,但他自己面对沙枣花的表白时却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孱头。金童先后经历的两个女人,独乳老金欲望张扬,与金童演了出“始乱终弃”的反串戏;汪银枝向金童投怀送抱,实际上是为了占有他经营的乳罩公司。和龙青萍对生命异化的拒斥相比,她们倒真可谓是由人到妖的自由坠落了。

金童与汪银枝的婚姻结束之后,魔王一般的司马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童与他最后相对一视,从他那五彩斑斓的脸上竟想起童年时的教堂彩玻璃。尽管尘世纷繁杂芜、不胜烦忧,而人生的轨迹在金童那里好像画了一个圆弧,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我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犹如从一场大梦中初醒。阳光灿烂,照耀着大栏市醉醺醺、懒洋洋、充满希望又遍布着陷阱的迷狂市廛。在城市的边缘,母亲的七层宝塔金光闪烁。

随着司马粮的离去,魔幻般的世界如梦境般消逝。世俗的最后一丝印象表现为大栏市希望与陷阱仍然同在。那“宝塔”是当年乡俗盛事神秘“雪集”的遗址,母亲现在的栖身之所。而今它在世俗空间的边缘位置恰恰就构成记忆中神圣空间的中心,所以才会金光闪烁独立于混沌狂迷的世间。好像迷途知返的羔羊,金童重又回到这里,回到母亲身边,来守候神性世界的回归。

在二十世纪中国乡土社会与现代化的不期而遇间,人们在精神与肉体上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阵痛和创伤,《丰乳肥臀》是对这种现代性发展的一次反思性写作。小说在虚构与真实的张力之间,远远超越了生活的表象,表达出一种世俗社会逻辑所无法呈现的存在。个人化的叙事视角与主观化的想象方式给予历史以陌生化的呈现,洞穿了人类认识的惯性、思维方式的盲点和空洞。文本结构中的二元对立关系之下暴露的是愈演愈烈的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冲突、人类的狂妄行为对自然生态的背叛,以及由此导致对自身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的戕害。情节序列的着意安排创造出迥异于日常经验的新秩序,展现的是人们对于生命本源、文化真相以及某种心灵救赎的追寻,构筑起了文本背后无限深广的精神空间。当今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远未结束,各种冲突和磨难仍会继续,对以往历史记忆的这种书写提醒着人们去辨认现实苦难的存在和根源,并就此来担负起一些重大的责任。

(责任编辑 李桂玲)

段宇晖,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外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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