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词 一座城 一时代

2014-07-13 11:03天津孙克强
名作欣赏 2014年13期
关键词:词曲妓女柳永

天津 孙克强

一首词 一座城 一时代

天津 孙克强

北宋初期最著名的词人无疑是柳永。仁宗时期,柳永以举子的身份来到都城开封,“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下面这首《看花回》正是在这个时期描写开封的作品:

玉墄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

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唯有尊前。

这首《看花回》词极写当时北宋首都开封的繁华,流光溢彩,欢歌笑语。这是一首普通的词作,在艺术方面也没有特别高妙的地方,因而也不曾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然而这首词却是一首具有特别意义的作品,它描写了一座城市的风貌,展现了城市发展的新时代,同时也昭示了中国传统韵文——词在宋初渐趋繁盛的原因。

古代夜市的出现

先来看这首《看花回》词中对开封城市夜生活的描写:“笑筵歌席连昏昼。”酒楼妓馆灯红酒绿,通宵达旦,完全是一座不夜城的盛况。

不夜城的出现是城市发展到特定阶段的产物,是旧形态城市转变为现代都城的主要标志。在中国,这种转变出现在唐宋之际,完成于宋代初年,正是柳永所生活的时代。五代之前的城市不仅没有开放的夜市,反而还要实行“宵禁”。据唐代城市管理制度,城市中设有“坊”(亦称“里”),城有城门,坊有坊门。城门、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街鼓”为号,日出天明时,街鼓响起,城门、坊门开启,街上允许通行;日落傍晚时,街鼓响起,城门、坊门关闭,街上断绝行人。宋人程大昌《雍录》卷三载,“市井邑屋,各立坊巷,坊皆有垣有门,随昼夜鼓声以行启闭……启闭有时,盗窃可防也”,正是这种唐代城市制度的描述。城门、坊门关闭之后,实行宵禁,街上禁止行人,违者即为“犯夜”,按《唐律》,犯夜笞二十,可见宵禁的管理是十分严格的。可以想见,唐代以长安为代表的城市,夜晚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军人的脚步声。宋代开封的夜晚则完全不同,出现了“夜市”,夜晚来临,临街的商铺灯火通明,形形色色的小摊排列路旁。与唐代长安入夜之后的寂静、黑暗相比,宋代东京的夜晚华灯璀璨、人群熙攘、市声鼎沸。夜生活的繁荣是宋代都市新面貌的重要标志。

娱乐业的活动主要在夜间,北宋东京夜市的出现给娱乐业提供了蓬勃发展的空间。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载:“马行街者,都城之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蚋。上元五夜,马行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故诗人亦多道马行街灯火。”《东京梦华录》卷二载:“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濩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北宋开封的夜市是市民休闲娱乐消费的乐园。州桥夜市“直至三更”,宵禁已经荡然无存。开封城内还有更多的夜市通宵达旦地营业,从时间上给服务业的发展提供了充分的条件。宋史专家周宝珠教授指出:“东京的夜市在我国城市经济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为商品交换开创了新路子,增加了时间,扩大了交易量,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发展。同时,也丰富了人们生活、娱乐,改变了城市夜间的面貌,是东京城市发展的重要表现之一。”

(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中国古代城市的坊市制度

我们再回到柳永的《看花回》词:“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词中将北宋开封酒店歌楼妓馆的经营布局作了生动的说明:“九衢三市”,可见遍布全城大街小巷;“凤楼临绮陌”,乃临街开设的景象;“正万家、急管繁弦”,万家之多,举目皆是。这是北宋时开封城市格局的写照。这种在我们当代人看来没有特异感觉的城市格局,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上却是划时代的。

从中国古代城市演变史来看,宋代以前不论大都市或州县城镇,基本上皆实行坊市制度,即严格地将“坊”和“市”分离开来的制度。“坊”是居住区,“市”是商业贸易区。坊、市分离,各有不同的功能。如唐代的都城长安城内有一百零八个坊,另独立设有东、西两市。洛阳城内有一百一十二个坊,另有北、南、西三市。坊或市四周都有围墙,设有坊门和市门,朝廷任命专职门吏实行管理,管理官员称为坊正和坊佐等。坊和市形成了城中之城的格局。外有城墙,内有坊墙。这种大城套若干小城的城市设计所体现的理念,一是传统军事堡垒形态的余绪,乃出于安全的考虑,正如宋代朱熹所说:“唐宫殿制度正当甚好。官街皆用墙,居民在墙内,民出入处皆有坊门。”(《朱子语类》)二是与当时经济水平相适应,是城市经济不发达、商品流通不充分的体现。坊市制是出于管理的需要,便于控制尚不丰裕的货物商品流通。实行坊市制的都市之中,大街小巷两边皆为森严的坊墙,不许开设店铺,仅有交通功能,没有商业活动。

唐代确立的坊市制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五代时期各朝坊市制度一直被延续实行。北宋初期沿袭旧制,仍试图严格实行坊市制度,与唐代的长安、洛阳大致相同,都城开封也以坊市规划布局,据《宋会要》记载,北宋开封城的旧城、新城以及新城之外共有一百三十六坊。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商品的丰富、交易的需要,商业集中的“市”已经不能满足商品流通的需要,原来封闭式的坊市结构逐渐被突破,城市内部布局发生了变化,商业店铺不再局限在“市”中,而是在大街小巷乃至桥头河岸广为布点,出现了街市、桥市。坊、市不再以墙作为界限,商人、市民为了商业经营便利,打破坊墙开设店铺。坊、市的围墙拆除之后,带来了城市生活的一系列变化,工商业者和居民都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营业地点,商人可以在城内随处设置店肆,不仅在市民居住的胡同、小巷面街开设,甚至在御街通衢两侧也可以临街开设,“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每日清晨,两街巷门,浮铺上行,百市买卖,热闹至饭前,市罢而收”(吴自牧:《梦粱录》)。商业经营场所由唐代集中的“市”,扩散至全城,居民购物消费更为方便,由此促进了商业的发展和繁荣。透过时空的间隔我们可以加以对比:唐代长安街道两边的森严的坊墙,变成了宋代东京街上大小错落、装饰各异的酒楼、旅馆、商铺。

坊市制的废弛与夜市的出现直接相关,互为因果。坊墙打破,宵禁无法实行,夜市渐兴;市民夜生活的需要刺激人们加速对坊市格局的破坏。柳永“游东都南、北二巷”,“多游狭邪”,特别是夜晚游荡在开封的街头,望着灯红酒绿,望着红男绿女,望着珠红玉翠,无比畅快,无比惬意。

古代歌妓行业的限制

我们再次回到柳永的《看花回》词。词中不时闪过“急管繁弦”“笑筵歌席”“斗酒”“尊前”的字眼,与音乐美酒相伴的是歌妓,她们才是这酒筵歌舞中的主角。然而,歌妓出现在城市的夜筵上,又遍布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也是北宋初年开封出现的新景观。

在唐代,歌妓行业受到诸多限制。首先是坊市制度对歌妓营业空间的限制。坊市制有划分行业、职业居住区的功能,也就是说,里坊中要求居住同行业、同职业或同类身份的人,娱乐业的歌妓自然也要集中居住,长安的妓女集中住在平康里,平康里正是长安的一个坊。孙棨《北里志》载,“诸妓皆居平康里”,“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唐代其他城市也有这样布局的特点,如成都的富春坊也是妓女聚集之地。妓女集中居住便于管理和治安,但集中居住则在空间上对妓女的经营有很大的限制,无法扩大布点。其次是宵禁制度对歌妓营业时间的限制。宵禁使城市安静下来,也抑制了市民的娱乐需求,没有消费者的夜晚,歌妓只能闭门歇业。坊市制和宵禁从空间上和时间上限制了以歌妓为主角的娱乐业的规模和发展。

宋代初年的后期,情况完全不同了,由于没有坊墙的限制,妓女的居住地和营业场所的选择十分自由。从史料文献来看,宋代东京的歌妓不再集中居住,而是遍布全城各处,这样一来,无论营业场所的分布还是规模均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妓女的人数大为膨胀,舞榭歌楼遍布全城。试以《东京梦华录》的记载为例:“至朱雀门街西过桥,即投西大街,谓之曲院街……向西去皆妓女馆舍,都人谓之‘院街’。”“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杀猪巷,亦妓馆。”“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寺南即录事巷妓馆。绣巷皆师姑绣作居住。北即小甜水巷,巷内南食店甚盛,妓馆亦多……曲东李务街、高头街,妾行后巷,乃脂皮画曲妓馆。”可见东京开封的妓馆遍及全城,无论是通衢大街还是幽曲小巷都有妓馆分布。随之而来妓女的人数也极为膨胀,竟达数万之巨:“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北宋人陶谷《清异录》亦描绘当时东京开封的烟花之所:“今京师鬻色户将及万计……遂成蜂窠巷陌,又不止烟月作坊也。”陶谷是北宋初年人,当时东京开封的情形当是其亲历亲见,可信度甚高。从文献的记载来看,当时大型的酒楼有妓女数百人,小型妓馆也应有数人,以此推算,东京妓女的人数至少有数万人,甚至超过十万。歌妓的数量与词曲创作有直接关系,歌妓数量的庞大说明词曲表演的繁荣。柳永的《看花回》词正是开封城夜晚歌妓演艺盛况的生动描绘。

宋词创作的繁盛

词是中国古代韵文的一朵奇葩,是配合曲调的歌词,是一种音乐文学。晚唐五代至北宋,以燕乐为基础、融合西域和中土音乐元素的词曲逐渐发展成熟起来。这种新的音乐形式,曲调丰富,乐器繁多,旋律优美而多变化,节奏活泼而新奇,格调多姿多彩,既有中土韵味,亦兼容异域风情。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新兴的燕乐词曲是一种娱乐文学,与传统音乐文学的雅乐、清商乐所强调的教化、移风易俗的功能不同,它是世俗性的、娱乐性的,甚至是具有色情色彩的,是以迎合受众为主要特点的,可以说新型词曲就是一种特殊商品。就传播过程而言,词曲这种新型音乐文学与中土传统诗歌相比,最大的特点就是如同一般商品一样在市场上流通,这种特殊商品受到消费者、生产者、营销者等各个环节的影响。

北宋的开封是当时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最盛时人口达一百五十万左右,此外还要加上数量相当可观的外来临时旅客,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口十分庞大。众多的城市居民构成庞大的消费群体,刺激着消费品的增加。词曲也与其他消费品一样得以迅速发展。五代之前在城市中词曲仅仅流传于“西园英哲”式的上层贵族的欣赏群体,北宋时词曲开始走入普通市民之中,消费群体的无限膨胀意味着商品需求的无限膨胀。词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要由歌妓演唱,由歌妓的现场演出实现商品营销。从某种意义来说,歌妓的数量标志着营销的规模和这种娱乐行业的繁荣度,而歌妓的生存环境又决定着歌妓的数量。北宋时的东京开封,妓女的人数可达数万,她们在各种酒店旅舍、歌榭舞台乃至大街小巷演唱词曲,已经没有任何以往因城市管理所造成的限制和束缚,只要有市场、有消费需求,就会蓬勃发展。歌妓一方面直接面对消费者,一方面又要从词作者那里获取(购买)新的、适应市场需要的歌词填入曲中。可以说歌妓的繁盛必然带来词曲创作的繁盛。北宋时期,外来的音乐与中土音乐素材相结合,已经形成相对稳定的“燕乐”系统,曲调词牌丰富多样,为歌词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曲调虽然好听,但是陈词旧语难以长期吸引消费者。词曲的消费市场和演唱者歌妓的群体都需要“新词”创作来满足,于是那些善于填写“新词”的各个阶层词作者应运而生,乘势而起,如柳永“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叶梦得:《避暑录话》)。像柳永这样的一大批词人,兼具文人才能和市场眼光,他们在文化修养上远高于民间的乐工歌妓,又较一般文人更熟悉曲调声情,他们的作品更适应都市消费者的口味。正是由于他们投入到词曲创作(或曰商品制造)的热潮之中,歌词的创作开始繁荣起来。

宋词是“一代之文学”,换言之,词体在宋代达到了最高峰。晚唐五代词体已经成熟,但是还没有达到繁盛;宋初六七十年,词坛依然沉寂。究其原因,城市的格局乃重要的原因。柳永生活在宋初的开封,这是一座发展迅猛、日新月异的城市,是一个繁荣的大都会。在这里,他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艺术才华,赢得无数喝彩乃至追捧,也因为离经叛道而经历坎坷。柳永徜徉在一千年之前的开封街头,感受着城市变化发展的新气息,写下了这首《看花回》词,也许只是抒发他一时的愉悦之情,却不经意间为后世记载了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新变。

作 者: 孙克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学会副会长。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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