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草,虫草

2014-07-14 15:04敏奇才
短篇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窝子卓玛虫草

◎敏奇才

虫草,虫草

◎敏奇才

尔利站在茫茫雪海里望着树叶子般飘落的大雪,内心充满了失望和迷茫。他们到迭部沟已经有七八天了,还没有找见虫草。没有找见虫草不是他们没有仔细地找过,而是雪的原因,他们到迭部沟的当天晚上就落了一场盖住脚面的厚雪。这一场大雪让他们在茫茫的草原上苦等了七八天,这七八天比平时的一年还要长,等得人心焦魔乱的。等也就罢了,可这样白吃坐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就一个月的干粮,白白消耗着不出活是不行的。天还没有放晴的迹象。现在他们开始限制每个人的饭量,好在昨天傍晚尔不都出去打了两只野兔。尔不都说他还碰到过一只黄羊,可没敢开枪。要是打只黄羊就够他们六个人吃好几天。可吃不吃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天气要尽快放晴,把覆盖在草皮上的雪消掉,雪消不掉,你就找不见虫草。去年他们的运气好得不得了,在这一带由勺布的主人家才让引领他们碰上了生茬,每个人挖了那么两三千块钱。今年看样子他们六个人的运气不太好,刚到的当晚就落了一场雪,等了七八天,指望着这两天雪快消尽了,可昨晚上天气的脸色一变就又飘起了大雪,到今早起来时还没有停的意思,在吼叫的风中像抖落的树叶子一样飘飘洒洒地坠落。尔利看着这不紧不慢飘着的大雪,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雪已掩住了他的鞋面,帽沿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显得有点臃肿。帐篷里干松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浓浓的柴烟薰得拾掇兔子的尔不都揉着水汪汪的眼睛跑出了帐篷。其他人都围着火薰烤着一脸的忧愁,不时地用树枝拨拉着火堆,都默默地不说话,好像是几个毫不相干的人突然坐在了一起。雪仍然飘着,洒着。哎!愁也没用。尔利,进帐篷里烤火去,别叫风把你吹凉了。尔不都喊尔利进帐篷去。尔利没有动静,他又过去扯了一把。尔利跺了跺脚,说天恐怕是晴不起了。那是真主的事情,不是你操心的事,你进帐篷里烤火去。尔不都显然有点生气了,径直钻进帐篷拾掇他的兔子去了。尔利蔫蔫地跟着尔不都进了帐篷。

雪下了一晚上,早上就停了,太阳突然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他们就更出不了帐篷了,洁白的雪面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耀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大雪覆盖了一切,只有帐篷旁边的河水蓝汪汪地淌着,让他们死寂的心淌出了一线希望。今年,本来是有指望的,虫草的价钱已经上升到了一两一千五左右,一两能有多少呢,就那么数得着的几根。一镢头下去就是一斤清油或是四五斤白面,这个账他们谁都会算。去年一根虫草才三块多钱,而今年就上涨到了四块多钱,这一带的虫草个大实在能卖到五块多钱。来的时候,尔利、尔不都、舍巴、戛西目、穆沙、勺布六个人商量好了,他们不去科才草原,也不去札嘎梁,而是到去年的老地方迭部沟,这里面还没有人挖过虫草,而且这里面人迹罕至,只有几户放牧的藏民,而藏民才让还是勺布的主人家。前年,就在这个时候,主人家才让邀请勺布到迭部沟贩牛。就那次,勺布和主人家才让在挑牛的时候发现了虫草。勺布在才让家住了十八天,挖了七千多元的虫草,才让家也挖了三千多元。那次,牛没有贩成,他腰包里却也揣上了钱。别人知道他发了意外的财。去年,他就喊上了尔利、尔不都、舍巴三个小伙子,戛西目、穆沙两个老半茬,在这茫茫原野上转了一个月,虽然挖得不好,但多多少少怀里都揣上了那么几千块钱。去年好的一点是他们住在了才让的冬窝子里,跟才让一家人挤了一个月,热炕暖火的没有受冻,可这一个月挤下来,就挤出了事情,才让的女儿卓玛看上了机灵鬼尔利,整天尔利长尔利短地喊着不跌地,跟前跟后帮尔利挖虫草,卓玛毕竟是生在草原上的,一对眼睛没有受过电灯的刺激,贼尖贼尖的,别人看不见的草苗子她能看见,她看见后用双手掩住才尔利尔利地大喊,这样一来,尔利的嘴咧成了没拉链的皮包子。到了晚上的时候,卓玛就给大家一个劲地唱藏歌,不知疲倦也没有瞌睡,有时候他硬缠着要尔利唱个花儿,这个时候,尔利就眼望着勺布征求意见,在勺布点头同意时,他就在才让的冬窝里引吭高歌花儿,卓玛则用双手托住腮听得入了迷,两种不同地域的音质和歌调但思想内容相同的调子就这样在空旷的夜空里飘荡着,把寂寥的夜晚荒野激越起来了,古老的传说也就在这里开始传唱……爱情就是这样产生了。一个月下来,尔利就比别人多挖了三百多根虫草。尔利要把多出的三百多根虫草给卓玛,可卓玛笑着不接,一个劲地摇头。卓玛有卓玛的打算,卓玛缠着勺布要到他们那里浪一趟。才让早就看出了事情的端倪,悄悄对勺布说,卓玛是看上了你们的尔利,不放她去么她有走心没守心,整日魂不守舍的,放她去了么就是放鹰归山,没有归来的时候了,在我们草原上这样的例子多着呢,你给我拿个主意吧。这时候,卓玛也在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和勺布的交谈。尔利的脸红彤彤的,看来他们是商量好了的。一个月的时间谁还没瞧出个眉眼呢,他们唱藏歌唱花儿的时候,两对眼睛冒火流水的情感流露出的执著,谁还看不出呢,也叫那些当年的过来人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他们既对他俩同情但也束手无策又叫人难堪,在人家的冬窝子挤住了一个多月,最后还要把人家的姑娘引上,这叫人做的事情吗?还是主人家才让干脆,他对勺布说,卓玛就交给你了,一切由你说了算。这可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人家把姑娘托付给自已,卓玛就算是自己的女儿了。勺布对才让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让卓玛跟了尔利,何况我还是卓玛的半个阿爸呢。才让说,那就随你去吧,鸟窝里是养不住苍鹰的,要不是你发话,我是不会让卓玛跟了尔利的。

卓玛高兴地挽住勺布的袖口不放手。

他们六个人原想又住才让家的冬窝子,可到了才知道才让一家一冬天就没有到冬窝子里来住过,去年修葺的冬窝子已经破烂不堪,问了几个牧人,都说去年秋天才让家的牲畜遭了瘟病,死得所剩无几,才让一家人哭了好几天,就搬了场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尔利的心里像刀剜一样,人家给他白白生养了一个媳妇,没有要他的一分彩礼,更没有得上他的一分济,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人活一世得讲个情谊,他跟才让一家是既有情也有谊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成了亲戚。可现在人家到了难处却找不见人家,就连见上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来的时候,尔利请人给卓玛和刚出月的孩子照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卓玛脸白白的,笑得很甜,好像天大的喜事落在了她的身上,怀中的孩子正在酣睡,也睡得很甜。才让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女儿了,也不知道现在有了外孙子。要是现在就让才让拿到照片那该有多高兴呢?尔利整日坐在帐篷里愁眉苦脸的,悲戚戚的。见尔利这样,勺布几个人也就不说话,他们知道尔利欠着才让一家的情呢。他们思谋着才让一家人,就又想起了才让一家的实诚和好处来。去年一个月,他们住在才让家的冬窝子里,热炕暖火的,像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尤其是那连锅炕热得叫人有点受不了。可现在呢,他们六个人守着一堆不敢熄灭的篝火,虽然前胸热得要流油,但后背上却冷得像浇水,他们烤了前胸烘后背,就是没有住在冬窝子里的那种舒服。积雪覆盖着原野,他们在帐篷里动弹不得,急也是干急,可雪不急,一天就消那么一层,一点一点地消,耐着性子消。

就这么耐着性子又坐等了五六天,向阳的坡上才露出了斑驳的草地,大家耐不住焦躁,拿上镢头干粮和装虫草的小布袋子出了帐篷,只剩下穆沙守护帐篷,守帐篷的任务也不算繁重,只是守好帐篷拾上些柴生好火做好晚饭就足够了。到天黑的时候,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帐篷,人人像刚凫过水似的,都被雪水浸得湿透了鞋袜,吧嗒吧嗒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脸都拉得长长的,看样子是一整天一无所获。穆沙将水烧得滚沸,硬邦邦的面片子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花,白生生的兔肉和在面片子里,喷发着诱人的香气,而一堆烤在火堆旁冒着热气的鞋袜正散发着薰人的脚臭。香与臭混合的气味纠缠着在帐篷里萦绕回旋。六个人在火堆边闲扯着往事打发着漫长而寂寥的荒原之夜,把希望寄托给了来日。

第三天尔利终于挖着了虫草,他喊来了众人,要大家朝周围找寻。挖着了虫草,尔利能不高兴吗,去年一年,他没有给卓玛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回去后还带不回才让的消息,卓玛的心肯定要痛苦的。尔利想着这一切就没有了头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决定要利用挖虫草的机会到远一点的地方找几户牧羊人再问问,他的老丈人到底去了哪儿。那天,天气扯展放晴了,沟沟壑壑里积淀的雪反射着耀人的光芒,六个人的身影在广袤的原野上像几颗撒在田野上的豆子,稀少而渺小,尔利思谋着有冬窝子的地方一路找寻着走去,他就那样一路走着,他已经忘记了挖虫草,他想的就是要找到住冬窝子的牧羊人,到太阳西斜时他才发觉自己已走出很远。这期间他没有碰到牧羊人的冬窝子,只碰到了一个牧羊人,他向牧羊人打听了,可牧羊人说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过才让一家了,才让一家很有可能是去了沟外,去沟外是要骑马的,又说到了沟外也不一定能打听上,才让跟沟外的人不熟悉。到沟外还要走很长的路,他是走不出去的,他只有返回。太阳继续西斜,寒风吹彻,他在回来的路上碰上了生茬,但他的眼睛已被雪光刺激得不行了,他看不清地上的虫草,他只有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瞧虫草,虫草的苗子红光光地挺立在枯草中,尔利心里的那种高兴那是从未有过的,他在草地上曲伸自如,可草地上的冷气却在一丝一丝地浸入到他的肌肤里,一直冰到了他的心上,冰到了他的骨髓里,可为了卓玛和孩子他不能不这样挖下去。去年他们挖虫草的时候,他们念过书的几个人眼睛都不好,还不是趴在地上挖的,年轻人的扛头大,受点冻挨点冷不成什么问题,但现在的这片草地潮气太重了,他感到他的衣服冰得能拧出水来,他浑身冻透了。这个时候有堆火烤一烤该有多好,可自己却没有带火柴,但有火柴也是白有,这里根本就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贴在地皮上的草湿湿的,被雪水浸泡得湿肿,跟他穿着的衣服一样能挤出水来。虫草的红苗子在不断地吸引着他,他挖了一根又一根,他觉得他该回去了,他的心扇子在抖,他的血液冻得快要凝固了,他的肚子里有了一丝隐隐的疼痛,再就是金草银草他也挖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回赶。

他的肚子越来越疼。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草原上的日落跟山区不一样,看着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可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跌了下去,黑夜就降临了。黑夜的降临给这空旷的荒原带来了无限的恐惧,大地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巨网罩住似的,再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人在这时候就成了一个渺小的无处投奔的幽灵,莽莽撞撞地不知奔向何处。在吼叫没有回音的旷野里,人,一个孤独的行人像苍狼之舞蹈,摇摇晃晃,辨不明方向,找不见回去的路。尔利迷路了。但他的思维还是非常清晰的,得必须走回去,要不然,他会冻坏在这个没有人迹的荒野上,何况他现在肚子疼得非常厉害,他病了。他现在多么想家啊,在家里他肚子疼的时候,卓玛会给他倒上一杯滚烫的红糖开水,让他灌下去,驱掉他身上的寒气。他知道现在没有那个可能,就连几片治肚子疼的药也放在了帐篷里面,远水解不了近渴。走吧,他为自己打气,只要找见帐篷就好了。虽然帐篷里没有热炕上那样热,但也有一堆火可以烤一烤。不知是走了多长的路,他抬头看了一眼空寥的夜空,稀稀疏疏的星辰眨着冷漠的眼睛,好像是嘲笑他又像是蔑视他。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暗影,那是山,对了,就是这座山,他们的帐篷就在这山脚下的松树林里,他似乎听到了尔不都几个人的呼喊声。他还听到了河流的潺潺流淌声。偶尔有叫不上名字的动物的嗥叫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会不会是狼叫呢,尔利却说不上,他从小长大还没有见过狼,也没有听过狼的嗥叫。去年他听勺布爸爸说过,这一带有豹子呢。他的心虚虚的,腿软软的,在过分的紧张时刻,他忘记了肚子的疼痛。那个动物的嗥叫忽而悠长忽而低沉,时近时远。尔利还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恐吓,也没有在这样荒无人迹的夜晚走过夜路。现在要是卓玛在身边有多好,卓玛是从草原上过来的人,她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肯定知道这狼哭鬼嗥的叫声来自何处。此时,他想到了庄稼人的苦处,要不是为了苦焦的日子谁还来这鬼地方呢。当一个月虫草挖罢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虱子像一群饿狼,尽往人的嫩肉里钻,那个痒谁经历过,恐怕很少有人经厉过。去年他们挖罢虫草回去后,他蹲在炕上捉了一天的虱子,虱子在衬衣上裤子里像赶集似的你跑过来我跑过去,那天他正在捉虱子,卓玛过来看他,把他差点羞成红萝卜,卓玛睁着一对奇怪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他给卓玛解释说衣裳一个多月没有洗了生了不少的虱子。卓玛笑着说,煮一锅开水不就解决了。他才像醒悟了似的用草火烧了一大锅开水,把衣服全放在洗衣盆里浇上了开水。等水凉了拎出衣裳时,衣裳上的虱子全变成了白胖胖的死东西,像泡胖的麦麸。现在不想那么多了。他感到那个嗥叫的东西正在向他逼近。他的潜意识里出现了当年一条狗曾经咬过的画面来,那是一条不大的猎狗,那年他还小,挑着一担水去给他栽在房后的几棵白杨树浇水,不小心却被邻居家的狗追上咬住了脚脖子,差点将他咬成瘸子,要不是看庄稼的麻老五帮他,还不知道现在的他将是怎样的一副眉眼呢。害怕归害怕,路还得自已走。空荡荡的肚子又开始疼了。这回他确实听到了尔不都的叫喊声。是尔不都在叫他。他感到希望已经离他不远了。他答应着尔不都的喊声,身子却慢慢地倒了下去,没有了知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大家都围在他的身边,眼前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柴火的火焰烘烤着他的脸膛,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层别人的被褥。他的眼前虚晃晃的,帐篷在转,自己在旋,他浑身没有一点儿气力。他听勺布们几个人商量着要往回撤。他知道,在这茫茫的荒野上他们怎么回家啊,更何况有他这样一个病号。他看清了勺布们几个人脸上的愁肠。勺布已经吩咐人砍树杆去了。他们动手拆了帐篷,用砍来的树杆和帐篷绑成了一副担架,尔利长长地躺在上面。他已经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只是感到整个人晃悠得厉害。

黑夜里几个抬着一副担架回家的人行色匆匆,默不作声,好像他们抬的不是人,而是一具沉重的大山。

空寂的荒野上只听见沉重而又急匆的脚步声回荡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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