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声音

2014-07-22 20:14郑飞雪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水沟溪流河床

郑飞雪

无名的水沟

我曾经把一条水沟当作河流一样爱恋。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间,一条水沟不到一米见宽,傍着山崖在田埂边寂静流淌。确切地说,它还不算是一道山沟,顶多算一泓窄窄的田渠,天然的。水从上头的田陇边蜿蜒而来,经过我家后门,由于落差形成一道精致的小瀑布,再绵延流淌到下面的田埕。看不见水的源头,也不知它最终的去处,但沟水终年流淌,无论寒冬酷暑永不枯竭。沟水清冽,水质清甜。

我总爱到水沟边来,把光洁的小脚丫趟进凉凉的沟水里,任银针一样的小鱼小虾们围拢、亲舔、抚摸。我把心爱的花手绢泊进清清的水沟里清洗,像绚丽的云霞惊走了一群群可爱的小鱼虾们。它们是那样渺小柔弱,透明得通体无骨,但它们却时时保持着敏感警惕,只要水波稍微轻轻荡动,它们就会呼朋引伴着集体游移,像一片云影迁徙,逃匿得无影无踪。我最爱把脑袋倒扎进水沟里,任长发水草一样在水中茂密地漂浮,云团一样缕缕飘散开,引来一群群鱼虾快乐地穿梭、戏逐。

没有人在意水边一个傻丫头疯狂的乐趣。同样有许多邻人伙伴以轻松的脚步徜徉在水沟边。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花裤裳,来到水沟边撅起屁股用劲地洗衣裳,她们要把清清的沟水洗进白白的衣裳里,让衣裳的经纬线条水一样柔润起来,心情也像阳光下晒香的衣裳整洁起来。男人们光着臂膀在水沟边擦一把汗,拎两个水桶,挑一担满满的水倒进水缸里。让女人把锅里的水煮沸,变成碗里的汤,变成胃里的水肠里的水,心里的水怀里的水。虽然有水龙头挨家挨户装置起来,工厂离县城水库遥远,自来水也是用附近河里的水源,但大家伙不用,他们闻惯了芳草的气息,一下就能闻出水流经钢筋管道流淌出来的特殊气味。

用这么清澈的水,和着厂房山后头的泥土,和出一团团柔滑温润的泥,形成精美的泥胚,制造出精致的瓷器,从工厂销往全国各地。精致的瓷盘瓷碗瓷瓶摆在桌案上,闪烁着水一样玲珑透澈的光芒,映照着赏瓷人典雅的情思。水,曾经是这座工厂和居民生活的命脉。

在认识这条水沟的时候,我几乎不认识外面的海。我认识的最庞大的流水只是河流。我认为最美的流水是细细的,静静的,默默地潺流。我把一条无名的水沟当作河流一样爱恋着。

我庆幸自己在童年的懵懂时期,甜润的沟水悄无声息地潜进成长的血管里,形成滋养身体脉络的源泉。我是如此平凡,却容易心怀感恩和感动。有时,我会对着阳光下一朵无名的小花呆怔上半天;有时,会在阴雨连绵的柳树下无缘无故地徘徊流泪。春天时,学古人收集残花飞絮;秋时,会在黄昏中拾起一片片泛黄的落叶,题上诗,夹进书的扉页里。我对流逝的东西充满莫名的感伤,对脆弱的东西倍加呵护。我甚至怀疑,今生的前世就是一株开绽在沟壑边的兰幽草,前世的香魂丢在了水边,所以,今生有千丝万缕的牵挂。一些温情水一样感动着我,并且让我暖意盈怀。我相信,沟里的水像母亲的乳汁濡养着我的血脉,水气袅袅弥漫在我的灵魂深处,或许,我就是那沟壑柔波里清清荡漾的一泓碧水,细微的事物宛如水草鱼虾,总能敏感地牵动我心怀。

沟水让我懂得了细节,体会了细致和委婉,领会了平淡和安宁。我悟出了细水长流的生活真谛,对淌过生命沟壑里的水产生膜拜和景仰。

赶潮弄海的人,却不一定趟得惯沟里的水。有一年,朋友们去山里郊游。大伙儿走路,一个朋友骑着摩托车,抬头看天,追着天边的流云奔驰。追着追着,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连人带车掉进了旁边的水沟里。大家伙铆足劲,拖死牛一样往上拖那位受伤的朋友,拖那辆淹没在水里的车。大伙儿告诫他:路窄,该步行时就得脚踏实地。你赶得过海,却不一定扑腾过一条沟,有些人翻江滚浪,一不小心偏栽倒在浅浅的阴沟里。

海有海的平坦宽阔,沟有沟起落转承的奥妙。

无数山涧沟壑里的水绵延流淌着,汇聚到江河;江河湖泊里的水争抢着,奔流到浩浩大海。波涛汹涌的水,渴望平息,却无法返回涓涓的溪流,清清的沟壑,复归那静若处子般的宁静。

裸露的河床

无数次,我走进梦里的河流,那是一条年少时行走的河流。它终年草丰水盈,四季山花掩映。我曾用“花河”为它的美丽命名。

春季里,两岸桃花梨花茂密盛开,红白相间,似彩霞飘浮在河岸上。夏日里,洁白的水蕉花飘摇在河中央,宛若素洁的女子在水一方,期待着河岸边慕求的脚步。秋天,野菊花一丛丛一簇簇,灿烂而耀眼。在万木萧条的冬季,依旧有三两朵不愿蔫枯的桃花,打开细碎的花瓣儿,在冷冬的疾风里,给萧条的河岸点燃一片生机。淡紫色的花朵临风飘摇,像飞舞的蝴蝶,令人惊叹又楚楚动人。这样生动的河岸,让河里的流水有了花开的芬芳。它昼夜不歇地歌唱着,把芬芳的歌谣带向远方……

我年少的脚步被流水的歌唱吸引着,一次次流连在河岸边,走过河里的一块块丁步石,趟进清清的河水里,打捞起湿漉漉的花瓣,用手搓一搓,放进嘴里嚼,吮吸出蜜的芬芳。身边流水哗哗响,水面缤纷的裙裾迎风飘扬,宛若一株花,鲜嫩嫩地从水中探出来。水,给了我柔美的感受和至真的性灵。

在河边,我曾把自己绽放成一朵优雅的兰花,身姿温婉地匍匐在岸边柔软的草地上,安安静静地敞开心扉。水的歌声琮琮流淌进心里,如筝弹奏出古典的乐音。思绪在云层上飘飞,花絮落在梦之上。丰盈的水流穿过心底,把内心荡空,我是一条干净的河床,心中唯有流水的洁净,流水的芬芳。水,给了我单纯的心思和圣洁的情感。

坐在水边,有无穷幻想,幻想水一样奔流远方,去远方歌唱……

许多年后,我回来,带着梦中流水的色彩,追溯年少时的河流。

我伫立在少年的河岸,无法回眸,一切恍然如梦。天边夕阳西照,流云在缓缓游移。天光下,我分明裹在时间的光影里,地点依旧,光阴已不再。河,还是那条河,它的位置不因时光的变迁而改道。但,水没了,水从河床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众里寻它千百度的梦,碎了。一条干枯的河床,像洗尽铅华的疲惫老妪,孤独地躺在那儿,岸上蓑草萋萋。这目击粉碎了我对绿水长流的信念。

从接受水的沐浴开始,我对流水有着永恒的情结。生命中,唯美的东西总愿意和水相联系。我相信忠贞的爱情像水一样,海不枯石不烂,地不老天不荒;我崇尚高雅的艺术,像水一样圣洁而不可亵渎;我倾慕和敬重性情温柔的女子,她们在岁月的默默流痕中,传达出水一样的坚韧,散发出不可磨灭的柔和光芒,有水一样的耐力,水一样亲善;水还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平坎坷路途的忧伤,任何的不平和艰难,在水的歌唱中远逝,走向平淡。尘世间的雄伟、挺拔、苍翠、傲岸,养育在水的温情里;红世中的灿烂、高贵、华丽、妩媚,滋养在水的温润中。而眼前的枯竭,让我内心隐隐作痛。

我看见干枯的河床里,一颗颗曾被河水荡涤过的浑圆石头,裸露在苍穹下,像饱胀的语言,又缄默无语。一些石头原本居住在河的上游,被水势冲刷推移到河的下游,如今它收住了漂泊的脚步,无法返归故园。一些石头也许挤兑过另一些石头,它们曾经在暗波汹涌中,拼力搏击过,铁齿钢牙碰撞过。如今,它们磨光了棱厉,失去了斗志,像一群群和蔼的老人们,悠闲地聚集在河床里,平静无息地听鸟飞虫鸣,风吹草动。

石头是河流的性格,拥有石头,河流才有冲动。河床是河流的摇篮,遗弃河床,河水将流离失所。梦境流逝了,但我的情感依旧在。

风轻轻抚摸着石头,石头和石头对视着,也许它们读懂了彼此的言语。石头凝望着天空,听见了遥远的歌声,从白云间传来,穿过年轻时的胸臆。孤雁掠过,落下几声哀鸣,荒草在裸露的河床中微微摇摆,显得无比苍凉。水静止了,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周围落寞而枯燥。石头裸露的河床,怀念水曾经带来一片生机。

裸露的河床犹如暮年的母亲,褪尽了容颜的韶光,呈露出佝偻的肢节和筋骨。她蜿蜒的步履,悠悠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裸露的河床是时间刀刻的纹理,用干涸的灵魂验证赫拉克利特的哲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裸露的河床演绎过历史的舞台,退缩进时代的角落。它曾经滚滚不息地向前奔腾,遗下残骸断片,留给后人思索和挖掘。

溪岸上的芦苇

我相信,那些芦苇绝对是生动的情节,在皑皑如雪的背景里,让我一眼永生记住了那条河流。若惊鸿一瞥,邂逅了一位佳人。

芦苇总是在秋时开始飘白,像一场朔雪纷纷飘落在溪的两岸。它以冷的色调,让整个季节向秋的深处沉寂下去,沉寂下去,周围安静下来。风从芦苇荡上吹来吹去,芦苇像苍茫的雪鼓荡着起伏着。芦苇很高,高过人的个头。站在苇丛里,这边的人瞧不见那边的身影。风穿过苇浪,苇丛摇曳起来,生命的痕迹,一下子被时间的风吸走。

只有溪流的声音听得见。她呜呜婉转着,吹奏着古相思曲,从遥远的青峰间飘来。她劈开素雪般洁净的手,从手的掌纹间静静流过,那么典雅,羞涩,矜持,细致,生怕疼了如雪素净的手。只有这么洁白的雪苇,才会流淌这么清澈洁净的溪流。只有这么轻盈委婉的溪流,才能生长这么缥缈如雪的芦苇。溪,是掩映在芦苇荡中的一把琴,琤琤琮琮流淌着相思曲。苇,是栖在岸边的一只瑟,微微暖风里摇荡着缠绵。溪和苇合作的天籁之音,琴瑟和谐,是遗世独立的绝色风景。

有雪白如梦的芦苇荡,对溪流有了更悠远的畅想。

我对溪流源头的上溯,向前推进了上千年。她不是从宋时的传说中流淌而来,也不是从唐时的风月中流转而来。她静谧、古朴、风雅,应该从上古的旧梦中传来。她芬芳的流水濯洗过采桑的裙裳,采艾的素手,采薇的裸足。她透澈晶莹的清水荡漾过绿兮衣兮的木杵歌吟;清洗过美人的飘飘长发;流转过美目的缠绵情思。千年来,她如一杯纯情的酒,让人拥怀自醉。

我固执地认为,上古的《诗经》篇章最早就是从这里打开。那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伊人像一朵莲,亭立在水中央。她在等待,在期盼。岸边追慕的脚步由远而近,一路上落花飞扬,水花迷离,马蹄声跌落在残阳古道上。伊人渐渐老去,千年前没抽穗的青青芦苇,千年后开得极致茂盛,朵朵都望眼欲穿,朵朵都是前世虔诚的愿望。

芦苇是岸对溪的梦想。有梦,风才会在苇浪间一波一波吹拂,吹起高高低低的爱恋;吹开远远近近的思念。芦苇是溪对岸的思念,心思如雪浩浩荡荡从海角连绵到天边;从深秋连绵到寒冬,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思念如雪,苍苍茫茫。

千年后,溪流被开发了。

人们铲除芦苇,植上草被,拉上绳缆,把溪和岸的风景凿上历史痕迹,传播远方。俗人瞻顾的脚步纷纷前来,或漂流溪上,或坐拥岸边。

岸站在溪旁冷眼凝望,溪偎依着岸低吟感叹。

不是所有的美都要一览无余。有的美是朦胧的,有梦才有联想;有的美是寂寞的,有路途才会有探索;有的美是诗意的,需要用心品赏;有的美是洁净的,需要用耳聆听。有时神秘需要一层面纱;有时古典需要一种荒凉。

我喜欢遗落人间的自然,不追寻种植的风景。

一些情节虽然远去,但依然会让人想起那个故事的夜晚,夜晚的心扉曾珍存过故事,以及故事中经典的歌谣。芦苇像一场雪,随季节消失了,芦苇仍像一场雪,在记忆深处纷纷扬扬。

多少年,季节的风一遍遍吹来,想起那条清净的溪流,我只愿意停留在记忆里,穿过茫茫如雪的苇荡,倾听溪流的歌唱,也不愿去购买一张商业门票,穿过栅栏正面约会她。

耸立的河流

我记得那条河流,说不清河里的水是咸的,还是淡的。

山里的流泉奔泻而下,横穿过小镇,奔向海边的沃口,于是有了这条河。河把山和海连接起来。也许河里的水一半是咸的,一半是淡的。源于山岙的水是淡水,趋近海口的水有咸涩的味道。

我接受一次男生的邀约,来过河边。月黑的夜晚,满天星斗,落进河里,小河闪闪烁烁。看不清对方的脸,一夜无语。只听见河里的水哗哗作响,像千军万马从远处山沃的洞口奔腾而来,又似洪钟鸣响,经久不息。那气势胜过寂静的海。多年后,我始终记得那条河流。

离开小镇时,听说小镇在围垦填海,从哪里填到哪里,我没亲眼见过。但对小镇的记忆,耳膜里始终有海的浪涛声和河的哗哗声。

十多年后,我被倒闭的单位召唤回去,说是棚户区改造后可以分房。我从原有的宿舍区沿着海岸走,来到原来的那个澳口。这个澳口的区域已被围垦变成了一片平地,平地上拔起一座座新的高楼,高楼耸立着,打造出滨海城市美好的前景。我记得高楼下面曾经是一条河流,河水哗哗响着,黑夜里闪烁着满天星斗。高楼是踩着河流的肩膀耸立起来的。躺着的河流一旦被直立起来,就失去了柔和的言语和妩媚的风采。它喑哑着直立起来,是一座座坚固的房子;它沉默着匍伏地上,是一片片僵硬的泥土。一些人在泥地上,纷纷议论着顶层和底层的房价,侃着五层和六层的黄金价格。有些人不满意建筑商的偷工减料,干脆聚众闹事,要让正在建筑中的楼层歇工。他们踩着无力的河流,在泥地上吵骂不休。谩骂声、践踏声、撕扯声,像一片片垃圾,飞扬在河流之上,扰醒了泥土之下沉眠的河。静静的河床一定从梦中发出了嘲讽,它的奉献惹来这么多纠葛。我听见泥土中的水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想,干吗要截流围垦呢?造那么多房子,生那么多事呢?像我们年轻时在这小镇工作,住着破旧的宿舍楼,傍晚时分到海边散散步,吹吹风,回到寝室看些书,听听歌。第二天,依然面孔清新地愉快工作着。那时,思想多简单,生活多单纯呀。可是现在很多人都下岗失去了工作,脑瓜子却越来越精明。

一些人要挑高楼之上临海的窗,这是必要的。人们填堵河流,又朝思暮想拥有河流。踩着河流的肩膀看看海,还能听到水的声音。水,兴许能随微风入梦来。

责任编辑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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