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只苹果穿透的时光

2014-07-22 20:17郑晓红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大枝树杈苹果树

郑晓红

1

长在梢顶上的苹果最红,这个道理我打小就知道。所以,我们俩抱住斜伸出去的大树杈像翻双杠一样用腿钩住,一个翻身,就轻松地骑在树杈上了。下面的事更简单了,我们俩蹬住树杈,一级一级的,树杈变成树股,树股变成树枝,脚底下越来越颤悠了,我们就越接近顶梢了。最红的苹果挂在最高的梢子上面,挤眉弄眼的,像专门给人下套似的。

果然就是个套。我们俩晃晃悠悠地坠在高处的枝子上,竭力向最耀眼的苹果伸出手时,树底下就传来一声粗蛮的吆喝,苹果树的主人,一个粗胖松弛的老男人,挥动着手里的铁锨,向我们俩做出凶狠的表情。她马上哭了起来,她的眼泪让我猝不及防,一直以来都是她罩着我,我百依百顺地跟着她跑,可是,在紧急关头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讨教我们该怎么办时,她先哭得一团浆糊了。老男人在下头挥舞着铁锨,他问我们是自己下来还是让他像铲树瘤一样铲下来。我镇定一下回答他,如果他不向老师告状我们就自己下来,否则我们就住在苹果树上。他凶狠地答应了我的条件,于是,我们俩像尺蠖那样一拱一伸地退下来。

我们俩还没沾地他就一手一个捏住了我们的后脖子,像提线木偶一样,我们俩荡荡悠悠跌跌绊绊的,被提到了果园隔壁的学校。学校里正在集合放学路队,全校的孩子都推推搡搡地聚在那儿,她哭得更大声了。我忙不迭地告诉校长,我们一个苹果都没有摘,一个苹果都没有吃,也没有一个苹果被撞得落下来。那你们没放学跑到果园做什么?你们爬到人家树上做什么?我转头看着她,她哭得浑身哆嗦,两条清鼻涕像两条吊在丝上的毛虫,索落落吊下去,哧溜溜吸上来。我笑了一声,忍住,没忍好,又喷出来一声,忍不住了,我捂着肚子笑得弯下腰去。

这下糟了,接下来连着一个礼拜的放学路队集合,我都一个人站在前面示众。她站在队伍里面,和其他孩子说说笑笑的,偶尔也看着我,只是匆匆一扫。我垂着脑袋,头发全都垂落到前面来,在头发缝隙里,我模模糊糊地看着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梢顶上最红的那只苹果,最显眼,最好看,最高,但只有一个。我甚至模模糊糊尝到了那只苹果的滋味,孤零零的滋味,她从前的千好万好再也温暖不了的凄凉滋味。

清早,她像一个礼拜以前那样,来喊我一起上学。我慢吞吞地提着书包出来,她来拉我的手,我让开了,把书包带子一圈一圈绕在手上。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踩着清早的露水。她梳得毛毛糙糙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甩过来甩过去。我们必须经过那个果园,必须看见最高的那棵苹果树高高地越过墙头,最红的苹果还留在枝上。她飞快地侧过头去看,我们俩一起盯着那只差点摘下来的红苹果。粗胖松弛的老男人扛着铁锨准备打开果园铁门的锁,他转过身看着我们俩,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

苹果都熟了,其它的苹果都红着半边脸,只有梢头的那一只,红透了。下课的时候,我们都趴在漏花墙的十字里看着那些成熟的果实,他们都吸着鼻子,好香啊,但我闻不到,我猜她也闻不到,因为她跟我一样,始终默默无语。我看见那些果子沉甸甸地吊着,忧郁、沉重、欲言又止,其中一只果子,掉到了地上。

那些人挎着篮子摘苹果,有一个女人摘了一只咬了大大一口,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那些丰盈的苹果树很快消瘦下来,像一个弃妇,披着一身破破碎碎的绿装。当所有的苹果树都瘦下来之后,果园安静下来,它们的样子,像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之中,暂时停止了生长。在这个果园里,时间不见了,风也不见了。但我发现,那棵最高的苹果树上,顶梢的那只红透了的苹果还在。原来,时间藏到那只苹果里面去了。

时间给人使了障眼法,谁都看不见那只最耀眼的苹果,除了我们俩。

她待我加倍的好。那件事之前,都是我帮她挎着书包,我把手主动地交到她手心里。可现在,全倒过来了。她背着我的书包,她一次次想重新拉住我的手。

我们俩经过果园的时候,会突然步履匆匆,做出急着赶时间的样子。但那只苹果,高高地长在枝头,没人摘它,没人打落它,没人去摇一摇那棵苹果树,它自己也不肯掉下来。它把所有的红都凝聚了去,沉重得像注了水银。

那个礼拜天,我去林场场部门口的商店里打醋。我看见她和一个小男生凑在果园大门的铁栏杆上,她把手臂从栏杆里伸进去,指着那个高高的红红的苹果,那个男生举着一只绷紧的弹弓,他紧紧地闭着一只眼睛。我慢吞吞地拖着步子从他们俩身后经过。她转过身看到我,满脸通红。她一把夺过男生手里的弹弓,尖着嗓子喊:谁让你打的?谁叫你打的?她把弹弓扔在地上。我已经走出好远了。

她又来喊我上学。她没帮我背书包,也没试着拉我的手。她两手都插在口袋里,脸还像礼拜天一样,通红通红的,她走几步,看看我,走几步,看看我。她就像那些成熟了的、欲言又止的苹果。她终于拦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来,很红很红,红得闪着光。她说:它掉下来了,它自己掉下来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别处。

我扑上去搡了她一把,她退了几步,停下来,慢慢张开手臂。

她张开手臂的样子,到底是想跟我和解?还是,还是听任我接下来的欺凌?

我冲过去,狠狠地又搡了她一把,她退了几步,重重地坐到地上。苹果从她手心里掉出来,骨碌碌滚了好远。

它那么容易沾上尘土,停止下来的它,已经不再是一只最红的苹果了。

2

那天我坐在车上,有人说,看,全是苹果树。

我望向窗外。冬天的大原上仿佛不生长别的东西,只有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它们枝条开张,伸向四方,但不伸向太阳。指向阳光的最中央的枝干,早早被剪断了。果农坚定地截断了所有苹果树对太阳的梦想,他们给向上生长的大枝坠上砖头,修正它们内心的思想,叫它们放弃对高处的渴慕,全都以俯向土地的角度成长。

它们都很矮,果实伸手可及。

它们的大枝,都以平行于大地的角度伸展出去,每一棵树,都像张开着手臂。

车窗外大片苹果树闪过去,都紧盯着我,都张开着手臂。像她一样。可是,三十年都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是多漫长的距离,要是把它像树一样竖起来,那肯定是大原上最高的一棵树,可是,再高,有我们俩爬过的苹果树那么高吗?

在超市里,我令人生厌地在木格子里挑拣苹果,我要最红的、满身红透了的,散发太阳味儿的、挂在顶梢的那种,但是没有。它们都粉扑扑的,像扑了粉的娇滴滴的脸蛋。它们一样大,一样圆,一样光滑无斑,一样甜脆,一样没有虫眼。它们是被套在纸袋里挂在枝上的苹果,像地底下的鼹鼠一样,怕晒太阳。

我挑最好看的苹果拿给我的孩子,他懒洋洋地接过去,看也不看一眼,就一口咬下去。他将只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茶杯顶上。那只苹果张着嘴巴卧在那里,欲言又止。我又想起她,她紧紧握着衣袋里的那只苹果,脸通红通红的,她边走边偷看我,脚下踢着小石头。

夏天,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她的邻家站在地头吆喝:她三娘,她三娘,有人寻你哩!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果园,树枝上挂满了黄色的粘虫板,有些向上伸的大枝上,用绳子绑着砖头挂在上面。那些大枝还不太服帖,向上的渴望与向下的重量暗中角力。苹果都开始上色了,微露酡颜。

一个女人从苹果树林里钻了出来,她解下头上的包巾,扑打着身上的树叶和灰尘。最后,把包巾团起来擦了擦汗湿的脸。

我向她走去,她抬起头看着我,停了下来。

她说:你?我点点头。

她说:你来了。我点点头。

她说:回家里坐。我说,不了,就是顺路看一看你。

那去地里吧!她伸手想拉我,又缩回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的头发随便在脑后缠了个髻,还是毛毛糙糙的。她的后脖子右边有一颗挺大的痣,以前我从没注意过。

苹果树行里铺着地膜,像汪着水一样闪闪发亮。我没话找话,说,这像河一样。她回过头,啥?我指着地上。她笑笑说,为了反光,下面照不上太阳的果子也能红。她停在一棵树旁,把遮住一只苹果的几片叶子摘掉,她说,不让它们挡太阳,要不,红得不均匀。她又给我来回比划,树行子要南北走向,果子都能见上太阳。

那你家的苹果个个都红。

不是的,树顶上的苹果才是最红的,转圆圈的都能晒上。

我们都不说话了。正在上色的果子把声音都吸了去,紧密,沉重,个个都想落下来。

她冲着果园深处喊:那谁,给他姨摘上些果子,摘梢梢顶上的。

一个男人钻了出来,头发上沾着几片树叶。他笑道,前年到城里卖果子,专门摘了一袋子好的去寻你,都寻到你住的小区了,她又不去了,怕你认不得她,还专门拣树梢梢上的果子摘呢,说是红,吃起来香。

她在男人背上打了一把,扭过身看眼前的树。

我眼前模模糊糊的湿,我说,你怎么会以为我认不得你?

她转过身,我搡了她一把。她笑起来,我又搡了她一把。

她张开双臂,像苹果树一样。我和这棵挂满果实的苹果树结结实实拥抱在一起。

责任编辑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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