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追踪

2014-07-24 14:41
东方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米

◆ 暗 香

爱情追踪

◆ 暗 香

1

闵小米风火轮一样闯进8818房间时,姜丛正端杯茶站在落地窗前,用眼睛临摹上海的街景。他刚送走前来调查忻毅案子的周警官,说得嗓子划根火柴都能点着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因为他对忻毅并不太了解,就像在宋词里找出相对论,在唐诗里找出牛顿力学般笨拙。

姜丛来上海拍戏已经两个月了。在剧组的每一天都是鞭子抽着走的——赶进度、赶演员的档期、赶在赞助酒店的合同到期前杀青……一切都在金钱大棒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

这会难得清静,姜丛总算有时间品味一下和女友分手的痛苦了。这是他的第三次失恋。姜丛的三任女友无一不是艺术院校在校或毕业的学生,个顶个的漂亮,连做的梦都齐整划一——想借助姜丛进入剧组演个角色。可定演员哪由得着他这个小剧务说了算?发现只能演些卖鱼的、推车的、妓女或被鬼子蹂躏的群众演员角色后,她们又都齐整划一地更弦易辙,跳进了制片人、导演、副导、大咖等能掌控演员命运之人的怀中了。

作为剧务,整个剧组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姜丛的事,因此他忙得没时间为那帮来来去去,用身体做吸管,把男人当花采的女孩子们悲伤。

姜丛对失恋的悼念还没几分钟,就被闵小米给终结了。她苍白的唇里吐出“忻毅在哪儿”后,就变成了一枚哑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闵小米眉眼弯弯,嘴巴小巧,很有点糯米养出来的江南美女韵味。白皙的脸上泛着惊喜、不确定、忐忑不安、羞怯等万种情绪,眼睛里燃烧着两簇别样的火焰。这种火焰姜丛再明白不过,它们叫希望,他的每任女友刚与他结识时,眼中都有这种火焰。

你也是找忻毅的?姜丛陈坤式的大眼睛眯成了孙红雷,刚进口的茶还没溜达到胃里内,就反常规地逆流而上,差点吐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还有人找他?谁找他?他在哪里?他还好吗?闵小米从姜丛的话中听出了岔道,一连串抛出了四个问号。

坐下来歇会吧。姜丛给闵小米沏了杯茶,示意她坐下来。具体地说,闵小米是第四个来剧组找忻毅的女孩子了。今天早上他还接待了一个。

他……到底在哪?闵小米并没喝茶,虽然她略起干皮的唇急需水的灌溉。

他已经走了,十天前就走了。姜丛扔臭鸡蛋般将答案扔了过去。

忻毅在剧中只是跑龙套的角色,还不好好演,夜夜外出找女孩子鬼混,白天在现场哈欠连天的,导演一怒之下将他PASS掉了。他前脚走,一朵朵花似的女孩子就飘进了剧组,说他打着剧组的幌子,不仅骗了人家身体,还骗走了大笔财物。剧组联系他时,却发现那小子已经停机了,看来知道自己屁股上的屎没擦净,换号了。无奈之下,老板只好让报了警,还把替忻毅擦屁股的活交给了姜丛——但凡再有人来剧组找忻毅,全由他接待。

他都骗你些什么?多少钱?姜丛估摸闵小米也是被骗的女孩子之一。说实话,现在有太多的女孩子在做青春借贷人,她们端着十八岁的面孔,却怀揣三十八岁的精明,想用青春美妙的躯体换来些什么。因此姜丛的同情心对她们向来吝于施舍。

闵小米诧异地看着姜丛,眼睛变成了水底受惊吓的鱼,四处逃窜。她不明白姜丛为什么要这样说。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报案,负责忻毅诈骗案的周警官应该还没走远。姜丛说着拿出了电话。

不,我不要报警!闵小米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阻止了他。

姜丛的眼睛里霎时飞出一万个问号,等待闵小米的答案。

我,我叫闵小米……是忻毅的未婚妻,不管他做了什么,我只想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哪吗?闵小米开始大口喝水,语速很慢,充满太多的不确定和恍惚,甚至是咬人的疼痛。

可姜丛仍从她话中听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定。她没有前三个来找忻毅的女孩子那般歇斯底里、苦大仇深,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或者她根本不关心忻毅曾经有过几个女人,付出过多少亿的精子,骗了人家多少钱财。仿佛她爱的男人只是被秦始皇抓走去修长城去了,而她是跋山涉水寻夫的孟姜女。

姜丛从闵小米身上看到了一种金属的特质,不,金属还有锈蚀老去的时候,她散发出来的却是一种特殊材料淬炼后的坚韧——不腐蚀不生锈没有疲劳期。相比之下,自己的三任女友连他妈一张纸的韧性都没有!

闵小米的坚韧让姜丛有些愤恨。

警察都找不到的诈骗犯,我怎么会知道?姜丛的口吻突然从赤道降到了南极,冷得能把人冻成一缕魂魄。他突然对原本看不起的混蛋忻毅充满了憎恨,那副花样的皮囊里装的全是臭狗屎,凭什么赢得闵小米的爱?于是,他无情地挥起大锤,将她的梦砸个稀巴烂。

姜丛从不相信永恒和天长地久。在这个人世间,亘古不变的只有变化。

姜丛等着看闵小米愤怒恨骂、尖叫失控。可闵小米却没按他设计的剧情进展。她紧紧地握着杯子,仿佛怕摔到地上变成一堆玻璃碴儿,或担心它长翅膀飞走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过后,闵小米才将杯子捧到嘴边浅啜,虽然杯子早已空旷,可她仍然喝得口舌生津,泪随之一滴滴落了下来,从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到滂沱大雨。

闵小米于大脑中翻箱倒柜地将她和忻毅的过往来回翻腾。那些记忆很多已经发霉长毛了,可她依然当成宝贝般珍藏,在深夜人静时拿出来抚摸,拥抱,亲吻,哭泣,幸福地傻笑。

2

闵小米和忻毅是在北京后海酒吧街的一个酒吧里相遇的。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自诩有王菲、那英潜质的小歌星举办个人专辑首发,闵小米被朋友带去玩。当时的场面有点乱,她嫌吵,就远离舞池,躲到清静的角落玩手机。忻毅就是那时候蹦出来的——在同一间酒吧,他们用摇一摇的功能加上了对方。

闵小米黑葡萄般的眼睛,看着忻毅有点像韩星李敏镐的帅脸越走越近,坐在她的身边,陪她喝酒。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闵小米得知忻毅电影学院毕业后星途并不畅通,从小贩甲到路人乙,不停地在各个剧组间辗转,饰演一些配菜的配菜,因此有些郁郁不得志。

星爷刚出道时演的还是金兵甲呢,刘嘉玲当年不也从华征公主的丫环起的家?闵小米觉得花样美少年忻毅具备成为大咖的特质,只是需要机遇和时间的打磨。

对于闵小米的话,忻毅只是淡然笑了笑,贴心地为她点了一杯红粉佳人。

忻毅嘴角向上扬起了好看的四十五度角,令闵小米有种落英缤纷的感觉。

闵小米家在焦作,初中时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舞蹈学院的附中,当时年仅13岁的她孤身一人进北京求学,如今已是舞蹈学院大三的学生了。每天除了练功还是练功,下巴掉了自己推回去,胳膊腿儿脱臼了自己再重新组装……花样年华,却已是伤痛累累。有时候半夜痛醒给妈妈打电话哭诉,安慰随呼随到,但却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来自外星。闵小米希望能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进怀里,而不是无线电波里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血缘上和她最亲的父母,渐渐变成了电话里两段声频不同的熟悉陌生人。

忻毅的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击中闵小米的要害。他说,一些事交给男人做就行了,女孩子只需要貌美如花。自己在外要多保重,需要的时候吭声气。生病的时候,不要硬撑着,让男人来呵护。这些话点点滴滴渗进了闵小米渴求爱的心灵深处。

闵小米不喜欢太能侃的男人,少言寡语的忻毅给了她很不一样的感觉。这晚他们分开时,眼神已然浓烈黏稠,难舍难分了。

少小离家的闵小米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持重沉静,她认为“一见钟情”只有在电影电视中才能得到完美诠释,那是编剧们编出来逗人开心、或惹人难过,以便赚取银两养家糊口的伎俩,根本不会在生活中发生。但她没有想到,这种奇迹竟然在自己身上露了峥嵘。

忻毅想见闵小米时,从不预约,而是静静地在练功房外等。他请她吃饭,从来不问,但点的却全是她喜欢的。在忻毅面前闵小米从不喊疼,他却知道她的老伤在哪,按摩的精准度和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渐渐的,闵小米对忻毅从一见钟情,变成迷得一塌糊涂,像瘾君子遇到高纯度毒品,不能自拔了。半个月后,闵小米搬出了宿舍,住进了忻毅简陋的出租屋,并将父母给的生活费一把为他交了房租。

想成为大咖,从服装发型健身到脸部护理,都要舍得付出。为了忻毅,闵小米开始游走于各个培训机构,将教舞蹈赚的钱全塞到他手里。

因忙于赚钱养护爱情,闵小米用在练功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成绩每况愈下,有挂科的危险。老师再三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只好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

闵小米的爸妈是在出租屋内将闵小米捉拿归案的。那天她将赚来的三千元交给忻毅后,他激动地邀了几个哥们过来,宣布要和温柔贤惠的闵小米订婚,以示对她负责。十指不沾阳春面的闵小米化身为准厨娘,开心地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庆祝。

几个人闹哄哄地要闵小米和忻毅喝交杯酒,可还没等他们的手缠在一起,闵小米的父母就在老师的指点下神兵天降了,拉起闵小米就走。

我就是要和忻毅在一起!不管爸妈如何劝说,闵小米只是做着复读机,反复播放这句话。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些演员们见一个爱一个的事例还少见吗?你看看新闻,他们哪天不在上演分分合合?小米,他不适合你!爸妈这样做也是为你好!身为中学教师的闵妈是闻名校园的法海,曾成功阻止过无数学生的早恋,却医不自治,具体到女儿身上就乱了阵脚,话有些重了。

什么适合我?跳舞吗?你们十三岁就把我扔进无亲无故的北京城是为了我好?你们想过没有,我当时是多么害怕,我每晚哭的时候,需要一个怀抱,而不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一段语音!你们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帜,把我给遗弃了!闵小米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这些年的委屈山洪般爆发了。

母女二人犄角对犄角地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虽然我对那孩子不了解,但他的眼神不正,缺乏男人的担当。为化解矛盾闵爸出声了。身在政界,凭着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他想劝诫女儿回头。

我爱忻毅,爱定了!什么是为我好?爱我所爱才是为我好。我爱忻毅,忻毅爱我,这就足够了!二十二年前我的人生是你们决定的,现在我的命运我做主,就算忻毅是江洋大盗我也会嫁给他!撂下这句话,闵小米义无反顾地冲出了爸妈下榻的宾馆。

回到学校后闵小米就申请退学了,在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她改成了休学。闵爸闵妈看劝阻无效,托老师转交给女儿五千元钱后,伤心欲绝地回了焦作。

摆脱父母的束缚后,闵小米兴冲冲地直奔出租屋,她要像朱丽倩守刘德华那样,默默守护忻毅,直到他成为天皇巨星。可当她来到出租屋时,才发现忻毅不见了,电话也无法接通。他只是让房东转交她一张纸条:谢谢你,小米,我走了。我会努力的,我要让你爸妈心甘情愿地把你嫁给我!

这张纸条成为支撑闵小米在北京生活下去的支柱,她想边在各个培训机构教学,边找忻毅。谁料一些家长在得知她轰轰烈烈的爱情后,怕孩子被带坏,就纷纷找培训机构的负责人,要求给孩子换老师。很快的,闵小米就被几家培训机构辞退了。

闵小米口袋里的钱长了脚般,跟着房租和生活必需品的消耗,一张张发神经似的往外跑,不到一个月就跑掉了两千。贫贱不能移才是爱情真谛,她勒紧裤腰带也要寻找忻毅。为此,闵小米变成了顺风耳和千里眼,哪里有剧组就往哪儿钻,可忻毅仍杳如黄鹤。

终于,在闵小米死拧活缠的纠缠下,忻毅的一哥们透给她一个消息:忻毅早已离开北京,去上海了。

闵小米只留下手机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将笔记本电脑在内的所有家当全贱价处理了,换了两千元钱,加上原有的三千,买了张火车票直奔上海。

上海什么都好,烧钱的速度更是像坐过山车般迅猛,半月的时间,吃喝拉撒带酒店房费,闵小米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千元。一千元在上海,就像从树上飘落的十来片红色树叶,眨眼就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她有了忻毅的消息。

3

待闵小米从回忆之河里爬上岸时,地上的面巾纸已是尸横遍野。她像一株于狂风骤雨中幸存的树苗,不停地瑟瑟发抖。

姜丛看史前生物般打量着她,直到她静止下来。

你……考虑清楚了不要报案?姜丛再次问。

闵小米哭成了红眼的兔子,但仍坚定地摇摇头,说,他那样做只是为了出人头地,好变成大咖,风风光光回来娶我。

哦,忻毅确实已经离开了,很遗憾,我帮不了你。看着当代孟姜女闵小米,姜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一种冲动,想拿把榔头把她不开窍的脑袋给敲开窍了。那头无毛牲畜,对女孩子们的欺骗近乎抢劫,可这个闵小米竟然死心塌地要找到他,而不是选择找警察。

闵小米知道姜丛下了逐客令,可她真的已无处可去了。那间便宜的小旅馆她出来时给退掉了,不然过了中午又有一张毛爷爷从手上飞走。

我,问下,你们,这里,招,不招零工?十二个字的一句话,闵小米用了五个逗号一个问号,她已从姜丛的眼里读到了鄙意,所以有些怯懦,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身上的银子已不容她再从容地去找忻毅了。

姜丛手抱于胸,打量着闵小米。这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女孩子,应该有个美好的未来,却被忻毅那个混蛋在上面乱七八糟地画了几笔。他对她的鄙意突然就消失了,且隐隐升起一丝怜惜。

没钱了?姜丛问。

嗯,而且也没地方住了。闵小米如实回答。她知道自己山穷水尽了,只剩下一件叫“诚实”的武器。

等会儿。姜丛晾衣服般把闵小米晾在了房间里,拎起朋友送的极品信阳红茶向门外走去。

半个小时后,姜丛回来了,对闵小米说:你去8848,暂时和别人挤一个房间。早上六点半到酒店外面的餐车拿饭,八点坐大巴随副导演他们一起外出拍片,中午在现场吃盒饭,晚上看收工早晚,早的话六点半回酒店,晚的话饭会送到现场。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做群众演员,并且不嫌弃每天只有五十元的低收入的话。

闵小米像一只啄米的小鸡般连连点头,对姜丛深深地鞠了一躬,袅娜的身躯踩着快乐的鼓点舞出了8818,去大堂取她存放的行李。

闵小米欢乐的背影让姜丛陷入了沉思,他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揣忖闵小米来自哪个星球。对爱情坚定的信念到了顽固不化的境界:明知忻毅是条毒蛇,还紧紧地搂在胸口,她这是单纯,还是傻呢?

待烟变成烟灰缸里的一堆灰烬后,姜丛发现,如果忻毅、闵小米、自己是个食物链的话,他才是处于最低端的那个,傻得一塌糊涂!他刚把朋友的一片心意孝敬给了制片主任,才为她讨得做群演的机会,他为前三任女友都没这样做过。

4

早上六点半,闵小米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外的餐车前。一袭鹅黄的薄毛衫分外妖娆,多年的舞蹈生涯让她像杨树林里的一株白桦,想不令人瞩目都难。

姜丛帮厨房的师傅们将饭菜打进一次性饭盒。到闵小米时,他力度均匀的手突然在红烧墨鱼上失了水准,下手狠了些。闵小米的饭盒里就堆起了墨鱼山,他赶紧又舀了一勺西红柿鸡蛋浇上去作为遮盖物。

闵小米的脸色像西红柿鸡蛋一样,红了。她接过饭盒,默默地站到一旁吃了起来。

每双眼睛都是一杆秤,伺候完别人,姜丛端起饭盒刚栽到离闵小米最远的地方开吃,编剧敏姐就过来了。

丛儿,行啊,刚挪出来坑,就捣腾了一朵花栽进去了。说,哪来的漂亮小姑娘?谁都知道信阳红可是你的命根子,怎么舍得拿它换那小丫头的饭碗?敏姐的胳膊肘捣捣姜丛。

敏姐,一会去不去现场?不怕导演改你戏啊?如果请我喝酒,我就替你盯着导演,咋样?姜丛专捡敏姐不开的茶壶提。

敏姐被切中了要害,眼神狠狠地在姜丛身上剜着。其实她不用跟组的,但因为演男二号的大咖要把戏加成男一,怕破坏整个戏的结构,她才不辞劳苦的跟组监督。

葱啊,连你小子也挤兑姐?看在你刚失恋的份上,姐就原谅你了。敏姐喝了口汤,顺带在姜丛健美的臀部赏了一巴掌。他们合作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亲情式的打情骂俏常有。一旦姜丛冒犯了敏姐,或视心情好坏,她都会把二声的“丛”变成平声的“葱”,以表达一种很不严肃的愤怒或开心。对了,那个忻毅有消息没有?你说这闵小米长一副机灵样,怎么就有点脑瘫呢?

八卦永远是跑得最快的飞行器,才一晚,闵小米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剧组。

不知道。姜丛直接将敏姐的好奇心铡死了,他可不想让自己和闵小米在她的剧本里客串一把。

5

闵小米虽没让警察找忻毅,但在寻找忻毅这件事上,她比警察都尽心尽力。因为她先找到忻毅和警察先找到他的后果是截然不同的。每天收工后,闵小米都会拿着当天赚的五十元钱去印几百份寻人启事,沿街张贴,趁人不注意就来一张。被请进城管队后,还是姜丛把她领回去的。

姜丛对闵小米进行了很严肃的批评教育,她也答应不再做城市牛皮癣的缔造者。但阴奉阳违的,她仍在悄悄行动。怕重蹈覆辙,她出动的时间会更晚一些。看着她白天在现场哈欠连天的样子,姜丛的心窝像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嗡嗡的响、闷闷的疼。在物质重于泰山的当下,还有人把爱情如珠如宝捧在怀里,实在太国宝熊猫了。姜丛突然想珍惜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漂亮熊猫。为了让闵小米睡个好觉,他假装被她策反了,加入了缔造城市牛皮癣的队伍。

拍摄现场的午饭,一般是厨房的师傅和助理去送,这天中午,姜丛却亲自跟着去了。因为早上打饭时,他看到闵小米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哭过。

姜丛知道闵小米很漂亮,但当他看到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头戴五四式齐刘海假短发的她时,还是吃了一惊。窈窕的身材,柔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美得就像一幅画。

上午有一场学生运动的群戏,闵小米饰演的是一名女学生。

姜丛看着挥舞彩旗、高喊“驱逐倭寇,还我河山”的闵小米,勺在盛放紫菜汤的大桶里茫然地搅动着。

葱啊,小心魂掉到汤里被人给嚼巴嚼巴吞了。敏姐将半块苹果塞进了姜丛半张的嘴巴里。

敏姐,你演恐怖片啊,神不知鬼不觉就悠出来了?姜丛用怪叫掩饰尴尬。还好,导演叫停了,众人涌了过来,他的难为情很快就被稀释了。

忙乱车轱辘般辗过去后,姜丛端起饭走向躲在树后的闵小米。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革命党般观察着四周环境,唯恐有人注意到他的地下活动。

没睡好。闵小米的三个字是从蚊子肚子里哼哼出来的。

说实话吧,到底怎么回事?姜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直线,但出口后就弯曲成了问号。

原来昨夜下雨,纸不太好贴,他们回去得就晚了些。和闵小米同房间的是大咖的女助理。闵小米没拿房卡,只好按门铃,人家愣是不给开。她只好抱胳膊抱腿把自己团成一团包心菜,席地靠门而坐。捱到天快亮时,房门豁然大开,闵小米就摔进了房里。

助理的白眼球跟着闵小米移动而转动,恨不得用眼皮子夹死她。

闵小米自知理亏,憋着一泡尿没敢去卫生间就钻进了被窝。

助理却豁地一下子掀了被子,一梭子叫骂子弹般甩了过去:这是剧组!不是你家!更不是你卖骚的地方!想卖可以去做鸡,而不是混进剧组勾引男人!

跟大咖时间长了,助理的脾气都是从他那克隆的,骂人的排场大得吓人。她跟着大咖几年了,不仅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大咖空虚寂寞时,顺带连他的身体也伺候了。这两天在现场,她不是没看到大咖烙在闵小米身上的眼光,都灼得冒白烟了。她可以容忍他染指别的白富美和女大咖,却不能容忍一个低贱的群演来分一杯羹。闵小米的晚归,被她当作去和大咖巫山云雨了。

助理想通过辱骂让闵小米服软,或远离大咖。可闵小米只是紧闭眼睛,蜷缩成一团,愣是连一颗眼泪也没打赏给大咖助理。这让歇斯底里发作一通的她情何以堪!权力是通过别人的臣服来体现的,闵小米的沉默彻底惹恼了助理。她走过去猛地掰开了闵小米的眼睛,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可她只在对方乌黑的瞳仁中看到了一个狰狞的巫婆。

助理像只斗败的公鸡,颓然把自己扔进了被子里。

黑暗中,闵小米的眼泪才默然开闸,一颗颗,一串串,一条条小溪般淌向枕头。

你是不是非得找到忻毅才肯罢休?得知闵小米被欺负后,姜丛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瘦骨伶仃,又尖又利。

嗯。闵小米夹一大块鸡肉进嘴,慢慢地咀嚼着,眼神烟雾一样飘向远处,风一吹就拐了弯。

好吧,今天收工后你回酒店睡觉,我去贴寻人启事。姜丛嗡声嗡气的,转身走掉了。

6

下午还是群戏,剧情是抗战全面爆发,闵小米他们这帮学生在逃难途中遭遇了日军。为了赶进度,刚撂下饭碗,副导演就用喇叭通知演员各就各位。

随着场记那声“咔”,一场大逃亡开始了。大咖穿着日本军官服,拄着东洋军刀,得意洋洋地站在导演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这是战争逃难戏,不是你们在学校后操场上打闹,重来!导演拿着喇叭高声喊。群演们开始拼命奔跑,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被导演拦腰斩断了,直到第五遍才让继续下去。此时,女学生们早已跑得精疲力竭。

大咖终于上阵了,朝跑得七魂少了六魄的闵小米追了过去,将她逼到一棵大树后面,摁住,撕裂了上衣……按说此刻该喊停的,可导演却没说话,摄影机继续跟进拍摄,闵小米小鹿般的眼睛里流淌着恐惧无助。大咖的手摁向了她雪白的胸部……

导演,为什么还不喊停?姜丛在副导演的监视器里看到了这些,跑了过来。

导演捉着下巴,盯着监视器,一脸对艺术的严肃性,很有点斯皮尔伯格的派头,仿佛没听到姜丛的话。

导演,戏是不是有点过了啊,就算拍出来也会禁播的。导演身边的敏姐开口了。

过了可以剪嘛,但要演足,不能夹生。导演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像彗星的尾巴。

姜丛突然变成飞毛腿,向闵小米藏身的大树后奔去。此时,她单薄的丝绸戏裤已被撕开,雪白的底裤露了出来。姜丛一拳挥在大咖放肆卑鄙的脸上,脱下外罩将缩成一团的闵小米裹住。

姜丛,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他妈算哪根葱啊?大咖缓过神来,一脚踢在姜丛的肚子上,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从摄像到录音、化妆、场记、副导演、导演……全剧组的人在这一刻都集体失明失聪了,没人看到听见这一幕。摄影机关了,监视器关了。只有敏姐冲过去拼命拉住了大咖。

算了,那女孩是小姜的表妹,他一时冲动,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事就算了吧……敏姐嘴里劝解,心里却恨不得甩大咖几个大嘴巴子。这小子乱改戏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小姑娘!这触动了敏姐的底线,但她只能用念念咒狠揍大咖,却不能出老拳,因为大咖一个人的薪酬占了剧组预算的三分之一,别说姜丛这个小小的剧务,连老板都惹不起。

看在敏姐的面上就饶了你!我们在拍戏,你小子捣什么乱啊?不愿意为艺术献身,还能当演员吗?你懂不懂,切!大咖又挥下一拳,而后搬出艺术的五指山压人,将公然的无耻诠释得淋漓尽致。

从闵小米第一次在群演中亮相,大咖就瞄上了她,私下曾约她喝酒宵夜,但均被她婉拒了。当助理把闵小米夜归之事告诉他后,他恼怒异常,一个贱如草芥的群演竟敢拂他之意,去赴别人的约会?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远处,大咖助理目光幽幽,脸灿烂得像一堆闪闪发光的银子。

7

闵小米脱去戏服,换回自己的衣服后,仿佛脱去了一场梦魇,拿着棉球擦拭姜丛的伤口,小心翼翼在他鼻梁上贴了一块创可贴。她淡粉柔软的唇离他不到两寸远,他猛的往后扯了下,她呼出的热气蒸气般烫伤了他,既疼又痒。

创可贴在脸,英俊的姜丛就有了点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人只要一和英雄挂上钩,平白就会再衍生出几分英俊来。

小闵啊,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们葱儿,那大咖谁惹得起?愣是把抗战时期给改出个工商局来,老板不也笑呵呵地点头通过了?为了你,我们葱儿今天可是豁出饭碗英雄救美了!敏姐抽着烟敲锣说散话。她那阅人无数的眼睛就是面照妖镜,早把姜丛的魂都给照出来了,知道这小子这次是真恋上了。同时,她也在为他们担心,以她对大咖的了解,这事不会轻易了结。

敏姐,谢谢你,也谢谢姜哥。今晚我请宵夜怎么样?闵小米仿佛没有接收到敏姐话音里的枝杈,麻溜地收起了棉球,端着芭蕾步走过去,又折回来。她盘算了下,荷包里还有八百,如果去的不是太高档次的地方,应该够他们仨吃喝了。

我请吧,就你那仨核桃俩枣的,还是留着印寻人启事吧。姜丛打算将英雄进行到底。

哟,葱儿,这就心疼上了?敏姐像一瓶强力胶,使劲把两个看上去般配的人往一块粘。

可大咖并没给敏姐做新时代媒婆的机会,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副导演向他们走了过来,通知闵小米结算当天的工钱走人。

姜丛当即就成了炸药桶,跑到导演跟前噼里啪啦地炸了一通,又跑到制片主任的跟前炸了一通。可他的火力不过只是一枚小小的炮仗,构不成任何威胁,闵小米被开的事实没有起死回生。

敏姐沉默成了一棵树,靠着墙困难地抽烟,仰天看烟圈扭捏作态地向天空飘去。

姜哥,别这样,我走好了。闵小米扯扯姜丛的衣角,他被风肆虐的头发如一丛劲草,迎风怒长。

姜丛怒视了一下变回黑白二色的世界,拉着闵小米上了那辆租来的老普桑,准备送她回酒店收拾行李。

小姜,等下,我好像有点发烧,拐个弯把我捎到医院。敏姐声音洪亮,掐灭烟,坐进了后排。

老普桑像头发疯的狮子,怒吼着向前冲去。

葱啊,先别急。我一个朋友也在上海拍戏,我问下,看能不能让小闵先到那儿?敏姐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8

姜丛一行三人刚走进酒店大堂,就被前台喊住了,说有人找他。

休息区的沙发里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宽大的孕妇装和隆起的腹部昭告世人——她是一位准妈妈。

忻毅在你们这里吗?看到姜丛,她仿佛看到了救星,眼里泛起希望。

敏姐和闵小米坐在另一组沙发上,“忻毅”两个字将两人四只耳朵全给揪了过去。

你是他什么人?姜丛的汗毛齐刷刷组成了一个卫队,眼睛不听指挥地往闵小米那边扫描。

我是他爱人。他很久没有回去了,听说他在这里,我过来看看他。陌生女人声音低哑,但钻进闵小米的耳朵就变成了弩箭的开关,她的唇每张合一下,就有一枚带毒的箭射向闵小米。她软软地陷进了沙发,紧紧地攥着敏姐的手,满手心的湿冷。

原来朱丽倩不可复制,因为世上只有一个刘德华。忻毅为她编织了梦的开端,后面的故事全是自己在用幻想续写。良久,闵小米长长地喘了口气,从那个很长的梦里醒了过来。

这个梦醒得太突然,也太残忍,没有过渡,直接把闵小米的等待变成结果。

要不要去跟警察说下?姜丛指着另一组沙发里的周警官,是他通知周警官过来的。他负责这个案子,正在向忻毅的爱人询问情况。

穿堂风陡然刮来,闵小米的上下牙齿数起了快板,她弹跳而起,逃命似的向大堂门口跑去。她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地方太冷,太尖刻了。

姜丛像被点了穴,呆呆地站在那里。

葱啊,你傻呀,赶紧追!敏姐在姜丛的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依她的经验,整个剧情的高潮就要来临了,如果这傻小子把握好,悲剧变喜剧也说不好。

姜丛被敏姐解了穴,快速追了出去。

9

混浊的江水被风的舌头狠命地舔过去,舔过来。而后,一个大浪接着一个大浪就被吐了出来。

闵小米席地坐在草坪上,手指做锄头,使劲在地上刨挖着,指甲开裂,有血丝渗了出来。但她的疼痛神经仿佛被切除了,毫无知觉地继续挖,然后将一堆碎纸屑放进去,用泥土覆盖掩埋了。

在闵小米起来后,姜丛悄悄将那堆碎片刨了出来,装进了口袋。

闵小米一步步向江水迈进……就在她纵身的瞬间,被姜丛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闵小米僵硬得如同一具干尸,慢慢地,肩头开始耸动,她转过身,死死地抱住他,哽咽似乎就要突破嗓子了,她却给它们戴上了镣铐,将它们使劲往腹腔里摁,不放它们自由。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姜丛拍着闵小米的肩,鼻音浓重地劝。她却咬住了他的肩,狠狠地。血液从身体各处迅速往姜丛的肩部聚集,似乎无法忍受一跳一跳的疼,要率师起义了,可他岿然不动,仿佛她咬在一块石头上。

石头流血了,闵小米被血腥味惊醒。她打开了镣铐,将哽咽释放出来,可从嗓子里跑出去的却是疯子似的嘶吼,那是母兽受伤后的哀鸣,是悲伤到极致的绝望。

为什么别人的爱情都可以那么过瘾?就算不是花好月圆,也可以品尝到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就算结局惨淡,也有着别样的凄凉,连痛苦都能打上蝴蝶结。我呢?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想倾情演出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却在出场后才发现,整个舞台只有我自己在独白。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闵小米呜呜咽咽的祭奠着还未开花就凋谢的爱情。姜丛用沉默的胸怀做洇干她眼泪的温情沙漠。

这晚不知道谁提议去酒吧的,他们直直地走了进去,歪歪扭扭地晃了出来。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闵小米的行李垃圾般被扔在8848的门外。姜丛拎起来,拉着闵小米走向了8818。

不知谁开的电脑,不知是谁放的《天鹅之死》。闵小米随着音乐舞了起来。

忧伤的月光下,一只白天鹅缓缓出场了。她轻轻地抖动翅膀,尝试着振翅高飞,但在与命运的搏斗中,又一次次地摔倒。最终,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像两道伤疤烙印在脸上……姜丛被闵小米优美绝望的舞蹈震撼了,跑过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可能是酒精的燃烧,可能是心疼和喜欢,可能是绝望中的依赖……姜丛的唇渐渐靠近了闵小米的,她也迎了上来。可尖锐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们。闵小米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老妈”。

闵小米被烫到般倏地推开了姜丛,接起了电话。自从北京一别,她再也没有听到过父母的声音。不是他们没有打电话来,而是她拒绝听,甚至拉黑过他们。对于父母把十三岁的自己扔进北京求学,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她习惯将孤独压缩成包,关在柜子里,在遇到忻毅前没有展示给父母看。忻毅是打开这个柜门的钥匙,让她看清爱是多么热闹和温暖。为了爱,她才义无反顾地休学,不料却再次被爱抛弃了。

可此时此刻,闵小米是那么渴望听到被她关进柜子里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啊。

小米,生日快乐……妈妈的声音是欣喜的,哽咽着,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充满了胆怯。小米,生日快乐。然后是爸爸的。爸妈的声音如满满一池温热的水,浸泡住了闵小米冰冷的躯体。与女儿天各一方的他们,像一对仰望蓝天的老鸟,伤感又欣慰地看着小鸟越飞越远,孤独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闵小米折叠的忧伤瞬间伸展开来。她沉默着,手不停地撕扯着嘴上的干皮,血渗出来也没停止。这么久以来,她满心满眼想的只有忻毅,忘了自己,忘了那对哺育自己长大、渐渐老去的老鸟。此刻她才知道,那对老鸟这几个月从未间断往她的卡里打钱,只是自己将那张卡胡乱扔进行李箱的夹层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她以为不接他们电话,不听他们的声音,不看他们的信息,不回去看他们日渐弓驼的背,她就独立了,就用冷漠报复了他们的抛弃……此刻她才明白,有爸妈的地方才有家,她才不会是孤儿。

可是闵小米除了“嗯,嗯,啊,啊,好”之外,直到电话挂断,她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有眼泪在咆哮。

洗洗睡吧,你睡床,我在沙发上迷瞪一宿就行。姜丛抱起毯子走向了沙发。

闵小米躺上了那张大床,却无法入睡。记忆像一张网,悄然被各种情感撒向水底,捕捞起满满的、活蹦乱跳的记忆。爱恨、幼稚、狭隘、自私,愧疚,将闵小米缠缚得紧紧的,她翻来覆去地滚动着,无法摆脱那张网。

沙发上,姜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紧闭眼睛,似乎睡着了,只有不太均匀的呼吸出卖了他的假寐。

过来说说话好吗?床这么大,我像躺在操场上。闵小米出声了。

嗯。姜丛顺从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占据了床的一牙儿,像怕惊动了水底浅眠的鱼。

我明天准备回北京。闵小米说。

哦。姜丛回答。

我想回学校复课。闵小米说。

哦。姜丛回答。

闵小米的手像触须,在黑暗里悄悄地伸了过去,够到了姜丛的手,拿过来,贴到了自己脸上。姜丛突然就怒了,胳膊像铁箍,将闵小米紧紧地箍进怀内,鼻子像个不听话的孩子,酸了。

待闵小米睡熟后,姜丛起身下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堆碎屑往一块拼——是闵小米和忻毅的合影,他将忻毅的头部小心地剪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10

姜丛送闵小米到虹桥高铁站时,候车大厅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张张急欲逃离的脸。他们在进入这个城市前,身后像被狗追着咬,连蹦带跳就蹿来了;离开时,又像被人挥着棍棒赶,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走。

姜丛帮闵小米拉着行李箱,不时为她拉拉衣领。春天的风,那么的料峭,从人的脸上削过去,就是一层鸡皮疙瘩。

在候车的椅子里,闵小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挺着大肚子,星星点点布满孕斑的脸上毫无喜怒哀乐,像根木雕。是忻毅的爱人。旁边坐着周警官,他来送她离开。

周警官看到了姜丛,过来打招呼。闵小米就被人赶进了狩猎场,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幸好进站的广播响了起来,她从姜丛手里扯过行李箱就往人群里逃遁。

小米,到北京记得打电话啊……姜丛这句叮嘱始终没能出口,他狠狠地铡住了唇,也将心事掩埋在肚子里,任它糜烂发霉。归校后的闵小米仍是一朵鲜花,他却是锈蚀半截的围栏,无力遮护她什么了。她原来的那点伤疤,会变成人生经历的一粒胭脂痣,长在胸口,为她的美丽平添几分成熟。

11

两个月后,闵小米是在一间酒吧再次见到敏姐的。朋友的朋友新歌首发式,邀请闵小米和几个同学去热场助兴。现在她时不时就会参加这样的商演,赚点小钱,给家里那对亲爱的老鸟买些保健品寄回去。

家和爱情像两只贴着骨与肉生长的口袋,现在家的口袋填满了,闵小米的另一只口袋却空荡荡的,有些落寂。

舞完,一身的汗。闵小米要了杯冰啤偎着吧台正要喝时,发现旁边竟然站着敏姐。

小闵?姜丛呢?敏姐的见面招呼是两个问号。原来事情果然如敏姐的推测,处理掉闵小米后,大咖依然不肯罢休,以罢演要挟。无奈之下,老板只好挥泪斩马谡,革了姜丛的职。

敏姐介绍姜丛去别的剧组做事,他却说对伺候大腕大咖制片导演的活干累了,要去北京另谋发展,然后就离开了。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那小子是爱上你了。我以为他来北京是为了找你,看来他可怜的自尊病发作了,找个地方猫了起来……敏姐打着酒嗝,眼神像漂在水面的上的月亮,晃晃悠悠的。

闵小米无心看敏姐月亮般的眼神,拿着手机匆忙往外面跑,拨打姜丛的电话,里面却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您好,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闵小米一连拨打了N次,都没能打通姜丛的电话。思忖半刻后,她走进酒吧,借了敏姐的电话继续打,很快就通了。

喂,你在哪?是不是把我的电话拉黑了?你来北京为什么不找我、也不告诉我?电话刚接起来,闵小米一连串问题急速炸弹般就丢了过去。姜丛却没给她爆炸的机会,电话里很快传来了忙音,敏姐的号也被拉黑了。

第二天,敏姐来找闵小米,交给她一本书,说是当初管姜丛借的,他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还他。闵小米打开后,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相片,正是当初自己在江边撕掉的与忻毅的合影,但头像却换成了她和姜丛的。

看着这张PS的相片,闵小米落寞的心突然就炸开了,变成一堆含糖的爆米花。

通过手机通信录,闵小米以“一头蒜”的昵称新注册了一个微信,性别为男,加了个叫“一根葱”的男人为好友。

“一头蒜”先是给“一根葱”发过去一张在上海拍戏时下榻的酒店的外景,对方很快有了反应,问他是不是在那里住过?

“一头蒜”说是,几个月前去上海学习时住在那里,并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她,却怕遭到拒绝,直到她离开都没敢讲出来。当他看清自己真心爱上对方后,就来北京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很是难过。

“一根葱”回复道:兄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但相比之下,我比你更惨。你是因日日思君不见君痛苦,我是知道她在哪里,却缺乏去见她的勇气。

“一头蒜”和“一根葱”就这样聊上了,从小时候的糗事,到求学的刻苦,甚至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都成为他们聊天餐厅的大菜,且每道都香味扑鼻,大有相见恨晚的趋势。如果每天不唠叨上几句,都会觉得有一万只小爪子在脚底抓啊挠啊的难以忍受。

渐渐的,两人的称呼就变成了“葱哥”与“蒜弟”。

有一天,“蒜弟”突然扔过去一句话:葱哥,如果我是祝英台,你会不会当梁山伯啊?葱哥沉默一晌后,才嗔怪着发来:小孩子乱说话,祝英台最后跳进了坟坑,葱哥可不想让你做祝英台。蒜弟,明天我要离京外出办点事,回来咱们再联系啊。说完葱哥连晚安都没说,就像鱼入水底,再无声息。

人一急就容易露马脚。“蒜弟”知道自己问得太唐突了,“葱哥”要逃。

闵小米连忙翻出姜丛发给她的图片,那是他工作的建筑工地,然后在百度地图上定位,确定它就在烟袋斜街附近。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打辆车往那儿赶。到达后,很顺利就找到了那个建筑工地。

一个头戴安全帽、指挥工人搬运建筑材料的熟悉背影进入了闵小米的视野。如果她约等于2.0的视力没问题的话,他应该就是“葱哥”姜丛!闵小米的心突然就变成了拖拉机的马达,突突地乱跳着,用绳子捆也捆不住。而她的力气,却被一支大针筒抽光了,软体动物般依着新砌的墙向他走去。

葱哥!闵小米脆生生地叫。

嘿,蒜弟!姜丛回过头,呆怔片刻后,瓮声瓮气地答,脸上傻乎乎堆起特大号的笑容。

……

雾霾尽散,阳光明媚,北京春天的风很轻很柔,闵小米浅绿的丝巾嫩柳般绽满了姜丛的眼睛。他的胳膊狠狠地,铁箍般,紧紧地将她箍进了怀里。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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