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流亡

2014-07-24 14:41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鸭舌帽临时政府

◆ 孙建伟

喋血流亡

◆ 孙建伟

玄正哲想不通,那几个口口声声喊着要复国的家伙竟把他供了出来。入狱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想越狱的事,一旦出去,就先找那几个家伙算账。一年多后,他越狱成功。外面风声很紧,最重要的是逃过追捕,算账的事就别提了。数月后一个阴沉的暮春雨日,普济寺老方丈为一个新来的出家人剃度,并为他起名释毅。释毅很勤奋,吃得起苦,诵经干活都非常实在。老方丈一直关注这个刻苦的年轻人,渐渐属意于他。

一段时间以来,释毅似乎真的把“玄正哲”丢在了脑后,只有在入定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可是想起来还能入定吗?这是违反佛法的。所谓“身心与宇宙合体,一切虚空”的入定,他能做到吗?根本不可能。半年多后,释毅和尚从普济寺消失了。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年轻人留给老方丈的只有长叹。修炼之后的玄正哲已无心再行报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1922年冬天,衣着单薄的玄正哲走出上海北火车站。举目四周,萧瑟清冷。他的老家江原道四季分明,舒适宜人,而现在这种彻骨的阴湿是他从未遭遇过的。他感觉自己在发抖,控制不住地抖。几年前就有他仰慕的流亡志士汇集上海寻求复国之路,他现在也成了一个流亡者,但他能获得他们的接纳吗?1910年,他的祖国被日本合并了。一个叫朝鲜的国家从此消失于世界。直到1919年3月1日通过“独立宣言”发动全境起义,随后在上海建立大韩民国临时政府。

玄正哲晃着,晃到第二个月,囊中所剩无几。严寒加剧,但他不敢添衣,比添衣更重要的是果腹。所幸他还有私塾汉文的功底,便循着满街的汉字找机会,终于有了第一家用他做帮工的杂货店。他不敢用真名,照样还是勤勉,勤勉使他得到了老板的信任。后来老板就让他住在店里。躺在狭小的阁楼里,玄正哲透过老虎天窗数星星。玄正哲想,中国人讲星宿,哪些星星代表他要寻找的志士呢?他忽然感觉自己实在不像个流亡者,其实是隐姓埋名的潜逃者。一个潜逃者只有躲在黑暗角落窥视的份。时间的流逝让他的焦躁渐次增长,好像有一张巨大的网围绑着他的躯体和意识。那天晚上,他实在被烦恼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来他一把拉上店门,一步跨到大街上。路灯光晕散淡,力不从心,仅有几个像他一样的稀疏人影鬼魅般在街上踯躅,脚步漫无目的,没有来历,也不知去到哪里……将近凌晨的时候他回到了店里。他掏出挂锁的钥匙,唔,不好了。挂锁已被撬开,一头垂首耷拉着。冷汗瞬间从毛孔里夺路而出。他近乎蹒跚地在店里走了一圈,老板的“镇店之宝”,一对据称是宋朝的钧窑双耳瓶不见了。失却镇店之宝的恐惧加剧了如浆的汗出,然后身体里的热逐渐被滗干,玄正哲又簌簌发抖了。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只有赵公元帅和一对不再燃烧的蜡烛与他为伴。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个夜晚,一大早老板进来,看着他惊魂未定,没说什么。他坚持说以这个月的工钱抵这对双耳瓶。老板摆了摆手,叹息一声,别说你白做一年,就是几年都抵不了。算了。

一个月后,玄正哲两手空空离开了杂货店。他是瞒着老板走的。

他仍然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儿。

开埠后的上海有过无数个远东第一。虹口三角地菜场据说也有此誉。一个卖菜的三层建筑大房子恰好占据了周边三条马路的三角形地带,成就了它的“三角地”大名。

玄正哲站在这个室内大菜市场外面,感觉惊讶。短短几个月,上海的许多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菜场是个特别的所在,嘈杂而闹猛。饿一顿饱一顿的玄正哲跟在一个雇用他的摊主身后进入时,肉腥气和新鲜菜香以及各种混合气味立刻蹿入鼻孔迅速弥漫了他的身体。玄正哲天天混迹于这样的场景中,让他不堪忍受。他暗骂自己是白痴、饭桶。但他还得吃饭,还得生存,找到他要找的人,做他想做的事。他只能让自己这么扭曲地活下去。

喧闹是菜场最大的特点,也是它的好处。各色人等都要吃饭,除了日本人,中国人,朝鲜人,当然少不了租界里的各国洋人。那天菜场里突然出现一声带着颤音的尖叫。玄正哲循着声音过去,见几个女人围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女人说着什么,她们都穿着和服,但高瘦女人神情怯懦。玄正哲想,刚才那声尖叫应该就是她的。这时有个穿和服的男人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圆脸女人指着瘦高女人说:“这个人偷我店里的东西。刚才还从她身上掉下来呢。”瘦高女人说:“我没偷。我没偷。”圆脸女人说:“你还敢赖,你现在就站起来,站起来,让大家看看,衣服底下还有没有东西。”瘦高女人始终没有站起来。男人围着瘦高女人转了一圈,轻声说了句,“我看她像个朝鲜人。”玄正哲略通日语,由于厌恶基本不用,出于本能反应他听了进去,惊讶之下不由得盯着瘦高女人看了一眼。从她的脸型看,确有几分同胞的样子。瘦高女人的眼神跟着和服男人的身体转,含着哀求。男人又转了一圈,对她说:“不给你难堪了。不过,我告诉你,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了。” 接着男人对圆脸女人咕哝了一句什么,走了。

玄正哲一直注意着瘦高女人,他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这天傍晚,他暗暗盯上了她。他设法接近她,然后故意用朝鲜语跟她搭话,她看了他一眼,那神色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一切。玄正哲猛地一把拽住她,女人惊恐地看着他,玄正哲不管不顾地抡上去一巴掌,女人被打了个趔趄。她很快反应过来,凶狠地扑向玄正哲,玄正哲没想到这个女人的手劲还不小,她竟回敬了他一个巴掌,也伴着一句朝鲜语:“你这混蛋,凭什么打我。”玄正哲的火彻底撩了起来,他一把扭住女人的胳膊,说:“告诉你凭什么,就凭你偷东西。混蛋。太丢人了。”女人不反抗了,开始啜泣。玄正哲松开了手。然后问道:“你是谁?”女人只是啜泣,不说话,拿眼睛偷睨他。玄正哲又追问道,“告诉我你是谁。”声音比刚才加重了。女人还是老样子,突然扭身朝前方奔去。玄正哲急促之中追上去,已落后了半拍。女人脚步飞快,玄正哲追得很吃力。在女人进入一条窄弄之前,玄正哲猛然发力,堵住了她的去路。他知道这种曲里拐弯的小弄堂像个迷魂阵,她既然跑进弄堂,一定熟悉里面的环境,而他则会跟丢。玄正哲确认,这女人肯定藏着什么秘密。他气喘吁吁地对着她喷着热气,充满威胁:“如果你不说,我会动手的。别逼我。”女人也喘着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玄正哲正思考回应的时候感觉腰忽然被顶了一下,他短暂的暴动经历告诉他这是一把枪。也就是说,现在处于危险之中的是他,而不是对面的瘦高女人。他试图回头,枪迅速察觉到了他的企图,于是加重了顶的力度。玄正哲明白它的意思:“你要是敢动,就让子弹说话。”也许这并非可能,但当一把枪和自己的身体零距离的时候,理智一般都会隐匿起来。玄正哲被枪顶着往前走,瘦高女人却已退到了他身后。他明白了,拿枪的人和瘦高女人是同伙。拿枪的人压着嗓音说:“记住,别回头。不听话就打死你。”玄正哲判断这是带着忠清北道口音的朝鲜语。不管怎样,现在他被人控制了,只得就范。

出了弄堂,枪稍稍松了些,但恰到好处地让玄正哲感觉着它硬邦邦的还存在。一会儿,瘦高女人消失了。一辆黄包车过来,玄正哲的肩胛被拿枪的手重重按了一下,然后一起上了车,然后腰部那里继续硬着。夜幕降临时,黄包车进入法租界,正是临街商店的黄金时间。店外墙上的灯饰妩媚地蔓延着,霓虹灯勾勒出氤氲在咖啡杯上的热气,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像个大玩具在柏油马路上纵横,恩派亚大戏院的女明星挑逗着路人的眼睛。不时有挺胸翘臀的白种时髦女人轻盈走过。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光怪陆离,玄正哲突然想,如果不是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哪会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大开眼界啊。不过腰部后面的硬物立刻把这样的感慨掐断了。黄包车在一条结满藤萝的弄堂前停了下来。玄正哲被拿枪的手亲切而有力地搭着下了车,随即被顶进了一间小屋。

夜已深,屋子里漆黑。进门的时候,玄正哲的头正好碰到灯泡,灯泡荡了一下。持枪人并没拉电线,所以玄正哲无法看到他的真面目,况且他还带着一顶鸭舌帽。

沉默片刻之后,鸭舌帽开始说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玄正哲答非所问:“请问先生是忠清北道人吗?我是江原道人。”

“回答我的问题。”鸭舌帽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满。

“那你能先介绍一下自己吗?”玄正哲试图挑战。

那人朝他举起了枪:“你要是再啰嗦,我立刻就让你消失,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刚才在马路上玄正哲认定对方不敢动手,但这个黑暗的空间,如果他的性命真的消失,岂不是太冤了,还是得服软:“我是来避难的,找碗饭吃。”

灯忽然亮了。玄正哲发现灯泡上还有一个白色的搪瓷罩子。但忽然的光亮使他的眼睛紧闭起来,好久才睁开,看到一张带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脸。由于戴着鸭舌帽,眼镜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几乎呈黑色。玄正哲在他示意下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说实话吧,到上海来干什么?”

“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

“菜场外面的事才是实话,告诉你,那时候我也在菜场。”

这句话立即洞穿了玄正哲的防御。玄正哲嗫嚅着的时候,对面的声音再次说:“告诉我实话。否则你出不了这个门。顺便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的确是忠清北道人。”

玄正哲思忖片刻,窸窸窣窣地从最里面的衣服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泛黄的报纸,然后把报纸小心地向鸭舌帽递过去。鸭舌帽一看,是一张1919年的《申报》,其中一条新闻标题是“高丽在沪组织临时政府”。玄正哲说:“我是来找他们的。”

“你找他们干什么?”

“我要像他们一样做事,我要复仇。”说完这句话,他释然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不等鸭舌帽的提问,把他在朝鲜参加暴动被出卖入狱再越狱在寺院躲避然后来上海一一倾囊而出。鸭舌帽听完,顿了几分钟,淡淡地说:“今天的事到此结束,如果泄露将会威胁你的安全。现在我回答你另外一个问题,我是和你一样的人。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可以了。你继续回你的三角地菜场,到时候有人会来找你。”

玄正哲说:“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我说过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他声音很轻,口吻是命令式的。他拍了拍他的肩胛,那种触觉跟一个小时前的不一样了。

玄正哲欲收起那张报纸,被鸭舌帽按住了:“别带着,为了你的安全。”

玄正哲被强劲的风推着,风越来越大,在空中打着旋,不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听得他血脉贲张。

鸭舌帽叫朴吉奉,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警务部门防奸行动负责人。其时,财政窘迫是临时政府面临的最大问题。即使国务委员、各部门总长也只能直面拮据,甚至连房租都无法开销。朴吉奉也经常在法租界法商电车公司上班的同胞家里蹭饭,但还不能让人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此十分尴尬。瘦高女人是朴吉奉挑选的为临时政府做饭的女同胞。可怜的经费连买菜都成问题,她就趁人不备顺手牵羊。她没多少文化,只记着朴吉奉跟她说的那句话,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暴露身份。说起来做饭是一件不起眼的事,但在朴吉奉眼里非同小可。所以他有时会偷偷跟在她身后,没想到横刺里杀出一个玄正哲。凭他的直觉,这小子没撒谎,也许是个可用之才。但按惯例,考验是少不了的。

还是在那间小屋,玄正哲第二次如约见到了鸭舌帽。上次黑灯瞎火的,而且还一直被人家控制着,惊魂未定。他这才发现这间屋子其实还是个套间。正疑惑着,鸭舌帽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巴掌大小的三角形小纸包,然后打开。一包是花生,另一包是五香豆。又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小瓶白酒,找出两个小杯倒上,推给玄正哲。只说两个字,喝酒。玄正哲不明就里,鸭舌帽仍是那种命令的口吻。在这个人面前,他好像只有服从的份了,就喝上了。玄正哲不擅喝酒,且对这两样下酒菜完全懵懂。但他听到了鸭舌帽用一句他闻所未闻的语言说:“上海人就这样子吃老酒。”后来他依稀记起来,他见过杂货店老板这样喝酒,说起话来也是这个腔调。

只喝了几口,玄正哲就被轻而易举灌醉了。鸭舌帽接着就抚今追昔,话题回到了几年前。醉了的玄正哲说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当初我杀了一个日本商人。鸭舌帽说:“要杀就杀日本军人。”

“日本军人我也想杀,但他手里有枪,我没夺过来。那家伙好像是个上尉。后来我和他……扭在一起,后来谁也没……杀死谁。当时我想,如果有一颗炸弹就好了,杀不了他就跟他同归于尽。”

“你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们不是杀了明成皇后吗?”他刚说完这句话,脸上突然被泼了一波冷水。他朦胧地晃了晃,大着舌头对鸭舌帽说:“你吐我口水干什么?”他站起来想去抓对方的衣领,反而被鸭舌帽摁住了,又被甩了两个耳光:“给我醒醒。”玄正哲甩甩头,还在问为什么打我?但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了。鸭舌帽把玄正哲的头仰起来,灌进去一大口水,说:“真不经灌。也好,省了我的酒。”玄正哲清醒了。他清晰地听到鸭舌帽在问他:“如果我给你一颗炸弹去炸他们,敢不敢?”玄正哲脱口而出:“怎么不敢,我就是想干这个才来的。”

“好。”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玄正哲回头一看,从另一间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头发花白,却梳得十分整齐,稍大的鼻子使一张脸看上去沉稳而持重。与穿着西装的鸭舌帽不同,这人穿着一套棕色的朝鲜男人传统服装。鸭舌帽闻声立即恭敬地站起来。玄正哲也跟着站了起来。男人点头示意。鸭舌帽对男人说:“这就是我上次说起过的玄正哲先生。”男人微笑着走到玄正哲跟前,向他伸出了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组织。”

鸭舌帽在一旁说:“玄正哲先生,这是我们韩人爱国团负责人金一先生。我叫朴吉奉,以后你的行动由我指挥。”

金一对朴吉奉使了个眼色,然后返身走进那间小屋。朴吉奉示意玄正哲跟着进屋。墙上挂着一面太极旗,一张小桌上铺着他熟悉的宣纸毛笔砚台,一旁还有一张印刷纸。金一对玄正哲说:“玄先生,现在请你亲笔书写一遍加入韩人爱国团的宣誓文,并签字宣誓。”

为了克制激动,玄正哲微微吁了一口长气,私塾的汉文功底渐渐让他恢复了常态。抄录完毕,签上玄正哲三个字时,他浑身轻松了。然后在金一的指导下宣了誓。

当晚,朴吉奉就给了他一张纸条,让他去找上海兵工厂化名林航的韩国独立党党员,任务是研制小型TNT烈性炸弹,但须隐去炸弹外形。玄正哲刚想把纸条揣进内衣袋,朴吉奉说:“不能随身带,看完记住,立即烧掉。”玄正哲瞬间感到脑袋里装满了炸药。

法租界中石库门兴德里的一户人家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但这不是一个家庭聚会,而是隐匿于此的一个国家的临时政府成员。

金一耐心解释着自己的行动计划。根据他获得的情报,一名化名“东鹰”的日军高级将官不日将前往日本驻沪领事馆执行机密任务,此人当年追随日本驻朝鲜统监寺内正毅,是寺内全面镇压朝鲜的忠实执行者。韩人爱国团决定派一名成员前往侦缉,伺机刺杀。这个方案遭军务和外事方面负责人的竭力反对。他们认为眼下维持临时政府运转已很困难,策划这样一次行动不仅需要投入经费,胜算几率还低,不值得冒此风险。金一表示,经费由他负责筹措,一切责任和后果都由他来承担。从中午一直到夜色漆黑,双方各执己见,最后终于在争吵中勉强通过。

在金一的指示下,朴吉奉以最快的速度弄到了数量可观的高丽参。金一想到了曾是自己邻居的储先生。

储树南早年留学法国,获法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震旦大学教授。后又受邀任法租界巡捕房大律师。储先生对大韩民国志士流亡上海进行反日活动早有耳闻,也知道他的邻居金一非等闲之辈,传闻他早年就与中国革命党人一起追随过中山先生。临时政府在法租界的普庆里成立后,挂了牌子,并在《申报》上发了消息。但迫于日本领事馆的压力,公董局巡捕房限令临时政府成员全部迁出此地。那天储先生看到那块牌子,就向他的这位邻居表示祝贺,可几天后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储先生为此一直牵挂。这天深夜有人敲门,敲门声不紧不缓,富有节奏。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储先生正犹豫着,门缝里突然挤进一句上海话:“储先生啊勒屋里厢?”这声音让储先生浑身一激灵,赶忙打开门,果然是金一,忙招呼:“啊呀,原来是金先生啊,快到屋里来。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牵记侬,侬到啥地方去啦?”

“储先生,一言难尽啊。不瞒你说,我碰着难事了,要来麻烦你这位大律师了。”

“啊呀,有啥麻烦,啥事体?讲来听听。”

金一当然不可能把刺杀计划告诉储先生,只说临时政府财政困难,维持艰难,他弄了些高丽参,想托门路广泛的储大律师帮忙找个实力雄厚的大买家,以救燃眉之急。

储先生想了想说:“金先生,我看这样,我先以个人名义充当这个买家吧。小弟我不算实力雄厚,但是晓得金先生的事体交关要紧,就算尽我一份力,侬看哪能?”

金一一把握住储先生的手:“储大律师,我金一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了。”

“不过,高丽参就算我存放在侬这里。可以救急。”

金一急了:“这怎么可以?”

“有啥不可以呢?我看啊,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临时’两个字迟早要拿掉的。到时候,我到你们政府来寻侬拿高丽参,侬看好不好?”

金一很激动,连声说:“好,好。太好了。”

金一办妥一切后,跟玄正哲和朴吉奉两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不得泄露行动计划的一星半点,关键时必须赴死保全秘密。加入韩人爱国团以来,玄正哲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当他听完金一宣布的决定时,全身几乎燃烧起来。金一指令立即去行动地点勘察,策划对目标的攻击及其撤退路径。

随后金一陪着玄正哲到照相馆去照了张像,照片里的玄正哲严肃庄重。这时他加入爱国团后仅仅一个月。

等待是最容易焦躁的,何况是这样的等待。大约半个多月后,一条消息悄然出现在日文报纸上:日前,大日本帝国驻上海领事馆警卫在周边花坛中发现一件类似玩具式样的可疑物品,检验结果确认为小型炸弹。分析认为可能是蓄谋刺杀日方人员。据透露,近日大本营有要员抵达上海。

金一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游走,移到胸腔变成了悲恸。是情报不准还是泄密?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玄正哲是否被捕?问题像一串引爆的鞭炮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响。

冷静下来后,他知道他所能做的唯有继续等待。

见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玄正哲,金一终于松了口气。他拍了一下玄正哲的肩胛:“回来就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但玄正哲显然被沮丧压垮了,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金一说:“你怎么啦?一次失败就成了这样,看来我的眼光有问题了。”

“不是这样的,金先生。”玄正哲叫了起来。

“看来你还是沉不住气。难道还要我教你明白你这种恶劣情绪产生的后果吗?你加入韩人爱国团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们做的事时时刻刻充满危险。一个真正无畏的志士,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必须泰然处之,记住自己的使命。明白了吗?”

“金先生,你教训得对,我会重新开始的。”

金一看着他,目光中藏着一种深邃的锐利:“我送你中国人的一句话,生死置之度外。很多人经常这么说,但真正做到的凤毛麟角。你我都以此共勉吧。”

玄正哲的嘴唇咬出了血:“金先生,我都记住了。”

因为此次行动的失败,金一在临时政府内部遭到质疑,但他再次表明自己的观点:“这几年来,我们在上海的独立运动接连受挫,就是因为我们某些人缺乏拼死一搏的勇气,甚至有人为了填饱肚子撒手回去当了亡国奴。曾经千余人的力量现在只剩下区区几十个。这难道不让我们汗颜吗?如果没有像样的袭击行动,我们只能是纸上谈兵,更不用说什么影响力号召力了。短短几年,临时政府东躲西藏,搬迁数次。法租界当局终有一天会屈服于日本的压力,把我们驱逐出租界。到时候我们将面临更大的困难。长此以往也必将削弱同胞的斗志。所以,即使我们目前没有正面攻击的可能,至少可以偷袭向敌人证明我们的存在。”

金一心里的下一个目标是驻沪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如果能使这个日军精锐的指挥系统受到打击,必能引起轰动。

出发之前,金一拿出一个类似日式饭盒模样的东西,玄正哲一下子就明白了,是炸弹。金一说:“此次行动极为机密。即使再次失败或者殉国,我们也不会停下来。记住,你我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死士。”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些散钱塞到玄正哲口袋里:“这点钱你可以去吃一顿俄国大餐,就算是为你壮行吧。”

那个初春深夜在北四川路发生的爆炸事件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街头巷议最热的题目。翌日《申报》号外的报道同时配发了爆炸现场照片。除了报道,传说的版本不止一个,有的说日本人为了掩饰,不承认遭遇袭击,也有说被炸者中有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人物。爆炸后日军宪兵在现场拘捕了包括朝鲜人在内的三十余名可疑人员。在验尸官带来的尸体照片确认过程中,有朝鲜人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是在三角地菜场做搬运的玄正哲,但不知为什么他穿着一套日式西装。

第二天下午,朴吉奉等在住所遭日本便衣秘密拘捕。金一火速找到储先生。储先生听完情况,认定日方并无证据证明朴吉奉等人参与了此次爆炸行动,随即直接找到法国驻沪领事,说服他一起向日方交涉。一个多月后,朴吉奉等二人被交保释放。

整整两天,金一都被悲怆浸泡着。随后公开对外宣称,他是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爆炸案主谋,与他人无干。日方随即悬赏通缉,标价从二十万上升到六十万。

朴吉奉和储先生一起赶到金一暂时躲藏的寓所中。金一说:“我对玄正哲说过,我们是绑在一起的死士,现在他殉国了,我必须留在这里继续我的行动。”朴吉奉说:“先生,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目前形势险恶,我们继续展开行动正撞了日本殖民当局的枪口。先生是爱国团领导人,今后的行动还要靠你来指挥。”

金一说:“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当缩头乌龟。大丈夫敢做敢当,我要兑现我的承诺。”

储先生说:“金先生,你发了公开声明,而日方的高价悬赏已经证明了你的重要性。我非常理解你的选择,但从大局看,你一旦被捕,对你们独立运动的损失无可估量。目前的保存实力,是为了今后更大的行动。”他又故意轻松了一下,“有朝一日我还要到你那儿拿我存的高丽参呢,这个诺言你也不能忘哦。”说着,他掏出一沓纸币,双手郑重交给金一,“我都安排好了,到我的乡下老家去避一阵。”

金一和朴吉奉都惊讶地看着储先生,储先生说:“我非常支持也很敬佩你们的独立运动,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虽然如此,我也只能以我一份绵薄之力表示我的支持。为了实现独立的理想,请不要推辞。”

金一双手颤抖着接过纸币,说:“储先生,我一定要让我的子孙记住今天这个时刻,记住你说的话,永世不忘。”

储先生连连摆手:“金先生言重了。我也只能让你们暂避一时。我只是希望,临时政府不能就此销声匿迹。”

金一走进北火车站月台时忽然想起,当年搭乘一艘英籍客轮到达上海,屈指算来,已度过了十几个春秋。他的海外流亡之旅从这儿开始,也在这儿赢得了世人关注。现在他不得不隐姓埋名,藏身于江南小镇。这里的秀水清山又勾起他对家乡的眷念。他发誓再次踏上故土之时,必使太极旗重新飘扬。

1992年秋,马当路一条石库门弄堂里来了几位韩国客人。几经辗转,他们终于如愿见到了储树南老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拿出一本书恭敬地站在老人面前说:“储老先生,我是金一唯一的孙子,这是我祖父生前写的一本回忆录。这本书里他提到最多的中国朋友就是储大律师,也就是您。祖父临终之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他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与储大律师再次相见。他叮嘱我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您,而且还要告诉我的后代。如果能再见到储大律师,还要带上他欠着您的高丽参,深表他的谢意。他说比起您当年的倾心相助,这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说着,年轻人从另一只包里拿出一份包装精美的高丽参,双手交给储树南。储树南接过高丽参,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金一的化身。年近百岁的老人早已泪囊干涸,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竟然湿润起来。他抚摸着高丽参自言自语道:“金先生,我是一直想到你那儿去拿的,可是没机会啊。我知道你会记着的。好,好。”这时,另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过来,对储树南说:“储老先生,我是玄正哲最小的弟弟,我不止一次听金一先生讲起过你,我深感钦佩。我大哥的殉国是韩国人的光荣,这里也同样有你的帮助。请允许我代表我的家族向您致谢。” 老人向储树南鞠了一躬。储树南蹒跚着起身还礼,众人又搀扶他坐下。储树南动情地说:“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们要常来,常来啊。”

年轻人说:“储老先生,我们会来的,以后我还要带着儿子孙子来呢。”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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