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06 14:02娜彧
长江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阿贵村长老婆

娜彧

十八年前的一幕从未从米耀宗的脑海里消失过,哪怕一小时。与此同时出现的是他的想象: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开,一直到儿子活过来!

他跟医生说过,儿子会活过来的。在医生宣布孩子已经没用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了儿子的脚趾头动了。他跪下来求医生,孩子还活着,再救救他吧。我只有一个儿子,他不会死的。但是,医生没有听他的,医生摇摇头,说,太迟了!然后,他听到他老婆号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哭声实在太大了,淹没了儿子微弱的呼救声。

那时候,儿子两岁。

他相信,他看到了儿子微动的脚趾头,儿子也一定叫他爹了。他叫爹来救他,他要告诉爹他还活着。但是,没有人相信!自从医生宣布死亡以后,他们都以为孩子死了。

只不过是一场高烧,怎么就会死了呢?农村的孩子谁没发过烧?不都是灌点姜汤捂着被子发了汗就好了?也不是没有烧两三天的,都好了。孩子发烧那是脑子长得快,身体跟不上,发烧以后孩子能见着长大不少。这个理儿村子里谁都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儿子发发烧就会死?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的猜测没错,儿子没死,只不过烧过头了像死了一样。只要再等上一天,等到儿子烧退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就又回来了。

那么,他怎么也就相信儿子死了呢?

他后悔,不该去医院,更后悔自己相信儿子死了。

去医院的主意并不是别人出的,是他提出来的,毕竟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他本不想去的,都坚持了三天,也许再坚持一天就好了。那晚见鬼了,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西北风,吹得人眼睛都疼。他们夫妻俩,把裹了三层被子的儿子抱上拖拉机。拖拉机不知道是冻住了油还是怎么的,开始还发动不了,是他拼命地摇啊摇,硬是被他摇动了。你看,老天爷不让你去,你要去;连拖拉机都知道不能去,你要去。真是见了鬼了,自己那时候怎么就一根筋地要把孩子往外送呢?所以,失去儿子他怪不了别人。他最多只能怪老婆哭的声音太响,要是没那么响,准能听到儿子的呼救声。

现在,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每年清明或者忌日,当老婆和女儿们去上坟的时候,只有他知道,坟墓里是空的。

坟墓里没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还活着!

1

那晚,就在医生宣布儿子死了的那晚。米耀宗抱着儿子坐在床上到天亮,本来烫手的儿子在他怀里怎么也焐不热了。他给儿子裹了一层被子,又裹了一层被子,裹得只看到儿子闭得紧紧的眼睛。

天亮的时候,他和老婆要带儿子回家了。闻讯赶来的村长给他们带来了油条和馒头,他没感到饿,但是他也吃了。他还揪下一小块油条要给儿子吃,被村长夺过来了。村长说,多懂事的娃儿,说没就没了。老婆在边上又哭了,声音越来越大。村长又说,没了也回不来了,别伤心了。你们还年轻,还能生,赶明儿我再给你们想办法弄个指标,不罚款了,再生个。

米耀宗在心里骂,屁的指标。

村长又说,按照乡里的风俗和规矩,没结婚的娃在外面没的不能再回家,讨债鬼,回来对家里人都不好。

米耀宗在心里骂,你儿子才是讨债鬼!

村长又说,我估摸着你们也知道,只是怕你们伤心忘了。还有,娃儿越小死后越凶,你看这娃才两岁,还不能马上入土,要太阳下山的时候送到东山凹天曝一晚上。叫老天爷收了魂,明儿一大早专门有人给他入土。

米耀宗想起来了,因为村长的到来,因为村长说起的这些,让他也以为儿子真的死了。他记得,后来村上又来了几个乡亲,说了差不多的话。所以,他才越来越以为儿子的确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在村长的劝说下,把儿子轻轻地放在床上,和村长一起去街上买婴儿丧葬用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村长说,下雪好!下雪就不用等到太阳落山了,下雪孩子的魂就更容易干净。

所以,他们结了账就一起坐了拖拉机回村了。东山凹在回村的路上,稍微拐一下就到了。

是他一个人抱着娃下了拖拉机,本来娃他娘死活要下来一起去,后来村里人说不可以,娃太小,不作兴两个大送小,只能一个人去。他们硬是摁住了娃他娘,他一个人抱着娃儿走在了去东山凹的路上。

现在,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他跟娃说了什么。他倒是记得火红的包被上绣的翠绿的“寿”字,还有老虎头的小鞋子。他还记得一路上的已经盖住泥土的雪和他拖拖拉拉的脚印。本来,阴森森的东山凹到处都是坟墓,可那天看起来,一片深深浅浅的白色,干干净净。他把娃抱到东山凹的尽头,那里挨近一条不知道流向哪里的小河。河水没有结冰,雪飘到水面就不见了。

他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娃放到了河边的雪地上,又盯着娃紧闭的眼睛看了会儿。然后站起来,回头走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再一次感觉到娃动了一下。他站住了,他站了一会儿,他可能想听到些什么,但是整个东山凹安静得让他受不了。于是,他没有回头,根据风俗,他一旦放下就不能回头。

没有回头,这成了他终身的遗憾。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那时确实相信娃儿死了。他不是一直觉得娃儿没死吗?难道就是因为大家都说娃儿死了?

但是,当他回到家以后,不,在他回家的路上,娃在动的感觉一直在他脑子里,甚至,他感觉到娃还在他怀里动。他回到家,两个女儿正在厨房里张罗晚饭。

你娘呢?他急急忙忙问女儿。

女儿朝房间里抬抬下巴。他推开房门,看到老婆还在抹眼泪。

我儿子好像没死。他没头没脑地对老婆说。

老婆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告诉你,我刚才放他下来,好像他还动了。他说。

老婆只是愣了一下,又哭了。显然,她确信儿子死了。她一定以为是娃儿他爹受刺激太大以后的幻觉。

果然,米耀宗又说,我回来这一路上就觉得我儿子还在我怀里动弹呢,真的。

老婆终于放声大哭。

我们,我们再回去看一下儿子?

米耀宗觉得老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好直接提出来。他既然已经感觉到了,总要确认一下。万一,万一真的还活着呢?endprint

老婆立即停止了哭泣,拉着他的胳膊说,你疯了?儿子昨晚上就死了,早上都硬了。怎么可能还活着?你要去也得明天去,今天不作兴去的。

米耀宗对老婆的反应很失望,他说,硬了?你才硬了呢!儿子我一直抱着,我刚才放下去的时候他还动呢,硬了怎么会动?

老婆没能拉住米耀宗,他真的又向东山凹的方向去了。

老婆望着米耀宗的背影,生生地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米耀宗想,这一次他一定要冷静地确认一下,如果他弄错了,他就安心地回来;如果孩子还没发硬,那么不管他眼睛闭着还是睁着,他一定要抱他回来。

米耀宗是两个小时以后回来的,他老婆站在门口望过好几回了。要不是实在不能去,她也早就跑去了。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孩子,是孩子爹。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米耀宗的老婆坐不住了,她打算去找村长商量。就在这时,他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进了门,身上全是雪。她没开口问他,他自己开口了,他说,我们的儿子不见了。但她没听懂。

我刚才、我刚才去、去那里,我放儿子的地方没有儿子了。被人抱走了。他对她有些气恼,鼻子里呼呼地冒着白气。

哦!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哦,是不是那里雪太大,怕被雪盖住找不到,儿子被他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他们就是村长所说的第二天埋葬儿子的人。他们是谁也许有人知道,但大部分都不知道,死者的家属更不知道。他们一般是乡里的孤寡鳏夫,无儿无女,没有家人可以连累。他们为夭折的孩子,以及自杀的、惨遭横祸的那些所谓的凶死的人曝尸、掘墓,以免死者不散的冤魂不肯离家而危及家人。死者的家人在第二天哭坟的时候把钱放在坟墓的顶盖上,这就是谢钱。谢钱并没有规定多少,完全看主家的经济和心意。碰上经济不好的,十元也有过;要是碰上个有钱的,可能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就那么压在了坟头上。但是,除了他们,谁也不会碰那个钱,那是断子绝孙的代价!他们当中也不会内讧或者冒领别人的钱,冒领了就是你下辈子还是干这个的。这个乡的人相信这个,也怕这个。

可是,米耀宗说,不可能。我去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我到处都找过了,不见了,真不见了。你不相信我们去看看,走,我们去看看。他拉着老婆的胳膊往门外拖。老婆用力地甩开,大声地对他说,你想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吗?

老婆不相信他。

她没看到儿子还在动,更没看到他疯了一样把东山凹的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在阴风阵阵的东山凹,除了一条狗欢快地蹦来蹦去以外,就他一个人在焦躁地到处寻找。

那时,米耀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的儿子还活着,谁抱走了他!一定是谁听到我儿子的哭声,所以抱走了他。

谁抱走了我的儿子?夜幕降临的东山凹白得刺眼,米耀宗鬼影一样晃来晃去。

雪还在飘,北风还在刮,天那么冷,但米耀宗内衣已经湿透。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老婆却不相信他。

他说要找村长去,他要求村长帮他找儿子。

老婆死死地抱住他,老婆说,等明天去看看,没有儿子的坟,那我就相信你。现在你不能去找村长,你去找村长他也不会帮你去找儿子,不作兴的。明天真没有,那我们就名正言顺地去村里要人。

米耀宗终于安静下来了,老婆说得也许有道理,现在根本不可能有谁会相信他,帮他找儿子,他们不是都说娃死了吗?他一个人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决定,明天一大早,他就去东山凹。

2

按照规矩,“他们”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就把孩子掩埋掉。

米耀宗几乎一夜没睡,他要在第一时间去东山凹。他甚至没来得及等老婆一起,在他觉得应该天快亮的时候就赶到了东山凹。

东山凹依然一片雪白,所以那一座新坟显得无比地明显。新坟还没有完全被雪盖住。

米耀宗还没到跟前,远远地就看见一座新坟立在小河和山丘的中间,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孩子的坟。米耀宗呆立在坟前,然后,他前前后后地看那座坟。他还是怀疑,这个坟是别人的。但是,昨天,他离开东山凹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到第二个送来的孩子。而且,这个坟的角度正对着他放儿子天曝的地方,几乎不差丝毫。

米耀宗的老婆和女儿、村长赶来的时候,米耀宗还呆立的坟前。米耀宗的老婆看到新坟又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两个女儿也跟着哭得不可开交。村长从篮子里拿出纸钱和元宝,接着又拆开一座纸房子,递给米耀宗一个打火机。但是,米耀宗没有接,更没有点着。他对村长说,村长,昨天我看到我儿子动了,我儿子没死,我儿子被人抱走了。这里面不是我儿子。

村长扶着他的肩,村长以为他过于伤心才这样说。村长说,娃没死,娃上天了。上天坐在王母娘娘的身边,是王母娘娘要他去做金童。

米耀宗看出来了,村长没听懂他的话。他长叹一口气,啪地点开了打火机,火苗立即烧着了纸钱和纸房子。米耀宗的老婆一边哭,一边把带来的孩子穿过的衣服一件件地扔进了火堆。

他们离开的时候,村长没忘记提醒米耀宗放钱在坟头。米耀宗说知道,但他最终没放。米耀宗想,这里面根本不是我家儿子,我放什么钱?我儿子还活着,被人抱走了。

于是,一个星期以后,当米耀宗的老婆准备好了实物去坟头给儿子做头七的时候,找不到儿子的坟墓了。在原来新坟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坑里什么都没有,仔细地看,有人扔了两个已经不大多见的一分钱硬币。米耀宗老婆大叫一声,跑回家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了。村长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非常生气地说,你男人没给钱他们。我临走的时候还提醒他放钱放钱,他怎么把这么大的事忘了?你男人呢?啊?

村长生气是因为这件事情不仅仅是米耀宗的家事,这种不懂规矩的事对他们村都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米耀宗居然不在场。

米耀宗的老婆哭着说,他这一个礼拜都神神秘秘的,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村长派人去找,过了一会儿,他们在邻村找到了米耀宗。他在到处向人打听,这些天有没有人买了人家的孩子。endprint

米耀宗被带到东山凹,看到被扒开的坟,他没有像他老婆一样惊恐,也没有像村长一样生气。他愣了一会儿,跳进坟坑,把四周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高兴地说,我就说我儿子没死,你们看他不在这里,他就是被人抱走了。他没死,他真没死。你们都说他死了,只有我知道我儿子没死,肯定没死。

村长让人把他从坑里拖上来,给了他一记耳光:“你疯了?你这是没给人钱,坟让人给扒了,你还高兴?这个人还好,没扒你祖坟算对得起你了。你娃没死?他去哪儿了?跟你说过,会想办法给你个指标,我都冒着违反法律的危险帮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村长的确是急坏了,弄个指标这样的话也就只能偷偷地跟米耀宗讲,哪里能在全村人面前大呼小叫。

米耀宗不知道是不是被一记耳光打醒过来了,他蹲在坟边呜呜大哭,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梗着脖子对村长说,你别在这儿装好人了,你忘了?我儿子出生那年,你们不是硬让我结扎掉了吗?现在又假惺惺地骗我。现在,我儿子明明没死,你们又都说他死了。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村长被米耀宗的哭诉击倒,他从火冒三丈转而到同情米耀宗了。他对米耀宗说,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要想办法把娃的身体找回来。我已经让人去河里打捞了,没有的话就很难说了。唉,怪我,我要是看着你放钱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后来果然在小河的下游找到了孩子的尸体,米耀宗的老婆确认那个红底绿花的包裹就是他们家的。孩子在不在包裹里大家也说不清楚,包裹里并没有完整的身体,而是包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定是水草,一些水里的杂物,也说不定是正在腐烂的孩子。

米耀宗的老婆哭得回不过气来,米耀宗一点也不在乎。就算那是他儿子的包裹,谁看到他儿子在里面了?坟又是空的,很显然他儿子没死,被人抱走了。他甚至因为猜测得到了印证而信心百倍:只要没死,他就一定会被找回来!

从此,米耀宗开始了寻找儿子的历程。

3

这十八年来,大家都知道,米耀宗常年不在村子里。本来,他还只是在乡里的各个村打听,有没有捡到孩子的人家?或者有没有人家本来没有孩子最近却多了个孩子?他不但打听,平时在路上看谁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他总要凑上去问问是男孩女孩,若是男孩,他会像个慈祥的老人一样逗孩子玩个不停。如果那孩子很愿意跟他亲近,他就一定会打听这家的孩子多大,什么时候生的。他有个想法:一两岁的孩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而且,两三个月就一个样儿,他的儿子他未必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有血缘关系就会感觉到特别亲。所以,只要人家孩子看起来喜欢他的,他都私下里把人家祖宗八辈都打听清楚。渐渐的,一个乡的范围太小了,他很快就扩展到县,他为此还特地买了辆电瓶车,每天一大早出去,在青山县的各个乡转悠。他每天早出晚归,常常把家里的事情耽误了。老婆开始理解他失去儿子的心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过了大半年,他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有时候两三天见不到他的人影。那是他有了怀疑的目标,每天需要监视。

实际上他看起来精神也很正常,除了锲而不舍地要找到儿子,你看不出他任何不对的地方。他吃得下睡得着,在他不出去的时候,去镇上卖菜,和邻居唠嗑,都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所以,除了他老婆,倒还真没什么人知道他还在寻找儿子。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米耀宗的目标从两岁到三岁,从三岁到四岁——他的足迹不但遍及青山县的每个乡镇,而且,以打工为借口去了地区市、省城。凡是他能想到的,他觉得有可能的,他都会去做,去调查。

他老婆每年带着两个女儿给儿子上坟的时候,都没有他。就算那天他正好在家,他也不会去。他甚至阻止她们去。

坟墓里有咱儿子吗?不是扒开了吗,你看到有吗?包裹里有咱儿子吗?不是一堆烂草吗?都没有,你们去上什么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儿子还活着,被人抱走了。你们怎么谁都不相信我?是我儿子呀,我会胡说?你们不相信好了,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找回来。

他老婆怎么也想不通,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以为儿子活着。他又不是没有看到接在儿子心脏上的心电图失去了波动,他又不是没有看到医生和护士抢救孩子时候的场景,他又不是没看到护士从儿子的小鼻孔里拔掉氧气管。就算这一切都不算,儿子冰冷的小身体他不是一直抱着的吗?儿子换衣服的时候,平时柔软的小身体硬得跟冰棍一样了,他没感觉到?是他亲自把儿子送到东山凹的,儿子没死他怎么会送去呢?如果不是他,儿子会埋下去七天还被人挖出来扔进河里吗?如果不是他,儿子最后会死无全尸吗?可怜她儿子腐烂的身体一半被鱼吃了,剩下的一半和那些杂草一起囫囵地埋了。这些年来,人家该进城的进城,该打工的打工,该买房的买房,只有他们,越折腾越穷。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米耀宗的老婆有时候越想越气,就会跟他大吵。但不管老婆是跟他讲道理还是抱怨,都没用。老婆让他想想活着的人,也要为自己女儿的将来考虑考虑。他说,两个丫头片子,以后迟早是人家的人,考虑什么?

他只要他儿子!

在“儿子”十一岁那年,米耀宗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

那一年,十一岁的孩子都是他的目标。所以,他常常游荡在小学附近。尤其是孩子上学放学的时候,他不是任何一个孩子的家长,但他会站在某个小学的门口,一直到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领走了。

十一岁是小学四年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工作比较忙而家又不那么远的家长会让孩子自己回家。米耀宗在这些孩子中发现了一个在他看起来极其可疑的男孩。他天天一个人上学放学,从他的穿着来看,家里不算富有,性格明显比较内向。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大眼睛。

有一天,已经跟踪了这孩子三天的米耀宗叫住了他。说来也怪,这孩子看起来不喜欢接触人,但并没有拒绝米耀宗的热情。

孩子叫他爷爷。爷爷你有什么事情吗?

米耀宗给他买了根雪糕,就把他骗过来聊天了。米耀宗问他,我有你爷爷那么老吗?孩子认真地看了一下他,想了想说,没有,比我爷爷年轻。endprint

那跟你爸爸比呢?

孩子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有爸爸。

米耀宗说那你可以叫我爸爸呀。

孩子看了他好长时间,认真地摇摇头。

米耀宗有点失望,他对孩子说,那就叫叔叔吧。要不,叫伯伯。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孩子两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后来改嫁了,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

米耀宗问孩子,你记得你爸爸的样子吗?

孩子摇摇头,说,一点也不记得了。

米耀宗问他,你妈妈还会来看你吗?

孩子又摇摇头,他根本记不得妈妈长什么样。据爷爷奶奶说,妈妈改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你妈妈不喜欢你吗?米耀宗问。

那孩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奶奶说我妈妈不是个好女人。

米耀宗想,就算不是个好女人,也舍不得抛下那么小的儿子。现在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这孩子根本没有父母,就是俩老人养大;另外一种,这孩子不是他父母亲生的,是抱来的,后来养父死了,养母自然就改嫁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当然说放开就放开了。米耀宗忽然觉得,孩子的眼睛跟自己有些相像。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米耀宗每天放学都会用一根雪糕或者两个包子和孩子聊天。他问了孩子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他问孩子小时候发过烧没?孩子说,嗯,经常会发烧的,只要一生病就发烧。他问孩子是一直就住在县城里?还是后来搬来的?孩子说,他妈妈不是这里人,但他爷爷奶奶是这里的人,所以他记得自己就一直在县城。不对!米耀宗说,不对,你再想想,你是跟着你妈妈过来的,还是后来你妈妈来了县城才生了你?孩子摇摇头,说,不记得了。要不回去问问奶奶?米耀宗教他,不要直接说一个伯伯问的,就说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是不是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果然,第二天孩子告诉他,奶奶说对,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我奶奶说我是我爸爸生的,不是我妈妈生的。米耀宗避重就轻地觉得自己的猜想都一一得到了证实,而这种猜想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和这孩子的相遇决不是偶然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都找了九年了,也该找到了。

有一天,米耀宗对孩子说,你喜欢伯伯吗?孩子点点头。那么,你跟伯伯回家看看好不好?伯伯本来也有个你这样的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后来丢了。伯伯带你回去,看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他真的只是想带这孩子回家给老婆看看,如果老婆也觉得亲切,那么,他可能接下来会采取些措施。

他没想到,孩子毕竟四年级了,好歹有了些自己的脑子,他害怕了。他回去把事情告诉了奶奶,奶奶也吓坏了,说孙子肯定遇到了拐子,向公安局报案了。那天放学的时候,站在校门口等孩子的米耀宗直接被公安局带走了。

尽管米耀宗在公安局说出了他为什么这样做的缘故,他甚至将他的怀疑也告诉了公安局。但公安局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太荒诞,一个父亲寻找死了将近十年的儿子,有精神病啊?米耀宗一再强调只是他老婆和村子里的人认为他儿子死了,他这十年来从没觉得儿子已经不在世,相反,他一直在寻找儿子。他怎么会拐骗人家的孩子呢?如果那孩子不是他的,送给他也不要啊。他只要自己的儿子。

公安局是以涉嫌拐骗儿童拘捕他的,又从学校方面打听到这个人天天在校门口转悠,不止一两个孩子说他跟踪过自己。所以非常怀疑他的动机,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一直到他老婆和村长过来领人。公安局的人最后对他说,如果以后再发现他到处转悠,惹是生非,就没这么容易出去了。

从公安局出来以后,村长没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老婆也没抱怨他。他们跟在他后面,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的样子。

米耀宗沉浸在懊恼中,并没有感到气氛的尴尬,他甚至还在想着那个孩子。他似乎已经忘了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她爹,小宝九年前就去了,你就认了吧。你认了,咱好好过日子。啊?女人终于走到他面前,她刚才在后面突然间把事情想通了,他,还是她丈夫。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儿子没死,没死!米耀宗狠狠地甩掉了老婆试图抓住他胳膊的手,非常生气地加快了步伐,拐了个弯,人不见了。

女人呆在原地,村长赶紧走上前,他很自然地用粗糙的手给女人擦了擦眼泪,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没救了。你看,公安局才出来,还不知道错。你说说这个人——”

村长没说完,因为他看到米耀宗又从拐弯处转回来了。转回来的米耀宗想再去公安局,他忽然想起来也许找公家帮忙更容易找到儿子,就这样,刚好看到村长一只手搭在他老婆的肩膀上,一只手在给她擦眼泪。

4

不久,米耀宗就和老婆离婚了。

说起来,这件事情怪不得女人。这九年来,米耀宗就没当她存在过,也没当这个家存在过。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去城里打工,另一个考上了大专,米耀宗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女人凡是涉及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开始还找他,找他没用,跟不找一样,后来女人只好找村长。村长十多年前老婆得胃癌死了,孩子们也都成家了,村长一个人,又很热心,凡是村里谁家有困难他都帮忙。女人靠不上米耀宗的事情只能叫村长,村长帮他代买化肥,帮他收割,这都是小事。女儿要去城里打工的事情,女人也只能找村长商量。村长人托人,帮女儿找到一家做外贸服装的厂子,如果做得好,还有出国的机会;小女儿考上了大专,家里没钱交学费,也是村长先垫付的。开始时女人每次还心存感激、千恩万谢的,后来两个人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商量解决家里的事情,居然成了习惯。他们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不过就是近两年来的事情,是在两个女儿都离开家以后。女人家里的事情倒少了,但女人要给两个女儿打电话,家里没有电话,不管打电话还是接电话都得去村长家里。这样一来二去,又没有旁人,自然而然地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开始女人心里还有愧,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但是,这九年来,他米耀宗就是个好丈夫了吗?她想,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就能怎么样。

但她没想到的是,米耀宗居然比她预料的更爽快地跟她离了婚。但是,他有两个要求:一是女人净身出户,也就是拿几件衣服到村长家去,房子不能给她。他虽然在外面找儿子,但总要回来。而且,这房子也是他为儿子留的。钱也全部留下,因为他找儿子要用钱。二是以后等他找到儿子,他就要复婚。村里人都说,米耀宗是把自己的老婆暂时借给村长,让村长帮着照看。endprint

处理好家里的事情,米耀宗再一次踏上了寻子之路。这次,他更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其实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反正他不会放弃寻找儿子,那么,肯定守也守不住老婆。不如大方点。与其让他们在自己家里乱来,不如把房子先拿过来。还有,因为老婆理亏,自然会答应自己的要求。老婆存了多年的钱正好全部给他找儿子用。他自己觉得,他总能找到儿子,他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暂时地忍受村长给他戴的绿帽子罢了。

米耀宗临走的时候用一把看起来非常坚固的大锁锁了家门,又给院子门加了把链条锁。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这一次,他准备跑得更远点。反正,不管怎么样,人多的地方机会总要多一点。

他在离开家之前又去过一趟公安局,这次是他主动进去的。他要求公安局帮他找儿子,九年前失踪的儿子。

公安局接待他的是一个女士,她怎么也听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找九年前就死了的儿子。

她问米耀宗,你儿子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米耀宗说,活着。

问:长什么样?

答:我也不知道。他两岁的时候就被人抱走了。

问:怎么抱走的?

答:他们说他死了,我把他送到东山凹,回头去找就不见了。

问:那他是死了?

答:没死。

问:没死你送他到东山凹干吗?

答:医生说他死了,我们村里人都说他死了。

问:也就是他死了?

答:没死。我看到他动了。

问:动了你还放在东山凹?你怎么不抱回去?

答:那时候是死了。

那个女同志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皱着眉头,明显地开始厌烦起来:“喂,你这个同志,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你不要胡闹了,你再不出去,我们可以以妨碍公务罪告你。”

米耀宗走出了公安局,他知道,他谁也依靠不了,还是得他自己去寻找。

米耀宗决定去云南、贵州,他听说,那边人贩子非常猖獗。或许,他能在那边找到点线索。

5

米耀宗这一走,果然两三年都不见了人影。这边,乡里到处在找他。

米耀宗跟乡里有什么关系呢?别说他才失踪两三年,就是死在哪里了跟乡里也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乡里必须找到他。他们已经派人来过好几次,办事的人都不耐烦了,这家人怎么回事?怎么一个都不在家?男人不在家女人也不在?村长只好出面说,这个人出去打工了,应该快回来了,我已经叫人带信给他了,你们再等等,再等等。

村长已经接手了米耀宗的老婆,不敢再擅自拆他的房子。

最后乡长放出话来,不能再等了,他要是死在外面,我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最多,最多再等两个星期。不回来,马上拆!如果他回来闹,你们让他到乡里来找我,我会把拆迁费一分不少地给他。如果他不讲道理,你们也可以作证,我们不是强拆,我们是找不到他的人,一直在等他。

乡里要征用土地搞开发区,这种事情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这么拖下去吧。

两个星期过去了,米耀宗当然没有回来。乡长说到做到,一大早开来一台挖掘机,准备用一个上午把米耀宗的房子变成平地。

米耀宗的前妻在挖掘机巨大的爪子伸向屋子之前,请求他们等等。她拿来一把铁榔头,敲掉了米耀宗的坚固的锁,把屋子里从前她省吃俭用买的家电、家具及时地搬了出来。村长非常理解自己的老婆,为了怕拆迁的人等得不耐烦,他每人手里塞了一包红塔山。还答应请他们吃午饭。

离婚的时候,米耀宗不让老婆带走一针一线,他以为,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现在,米耀宗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从前的老婆运到了村长家里。女人说,等他回来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米耀宗的房子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变成了一堆废墟。女人站在废墟前面,看着废墟上越来越少的夕阳,突然觉得很滑稽。这个房子的每一片瓦每一根梁都是她和米耀宗的血汗钱,如今,看着它毁于一旦,自己却一点反对的权利都没有。如果她没有和米耀宗离婚呢,她一定死都不让他们就这样拆了,起码要等到丈夫回来吧?可现在,这房子像没了爹娘的孩子。她倒是这房子的娘,但她说了不算。跟米耀宗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情她说了算过的?就是儿子死了,不也是他说了算?可是,现在,也有由不得他的时候。

这么想着,女人又觉得很解气。她真想看看,米耀宗回来的表情,儿子没找到,老婆没了,房子也没了。要不是她,他连一根针线都没有。现在,她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米耀宗是在他家房子被拆了两年以后,也就是他离婚后离家出走五年才回来的。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他们看起来倒也有些像一家三口。

米耀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房子没了。和房子有关的那串钥匙,这五年来一直跟随他、支持他天南海北地找儿子。钥匙告诉他,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儿子回到房子里去;钥匙告诉他,有房子他就有希望要回老婆,然后,一家三口过和谐美满的日子。五年了,五年有多少个日夜他都在没有房子的地方度过,但是他一旦想到自己的房子就多少会感到安慰。他是为了把儿子带回家,才离开家的。这五年来,他建立过无数次希望,也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他甚至带过两个男孩去做过亲子鉴定,结果是完全不着边的人。天下这么多儿子,有父母的无父母的,怎么就找不到他米耀宗的儿子?这次回来,他多少有些累了。在漂泊了五年之后,他忽然很想回到自己的家,起码休息一段时间。然而,他走的时候明明锁得严严实实的家现在连一片瓦砾都找不到了。

他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也是促使他回家的缘由之一。

他们是在一个工地认识的,他在工地白天做小工晚上出去找儿子;女人是工地招工来烧饭的。女人比他小十七八岁,才三十出头。但女人说像他这样重情义的男人真少,女人说自己的男人遇到狐狸精就当他们母子是路边草了。米耀宗不相信她老公连儿子都不要了。女人说,他又有了儿子。米耀宗陡然地就对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和仇恨,他发自内心地骂,真不是人!女人垂泪:要是个人,我和儿子怎么会在这里,好歹也有个家啊。他问女人,既然是你男人沾花惹草,怎么离婚你什么都没拿到?你应该让他什么都没有啊。女人说,我们那里办酒比领结婚证算数,他办了酒我就没在乎领证这茬。我娘家穷,也没陪什么嫁妆。所以,他赶走我们娘俩的时候,一共给了八九百块钱,还说多了。endprint

看起来,女人比他更惨。他虽然也是妻子背叛了他,但什么都拿到了。而女人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但女人有个儿子。有时候,米耀宗想:自己有个家但没儿子了;她有儿子,但没家。要是两个没有的合并的话,不就是该有的都有了吗?虽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可以说好跟他姓米,虽然不是亲生儿子有些遗憾,但总比没有好。自己的儿子,他还是要继续找的,实在找不到,也算不负这几年来的辛苦,好歹有了个儿子。当然,不是他米耀宗自己想想就可以的,女人比他小太多了,未必同意。不过,米耀宗有了这个念头,就异常地关心起了女人和女人的孩子。渐渐地他花在找儿子上的时间少了,而把更多的空闲用来跟女人聊天。他跟女人说自己的儿子,女人相信他说的孩子根本没死,死了不会空坟;他跟女人说自己的老婆和村长的事情,女人说他老婆真是薄情,男人去找儿子又不是找乐子,她怎么能跟别人好?他买来冰棍给孩子,偶尔也在夜市上买个手枪之类的小玩具给女人的儿子。他在做小工的空当时间还会跑到食堂来帮女人择择菜,淘个米。那段时间,他倒是感到了失去儿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给他这些年来辛苦漂泊的报酬。渐渐地,工地上的人都看出来了他对女人的热心,他们都知道老米是出来找儿子的,他们也知道女人和孩子是被人遗弃的。他们说老米便宜占大了,不但儿子找到了,还找到个水嫩嫩的老婆,真是老牛吃嫩草。那时候,米耀宗还没和女人发展到那一步,不过他倒也不反对人家这样说。女人大约也听到了流言,不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地跟他聊天了,甚至她不允许儿子要他买的东西了。有段时间,米耀宗有些灰心,毕竟他年纪将近五十了,人家才三十出头,再穷也不会要个老头吧。于是,米耀宗又开始了每天下班后寻找儿子的惯例。但是,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了,他总是发现不了目标,他明显地心不在焉了。他发现,寻找儿子这件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找儿子,当然他不可能找到,也许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分心了。他走在马路上想,还是应该找女人聊聊,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人虽然年轻,但没有家;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可以给女人一个家。他的老家很富裕,他在富裕的老家还有座小楼,他能够给这个女人和孩子安定的生活。这些,他一定要告诉女人。告诉了如果她不在乎,那他就死心了。想到这里,他就回工地了。时间还不算太晚,他直接去了女人住的地方。

女人的住处在工地的最里面,靠近食堂。经过食堂才是那些打工人的一排平房。女人平时一个人带着孩子住,但如果哪家来了不是老婆的女眷,比如母亲啊,姐妹什么的,工头就把这些人安排在女人的房间里。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女人倒也安静。以前,米耀宗常常过来找她聊天,但都是晚饭前后。自从女人有意疏远他以后,有个把星期不来了。米耀宗这次来是怀着破釜沉舟的想法的,所以他脑子里容不得那么多顾虑。他直接经过食堂,来到了他熟悉的屋子门前。让他失望的是远远地他就看到屋子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很显然她和孩子都睡了。

米耀宗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于是他没有立即离开,他一屁股坐在了食堂的台阶上,掏出了一根香烟,点上。安静下来,他才发现的确不早了,周围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又让他想起东山凹的那个下雪的黄昏,他把儿子放到了靠小河的圩梗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种寂静从此以后成了米耀宗受不了的噪音,所以他在嘈杂的火车站睡得很香,但可能在安静的旅馆就不能熟睡。就像现在,似乎他手中半明半灭的香烟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他听到了一种类似于那天儿子呼救的微弱声音,刺破他耳膜一样响亮。这次是真的,真的有声音。他灭了手中的香烟,终于听出了声音来自女人熄了灯的窗户。他犹豫着慢慢地靠近小屋,是真的,是一个男人急促喘息的声音。

米耀宗是过来人,都快五十岁了,现在他当然也知道屋子里在干什么。一瞬间他恢复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和理智。他不但没有离开,还把耳朵贴近了窗户,他想,应该还有女人的声音。他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有些气愤,原来早就勾搭上了,早说啊,还浪费了我买冰棍和玩具的钱。我倒要看看她勾搭上了哪个小白脸。一直到男人的喘息安静下来,他也没听到女人的声音,就在他有些迷惑的时候。灯亮了。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终于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还差十块钱,说好了六十的。就在他惊讶无比的时候,屋子里的男人说,不错了,你跟死人一样又不配合我,像你这样的,以前对面公园里二十块钱就能搞定,现在涨价了,三四十也能搞到。你也就年轻点,我才肯多花十块钱。你知道的,十块钱够吃一顿两荤的盒饭了。女人坚持说,我们说好六十的,他们来都是六十,五十不行。男人大概没办法,又掏出十元,说,下次你配合点,弄出点声音来,我给钱也要给得高兴。又过了几分钟,屋子里的男人出来了,出来了以后四周看了看,他没看到墙角后的米耀宗,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米耀宗也没看出来那人是谁。

接下来的几天,米耀宗发现每个晚上九点钟以后,女人屋子里总有男人,有时候一晚上前后来两个人。他们可能是早就跟女人约好了时间的,来了敲一下门,女人什么也不说就开门了。结束了,女人拿到钱会主动让他们离开,说怕孩子醒来。所以,倒也没有撞车的时候。

米耀宗想,这个女人原来做这种事情。她倒也真会找,这里的男人都是离家很久的人。难怪她不肯迁就米耀宗。米耀宗算了下,平均下来这个女人每天接客一次半,九十元钱,那么三十天至少2500块钱。比她烧饭一个月一千要多很多。这样加起来,每个月,这个女人一共能挣3500元。真不少了!比他起早摸黑一个月的血汗钱要多不少。看起来这个工地的男人似乎都知道到这里来买她,为什么就他米耀宗不知道呢?现在他知道了,他当然也可以去买。他决定,花一笔冤枉钱,看看这个女人还怎么跟他装。

那天晚上,米耀宗在第二个人走了以后,敲响了女人的门。女人可能没想到还有人来敲门,也可能是累了,所以开始不做声。米耀宗坚持不懈地敲,女人终于开口问:“谁?”米耀宗不做声,他怕女人听出他的声音来反而不开门。过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来开门了。门刚开了一道缝,米耀宗就挤进来了。女人看到是他,吓了一大跳。endprint

这么晚你来干什么?女人问他。

米耀宗大模大样地坐到了床沿上,他说,别人能来我就不能来?不就六十一次吗?

女人愣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她说,大哥,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欺侮我的。女人说着,眼泪下来了。

这倒是米耀宗完全没有想到的,他原先真的计划花掉六十块钱,不是为了快活,而是羞辱一下这个在他面前装可怜的女人。

米耀宗说,你,你不是每天都做这个吗?

女人抽泣着说,大哥,有办法谁会去做这个?

米耀宗问:这个工地的男人都知道你做这个?

女人摇摇头说,就五六个人,都是畜生。有天他们来我这里,我以为是来坐坐说话的,谁知道他们趁我不注意给我水杯里下了药,我和我儿子都喝了水。后来,他们五个人把我轮流就……可怜我脑子里知道他们在作践我,就是没力气反抗。他们说如果我说了,在这里就呆不下去了,而且他们不承认就没人相信我。倒不如听他们的话,以后为他们服务,每次六十块钱。大哥,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要说他们给我钱,就是不给我钱,我也不敢怎么着。这里好歹有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啊!再说了,要是我一个人还好,好歹一条命,可我还有个儿子。我要是不好了,我儿子怎么办?现在,我也习惯了,每次最多也不过半小时,有时候几分钟就完了,六十块钱不就到手了,我觉得挺好。

米耀宗说,大妹子,你可以去告他们。轮奸这可是要坐牢的。

女人说,我没钱,怎么去告?现在做什么不要花钱?万一没有证据我输了,你说我怎么办?我反正也就这样了,做一次也是做,做一百次也是做。他们也从来不少我的钱,算了。

米耀宗想想,是啊,诉讼费律师费都是钱,要说证据也没证据,输了钱还丢人。

米耀宗说,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女人说,那有什么办法?过一天是一天,等我儿子慢慢长大了,我不就也有指望了。

米耀宗看着面前的女人,再看看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他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好像下定决心的样子,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年纪太大,你就跟着我吧。我家里条件还不错,要不是为了找儿子,根本也不用出来,现在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有座两层楼的房子,就我一个人住,你要是同意,我明天就带你回家。你儿子以后就是我儿子,我肯定会好好对他。

女人没有感到惊讶,她擦擦眼泪,说,我就怕连累了大哥。

米耀宗说,谈不上谈不上。你要不是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还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年纪太大了。

女人说,大哥,你先回。让我再想想。

那天晚上,米耀宗就回来了,他兜里六十元钱没花掉。但他心里很开心,他不怎么在乎女人接客什么的,接客的时候又不是他老婆。他是个很实在的人,这个面子就不要讲了。再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自从他结扎以后,就没那么大的兴趣了。他要这个女人,可能也不是为了男女之事。那么为什么呢?难道真的是为了人家的儿子?不管是不是吧,他还得跟女人说好了,儿子要跟他姓米。要不是女人被他发现了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大勇气开口。但现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第二天,女人没有接客。米耀宗心中暗喜。

第三天,又有人敲女人的房门,像从前一样,只轻轻地响了一声,女人便开门了。不一会儿,灯便熄灭了。

米耀宗搞不懂了,难道女人不同意?他想冲进去,但是他又不敢。好歹等到屋子里的人出来了,米耀宗后脚就进去了。

女人看到他,不惊讶。

你怎么还……米耀宗问她。

女人说,大哥,我想过了,我们,不行!

为什么?你还是嫌我老?

不是,大哥。你不老,还不到五十呢,不老。

那为什么?

大哥,我一个人跟着你也罢了,带着个孩子,现在你不说,以后你还是会嫌弃我们娘俩的。再说了,万一我再给你生个儿子,那你就更嫌弃我儿子了。我看我们还是算了。

米耀宗开不了口说自己不可能生孩子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你,我以后不要你再生孩子。你的儿子我当是我自己的儿子,只要他姓米。他姓米了就是我米耀宗的后代!

女人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说真的?以后不生了?

不生!米耀宗斩钉截铁。

大哥,我们明天就走。这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呆了。

那天晚上,米耀宗没走,他留在了女人的屋子里。女人在他的怀里,他摸着女人的身子,真的很滑很饱满,但他只是一个劲地摸来摸去,女人说,大哥,你嫌我脏?米耀宗说,不是,我怕你太累。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前一个男人身上留下来的劣质香烟的味道和浓烈的汗味还在女人的体内挥发。味道影响了米耀宗,他甚至在想,自己的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这可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大哥,你真是个好人。此刻女人的确也不想米耀宗再来骚扰她,她非常感激米耀宗的体贴和关心。

第二天,女人要米耀宗去找工头结算工钱。米耀宗其实有点后悔了,一晚上,他身边的女人都散发出其他男人的味道,让他感到不爽。但回头再想想,这个女人又年轻又能干,还有个可以跟自己姓的儿子。以后,如果实在不行,再说吧。米耀宗掂量了半天,还是去找工头了。工头说太仓促了,得等两天,他们会尽快找到烧饭的人,然后再让女人跟米耀宗回家。再说,会计给他们结算钱也要通过承包经理,总要花点时间。

这正合米耀宗的意,他想,也许是自己过于冲动了,这两天,再想想,如果后悔了,还来得及。

整个工地的人都知道女人要跟米耀宗回去了,虽然有些异样的眼光会看着米耀宗,但没有人再来找女人了。

黄昏的时候,一切都忙妥当了,米耀宗对女人说,你累了一天,出了不少汗,先洗个澡吧。我带儿子出去转转。

米耀宗回来的时候,女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洗衣服。米耀宗凑上前去,使劲地吸了吸鼻子。endprint

女人说,你干吗?

米耀宗鬼鬼祟祟地笑了,他捏了一把女人的屁股,说,你真香!

女人心领神会地对米耀宗看了看。晚上,当米耀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骄傲,显然,是他占了便宜。这个女人真年轻,真好!他恨死了村长,要那时候,不逼他结扎,肯定比现在还要好。

6

就这样,米耀宗带着女人回来了,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一路上,米耀宗都在给女人讲自己的二层小楼房,前面有个比房子面积还大的院子。以后,你和咱儿子就在院子里晒太阳,晒衣服,那阳光可好着呢,哪像我们在工地住的狗窝。女人听得很认真,孩子更认真,不时地提出诸如自己跟妈妈住还是一个人住的问题。列车带着这几年来米耀宗的收获,奔驰在回乡的路上。

米耀宗回来了,带着个女人,还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全村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他们不但看热闹,还做出了各种猜测:孩子是米耀宗的?他不是结扎了吗?大家都听见他自己说的嘛。女人可真年轻,看起来比他大闺女也大不了多少。没想到,这个米耀宗还很有艳福啊!

他们早就忘了米耀宗的房子没了。

米耀宗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那个本来应该是他家房子的土地上耸立起了一座崭新的厂房。他向四周看看,四周都是工厂绿色的草坪,然后又是厂房。不对,完全不对。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认识。但是,应该是这里啊!

幸好,这时候,米耀宗看到了那一群来看热闹的人。他们住在最东边,还没被拆迁。

于是,米耀宗的疑惑不到三分钟就解决了,这儿的确是他本来的家!房子被拆了,家具被村长老婆拖到她家里去了。村里人还告诉他,乡长让他去乡里拿拆迁费。

米耀宗说,我要屁的拆迁费,我要我的房子。

米耀宗不去乡里,他要去找村长。女人紧紧地拉着男孩的手跟着米耀宗,他走到哪里她们跟到哪里。

村长去乡里了,院子里,曾经是他米耀宗的老婆在晒雪里蕻。

她其实也听说他回来了,她没去看热闹,她知道他会来找她的。

她看到米耀宗后面的女人和男孩,突然间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直起身子,对院门外的米耀宗说,你找到咱儿子了?

米耀宗说,找你妈的头。你个恶婆娘,鼓动那个乌龟王八蛋把老子的房子拆了。老子是回来找你们算账的。

女人叹了口气,说,米耀宗,你有点脑子也不会到今天。我本来好好的家,不是你瞎折腾也不会说没就没了。现在我不是你老婆了,你不要在我家人五人六的。你后面这个妹子,看起来还不错,我劝你啊,去乡里把拆迁费拿了,再弄个房子,和这个妹子好好过日子。

你个恶婆娘,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没把你家拆了?肯定是你们捣的鬼。还有,我的家具和电器到哪儿去了?你这个趁火打劫的恶婆娘,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不跟米耀宗说话了,她对米耀宗后面的女人说,妹子,家具和电器都搁我这儿在呢,你找到房子,就来拿。

有人出来为村长老婆说话了,说米耀宗,你这个就不对了,要不是她,你什么都没有了,早被推土机推掉了。

走吧,我们去找乡长!米耀宗带回的女人终于说话了,她还对村长老婆说了句谢谢!

米耀宗虽然在村长家对着从前的老婆叫嚣得很厉害,但到了乡里,他立刻就变了,变得跟小猫一样乖。他在乡镇府的门口对着门卫就点头哈腰了。

他说,对不起啊,我找,找乡长!

门卫问他,你什么人?找乡长干吗?

米耀宗说,我是米耀宗,他们叫我来找乡长。

门卫说,谁?谁让你来的?

米耀宗说,我们村的人让我来的。

门卫说,你们村里人说要找乡长你就来找乡长了?乡长随便谁想找就来找?

米耀宗有点着急了,那里面可是有他一幢小楼的钱呢。女人在后面说话了,她说,是乡长让我们来拿拆迁费的。她说话是外地口音,门卫不大相信地看了看她。

米耀宗连忙说,对对对,我家房子被拆了,我不在家,乡长让我回来就拿拆迁费。

门卫又问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打了个电话,立即就很客气地放他进去,热情地告诉他怎么走,乡长办公室在几楼。

乡长站在门口等米耀宗。虽然这事儿过去两年多了,但毕竟当时人家不在家,他就下令拆人家房子,万一要是主人真的较真起来,乡长也不会那么舒坦的,上面又三番五次地下文不能强拆。两年来,这个事一直让他有些挂心,所以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米耀宗,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是米耀宗同志吧?我终于等到你了,来来来,快快快,进来。

米耀宗怎么也没想到乡长这么热情,他受宠若惊地弓着腰进了办公室。

乡长的担心显然多余,米耀宗似乎完全理解乡里这样的做法,没有提出任何的赔偿要求,没有责问乡里这样做的不合法,乡长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乡长又是这样的客气、热情,米耀宗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坚持不肯坐下来。乡长很快看出来麻烦不大,把心里想好了要解释的话省掉了一半,只说就等他来拿钱签字了。另外,还感谢他对乡里经济发展的支持。米耀宗一直站着,点头哈腰。乡长把会计叫来,很快办理好了手续。米耀宗在该签名的地方签名,该盖章的地方摁了手印,补好了拆迁应有的一切手续,纸上的时间赫然写着两年前的日期,米耀宗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拿到自己的拆迁费,,米耀宗千恩万谢地告辞。乡长夸奖他通情达理,是个值得大家学习的好乡民,并坚持把他送到乡镇府门口。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乡长总觉得这件事解决得太容易了,说了句客气话,米耀宗同志,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米耀宗口中一连串的没没没。倒是后面的女人开口了,她说,我们住哪里?

就这样,米耀宗在乡长的安排下,带着女人和孩子暂时住进了乡招待所。乡长说,可以免费住一个月,等他们找到房子。

第二天,米耀宗一个人悄悄地去了银行,把支票兑换成了现金,新开了个户,全存起来了。他这个钱,是为儿子准备的。他儿子既然没死,总有一天会出现。endprint

7

米耀宗和女人孩子一起在乡招待所住了就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想了很多:他现在虽然没有房子,但是有钱了。这钱当然是他的房子换来的,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的确钱更重要。女人每天催促他找房子,儿子怎么说也不是自己的,他暗地里问过自己很多次: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个女人和假儿子?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糊涂了,居然自找了两个负担。他可以不要老婆的,没有儿子要老婆干吗?自己的老婆那么老了都会跟村长勾搭,这个年轻的半路夫妻,他想,可能是自己当时一个人在外,想找个人说话才会犯这个错误。现在回来了,回到了家乡,他似乎立即又有了元气,他发现自己完全是自找麻烦。要是没有老婆,现在就没人会催他找房子。他干吗要找房子?在找到儿子之前,房子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呢?

但他总不能跟女人说不要她了。在这一个月里,米耀宗想了很多可能会让女人主动离开的方法。他对女人的态度明显地冷淡起来,对孩子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慈祥了。女人希望米耀宗能让儿子上他们乡的幼儿园,米耀宗说,你的儿子你不带谁带?还没安顿下来,上什么幼儿园?女人说,那赶紧找房子啊,我去镇上打听过了,现在乡下人都到城里买房,不少人价格很便宜就出手了。米耀宗说,你才来几天,打听得倒很清楚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就这么几个钱,后面日子还长着呢。女人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只要到时候不露宿街头就行了。那我们买个小点的,只要够住就可以了。

米耀宗被提醒了,他想,对,买个人家三文不值二文的厢房。他找了很久,都不大满意,对他来说,太贵。

就在这时,东山凹边上会扎纸房子卖纸钱的阿贵死了。阿贵没有家人,以此为生。人们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干这个行当的,但因为有了阿贵,来上坟的人都比较方便了,忘记带的,临时想起来要买的,阿贵这里都有。阿贵是被来上坟的人发现死了的,死于脑溢血。阿贵喝酒抽烟还喜欢吃猪头肉,所以死于脑溢血。村里清理阿贵的房子的时候,发现阿贵的床底下有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小鞋子,好事者洗洗,是只鲜艳的老虎头小鞋子。这种东西出现在阿贵这里也不算奇怪,但是,当时米耀宗正好在场,他是闻讯赶来看阿贵的房子的,他觉得这个房子还不错,这种地方远离人群,不要钱也不会有人来住的,那么,他可以来住。他甚至想,要是住在这个地方,那么,不用赶走女人也没关系,女人可以像阿贵一样卖一些死人用的东西,这样,也不用花他的钱。

正在他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他看到了好事者手里的老虎头鞋子。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当年他儿子脚上的那只鞋子,他夺过鞋子,不顾一切地钻进了那张破竹床的下面。果然,他又找到了一只。

阿贵,是阿贵抱走了他的孩子!可是,现在阿贵呢?他要问阿贵,把他的儿子抱哪儿去了?阿贵呢?阿贵、阿贵——

女人坚决不同意住在阿贵的房子里,女人说我跟你两人也罢了,还有个孩子。住在这里,孩子以后上学怎么办?

但米耀宗不管,米耀宗说,也不是很远,走快点一小时不就到镇上了?再说,我儿子的鞋子在这里,可能就是提醒我要住在这里,还会提醒我怎么去找他。这些年来,我都瞎找了。

女人说,那就更不能住了,太怪异了,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米耀宗说,哪儿也不去,就住这儿。

女人说,你就不能为我们娘俩想想?

米耀宗说,这么多年来,谁为我想过?

女人说,你要是坚持住这里,我,我只有走!

米耀宗说,天要下雨娘要嫁,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走,你在这里还可以做点生意。你反正没事,折折纸钱什么的总会吧,总比你卖×干净。

女人再也忍不住了,指着米耀宗破口大骂:米耀宗,你个绝子绝孙的老东西,我卖给全天下男人都不卖给你 ,你就死在这里吧!

女人跟着米耀宗,带着过好日子的梦想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梦想就破灭了。

而米耀宗如愿所偿地住到了不要钱的房子里。

米耀宗把儿子的虎头鞋放在窗台上,他不再出去乱找了,他想清楚了,瞎找是找不到的。他估计他离找到儿子的日子不远了,要不,这双鞋子不会自己跑出来。

米耀宗在阿贵的房子里干起了阿贵从前的事业,他卖纸钱,卖一些塑料花,折一些元宝,生意还不错,尤其是清明节或者七月半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前妻也来,在米耀宗一直说是空坟的土堆前面祭奠十几年前死去的儿子。

说起来也快,就这么一转眼,十四五年过去了,米耀宗的前妻每次祭奠的时候都说,孩子,你要是活着,今年已经多少多少岁了。米耀宗则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想,嗯,我儿子今年该多少岁了,我肯定不认识他了,不知道哪天能见面呢。

那是座空坟!每次清明节前妻来祭奠的时候,米耀宗都想这么跟她说。但她从来不在米耀宗的门口停留,每次,她都将该带的带来,从不会因为忘记而在米耀宗这里买。她经过米耀宗门前的时候,目不斜视,视米耀宗为虚空。

米耀宗心想,哼,神气什么?等我找到儿子,你还是我米耀宗的。

8

米耀宗朝思暮想的一天终于来到,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天,风和日丽,一个少年来到米耀宗的门口,他要买打火机。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带了纸钱和纸元宝,放到了母亲的坟上,发现没有带火。于是,他只有朝这个地方唯一的屋子走来。他付了一元钱买了个打火机。后来,他祭奠完了回头的时候,居然又回到了米耀宗的小屋,他显然对窗台上那双老虎头鞋很有兴趣。

他问米耀宗:大叔,那鞋也卖?

米耀宗说,不卖。那是我儿子的。

少年说,哦,您儿子才这么点大?

米耀宗说,是他小时候的,他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少年说,是吗?那和我同年。这鞋子我小时候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

米耀宗说,你记性倒好。

少年说,不是我记性好,是我妈特别喜欢老虎头的鞋子。我妈说她小时候把我抱回去的时候,也穿着一双小虎头鞋子,非常威武。可那双鞋子人家不肯给她,后来我妈叫人给我做了好几双,我一个男孩,小时候穿这种鞋子穿到四五岁。我妈一直说还是原来的那双针脚好。我看都差不多。endprint

米耀宗的心跳加速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胡小虎。我妈喜欢虎。

你,你们现在住在哪里?他分明感到自己多年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但是,他强压住激动。

我妈前年得肺癌死了,我一个人住在东城镇,离这儿有点路呢。我看到这鞋子,就想起小时候我妈的样子。

你刚才说,你妈抱你回去?米耀宗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不是我妈亲生的,但我妈对我比亲生的还好。少年眼睛有点红了。

你几岁的时候被你妈抱回去的?米耀宗问。

少年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我记得我妈说好像两岁左右。那时候我还发着高烧,那家人以为我没用了,就把我扔掉了。后来被人捡到,就卖给我妈了。

你是我儿子!米耀宗再也忍不住了,他激动地拉着少年的手,脱口而出。

少年蒙了,他愣了半天,才把胳膊从米耀宗的手里挣脱出来,大叔,您,您怎么啦?

米耀宗又一次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你听我说,我是你爹,我是你爹。我叫米耀宗,十八年前你发烧,医生说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就我知道你还没死。儿子,我一直在找你啊,找了你十八年了。

少年被激动的米耀宗吓住了,他连忙说,大叔,我刚才编了个故事,我是我妈亲生的,我爹还在家等我回去呢。他使劲地挣脱米耀宗,飞奔而去。他一边跑一边想,这老头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没人跟他说话,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

小虎,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米耀宗看着飞奔的少年,两手窝在嘴边大叫。

但是,很快,一切都随着少年的消失而消失了。刚才的情景好像米耀宗多次做过的梦中的一个。

米耀宗决定到东城走一趟。立即收摊!

少年在东城镇的路边经营着一家小店,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出去打工,他母亲那年就得病了,但她坚持用看病的钱为少年开了这个店,说这样她下去了才放心。这个叫小虎的少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想起母亲从前的音容笑貌。刚才,在米耀宗的门口,就是因为那双鞋子又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母亲。他也就是想跟人唠唠自己的妈妈,没想到,此后再也不得安宁。

米耀宗很快就找到了胡小虎。

米耀宗找到胡小虎的店里,说要见他爹。店里正好有熟人在买东西,那个人很奇怪地看着米耀宗,说,小胡爹早不在了,你谁啊?

米耀宗说,我?我就是他爹!他是我十八年前丢失的儿子。他不姓胡,他姓米。他是我儿子!

胡小虎显然没想到这个老头在他回来半小时后就追过来了,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这件事情的确有点巧合,他儿子恰好也是两岁那年因为生病被丢掉的,而他据他母亲说,他也是因为生病被丢掉,又被捡到卖给他母亲的。

胡小虎从柜台里搬了张凳子让米耀宗坐下来,然后他说,大叔,这事儿也不是小事,咱不能凭这个就说是父子。您跟我说说,您儿子是丢在哪里的?

米耀宗说,东山凹,就是你刚才去的那地儿。

胡小虎说,那就不对了。我妈说我是被外地人丢掉的,因为是外地人,别说没钱给孩子看病,就是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我妈买了我,也就因为是外地人丢的,这样我才能只跟她亲。

米耀宗说,你妈明显胡说。外地人怎么正好认识你妈?

胡小虎想了想,说,好像我妈说我是一个叫阿贵的人抱给她的。阿贵还跟我妈要了一笔钱,说要给那个外地人做路费。

米耀宗觉得越说越对,眼泪都下来了,他说,孩子啊,这就更对了,你刚才看到的那虎头鞋就是阿贵家里的。

胡小虎说,可怎么在你这儿?是他给你的?说是您儿子的鞋?要真是这样,说不定您还真是我爹了。

米耀宗说,孩子啊,我就是你爹。阿贵刚死没半年,我住的那房子就是他的,那鞋子我从他床底下翻出来的,那就是我儿子的鞋子。他们都说我儿子死了,我就把我儿子送去天曝,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儿子动了一下。他没死啊。我呢,我一定被他们说得没脑子了,真以为是我的幻觉,就没敢回头。我回家后,还是觉得不对劲,就又去了东山凹,可我儿子已经不见了。你说,是不是被阿贵抱走了,然后卖给你妈了?还说是外地人的。孩子啊,我就知道你没死,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找你,终于,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孩子,我真是你爹!

胡小虎有点相信了,他说,你,真是我爹?要是阿贵还在就好了,可以问问。现在,万一是巧合呢?

米耀宗说,我真是你爹。你等等啊,我去找你娘来,你等等。你跟你娘很像的。

米耀宗真的去了村长家,他在路上就想好了,他娘这回应该相信他了。这孩子的身世,跟他儿子简直一模一样,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他觉得,这孩子跟他娘长得是有点像,尤其是鼻子下面。

他在院子外面叫他前妻的小名,村长出来了,村长说,米耀宗,你叫谁啊?

米耀宗说,我叫我老婆,你把她叫出来,我找到儿子了。

村长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就折腾不够呢?村长回头把老婆叫出来,指着米耀宗说,他说他找到小宝了,还要你跟去看看。

村长老婆说,要去他自己去,我才没空跟这个神经病瞎折腾。

米耀宗高声说,你跟我去看一看,他就是那天在东山凹被人抱走的,现在二十岁了。你去看一看,如果不是,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村长对老婆点点头,说,那你就去一趟吧!这次他总该死心了。

村长大概是因为女人的原因,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米耀宗,凡事让一步。

村长老婆跟着米耀宗来到东城镇,看到了胡小虎。在路上,她就听完了米耀宗颠三倒四的有关胡小虎的故事,后来她看到胡小虎,眼睛有点湿润了,她说,我儿子如果活着,也这么大了,你要真是我儿子多好。可我儿子死了,我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儿子都硬了。你不是我儿子,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我儿子死了。

胡小虎说,我就说不是,可大叔一直说是。您这样一说,就更不是了。你们的儿子死了,我没死过,我听我妈说就是发烧很严重,我亲生父母是外地人,没钱看病,根本就没去过医院,直接就把孩子给人了。我听我妈说,她把我接过来的时候,浑身烫得跟什么似的。endprint

米耀宗恨死了这个女人,她一定是不想回家才这么说的,这个狠心的婆娘,为了自己连儿子都不要了。这可是他找了十八年才找到的儿子。

米耀宗强忍怒火对女人说,他娘,你得凭良心说话,你说实话,你说是,我也不要你从村长家回来了。你看看咱儿子,说实话。

女人说,你折腾得还不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儿子早死了,你也不是没看到,你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身子就硬了,你不记得了?人都死了怎么还能活过来呢?

米耀宗抬起手来,不假思索地就给了女人一记耳光,你才死硬了呢,你个臭婆娘。

女人大叫一声,扑过去要和他厮打,胡小虎连忙把他们分开了。没多久,村长跟过来接走了女人。

这件事情之后,米耀宗如果再去胡小虎的店里,胡小虎态度就没那么好了。米耀宗老是喋喋不休地说,胡小虎不让他进店了。

胡小虎不让他进店,他并不生气。他想,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儿子,我不能这么心急,更不能放弃。总有一天,这孩子会理解我的用心。

于是,米耀宗一天两次,从东山凹到东城镇,上午一大早就出发,他到的时候胡小虎的店门还没开,他就在对面的大树下等着,等到胡小虎的店门开了,等到他估计上坟的人也该来了,就赶回去做生意;下午,大概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米耀宗又会赶到东城镇,站在胡小虎小店对面的大树下面。他也不进去,就那么站着,站到胡小虎关店门,他就往回走。

胡小虎开始还可以装作不在意,只要这老头不进店里来啰嗦,无视他就可以了。但是,米耀宗每天风雨无阻地站在对面看着他,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胡小虎越来越心烦,他又没什么办法让老头离开。只好打电话给110,他说一个老头天天纠缠他,希望110能够赶走他。

110还真的来了。看到穿警服的,米耀宗有点惊慌,米耀宗一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公家的人。110的人觉得他很可疑,莫非这老头在伺机作案?直接把他带回派出所了。

米耀宗说自己是在看儿子,儿子就在对面的店里面。110的人说,哦,那是你儿子报警让我们赶走你的,是你儿子不孝顺?米耀宗说,不不,我儿子很孝顺,但他不承认是我儿子。110的人说,那就是特别不孝顺的那种,老爹都不认。米耀宗说,不是,他被人蒙骗了,说来话长。米耀宗从头到尾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让听的人感觉的确是他儿子。110的人就给他出主意:要不,你们可以去做个亲子鉴定。米耀宗弄清楚了亲子鉴定的意思后,却不大相信,要是他们弄错了我这钱不是白花了?110的人说,一般不会弄错,不过钱是挺多的。要不,先做个血型分析,如果你们的确是一样的血型,那么再做亲子鉴定,如果连血型都不同,你就不要去纠缠人家了。米耀宗问,血型不会错?110的人说,怎么可能?做手术的时候如果血型错了不是要出人命?

米耀宗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他就去找胡小虎了。胡小虎想,算了,为了彻底摆脱他,做就做吧。他警告米耀宗,如果血型不同,再来骚扰他,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米耀宗说,如果不对,我肯定不来,你不是我儿子,我来干吗?

但是,结果却是他们都是O型血。

胡小虎蒙了,他又有点相信米耀宗了,难道他真是我父亲?不过那女人说她儿子都死硬了,想到这一点,胡小虎又把自己的怀疑否定了。

他对米耀宗说,全世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是同样的血型,血型不能代表什么。我还是不能相信,除非亲子鉴定说我们是父子。

米耀宗说,血型最准确,亲子鉴定会弄错的,万一弄错了呢?

胡小虎说,你从哪儿听说会弄错?你是怕花钱吧?你要想做,我配合你,但钱要你出。又不是我找老爸。

米耀宗回去想了两天,决定冒险做这个亲子鉴定,他也知道,这么贵的鉴定一般情况下不会弄错,只要不出意外,那么胡小虎就是他儿子,他为找儿子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罪?难道还在乎这三四千块钱?那笔买房的钱还没动呢。结果出来,那老娘们也不能不承认吧?

为了不出现差错,米耀宗带着胡小虎去了省城的鉴定中心。出结果的那天,米耀宗本来想让村长老婆一起过来,但那个女人骂他神经病,她没空陪一个疯子玩。米耀宗气得要命,在路上对胡小虎说,真是天下最毒女人心,她为了自己连儿子都不要了。等我把结果拿给她看,我看她怎么说。她要是来认你,你也别理她。我告诉你儿子,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胡小虎实在不想跟他多说话,就敷衍地说,等拿到结果再说吧。

结果是他俩一起看到的:显示无血缘关系!

米耀宗当场就要找领导,明明是父子,怎么没有血缘关系?胡小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叔,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你看到了,我真不是你儿子。我都快被你折腾疯了,你再来我就不客气了。胡小虎说完,走了。留下米耀宗一人在大厅大呼小叫,不久保安就把他赶出去了。

米耀宗回到东山凹。为什么胡小虎不是我儿子?明明就是啊!他怎么想怎么都是鉴定错了。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然后,来到他儿子的坟前。他摇摇头,这坟里面明明是空的,为什么鉴定结果胡小虎不是他儿子?

米耀宗决定,再去一趟东城镇,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胡小虎相信那女人说的儿子死了。如果可能,他会把坟挖了给胡小虎看。这是个有力的证据,米耀宗觉得,这比亲子鉴定有力多了。他要让胡小虎相信那个女人的话是假的,那么,他的话自然就是真的了。

米耀宗真的又去了东城镇,他没有站在对面的树下,他直接去了胡小虎的店里,正好胡小虎店里没人。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胡小虎的面前,胡小虎本来要发作了,他跪下了,胡小虎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他起来。

米耀宗说,孩子,就算你不是我儿子,但是你不能不相信我说的。

胡小虎说,可我真不是你儿子!亲子鉴定都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有什么关系?

米耀宗说,不!关系大着了。你要是相信我,你就不会不认我这个爹。你说,自己的儿子我还能认错?你要是相信我,你就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哪里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endprint

胡小虎彻底地没办法了,他说,大叔,你倒是说说看,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不是你儿子?

米耀宗说,你被那个女人骗了,你怎么都是我儿子。那个女人说谎,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胡小虎说,看什么?

米耀宗说,你跟我去看看那个女人说的,我儿子的那座坟,那是座空坟。里面就一个包裹,包孩子的包裹,什么都没有。你跟我去看下,你就知道那女人说的都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儿子真的没死,那个晚上,他被人抱走了。就是你!

胡小虎说,我不去,跟我没关系!

米耀宗说,你不去,我还是要天天来的。你不去,就是不相信我。我要你去看看,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胡小虎说,好好好,你是真的你是真的。我相信你是真的,但我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可能被人家抱走了。

米耀宗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相信我。你跟我去看下,只要你去看下,你要是还不承认是我儿子,我就再不来麻烦你了。不过我敢肯定,你看过以后一定不是现在的想法。

胡小虎想了想,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跟你去看下,看过了你就不能再来我这儿了。这可是你说的,你写个字条给我。

米耀宗写了张字条,胡小虎装在口袋里,胡小虎答应他,今天早点关门,然后去找他。

米耀宗没等到胡小虎去找他,他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又来到了胡小虎的小店。在此之前,他拿着一把锹,来到儿子的坟上。等一会儿,他要用这把锹把儿子的坟墓挖开给胡小虎看看。

胡小虎跟着米耀宗来到东山凹,天已经有点黑了。他只是来让米耀宗彻底死心的,也就是做个样子。米耀宗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完全表现出相信他的样子。

米耀宗指着儿子的坟,对胡小虎说,孩子,你娘说这就是你的坟,这么多年来,她每年都来祭奠你。可她怎么就不知道,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你要是在这里面,我还满世界的找什么找?

胡小虎说,我相信这里面是空的。

米耀宗说,我这么大年纪了,我看不出来你敷衍我?你相信那个女人相信什么鉴定,你就是不相信我。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只有我天天在找你。

胡小虎说,我真的相信你,你天天在找你儿子。

米耀宗说,我要让你眼见为实。米耀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放在坟墓后面的铁锹,开始挖坟。

胡小虎吓坏了,他想要拦住米耀宗。

可是米耀宗像着了魔一样,力气大得出奇,胡小虎拖不住他。那座早已长满了野草的小坟正在渐渐地越来越平坦。

一种不祥的预兆突然之间就让胡小虎不安起来,他想走。米耀宗丢下铁锹,摁住他的肩膀说,你别走,我就是挖了给你看的,你看到了我就再不去找你了,我只要你看一眼。

胡小虎眼见着也拦不住他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挖坟。他想,反正也不是我挖的,为了彻底摆脱这个老疯子,看就看一眼吧。反正是座空坟,不就跟挖了个地一样,也没啥,看完了就走。

坟墓终于被全部挖开,里面有只木盒子,米耀宗跳进坟墓里去,踢了一脚木盒子,木盒子立即四分五裂了,那个红底绿花的包裹还没有完全烂掉,依稀看得出是个包裹的样子。米耀宗想拿起包裹,但包裹一碰就散了。

你看,除了这个空包裹,什么都没有。我儿子被人家抱走了,为了制造假象,把包裹扔进了河里,他们还相信了。

胡小虎分明看到了一根白色的火柴棒一样的东西,他盯着这个东西,想要确认到底是不是孩子的小骨头。

你下来,下来看看。这是座空坟,空坟,我跟他们说了多少遍,就没人相信。这下你相信了吧?你下来看看,下来。米耀宗一边说一边踢着坟墓里的东西。胡小虎没留神,一把被他拉了下来。

这是你的坟,十八年来你娘每年都来祭奠你,你看看,仔细看看。

胡小虎在坟坑里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想往上爬,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座坟真的成了他的。

米耀宗从坟墓里拾起刚才挖坟的铁锹,对着正在拼命往上爬的胡小虎的后脑勺就是一下,这一下几乎用尽了米耀宗所有的力气。胡小虎立即昏死了过去,扑通一声仰倒在坟墓里。

米耀宗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看着眼前坟墓里的胡小虎,说,你真的是我儿子,要不,你怎么会在这座空坟里?这坟就是你的,是我儿子的,没错,是你的。我是你爹,小宝,我是你爹!爹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找到家了。我是你爹,我就是你爹!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以后每天都来看你,每天都来。你往那边看,爹就在那边,不远。

米耀宗带着满足的神情,站起来,开始往坟墓里填第一锹土。他的每一锹土都填得很艰难,土落在胡小虎的脸上、身上,渐渐地,仰卧在空坟里的胡小虎看不见了。

第二天,东山凹竖起了一座新坟,可这分明是十八年前米耀宗死去的儿子的坟墓。太阳出来的时候,靠在坟上睡着的米耀宗醒了,站起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迎着阳光边走边说,儿子啊,你终于回来了,我是你爹,我真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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