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号候诊室

2014-08-06 14:06王大智
长江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庙里美兰渔港

王大智

1

今天,是带母亲去医院的日子。心情,普普通通。吃完午饭,子辅冲了个澡,把精神提起来。穿好外出衣服,面对着化妆镜,子辅看见一个有年纪的女人。她歪了歪头;头发虽然灰白,下巴的轮廓线还清楚。那道线最重要了,基本上,一个人老了没有,就看那条线。那条线不清楚,就有双下巴,脸孔就走形。子辅头发剪得短,烫了几个大波浪。她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是很像男生,从小就有人说她像男生。打开化妆镜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些保养品,和一支眉笔。子辅不搽粉,不搽口红。丽质天生?有那么一点。子辅独立而干练。很多年来,她出门只画眉毛。眉眼眉眼么,眉毛画了,眼睛就有精神,人就有精神。子辅化妆,也就图个有精神。吸引人?她这一辈子没想过那些事。

子辅走进母亲卧室,看女佣收东西,把一些卡片、证件放进皮包里。其实,也就是身份证、健保卡、残障手册这些。子辅看到残障手册,有点感触。前几年母亲摔倒,腿摔坏了,报了残障。政府年节给一点小礼金。家里不缺钱,但是大家都这样,该有的,还是要争取,否则不公平。公平问题?子辅深深吸了口气。公平可是有两种:社会上的公平,老天爷的公平。社会上的可以争取,老天爷的么,就不能争取什么了。子辅把那口气吐出来。九十多岁了,谈什么公平?

母亲长得好看,就是有个性。有个性,是因为那群马的原因?记得母亲说过,曾经家里有好多马。四五岁时候,让一群马撞倒,头给马踩了。结果呢,好了;不但好了,还出落得特别好看。就是,有那么点……个性。或者,不是因为马踩了?是因为姥爷宠的?姥爷是炮兵学校中将校长。家里的管教严格,女孩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也是母亲说的。所以,应该也不是姥爷宠的?对了,姥爷也是有个性的人嘛。年轻时候念军校,念着念着,军校竟然以没有经费为由,要关门。姥爷当时正要毕业,眼看前途没了,干脆身上挂个大牌子,去北京拉黄包车。牌子上写着:军校生要失业喽,国家没有前途喽。只拉一天,就让记者围着采访。最后,政府拨下经费,让军校生复学。那个时代,好笑好气的事多。不过,即便在北洋时代,敢挂牌子“拉车上书”,也算是很有个性了。遗传罢,一家子都是有个性的人。母亲九十多,自己也快六十。自己也有个性么?子辅哪里像女人名字?取这么男性化名字,能不有个性?子辅笑了笑。

东西收拾完毕,子辅把皮包放到母亲手里。母亲坐在轮椅上,皱着眉头。女佣替母亲把头发梳了梳。漂亮的人,不爱漂亮很难。子辅拿起一个绒布小鸭,也放进母亲手里。母亲看着小鸭,开始小声地唱起歌。

医院离家不远,十分钟也就到了。以前,多半拿些帮助筋骨的药。后来,加上胃肠蠕动的药。现在,这些保养保健品已是必需,母亲的身体,还有新状况。子辅办好就医手续,和女佣把轮椅推进二一五号候诊室。候诊室里人不多。子辅怕吵,挑了一个面对电视的角落。固定好轮椅,母亲睡着了。女佣开始看电视,进入连续剧的情境中。

今天,也是美兰和来兴上医院的日子。美兰推着轮椅,把来兴推进医院。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是不错的。接近海的地方,讲什么话都和水有关。称有地位的人为“大腕”“大头”,对美兰而言,没有意义。美兰家乡那里,要叫“大尾”。显然把人看成鱼;把重量级的人,看成一尾大鱼。美兰的先生来兴,就是一个“大尾”。只是,他是个“大尾”流氓。海边生活辛苦,知识水平不高,能够出人头地,总是受人敬重。至于说,从哪里冒出头,没有什么人计较。

不过轮椅上的来兴,已经看不出什么“大尾”形象。结婚五十多年,两个人始终守在一起。今天,自己都已七十,还能照顾这个老伴多久呢?美兰把轮椅固定下来,脑子里胡乱想。长年往事,快速在眼前流窜。老病号了,医院的人都认识;额外的服务罢,他们的挂号过程,比别人快一点。美兰对协助者笑了笑,算是道谢。她打开轮椅的固定装置,进入二一五号候诊室,坐在面对电视的角落——和子辅她们之间,只有一个很窄的过道。

子辅对过道那边两个人,好奇地张大了眼睛。大家上同一家医院,已经很有一段时间。可是,彼此从来没有遇到过。她看看刚坐下的美兰,又看看轮椅上的来兴——来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也睡着了。子辅向来兴比了个合十手势,算是问讯。然后对美兰点点头,打了招呼。子辅不是热情的人。然而,任谁看见老尼姑老和尚,排排坐在候诊室里,都会感到兴趣。子辅也不例外。也许,子辅的眼光太直接了;美兰站起来,准备替来兴整理衣服。她带着的粗布褡裢,掉到地上。子辅弯下腰,替美兰捡起布褡裢,拍拍上面的灰尘。就是这个贴心的动作,两个有年纪的女人,彼此对望一眼,开始讲话了。老人总是无聊,候诊总是无聊。两个有年纪的女人,在候诊室里,隔着那条过道,讲了很多很多的话……

2

美兰的家乡是个渔港,那里把出海捕鱼叫做“讨海”,渔人叫做“讨海人”。美兰原本不喜欢这种说法,认为讨海和讨饭有点像。后来听老人说,“讨海”的确是向海伸手;但是,表示海很神圣——给不给,由它决定;里面有敬畏的意思。

然而,这种说法浪漫了。捕鱼是很辛苦的事情,比耕田还要辛苦,还要有风险。风险是指没有收获,也是指——可能把命丢了。农人喜欢说“靠天吃饭”。然而,连年天灾的情况并不多见。只要肢体勤快,不失“农时”,总是有收获。可是,捕鱼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每次出海拼搏,不见得有收获,还有可能就回不来。如果说,老天是严格的男人,至少那个男人一板一眼,还算理智。大海呢,绝对是个不安定的女人,讨海人的命运,完全由她的无常所操弄。

就是因为如此,很多人离开海边,到都市里发展。美兰十七岁那年,遇到一个叛逆的小伙。那个小伙喜欢看闲书,在当地,俨然是个“有学问”的。他能言善道,把闲书里的那些话,讲得很是唬人。美兰对他很崇拜,两个人就在一起了。那个小伙,就是来兴。

来兴是有一点智慧,对于事情,常有自己的看法。美兰喜欢他,也就是这一点。至于说,叛逆小伙独有的穿着打扮,就不用多说了。例如,来兴总是把内衣反着穿。他说,那样子内衣的缝线不会防碍自己动作;如果要打架,手脚快。这些小事,都是很吸引女孩子的。不过,美兰还是喜欢来兴有主见这一点。endprint

两个人越来越好,来兴的主见,当然要放在两人的未来上。他向美兰表示,到城市去,不见得好。“离乡背井”,“人生地不熟”,加上“狼行天下吃肉”,哪里不是发达之处?他要留在家乡。不但“吃山吃海”,还要“包山包海”!等着他荣华富贵罢。这些马马虎虎的成语,一般讨海人还真讲不出来。来兴就凭着这个,完全征服美兰。两个人结了婚。当年美兰十八,来兴二十二。

留在海边的年轻人,大都上了船,开始宿命般的磨难。来兴不愿意。不是他不能吃苦,而是他不愿意受大海控制。他看过太多的例子,无论对自己多刻苦,对大海多诚敬,最后还是两手空空。或者,忽然地,就没有了。讨海人对于无常两个字,太清楚了。美兰呢,她是个传统的女人,一切听先生的。当然,如果来兴能够不上船,最好。担心受怕的日子很难过。海边有一块石头,叫做“望夫石”。美兰小时候常常去玩,那里摆满了对海神的供品——祈求没有回来的丈夫们,回来。小朋友哪里懂这些?偷吃一点祭拜糖果总是有的。结婚以后,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去摆供品,那种打心里涌起的寒意,常常会带到梦中,让人一身汗地惊醒。

就这样,来兴不上船,留在岸上,投入他所谓的“包山包海”事业。事实上,任何行业里不事生产者,都有点流氓味道。好听叫做服务,难听叫做抽成。摆明的剥削角色,怎么不是流氓?要做流氓,有各种门道,不简单。没有人带着,不可能入行。这方面,来兴没问题。年纪轻,头脑好;加上身体棒,能打。几个码头“老鸟”,都抢着收这个徒弟。最后,来兴选了一个最有经济实力的拜师傅。其他“老鸟”呢,来兴也都往来勤快。俨然有了“包山包海”的架势。二十五岁罢,那个“大尾”的称呼,就降临在他的头上。

自从成了“大尾”,来兴忙碌了。谈论事情,卖弄手段,成了他的日常工作。晚上的应酬,更是日日不中断。美兰没有什么抱怨,只是担心来兴的身体。海边的女人很少抱怨,听天由命,是讨海家庭的重要道德。有时候,谈事情的人会找上美兰。这个来兴嫂,也在渔港有了地位。不过,遇到这种事,来兴多半会跟人家讲清楚。

“我们家,我做主的啦。跟我讲就好。”

来兴总是用一种有权威的缓慢声调讲话。美兰喜欢他的那种讲话方式,让人有安全感。美兰也知道,替她挡事情,是保护她。渔港本就是个是非之地。

一般来说,码头工作很烦琐。出海的捕鱼,不出海的处理鱼,看来分工清楚。然而,处理鱼这件事,可不容易。渔获是一种生鲜食物,放久了会坏。坏了的渔获,一文钱不值。所以,鱼上了岸,有两种方式处理,一是在渔获市场出货,行话叫做“现流”;一是进入工厂加工。几十年前,没有真空、脱水等等花样。进工厂,多半就是做罐头。

来兴的渔港很老旧,没有渔获加工设备,都是做现流货。问题是,渔夫只捕鱼,不卖鱼。渔船靠岸,鱼要给谁卖呢?卖鱼的另有其人,是渔获市场鱼贩。鱼贩的生意,也好做也难做。说穿了,就是要腿快,要去岸边抢鱼!换句话说,鱼价大家心里有数——鱼贩跟渔夫买鱼,不是谈价钱,而是比拳头!鱼老大们一声令下,几组人马一哄而上,拉扯挤推,拳脚横飞!那个场面,比看球赛还刺激!拿到好鱼的,就发小财。拿到坏鱼的,就倒大霉。谁肯倒大霉呢?谁肯花钱蚀本呢?因此,如果抢不到好鱼,鱼贩多半就观望了,甚至不买了。久而久之,抢不到鱼的,自然淘汰。剩下的鱼贩,划分成几个派系,搞组织来抢鱼!这就是渔获下船的基本生态。美兰记得,来兴说他是“海鸥”起家——他不捕鱼,他抢人家的鱼。海鸥是海上的强盗,喜欢抢其他海鸟的鱼吃。码头上混久了,为什么叫“老鸟”?也就应该清楚明白。

抢鱼要靠力气、胆识,不需要什么眼光。眼光是派系老大的事。他们知道有船入港,就过来跟船长们打暗号、挤眼睛,决定抢哪只船。然后,向自己的抢鱼手下撅撅嘴,搞定事情,好像做游戏一样。有时候,几个老大也会聚在一起,边抽烟,边撅嘴。来兴觉得,他们很像职业赌徒,聚赌斗鸡。要买哪只鸡,赌徒们心里都有个七八成。如果输了,明天会补回来。反正大家都认识,有个底线。每当这种想法掠过脑际,来兴有时候觉得好笑,有时候觉得难过。难过的是:自己到底是海鸥还是斗鸡?是强盗,还是人家的筹码?

来兴抢鱼一段时间,很受老大器重。他够凶狠,力气大。然而,对别的抢鱼者而言,抢鱼是生意,也是生存;即便怕他,还是要鼓起勇气面对。来兴受过几次伤。擦伤、挫伤、乌青都不用说了,那是家常便饭。严重的,是膀子被人用海钓大铁钩划破,留下一道明显的伤痕。不算深,但是很长。美兰对来兴的受伤,心疼得不得了。但是来兴并不是很在乎,觉得那都是男人该有的标记。不过来兴对于海鸥和斗鸡的事情,比较在意。最后,他去找老大,提出想法:他听老大指挥,但是同一帮的抢鱼者听他指挥。来兴当兵的时候,做过班长。带领十个人作班攻击,得心应手。他要把军队的那一套用在抢鱼上,把抢鱼当作战争,不把抢鱼当作游戏。其中最大差别,在于战争没有规则,只有输赢,赢者全拿!他的老大答应了。

来兴的这一套,很厉害。九人团体,三人一组;一组抢鱼,两组掩护。 也即是说,他的团体有六个人不抢鱼,而是推挤其他抢鱼的人!这六个人,随时准备冲突,随时准备挂彩。来兴么,和他的老大站在一起,不时发出一点声音,给三个小组长,指挥抢鱼和掩护的三组人马,随机变换任务。这个阵仗,像是打橄榄球一样,渔港的人没见过。面对这个战斗机器,其他的抢鱼者,除了目瞪口呆以外,真是给打得七零八落。没有多久,几个鱼老大聚会啦,相约喝茶啦。这怎么行呢?行之多年的办法,还有个默契,还有个趣味。这种抢法,来真的啊,赶尽杀绝啊。这些“老鸟”都六十开外了,不斗气,搞政治的。来兴的老大双手一摊,眉头一皱。

“是喔。来兴这个家伙太冲啦,有点管不住。怎么办呢?”

这个话说得有学问。是说自己怎么办呢?还是说其他老大怎么办呢?有那聪明的,马上顺藤摸瓜,一脸天真地问来兴老大。

“是啊。这样不行!您看,怎么办呢?”

“是啊。这样不好,伤和气。但是,来兴真的是够猛,管不住啊。你们看,是不是换个制度,约束他一下?”endprint

这就是来兴老大的作风,又打又拉。几个回合聚会喝茶以后,渔港生态还真的改变了。多年来的旧规则消失了——大家不要抢,改拍卖吧。抢鱼多么落伍,多么野蛮,不要啦。时代进步啦,我们也要进步啦。就在聪明的语言糊弄下、拳头的暴力威胁下,来兴和他的老大,让渔港开始了新局面。几个“老鸟”组成拍卖市场委员会,“老鸟”们都成了委员。来兴老大做主委,名利双收。来兴呢,他倒没有被利用的感觉。因为他脑子里,始终是“海鸥”“斗鸡”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没有了。他确定自己是“海鸥”,正式向“包山包海”的路子挺进。老大没有玩“鸟尽弓藏”那一套,让他做了委员会总干事,他们继续合作下去。

渔港平静了,抢鱼奇观没有了。阳光下的渔港,甚至可以说是亮丽明媚。因为,金钱和暴力有了新结合。黑暗的力量沉潜了。

拍卖是新鲜事,不过来兴很快上手。相对于抢鱼,拍卖少了暴力,多了分配——直接的利益分配。分配是很有趣的;不必把人头打破,人家自动屈膝哈腰,怎么不有趣?当然,人家肯接受分配,还是因为背后的暴力。这种逼迫人家接受分配的感觉,就是权力的感觉。来兴认为,权力是包装过的暴力。虽然没有暴力过瘾,但是他喜欢。他也认为,对男人而言,这种转变就是成长。不是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么?二十几岁的人,可以了解成长背后的各种事实,可不简单。

“老鸟”们看出来兴的潜力,要他参与一些新的码头事务。其中一项,就是和渔夫来往。鱼贩在岸上,可以有各种手腕;渔夫出海,可是硬碰硬。他们的世界相对单纯,一种高等灵长类捕捉低等鱼类的活动,他们需要的只是意志力和运气。这种态度,也影响他们的人际关系。他们不大用脑,但是固执。码头上的各种活动,完全依赖渔夫的海上拼搏。渔夫和鱼贩,有上游下游关系;渔夫是不可以得罪的。所以,鱼贩和渔夫来往,要派出最够力、最聪明的“大尾”。

来兴和渔夫来往,也没有问题;并且来兴还有个强项,他的酒量好。渔夫的海上生活单调,上岸以后无所事事。喝酒,是调剂生活、打发无聊的最好方式。来兴凭着喝酒,和渔夫的关系弄得很好。以前,美兰怕来兴打架受伤,现在怕他喝酒喝醉。这个“大尾”的太太,不容易当。来兴几次喝到不省人事,被人抬回来。美兰看着床上的丈夫流泪,怕他醒不过来,就这样过去了。至于说,一盆一盆的呕吐秽物往外倒,几乎是每天的例行工作。美兰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有了“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她很想和来兴过过小日子,钱财甚至爱情,都可以放在一边,只求个人身安全。然而,这个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求不到。美兰发现,她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和那些丈夫出海的女人一模一样。她几次沿着海边散步,走过“望夫石”的时候,都掉泪。美兰觉得很讽刺,她有着那些女人的相同心情,可是没有资格摆上供品,没有资格请海神庇佑。她不是讨海人的女人,她是“海鸥”的女人。

渔夫除了爱喝两杯,还喜欢打架。一打架就动刀。因为,他们都随身带着刀。他们的传统刀子,两端都可以使用。一端是钢刀,一端是钢刺。刀是用来割绳子鱼网的,刺是用来解开各种绳结的。他们的刀都很锋利,因为随时磨,随时准备应付外来危险。如果不用来应付外来危险,用来武装自己的怒气呢?那就要出事,海上喋血便要发生。这就是船长都有霸道形象的原因:他们如果不霸道,压不住下面的人。来兴因为跟大家混得熟,渔夫发生冲突,也会来找他。他不涉入冲突,而是调解冲突。这种心理很值得玩味。暴力冲突的仲裁者,常常是更大的暴力。如果不愿意碰更大的暴力呢,那就只好私下解决了。

这种喝酒攀交情的日子,对来兴的事业而言,有帮助。在他的 “包山包海”过程中,这段时间可以说是转折点,从暴力形象转为友善形象——从坏人变成好人。古人说得好,“喝酒喝厚,赌钱赌薄”。喝酒喝笑的,比喝酒喝生气的多。虽然放浪形骸,却是一团和气。这种情况下,交情坏的好了,交情好的更好了。何况,来兴背后有人支持,每次都是他出钱请客。他扮演着一个公关“海鸥”。这种有吃有喝不花钱的事情,谁不愿意参加?当他跟渔港的衣食父母们打成一片时,来兴的势力更大了。来兴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但是美兰注意到了。叫她来兴嫂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年纪比她长的人,包括一些老头老太太们。这种情形,在保守的渔港很少见。美兰知道,那个喜欢谈什么“斗鸡”“海鸥”的丈夫,还要继续蜕变。

朋友有通财之义么?这件事情很难说。谁都知道:借钱财给朋友,要失去钱财和朋友。但是,遇到肯借钱的朋友,谁不高兴?那些渔夫,交上来兴这样一个够力的朋友,总要顾一点朋友之义罢?对社会中下层的实在人物来说,有意义的事,莫过于金钱。渐渐地,来兴和渔夫们开始有一些金钱来往。

渔夫跟来兴借钱不难,但是,只有一个理由可以通融,就是借钱购置渔具。借钱本来不是好事,但是这种钱,渔夫借得心安理得,来兴借得理直气壮。为了生计而产生的金钱往来,大家都没有话说。更重要的是,其他人,包括渔夫的太太们,也都没有话说。不但没有话说,来兴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个有求必应的活菩萨。

渔船算不算渔具呢?理论上算的。但是一般所谓渔具,是指网具、钓具和杂具;是指船上的捕鱼相关设备。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三不五时就要更换。有时候,渔夫也有赶时髦问题,大家会抢着买某种渔具。例如,一段时间社会上流行吃乌贼“沙西米”,结果渔夫都把白热集鱼灯换成了卤素集鱼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出海捞乌贼,效果好。吃饭的家伙么。一般渔夫买渔具设备,不会手软。花钱不手软,才有生意可谈。

来兴借钱给渔夫更换设备,有特别的条件:可以用渔获来偿还。这真是一笔奇妙的生意!渔夫不花钱就拿到渔具,可以继续出海;捕到鱼以后,又不必拿钱还债,给一部分鱼就可以,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在来兴来讲,这种借贷关系似乎是做滥好人,吃亏。其实,奥妙处在于这种来路的渔获,可以不上拍卖场,不必经过合法分配而独吞掉!如果数量大,不得了。

其他鱼老大知道这些事吗?知道的,但是也只有看着来兴操作。虽然大家都是委员会的委员,都是选出来的,但是主委和总干事联手,谁又敢讲话?说到最后,还是钱财和拳头的力量。不过,社会上到底人跟着钱走,还是钱跟着人走?真是不好讲。来兴跟钱搭上关系以后,也有其他老大找他探口风。原来,渔夫上岸就没有事做,除了喝酒以外,还喜欢赌钱。endprint

“这门生意不错。可以联络感情。”一个老大说。

“是啊。庄家的问题可以另外谈。”另一个老大说。 老大们讲话有软有硬。但是,来兴不想跟渔夫这样“联络感情”,也不想跟“老鸟”搞什么“另外谈”。“喝酒喝厚,赌钱赌薄”,不会错的。自己的形象得来不易,不需要蹚浑水。

“我不参加,放给你们做罢。”

来兴轻描淡写地讲,很有技巧。既躲过了麻烦事,又卖了交情。来兴的老大听说这件事,对来兴有好评价:年纪轻轻有见识呢。老大不需要这种钱,也不希望手下碰这种钱。人老了想得多,比较爱惜羽毛。不是有名有利的事,不愿意随便出手。

美兰对于来兴不碰赌,也很高兴,觉得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赌钱的相关事情太多,后遗症太多,和放款买渔具绝对不一样。她看过很多例子,因为赌钱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海边的人迷信:缺德害人的事情,不要做罢;神明都不会再保佑了。美兰发现,自从来兴的事情做大以后,她对神明的依赖,也与日俱增。

来兴的渔港老旧,有原因;那里沙岸、岩岸交错,很不好规划整治。几百年来,始终保持着原始的模样。因为条件受限制,渔民的企图心也受压缩——多半捕捞沿海、近海的底栖鱼和洄游鱼。远洋作业的,根本没有。他们的船只也很小——无论木壳、铁壳,多半不到十二公尺;法规上不需要船长,有张船员证,就能把船开出去。十二公尺以上的船,没有几艘,也大都是船东兼船长。所以,码头上船长一大堆,大家心知肚明——不是船员兼船长,就是船东兼船长。职业船长,可以说没有。这种人事上的结构,看似混乱,实则简单。一只船由一个人负责,没有权力交叉,清清楚楚。

一次超级台风过后,渔港受到重大损失。有的船搁浅,有的船吹坏,有的锚绳断裂,漂走了。就在大家忙于善后的时候,来兴的老大,闻到了钱的味道。他把来兴找来,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可以涉入买船的事情了。是一个时机。”老大喷着烟,淡淡地说。

渔船,是渔夫主要生产工具;它虽然不归类为渔具,实则是个最大的渔具。既然是渔具,就是消耗品,只是它的使用年限长久。加上渔夫和渔船有感情,就算极度老旧,也不轻易更换。老船有个坏处,不能上保险,木壳船龄十年不能保险,铁壳船龄十五年不能保险。但是,老船也有个好处。根据法令规定,十六年以上木壳船、二十一年以上铁壳船,政府可以补助汰旧换新。现在,的确是大家换新船的机会。经过超级台风洗礼,渔船不是坏了,就是不见了。既然没有保险,得不到理赔,干脆接受补助换新船罢。当然,所谓补助,就是渔夫要负担自备款。来兴老大资金雄厚,可以替大家周转这个自备款部分。当然,这可是大钱;大钱的放款规矩不一样,不可能用渔获偿还。来兴和他的老大,花了一个下午,翻来覆去地谈数字,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这是个顺水推舟的计划,通过来兴的协助,一切进行顺利。来兴和他的老大,在这个动作中,不但获利,而且建立了更为深厚的人脉金脉。大部分渔夫,都成了来兴老大的债务人。来兴以二十七岁的年纪,达到“踏脚地动”“走路有风”的地步。老大对来兴很满意,像对儿子说话一样地对他说:

“记着。没钱靠体力赚钱,有钱靠智慧赚钱。大有钱后,靠钱赚钱,大大有钱以后,靠机会赚钱。一个人,要知道自己在哪个阶段。”

来兴跟老大的关系,越来越好。外面有人说他们是干父子。来兴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开玩笑地回应:

“只要他不把女儿嫁给我就好啦。” 美兰对于来兴的发达很开心,好像自己先生和码头是非有了距离,转型成了一个生意人。只是,每次她看见老大几个女儿的时候,都有一点不自在。

来兴老大的话很对,一个人发达要靠机运。这也是人们拜神礼佛的原因之一,希望神佛帮助,好运降临。来兴的机运算是很好,他也斗志旺盛地和命运配合。然而,这样的少年得志,也会让人担心。美兰去找算命的铁嘴仙,问问来兴的运程。铁嘴仙拿着来兴的出生年月日,又排八字,又观紫微;最后表示,二十到三十走大运啦。一个人这样年轻走大运,不是很多,要把握机会啊。不过,所谓“身旺能任财”,来兴身体如何呢?可以撑得住好运势么?美兰笑笑地说:

“跟牛一样。” 说完,她发现自己脸颊上,竟然飘过一抹红云。年轻女人,在外人面前谈先生身体,还是害羞的。铁嘴仙没有注意这些事,专心看来兴的命盘。

“先天体质还可以,要注意后天的问题喔。尤其是头部不要受伤。”

美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不断地受伤,“海鸥”么。还来不及多想什么,铁嘴仙又开始批示:

“还有……”带着迟疑的语气,“这个人,夫妻和子女的关系,淡薄。应该没有子嗣。”

美兰吃了一惊!淡薄?子嗣?这是女人最关心的事情。她喉咙干涩,有一点晕眩。铁嘴仙皱着眉头看美兰。

“不过。这个人很有神佛缘,长寿。可能会出家。” 美兰又吃了一惊!神佛缘?出家?她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铁嘴仙有尴尬的感觉。他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站在他的修道立场,这个人的命运不错。但是,站在为人妻子的立场,最害怕婚姻是这种结局。怎么说呢?铁嘴仙干咳了一声。

“我不收你的钱啦,他将来可能会有大成就。” 铁嘴仙干又咳了一声。他发现,以安慰女人而言,这个话讲得不很高明。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社会上各有职业,但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是内心的疑问。来兴投身“海鸥”事业,“包山包海”做流氓。不过来兴这个流氓,做得还算衬头。他虽然崇尚暴力,喜欢硬吃,然而他也愿意帮助人。过分欺负人的事情,明显犯罪的事情,算是很少碰。这种作风,是很传统、保守的流氓作风。或者可以说,和侠客有那么一点点接近。传统保守,还是好的,毕竟那是行之有年的做法。它的结果,比较可以掌握;它的发展,比较有路数可循。来兴和老大谈过几次,表示想了解一些“路数”,以利未来发展。老大跟来兴分析利害,认为可以和当地驻军来往,那也是他的一个“路数”,他可以帮忙。

在那个久远发黄的时代,军方的影响力,绝对大过地方政府。任何官民之间的冲突,如果有军方出面缓颊,大概都能解决。而且,凡是当过兵的人,退伍下来,就隶属于团管区,称为后备军人。这种一体两面的军民关系,长时间存在。军,总是向着民的,所谓“军爱民,民敬军”么。官呢,则是和民相对立的。因此,向来有“军民一家”的说法,可没有“官民一家”的说法。距离渔港八公里远,有一个海防军营。来兴对这个军营,花了不少的精力和心血。endprint

来兴当兵时做班长,在团管区里是小组长。这个位置,能接触一些职业军人。来兴的老大人面更广,直接和驻军的伙食单位有来往,三不五时给长官们送几尾好鱼啦,几瓶陈年绍兴啦。长官们也会回请一顿狗肉啦,附带金门高粱啦。不要认为中下阶层不讲究,吃什么酒配什么菜,门槛很精。驻军需要和地方搞好关系,这种来往,长官们乐观其成。来兴的新任务呢,就是把团管区、驻军和自己的势力拉在一起。驻军也很愿意和团管区来往,他们老哥老弟叫得很亲热;团管区工作,可能是职业军人的第二春。先认识人,打点基础,应该的。

来兴和军方交往,是步聪明棋,一举好几得。军人也爱喝酒胡闹,但是相对有节制。他们平日都有任务,生活规律,不可能天天在外面喝得烂醉。应酬他们,一个月两次也就算是多了。同时,这种交往真的长见识。军人虽然丘八老粗,但是并不土,知识比较能赶上时代。来兴和他们在一起,言谈举止受到感染,粗气依然,但是土气少了。那时候,政策上有一句口号,叫做“军民同乐”。来兴的这种同乐聚会,美兰也参加。最后,一个兵营里的老士官长,收了美兰做干女儿。老士官长把他对天伦的所有憧憬,都无私地放在美兰身上。那是美兰难忘的记忆。

来兴的渔港,有一个地缘上的特色——它很偏僻。偏僻使得渔港日趋老旧,偏僻也使得渔港走私盛行。政府对于走私,当然深恶痛绝。一则收不到税金,二则,货物的质量没有单位把关,不可靠。话虽如此,渔港走私可真是防不胜防。因为走私者不需自己出面,都是让渔民夹带。谁夹带呢?谁都可能夹带。渔民走私,是很古老的一种副业啦。那种事情,在渔港,大家都心照不宣。海上讨生活,和陆地上很不一样。陆地上的人,困在一个固定范围里,守法律。海上的人,面对无边无际的水域,有冒险精神。法律观念?他们可是非常薄弱。到了海上,去跟谁讲法律?除了搏斗求生,哪里有法律可讲?“讨海人”可说是一种海生人类。大海是蛮荒的尽头,那里,掠食者的血液,在海生人类的体内奔腾。不相信?问问当过海军的罢;问问他们,海军和海盗之间的血统渊源。

走私是一个双向勾结的事情。走私者进货,缉私者护航,走私才会大规模出现。一个走私猖獗的地方,如果走私、缉私两方面人情压力一起来,让人很难承担。不想卷入其中,最好两造人马,都不要深入交朋友。来兴只和军方来往,因为军方不是缉私单位,不给压力。对于渔港中的走私者呢,来兴可是招子雪亮。他不挡财路,走私上岸的烟酒干货,他也偶然捧场买一些。但是,他就是不碰这门生意。因为他知道,这门生意没有底线,只要开始一回,谁知道下回人家要你带什么?

来兴的确是比较有头脑,看得远。但是,参加走私的渔船太多了,岸上的“老鸟”泰半把持不住。毕竟走私的利益,远远超过渔获利益。最后,弄到渔港的经济生态都起变化,不知道哪个是本业,哪个是副业,哪个是“讨海人”该做的正经事。这种变化,就很难“桥归桥路归路”了。来兴发现,“老鸟”之间的阶级有点松动。他的老大在财力上,不再那么具有决定性。虽然大家都是“海鸥”,但是,拍卖渔获和军方背景,让来兴他们这一帮人马,成为渔港最正派的流氓。流氓世界,不是一个比正派的地方。来兴和他的老大,喝闷酒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走私是一种行业,有复杂的进货出货管道。哪个管道畅通,私枭们都清楚。来兴的渔港走私猖獗,成了各地私枭眼中的“金口袋”,可以予取予求地往外掏钱。大家获利丰厚,胆子也大了。“杀头买卖有人做,赔钱买卖没人做”这句话,在渔港获得了证实。渔船开始走私毒品和枪械。

走私大概和国家起源一样古老,和税收起源一样古老。可以说,它根本就是民间经济的一环。所以,如果走私民生用品,政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果走私毒品枪械,嘿嘿,那就如临大敌,非诛除殆尽不可。毒品和枪械,都是杀人的东西;只是一个不见血,一个见血。政府不可能不管。毒品枪械走私者被捉到,首从都要枪毙。美兰问过来兴几次这件事,来兴都轻松回答。

“没有事。我会注意。绝对不会涉入。”

来兴是没有涉入,但是军方涉入了。因为渔港的走私问题,让海防军营上了报纸社会版。军方一旦涉入,办起事来,可是雷厉风行。在防区内走私毒品枪械?有什么话说?啊?不在责任范围之内?不是缉私单位?可是在你妈的眼皮子底下运毒运枪,丢人现眼!军方高层督察,吹着冷气,讲着电话,拍着桌子。渔港的海防长官,立马给降级调差。新任长官,第二天早上就上班了。那天中午,在大太阳底下给大家吃排头——全员到齐,立正听训。他拿出上级命令,恶狠狠地念出十二个字:

“配合检调宪警!全力搜查扫荡!”

虽然是个小小的军营,在当地代表大力量。这个力量的汰换转变,撼动了渔港社会。军营的伙食单位,要重新打点。长官么,也要重新结交。可是,这个长官不容易结交;他是临危受命的长官,谁的账都不买。来兴老大托人和长官接触,想要继续伙食单位的关系。结果呢,长官不喜欢别人对他主动,竟然把来人骂一顿,看成打探军情的间谍!就是这么别扭。当然,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已经说了“搜查扫荡”么。视同作战呢。

这种军民关系,建立不易,但是可以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流言:来兴老大和军方处不好啦,受到冷落啦,碰一鼻子灰啦。这种话,造成了结构性的伤害。人情冷暖那一套,在来兴他们周围蔓延。搞走私的那些“老鸟”,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明知新长官难搞,偏偏要拜托来兴老大,去为走私说情。哎呀,日子不好过。你是老大,吃好穿好,很多人都指望这种“贴补”,才能让小孩上学的。这种话一讲,来兴他们不能做人了。去说情么,一定给军方扣上关系人的帽子,抓起来。不去说情么,给那些恶劣“老鸟”更多借口,说他们见死不救,一定是事件的告密者,是狗腿。

这种局面,真是复杂透顶。做贼喊抓贼,坏人变好人。到底谁做人比较正派?谁对渔港长期有贡献?都忘到脑后了。利害冲突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柿子拣软的捏,西瓜挑大的吃。“老鸟”可会操弄这种事。几次的合纵连横,黑白就分不清了。多少的陈年老账,个人恩怨,都被拿出来做文章。面对这种境况,来兴老大也就是谨慎以对。大风大浪经历得多啦。他知道,走私不是问题,军方不是问题;任何事都有风头,风头过去,也就没事。怕就怕,风头后面的浪头。一个轮舵把持不稳,就要翻船,就要万劫不复。风头是事变,浪头是人心;特别是周遭那些“自己人”的心。老大把来兴找来,对他说:endprint

“风向很有改变。大船小心入港。”

来兴老大的想法没有错。走私事件总要过去,装腔作势总要停止。只是,这个毒品枪械风波过后,不碰走私的军营长官和来兴一帮人,奇妙地靠边站了。该受惩罚的走私互惠团体呢?当然有“替罪羊”出面,顶替一下,热闹一场。然后,随着时间过去,继续走私,继续互惠。渔港的“老鸟”政治,和所有政治一样,绝对不在乎无理的反淘汰。来兴这一帮“海鸥”,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失去渔港的领袖地位。

老大对这件事,虽然不高兴,并没有很失志。毕竟也有岁数,不容易轻易受打击。他去附近的山上小庙抽签,了解一下神明的看法。他烧了香,讲明了因由,把“筊杯”诚敬地扔在地上,一正一反,神明接受了。来兴老大打开木柜上的小抽屉,取出粉红色签条。一首签诗映入眼帘:

“众人见风皆转舵,唯君临川慕鱼踪。本来回头即是岸,何愁海阔天不空。”

老大默默念了签诗好几次;最后,大声地朗诵了两次!灵啊。不是讲水就是讲鱼。灵啊。要收敛!没有错!风向不对就要收敛,不能硬干!感恩啦。谢谢神明啦。来兴老大的心情转好,回到渔港以后,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来兴。

老大的鼻子是很灵,他会闻风的气味。东风和西风,南风和北风,气味绝对不一样。他也会闻小庙的气味——有足够智慧去理解神明指示。但是,他也有闻不到的气味。在渔港乱哄哄的时候,整个大社会,也同步发生改变。这种高层次、大区域的气味,他就闻不到。在大社会的改变潮流中,不少看得见、看不见的浮木,将对来兴他们这只“大船”,造成更激烈的冲撞。到那个时候,也许对于神明指示,老大会有另外的看法。

来兴三十岁的那年,渔港出现组织渔会的声浪。这是渔港广泛和外界接触的机会,也是渔港运作升级,纳入更大体系的机会。这种声浪有杂音,比“老鸟”更老一辈的老人说:需要么?需要和其他人建立合作关系么?我们这样小的渔港不需要发展,发展就是被别人吃掉!说这种话的老人,也有他们的见识:如果渔港进入更大的渔业体系,一定会与外来的钱、人发生关系。这种关系,以来兴渔港的层级而言,无法与之平等相待。也即是说,必然被外面的钱、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潮流很难挡住,有杂音不是问题,渔会只要一百人参加,就可以成立。成为全国渔会团体一员之后,种种福利上的好处,可是大家听都没有听过的。什么急难救助、医疗保险、渔汛咨询、气象咨询等等。这些事项,经过反复的倡导,很能深入人心。保守的渔港,终于成为开放社会的一环了。

有了渔会以后,正式理事长的选举,成为各路“老鸟”人马的新战场。来兴他们不能缺席,这是再出发的新方式。但是他们发现,多年的人脉经营,并不是很管用。自从渔港和外面世界接轨,人与人的关系,忽然淡薄了——人情、恩泽、义气、道德……成了斗兽场上的余兴节目。讲究这些的人,成了受到侧目的古代生物。现在的渔港政治,是不顾脸面地摊开来讲利益,无论讲什么,都要和渔港建设有关。似乎渔获和渔夫都不是问题,渔会关心的,是透过渔港建设,向外面世界拿经费,以及经费请下来以后,如何分配。这些事情,都不是来兴他们熟悉的,也不是其他“老鸟”熟悉的。所以,当初老人们的说法应验了。外面来了不少人,他们配合渔港的发展和建设,带来了资金和知识。资金,也许“老鸟”们并不缺少;但是他们缺少知识。外面来的人给他们知识,条件是接受外来的资金,挹注在渔港建设上面。 “以前做老大,谈的是交情。现在做老大,谈的是合约。以前的老大,是官民间的特殊人士。现在的老大,根本就是投机商人!”来兴老大拿起酒杯。“生疏啊。我们需要时间热身一下。下一场再说吧。”

讲得有点动气。老大一仰头,灌了半杯“双鹿五加皮”。

来兴在渔港打滚十年,对于各种门道都清楚。一天晚上,他跟美兰靠在窗口,看着外面。渔港看起来,和以前很不一样。

“新时代真的来了。以前老大跟我说,赚钱要靠力气,靠智慧,靠钱,靠机会。但是……”

他拿起一张皱皱的报纸,上面有一篇很长的专论,题目是《知识爆发的时代》。来兴把那张报纸递给美兰,指指报上的标题:

“看见了么?没有读书不行了。现在,做流氓都要读书。” 美兰深深呼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抚来兴。她和来兴,都是小学毕业。当初,并不是所谓的失学,念不起书。而是,根本没有想到要读书。他们的父母,也不认为需要读什么书。打鱼或者卖鱼,需要读什么书呢?那种事情,距离他们实在很遥远。

“弄不过他们。我们做流氓的,跟他们比起来,简直都是善心人士。” 来兴点起一根烟,“他们这种读过书的流氓,好像什么呢?……好像来这里投资养羊,来我们这里放羊吃草;我们提供牧场和牧草。等到羊养大了,他们把羊牵回去卖了。我们白白提供牧场和牧草,没有吃到羊肉。”

“被利用的感觉?”

美兰轻轻地回应着。其实,她并没有了解来兴的全部意思。不过,没吃到羊肉她懂。

“船过水无痕。听过么?”

美兰摇摇头。来兴摸了摸美兰的头发。这个女人跟了自己十年,怎么有点陌生呢?没有情绪,没有不满,没有怨言,没有争吵……影子一样的女人。他忽然有一种疼惜的感觉。

“把鱼在清水里汆烫一下。捞起来。鱼熟了,被吃掉了。可是那锅水还是清水,没有一点鱼味,没有变成鱼汤。” “哇。做诗人了呢。讲的话……好像电影里的。”美兰开心起来。

来兴搂着美兰的肩膀,亲她的头发。

“渔港就是那锅水。城市流氓来这里,把他们的资金在渔港里,汆烫一下。”来兴小声地说。

来兴三十二岁那年。他的老大,决定东山再起,竞选渔会理事长。时间还充裕,但是要事先规划。他们这一帮的人马,决定在选战诉求中,锁定渔港的冷冻厂和加工厂。这些设备的建设与扩充,和渔获有直接关系,渔夫能够感受到直接好处。当然,为民服务都是口号、旗号,选举和打仗一样,争夺利益,才是真正目的。如何操作呢?他们开始周延的沙盘推演——如何透过建设冷冻厂和加工厂,打赢选战;如何透过冷冻厂和加工厂,在选战后,回收利益。换句话说,来兴和他的老大,终于弄明白了选举游戏。渔港的选举,是一场钓鱼的游戏。这场游戏中的鱼饵,是冷冻厂和加工厂;这场游戏中的鱼,是渔夫。渔夫是鱼么?渔夫的确是鱼——他们在海上,是猎人;在陆上,是猎物。endprint

来兴老大,同时向政府和厂商放出空气,了解补助和报价等等问题。然后请了有名的会计师,核算他们的建厂投资比例。最重要的,冷冻厂、加工厂建好后,在他的任内,可不可以回收投资?在他的任内,可以有多少盈余?这场选战值不值得打,这个理事长值不值得做,就在于未来可以赚多少钱。因为,打选战要花很多钱。这些钱,要靠会计师的事前精打细算——不但要拿回来,还要利上加利!否则,做做渔港老大不是很好?谁要劳民伤财地去选什么理事长?来兴他们很低调,但是纸包不住火。这种事大家最爱谈论。渔港的其他“老鸟”,注视着事情发展;渔会的现任理事长,更是绷紧着神经。

至于说,渔夫那一块呢?一切的选举好处,都由渔夫那“神圣的一票”决定。那一票,决定了谁能够“包山包海”,谁能够坐拥金山,怎么不神圣?但是,渔夫在海上是捕猎老手,他们最懂得饵与鱼之间的关系。抛出什么冷冻厂、加工厂名目,可以打动他们,但是不能俘获他们。在渔港的政治斗争中,饵食如果不下得重一些,不可能“大咬”。不可能这样简单地,就把谁拱上理事长宝座。纯粹谈理念?不必了罢。

渔夫少读书。少读书的人,就是这么个想法。他们的生活方式,比都市人更接近大自然,更能体会生命斗争的本质。所以啦,要选理事长?要玩游戏?要赚大钱?要利用他们?都是可以的,只是,请先付款。投票前一次付清,最好。搞什么前金后谢的,勉强一点。

这就是选举花钱的地方。选举人想赚钱,必得先投资。通过选民投资的这一关,再谈建设投资的那一关。选举,就是玩人玩钱的政治游戏。虽然说民选民意,实际上,胜利绝对属于有钱有势的人。

对于来兴老大而言,选举的资金问题,远远大过他的估计。合计到最后,有些只欠东风的感觉。经验多的人告诉他:扛着两麻袋现金的时代,过去啦。现在讲究调度。可以把不同地方的资金,调度来调度去,才是本领。自己不要拿什么钱出来。自己拿钱是摆阔,不是生意经。来兴老大不喜欢这个调调,但是,调度资金大概是必要手段了。

资金在哪里呢?当然在有钱人手里。有钱人在哪里呢?当然在都市里。都市里虽然有钱人多,可是愿意把钱拿出来,折腾这种地方选举的人,通常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为了选举资金问题,来兴这批乡下流氓,终于也要和都市流氓打照面了。老人的“会被吃掉”“牵着鼻子走”那些话,倒也言犹在耳。但是,时代潮流是个大旋涡,头脑再清醒,也得在那个旋涡里载浮载沉。

那年年底,来兴跟他的老大去大城市,展开一趟七天的“募款”之旅。当然以他们的身份,不可能贸然地到处“拜码头”。很多事情,都已经谈好。大头们出面,都是喝喝酒,讲讲漂亮话罢了。资金问题大抵敲定。第六天,回家的前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七,是来兴三十二岁生日。老大特别安排,在饭店回请金主,同时也算替来兴庆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晕陶陶地一片欢喜,老大端起酒杯,请大家安静:

“感谢大家支持。这次来玩,都是来兴陪着我。今天是他生日,三十二岁啦。不小啦。优秀啊。以后都要看他,大家多多照顾。”

大家举杯恭贺,继续笑闹。耳朵尖的,感觉这一老一小,有点当众世代交替的味道。就在大家正开心的时候,体会着美好将来的时候,一个看来很普通的人,走进饭店包厢。他没有说一句话,迅速地寻找目标,从背后掏出左轮手枪,对着一个金主和来兴老大,各开三枪。然后,掏出另一把左轮手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从容离开。

金主当场死亡,来兴老大被送到医院。来兴忙着照顾老大,没有慌手脚,但是脑子一片空白。二十分钟以后,老大死在医院里。他死以前,困难地把皮夹拿出来。皮夹上面都是血,里面有钱、证件、火车票和一张签条。他要来兴把签条拿出来,只说了四个字:“念给我听。”那是渔港枭雄发出的最后声音。来兴像疯了一样,把签条上的诗句,念了又念。念到老大都死了,他也不知道。

都市里面的种种,“讨海人”想不到。来兴知道这件事,已经太晚。当天午夜,他和其他人走出医院的时候,受到第二波的攻击。攻击的主要对象,就是来兴。他被人用木棍打中了头,满脸鲜血地倒在医院门口。攻击停止,是因为来兴看起来也已经被“消灭”。

这一起“消灭”的事件,警方快速结案,却没有真正破案。因为牵扯深远,最好能压住就压住,不要吸引太多目光,引起社会不安。反正,流氓之间的打打杀杀,活该。不过,根据社会上的传闻,开枪、打人的幕后凶手,是渔港现任理事长的金主。动机很明显,手段很残忍。选战如打仗,真有一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味道——在遥远的时空点上,准确地把敌人“消灭”。时代是改变了,连黑暗的颜色,都和以前不一样。

来兴严重脑震荡,头肿得像一个大西瓜。他昏迷了两个月,才醒过来。这段时间,美兰迷失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惊吓,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做六神无主。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从现实带入梦中,从梦中又带回现实。她去了好几次“望夫石”,不合规矩地,偷偷摆上供品。盼望她的先生,能够回来。这段时间,美兰也对“讨海人”的命运,有悲观想法——就算是不出海,也逃不过失去的命运么?那种失去,那样随机、突然、彻底。就像是渔夫出海,没有回来。完全一样。

来兴醒过来以后,整个变了一个人。他的生理机能还算正常,就是不说话。见了人,总是微笑。渔港的人,不习惯“大尾”微笑。他们认为,来兴已经疯了。嘴巴碎的,建议美兰把他送到疯人院,然后呢,找个男人跟着罢。才二十八岁,可怜哟。嘴巴更碎的表示,要不要先离婚,再送疯人院?不然有个疯子先生,哪个男人会要?说来说去,极其恶毒的声音出现了。怎么办呢?那就去做那种事情罢,让每个男人要罢。美兰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演变成这样?人心为什么这样坏?这里的人是一直恨她,还是知道她的悲惨,才开始恨她?这种日子,过不下去。这个地方,待不下去。

结婚整整十年,发生这种事,美兰想,是不是来兴的十年大运走完?为什么他的大运走完,自己也要跟着受难?难道男人女人结婚,命运就合而为一了么?美兰这个海边女人,开始想事情,想得越来越多。慢慢地,她变成一个喜欢想事情,会想事情的人。海边女人不会想到的事,都在她的脑中盘旋起来。她不相信来兴疯了,她认为,来兴跟她一样在想事情。在没有想好之前,他不愿意说出来。一定是这样,她的来兴还在蜕变,就像是以前一样。一次次的变化,越变越好。endprint

两年以后,结婚十二年。来兴三十四岁,美兰三十岁。一天傍晚,两个人在海边的沙滩散步。忽然,来兴没有征兆地,说话了。他念了两句诗:

“众人见风皆转舵,唯君临川羡鱼踪。”

过了一会儿,他又念了两句:

“本来回头即是岸,何愁海阔天不空。”

念完整以后,来兴一遍又一遍地念,停不下来。美兰呆呆地看着来兴,放声大哭。泪水像瀑布一样,流过她的胸口,淌在脚下的沙砾上。两年来的恐惧和悲伤、屈辱和无助,第一次有了倾泻的机会。美兰跪下来,对着来兴顶礼。就像是,一个虔信者面对着神明。来兴继续念诗,美兰继续顶礼。两个人在极平静和极激情的状态中,互动着。直到橘红色的太阳,慢慢沉入海里。

3

母亲还在睡,女佣还在看电视。子辅发现,她和美兰的姿势,都没有改变过。讲了多久的话呢?也许很久,也许没多久。她想低头看手表,结果抬头看了墙上的计数器。计数器跳了九个字,表示医生看了九个病人。子辅没有再想时间的问题。人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时间不能以数目字计算。

子辅是艺术家,住在外国二十年。母亲,三十多年前,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退休。她们的生活背景,跟美兰差别太大。但是,子辅对美兰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是经验的差距,令人觉得新鲜,而是,不同的经验里,好像有什么非常相似的部分,让人觉得,彼此分享着一个熟悉的故事。相似什么呢?熟悉什么呢?是时代变动么?是命运起伏么?还是,同为女人的种种?子辅不能很清楚地解释。形式与内容罢。形式虽然不同,内容里总有相互共鸣的元素。子辅的专业,派上了一点用场。

“有事么?”女佣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

大概看电视太投入了,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事。你看你的,我听我的。”子辅转头,跟女佣回了一句。

女佣“喔”了一声,回到她的虚构世界里。子辅把头转回来,轻轻地问美兰:

“然后呢?”

水边人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山边人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生物学家说“生命会自己找出路”。自从那天傍晚以后,美兰也变了一个人。从无助变自信,从软弱转坚强。她很确定自己的看法,来兴没有发疯。但是,自从来兴念了那首诗以后,也不曾说过别的话。他还是见了人就微笑,有时候,会对人念那首诗。念诗与否,好像看心情,也好像看对象。

七年前,美兰替来兴算过命。铁嘴仙说的“十年大运”“头部受伤”似乎都应验了,至于“没有子嗣”“夫妻关系淡薄”“有神佛缘”,美兰也都记得。算命就是这么回事,要是不相信,也就算了。要是相信,就会在潜意识中主导自己,往那个想象中的命运靠近。结果呢,想象也就成了事实。美兰仔细想“没有子嗣”“夫妻关系淡薄”“有神佛缘”这三件事。真的!来兴唯有出家,才能与这三件事情合辙。两年下来,来兴看来可以自理生活,但是没有谋生能力。出家,倒真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一个女人,让自己的丈夫出家,需要绝对的理智。不过,美兰的理智,还不止于此。来兴出家,固然是他一生最好的归宿,那么,自己的一生呢?自己的归宿呢?美兰没有考虑很久,念头转了几转,就做了决定。她要跟来兴一起出家。她的一生,就是来兴的一生。来兴的归宿,就是她的归宿。

美兰的想法,在渔港快速流传。一来,大家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二来,大家对美兰很好奇:一个女人,怎么敢做这种决定?无论如何,来兴和美兰,再度成了渔港的话题。美兰对于出家的想法,始终坚定。最后,“来兴嫂”成了渔港的英雄人物。男人看见她,会投以尊敬的眼神,女人看见她,会主动过来聊两句。社会就是这样,喜欢打落水狗,也喜欢锦上添花。有难的人,必须自寻生路。寻出生路,就找回尊严,没有其他办法。

至于说,来兴的那一帮兄弟,也乐观其成。自从老大被杀,来兴受伤以后,这一帮的“海鸥”变得萧条。没义气的,跟随其他“老鸟”去了。有义气的,苦撑两年——做做渔港的独行侠。说实在的,来兴的存在,让他们有尴尬的感觉。本来么,人在人情在。人都不在了,不能只讲感情不吃饭的。现在,来兴要出家,要离开渔港。老旗帜可以降下来,是件好事。大家可以放手各奔前程,不再牵挂情义问题。来兴和老大呢,会成为渔港的传奇,有什么不好?过去了么。美兰的做法,非常周到圆满。兄弟们成立了一个“后援会”,表示大哥大嫂出家后,在修行的路上,要开山立堂,还是要闲云野鹤,放心好了,他们是永远的“石头”,一辈子让他们踩着!兄弟们话说得漂亮,来兴的风雨十年,也落幕得漂亮。

渔港靠海,邻近的一个县,就多山了。以前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不错的。邻县有座山很有名,不过,不是那里有仙,而是有庙。那座庙不大,但是有个修行好的老和尚。老和尚原来是住持,已经退休——术语叫做“退居”。每天除了打坐之外,就是随意地跟俗众谈谈佛法。庙里的规矩很严,只有住持可以称为和尚,只有住持可以对大家宣演佛法。老和尚么,既然已经退居,就可以大开方便之门,不受约束。所以,一个普通的小寺院,因为老和尚佛心,愿意跟大家同沾法雨,便有名了。不过,这个庙虽然有名,却很清静。原因是它遵守老传统,是个修行道场,不办法会与俗众结缘。不办法会的寺院,去的人就少了。一般人,宁可花大钱,办个“水陆法会”,顺便去庙里玩一玩,也不愿意枯坐听讲。所以,有名归有名,倒不是俗名。大家说到那座庙,有不一样的感觉。美兰对于出家这件事,没有多考虑。对于去哪个庙出家,也没有多考虑。因为她还记得,铁嘴仙说过,来兴出家会有大成就。那么,既然出家,就要找重修行的寺庙出家。有老和尚的那座庙,是唯一选择。

端午节的前几天,美兰、来兴还有几个跟在身边的人,一起上山去看老和尚。那时候,庙里正好施行“结夏安居”,显得格外清静。因为事前联系过了,一行人到了山门,有个庙里的知客僧等着。

“几位施主好。”知客僧跟大家合十。

几个人愣了一下。施主这个名称,离开他们太遥远。粗俗惯的人,见不得文雅场面。加上那个合十的手势,也让他们手足无措。结果,大家慌乱着还礼:有的把手放在头顶上;有的鞠了九十度的躬;还有的,弯着膝盖,好像准备要跪下。这里面,只有美兰很沉稳。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欠了欠身——在这一群动作滑稽的人物间,显得特殊。知客僧多看她一眼,点了点头。endprint

老和尚的庙,虽然有名,但是美兰他们从没来过。渔夫以杀生为业,算不得善心人士。何况,民间人士接触正规寺庙的不多。一般说“你有没有拿香啊?”,是指有没有去宫观里走走。宫观里的神明,坐在香烟缭绕的宝座上,四周是金碧辉煌的雕刻、五颜六色的装饰。然而,老百姓就喜欢这个调调。热闹嘛,喜气嘛。生活上的不顺心太多,不就图个热闹喜气,平衡平衡?到了宫观里,就像过年一样。大鱼大肉摆在神桌上——吃罢!吃了我的,总要替我办点事。至于说,修心修行,那个境界太高,解决不了眼皮下的问题。

因为依山建庙的原故,从山门往上走,要十多分钟,才能到达真正的塔院聚落。山坡很平缓,维持着原始的茂林状态,其间有不少百年大树。美兰他们,跟着知客僧爬高,没有人讲话,都东张西望,贪婪地看着周围的各种绿色,在被绿色淹没的同时,似乎嗅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宗教气味。一个年纪大的,忽然冒出一句:

“喔。不简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准确描绘了大家的心境。美兰很敏锐,她觉得,这一大片绿色有大海一样的威严。也许,宗教的威严,就该像大自然的威严。这是美兰这个海边女人,走进山里的第一种想法。

走着走着,看见深灰色的瓦了,看见庙宇的屋顶轮廓了,看见寺庙的大殿了。知客僧回头说:

“庙里出家的男女众,都可以称呼师父。但是,不要随便叫法师、和尚。那些名称都有特定意义。”

大家谨慎地回应着,很严肃呢;有规矩的地方呢。美兰表示要见老和尚;其他人则慢慢地往大殿门口移动,想看看里面的神明。知客僧离开了,美兰他们,很自然地走进大殿。

虽然说是大殿,其实并不大。大概一百平方公尺罢。最中间置了一尊观音菩萨。菩萨镀了金身,看来有些时间。因为,颜色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不刺眼,很深沉的金。另外,菩萨的脸,也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有点胖,像一个妈妈的样子,说不出的漂亮味道。后来,美兰才知道这尊菩萨很有来历。庙里不说漂亮,那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称为庄严。菩萨的旁边,有两尊神像。一尊美兰认得,是拿着刀的关公。另一尊,拿着一支杵。旁边一个常常“拿香”的说:拿杵的那个是韦陀,他们都是观音菩萨的护法,是保护观音菩萨的。

知客僧回来了,把大家迎到客堂,老和尚已经坐在里面。一进门,美兰就拉着来兴,要给老和尚磕头。

“不顶礼,不顶礼。”老和尚说。

美兰还是跪下了,大家也都跟着跪下了。老和尚没有再坚持,说了一句:

“一次就好。”

那怎么可以?磕头就要讲三跪九叩 ,这是谁都知道的。美兰很虔诚,每一次磕完头,都挺直身体看着老和尚,再磕第二次。美兰没有磕完九次。因为她第三次看老和尚的时候,就不能控制地哭起来,并且越哭越伤心。最后,她匍匐在地上,身体抽搐着起不来。

这就是初次见面的情况。美兰到了庙里,像是落海者抓到浮木,有了安全感。安全感这件事情很难说。一般人认为,弱者才没有安全感。其实,强者也没有安全感。只是他们的心态,不允许自己在人前示弱,除非,遇到了更强的、值得信赖的人物。

美兰停止了哭泣,很直接地跟老和尚说,她和来兴想在这里出家。老和尚对于这种事情有经验,表示现在是庙里的“结夏安居”,大家都在清修,等过了这段时间罢。如果有缘分,欢迎随时来庙里玩。这个话,说的是实情。一来庙里办“结夏安居”,每年的四月十六到七月十五,整整三个月。的确是须要少外务,求安静。二来,见面就痛哭流涕,要出家,老和尚也见得多了。这种人,多半在社会上遇到了不舒服,希望图个心灵平静。但是,心灵的平静方式很多嘛,何必一定离开社会出家呢?心境起伏太大了。心境起伏大的人,很难调伏其心,得到真正的平静。难保什么时候又觉得不舒服啦,又还俗啦。对庙里而言,出家人还俗,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要谨慎从事,观察观察。时间过得快,已经接近中午。老和尚笑眯眯地说:

“我们一起过堂罢。”

美兰一伙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回答什么。陪在一旁的知客僧说:

“老和尚慈悲,请大家一起用餐。”

说了几次不好意思,大家开始慢慢向外面走。知客僧小声对美兰说:

“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吃饭的,不多。他在外人面前说过堂——这种庙里话的,更不多。老和尚跟你们应该很有缘分。”

美兰嗯了一声,用力地点点头。

美兰他们离开以后,老和尚和知客僧谈了许久的话。知客僧认为,这几个人长得不像善类,是不是要如他们的愿呢?庙里同时有男众和女众,不是个问题,古来有这个规矩。但是,美兰和来兴,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夫妻,他们栖止在同一间庙里,对于修行的道理,是不是有些违背呢?其他的师父,会不会有意见呢?知客僧的问题,都很中肯。提出这些问题,也是他的职责所在。老和尚表示,夫妻两个人出家,会出现实上的问题。但是,应该可以想到什么办法罢。知客僧听出老和尚的意思,心里有了个谱。

美兰回到家,心里也有了个谱。她决定每个星期,都要跟来兴上山一次,表现诚意。等到“结夏安居”过去,相信庙里会对他们有正面的看法。

美兰常带来兴到庙里走,渐渐地,跟庙里的师父们都熟了。这间庙分为两院,有男师父和女师父。只是,大家都有些年纪,观念很保守。老和尚已经七十多,住持也有五十多。其他僧侣,在五十到七十之间。年纪大和作风保守,是庙里香火不旺的原因;反过来说,倒也是庙里以修行著称的原因。所以,美兰和来兴想要在这里留下来,和各位师父关系处好,是件重要的事。

也许真的是有缘分,天注定。美兰和来兴,很受到师父们的欢迎。美兰做人老实质朴,大家愿意与之亲近。至于说来兴呢,这群出家人也开始注意他了。原来,来兴到庙里多次,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对众人微笑。请他坐下,他也会学出家人一样,盘腿坐在椅子上。有人教他合十,他也一学就会,几个钟头过去,双手没有离开过胸口。

师父们对这件事感觉有趣,喜欢跟美兰谈来兴,当然,多少也有客套应酬味道:啊,这个人与佛有缘啊,根器不错啊。但是时间久了,客套应酬的成分,相对减少。大家发现,来兴不像美兰那么好奇,到了庙里这看看,那看看。来兴很习惯一个人盘腿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事实上,他总是找一个固定的角落坐着,一直坐到美兰要离开。离开的时候,还多少有些不情愿的表情。endprint

来兴的表现,让师父们对他有些敬重的意思。因为,他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好像跟庙里的佛菩萨,融为一体。说他是庙里的一件家具,一件摆设,有点开玩笑。说他像是一尊菩萨,又有点……言过其实。像尊菩萨的这种话,师父们不可能轻易说出口。

最后,不但师父们常常走过来看看来兴,其他的香客,也走过来看看来兴。甚至,还有的香客对他合十问讯,以为他是什么高僧大德。这件事越来越离奇。离奇到,有一天老和尚也亲自来看。老和尚看见来兴闭着眼睛打坐,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也就离开了。但是这一声阿弥陀佛,又引起了众人的议论。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指来兴是……?话说回头。阿弥陀佛,是出家人一句很普通的打招呼话。可以有意义,也可以没有意义。就这样,来兴变成庙里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也或多或少的,传到了庙外面。

“结夏安居”要过去了。庙里相对忙碌起来,不过没有其他的庙宇忙碌。美兰的渔港,也忙碌一些。原来农历的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讲的是目莲救母的故事。道教附会这个故事为中元节,表示七月初一开鬼门,地狱中的鬼都出来了,所以十五那天要大办法会,救济它们。这个说法,和目莲救母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办法会可是赚钱的事,所以,很多寺庙也反过来接受道教说法,办起中元普渡了。老和尚的庙,不办法会。对于目莲救母,认为是孝道与毅力的典范。出家不再过生日,所以,这一天藉由目莲母亲得救,当对自己母亲感恩。大家一同念经,回向给自己的母亲和所有的母亲。老和尚的看法和做法,当然是很好的。只是一般人贪新鲜、好热闹,宁可给鬼过节,也不愿意花时间,想想自己的妈妈。

这个世俗的中元节,前后可以过很长,简直像是过年一样。这样说罢,时间超过过年一倍。给人过年,也就是初一到十五。给鬼过年,可以闹三十天。一直要到七月三十,关鬼门为止。鬼比人大,或者由此可见一斑。七月份,在美兰的渔港,也是重要月份。大家都煞有其事地,对鬼表示额外敬意。倒不是渔民都信道教,而是渔民生死常常一线之间,对于那个未知的世界,畏怖之心,也相对浓重一些。

七月过去,转眼间,中秋节快要到了。美兰的出家心念,完全没有退转。并且,来兴总是在庙里打坐这件事,让她的决心,更为坚定。不过,美兰也有心事:庙里会不会收下他们呢?几个月的来往,美兰对于出家种种,知道多了。她知道庙方保守,最大的顾虑,是她跟来兴是夫妻,而且是很相爱的夫妻。在家的好事,竟然成了出家的坏事。美兰有时候钻牛角尖,也会生气:难道非要拆散人家夫妻,才能出家?但是她毕竟聪明,想着想着,也就明白:这种夫妻间的情爱牵连,是不合适带进寺庙的。进了寺庙,目的就是修行,目的就是修掉各种人间的牵挂。到了庙里,怎么能还做恩爱夫妻呢?那就太不像话了。美兰想到,以后不再是夫妻,难过了好几天。几天以后,她的坚强性格,终于发生作用。她不再想是不是夫妻这件事,她想,要怎么具体地解决问题,怎么样可以两个人同时出家,但是不被庙里拒绝?

美兰是渔村的女人,十多年来,她是大尾“海鸥”的女人。对于人情世故,也许没有实际历练到,但是听到的可多了。所谓“吃的盐比饭多,过的桥比路多”,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对于出家这件事,美兰认为,她应该替庙里解决问题,而不是成为庙里的问题。

美兰的办法,其实很简单。第一,她看出庙里经济不大好,所以,愿意定期、长期地供养。第二,她要修缮后山的一座小佛堂。那座小佛堂,年久失修,屋顶漏水,完全没有使用价值,美兰把它修好,让来兴在里面安心打坐。第三,她出了这么多钱,但是甘愿屈身伙房,替大家做饭。虽然住在庙里,但是,不再谈自己跟着出家的事。美兰的办法很真诚,也很世俗。古人有“穷读书,富修行”的说法。道家更是根本明说,修行要靠“财、法、侣、地”,财放在第一位。现在,布施了钱,让大家生活好一些;接近诸位师父,接引正信的修行法旨;自己不给庙里找麻烦,但是可以就近照顾来兴;来兴呢,也有自己的清静处所,修身养性。当然,美兰哪里懂什么“财、法、侣、地”。但是,也许她有智慧罢;也许,智慧就是生活经验罢;生活经验丰富的人,自然有些智慧。

庙里的规矩大,任何事情,最后都需要老和尚拍板。老和尚的修行功夫很高。金钱么,早就不往心里放。有大施主供养,自然是很好的事,改善大家生活么。然而多年来庙里香火不盛,也就是因为庙里重修行,把改善生活看轻。对老和尚谈金钱供养,还可能遭到反效果。但是,老和尚最后还是点了头。他对这件事点头的时候,是摇着头说的。他念了一首禅宗五祖弘忍的偈子: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然后,又摇摇头:

“这位女施主,发心牺牲自己,了不起。我这个老修行受她感动了。惭愧惭愧。回去念经三天忏悔。” 说完了,也就走了。两个比较深思的师父,跪下对老和尚的背影顶礼。

事情这样定了。第二年的六月十九日,美兰和来兴正式皈依,并且住进庙里。那一天,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来兴在渔村的那一帮子人,也来了二十几个,算是祝贺;祝贺大哥大嫂出家,到一个他们不了解的世界去了。当然,他们也不了解,美兰和来兴没有真正出家。没有剃度,怎么能算出家?连所谓“挂单”都说不上的。他们只是庙里的“常住居士”,在庙里与僧侣一同生活。想要离开呢,也可以随时离开。庙里接受了他们,但是,也给双方留了退路。这是对于急着出家的人,一种周到圆融的做法。

庙里生活,和外面的确是大不相同。怎么回事,要从穿衣吃饭说起。虽然,庙里修行讲究发心,但是,心可是很难捉摸的东西。主观的心,要受客观环境制约的。如果外在的吃、穿都不改变,要求内心独自发生变化,就强人所难了。这个道理,就像是桀骜不驯的人,加入了军队。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就自然会向长官敬礼。

不再吃荤食这件事,是个很大的改变。美兰和来兴,对于庙里吃素,适应得很快。说也奇怪,他们居于渔港社会的食物链顶端,每日吃好喝好,应该是不惯吃素的。但是,也许是“少吃多滋味”罢。庙里的伙食,很对他们胃口。事实上,庙里虽然吃得简单,但是味道并不差。基本上,伙房喜欢做“罗汉菜”,也就是大杂烩的汤菜。萝卜、青菜、大白菜,豆腐、西红柿、玉蜀黍……凡是能够想到的菜蔬,都可以放进去煮一大锅。每人每餐,都可以盛到一大碗。据说这种吃法,是纪念释迦摩尼当年托钵乞食的制度:大家把乞讨回来的饭食,放在一处,然后分食。这个制度在中国没有施行,改为供养制了。也就是信众给庙里香火钱,庙里自己去买食物。但是话说回来,“罗汉菜”聚集了多种菜蔬的滋味,味道不可能不好;同时也提供了修行者充分营养。更加上,庙里的“罗汉菜”经过老和尚指点,以豆芽和海带作为汤底。这两样东西的加入,使得“罗汉菜”鲜美无伦,与上等的荤食物料相比,根本无分轩轾。endprint

庙里生活朴素,能够自己生产的,不假手外人。庙的后面,原来是大片树林。几十年来,在老和尚带领下,开辟成了菜圃。各种菜蔬,都很齐备。美兰愿意在伙房工作,当然对于食物关心。她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花一些时间在菜圃里,跟大家一起做农活。渔港的女人能吃苦,有力气。工作起来,绝对不输给其他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们的基本功课。”老和尚不止一次这样说。庙里的各种劳动,叫做“出坡”。美兰喜欢这个名字。她喜欢庙里的各种术语,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渔港时候,大家讲行话一样。她也喜欢“寮房”那个名字,那是她和女师父一起住的地方。那个名字有粗犷的味道,也让她想起渔港的一切。至于说来兴,他不和男师父住,而是一个人住在后山的小佛堂。美兰希望他住得舒服一些,也希望他安心地修行,将来有成就。

进庙的第二天,几个女师父,拿来一些衫裤。一个年长的说:

“以后再穿着外面的衣服,不得体了。换上庙里的服装罢。不过你是居士,和我们的打扮不能够相同。这几件衫裤你先比一比大小,我替你改一改领子,就可以穿了。你先生的衣服,也是一样,不能和法师相同,要改领子。”

美兰谢过了女师父,很腼腆地说:

“以后我不说他是我的先生了,我叫他师兄。你们叫他来兴就好了。”

女师父深深地看了看美兰,是很发心啊。但是,能够撑多久呢?两个人都三十多岁,是庙里最年轻的,日子长得很。修行生活,不是外面人能够想象的。有多少人耐得寂寞,坚持走下去呢?

“好的。来兴的衣服你来处理罢。”女师父缓缓地说着。

美兰拿着一叠衣衫,看着女师父。

“我们,要剃光头吗?”

女师父笑了笑。

“没有这个要求。可是光头也是一种发型,你们要理个光头,庙里也没有意见。不过没有仪式,算是自己落发,不算剃度喔。你的光头和我的光头,不一样喔。”

美兰也笑了。最后,她和来兴都落发了。她觉得,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表现。

按照规矩,“常住居士”要和出家人一同作息;要一同听经、打坐,参加早晚课。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花了钱,找个清静地方闲住,好像旅游住旅馆一样。每天早上,三点钟,庙里就灯火通明,钟鼓齐鸣。美兰总是尽量参加,听师父们唱梵呗。她站在最后面,不等早课完就离开。因为师父们五点钟用早膳,美兰要去伙房准备。不过,来兴不参加早晚课,也不听经。吃饭以外的时间,整日在小佛堂中打坐。这件事,师父们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修行的各种方式方法,都是为了让心静下来。打坐在修行的活动中,可以说难度最高;唯有打坐时候,才是真正观心、观净的修行时间。一个初学修行的人,如果能够轻松地打坐,整日地打坐,也算是相当殊胜的事。来兴是“常住居士”,规矩松动一些。庙里对于来兴的修行方式,乐观其成。

自从退居以后,老和尚便真的不管寺务,每天打坐修行,山上各处走走。如果有外面的信众请教,他也愿意坐在树下跟大家闲谈。没有事,老和尚也会去后山小佛堂看看。庙里也是有亲情的。老和尚多把年轻僧侣当孩子,严厉得很。现在,来了两个孙子辈小朋友,生活自然活泼些。老和尚的心境,也活动许多。

有时候,来兴闭着眼睛,老和尚也不跟他说话。有时候,来兴张开眼睛跟他微笑,老和尚还是不跟他说话。似乎两人之间的沟通,并不在于言语,他只在小佛堂里坐坐,也就离开。不过,他常常放下几个水果。庙里吃东西定时定量,吃零食是不允许的。几个水果,算是摆设,也可以闻闻香气,有助清心。

至于伙房,老和尚本来就关心。出家人不吃荤,但是吃得健康营养,是必须的。身心自在么,身体不健康,要求心灵安适,不可能的。维持身体健康,当然吃东西重要。老和尚是北方人,所以庙里除了一般的米饭、馒头之外,还吃面条和饺子。老和尚最得意的发明,就是“打卤面”和“汤饺”。其实就是面条或者素饺,浇上“罗汉菜”罢了。为了更像“打卤面”和“汤饺”,这样吃的时候,要打糊水,也就是勾芡。热乎乎的一大碗,还真有那个样子。庙里的食物,都是自己做的。对于擀面条和包饺子,美兰很快就学会了。说到蒸馒头,美兰始终不拿手。她蒸出来的馒头,发不起来,又硬又扁不蓬松。每次饭桌上出现这种馒头,老和尚都会多念几次阿弥陀佛。

美兰参与烦琐的伙房工作,可以说相当忙碌。庙里不行“过午不食”的制度,要准备三顿饭。一顿饭,前后要花三小时准备和清洗,加上菜园的工作,美兰一天的工作量,超过十二小时。以她对庙里的财力供养,完全不必这样辛苦,只要参加修行活动就好了。但是,美兰的坚持有原因。她希望自己在身体上累一些,不会总想到夫妻的事情。事实上,除了吃饭,美兰很少见到来兴。有必要到小佛堂的时候,也会找其他僧侣一同前往。这些小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常住居士”的身份而言,美兰对待自己很严格。说实在的,任何庙里的僧侣,身份都不整齐。有的从小出家,有的半路出家;也有的社会上出了事情,“逃禅”逃到庙里;原因可是多了。所以,庙里对于僧侣的纪律管理,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像美兰这样自动自发砥砺自己的,可以说少之又少。

老和尚当然喜欢守规矩的人,愿意跟美兰和来兴亲近。来兴么,看来有自己的路数,就让他打坐去罢。估计时候到了,会真正出家的。老和尚很放心来兴,甚至,心里默默地,把他以后的法号都想好了。至于美兰,内心比来兴辛苦多了,怎么样帮助她,老和尚没有具体想法,他也不需要有具体想法。“佛渡有缘人”么,美兰将来如何,一切看缘分。不能说她看起来可怜,就过分心疼照顾。那就叫做“强渡”。那就会出现“泥菩萨过江”的问题。很多比较年轻的师父,心态热情,就想助人。结果,适得其反。老和尚不会这样,他的修行很好,他的年纪也很老,经历的场面多了。

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彼此有好感,不见得要如何显示,也就心知肚明。美兰工作很忙,但是也有闲暇。她看见老和尚在树下,跟信众聊天,便主动蹭过去,坐在一旁。美兰读书少,早晚课和听经的活动,对她纯然是个形式,哪里听得懂。老和尚的闲聊天,轻松浅显,是她接受知识的最好机会。一天,也是机缘凑巧,一个乡下老太婆,由女儿陪着来庙里,指名要请老和尚去赶鬼——说是家里有鬼,闹得心慌。老和尚请一个女师父去开导开导她,也跟她明说庙里不做法事,这种事情,去找道士罢。美兰耳朵尖,心也聪慧。抓住这个机会,不肯放过。她看看周围没有人了,过去跟老和尚坐近一些。endprint

“师父。你说要她去找道士。道士管用吗?你的意思是真的有鬼啰?”

这算是第一次,老和尚跟美兰单独谈话。嘿嘿。言辞很犀利呢。直接问我有没有鬼。老和尚很高兴。简单明了,不落俗套。没有经书里面的各种框框架架。

“这个有很多说法,你愿意听么?说法不同的。比方说,我们说天堂地狱。鬼不是都是住在地狱里面受苦么,这是有鬼的说法。”

美兰点点头。她想说中元节的事情,但是不敢打断老和尚,没有说出口。

“又比方说。我们说人死了要投胎,七七四十九天就要投胎。这四十九天里的那个东西,叫做中阴身,也就是鬼。可是,它只能存在四十九天,就要投胎。可见,就算有鬼,只能活四十九天啦。”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也有的说法,不承认有中阴身,以为人死后就直接投胎。那就根本没有鬼了啊。你看,说法好多。”

老和尚说了一大堆,美兰只听进去“鬼活四十九天”。没有听过呢。她脑子里还想着这件事,可是,嘴巴里问道:

“那么,为什么这么多的说法呢?”

“因缘说法。没有缘分的人,讲话讲不到一起。硬要讲到一起,就是对牛弹琴。听不懂的。所以,对于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话开导。很多经典、派别、说法都不相同,就是这个原因。”

美兰忽然想到什么,她鼓足勇气,跟老和尚说:

“那么,那个老太婆……跟你没有什么缘分,对不对?你不相信有鬼,对不对?”

老和尚哈哈大笑。他觉得,他对这个美兰,多认识了一点。

回到休息的地方,准备要睡了。美兰习惯地看看窗外。从刚开始的时候,默念“来兴,你还好吗”,到现在默念“师兄,你安睡”,已经有几个月了。美兰想到白天老和尚说的“因缘说法”。记得以前听讲的时候,听到过一句“八万四千法门”;说修行的方法有好多种,数也数不清。今天听老和尚说的话,好像两件事有关系的。来兴的确有修行的本领,打坐,已经是他的修行方式了。那么,我的修行方式是什么呢?没有答案。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睡着了。

美兰对于老和尚讲鬼的这一段,特别有兴趣。她很希望知道,修行和鬼神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宗教就是跟鬼神有关的嘛。渔港虽然是小地方,那里宫观倒是不少。里面的各种神明塑像,可多了。有节庆的时候,宫观会派出七爷、八爷、八家将等等,到街上游走一番。那些“人物”,可连神明都说不上,都是鬼爷呢。有人家里不干净,也是请人来画符赶鬼的。可是在这里,没有人说这些事。当然啦,美兰也知道,这里的修行很高级,是最高级的。不过,以前铁嘴仙不是说来兴有神佛缘吗?神佛在哪里呢?

美兰想着这些事,特地跑到大殿里面,去看那尊观音菩萨。大殿里,除了观音菩萨,没有别的神祇;旁边的关公和韦陀,算是随扈罢。那么,庙里没有其他神像了?没有很多神像的庙,怎么算是庙呢?还有,老和尚,有没有法力啊?如果他都不讲鬼神,他的法力用在哪里呢?他修行做什么呢?一连串的问题,让美兰很迷惑。不过,迷惑这件事也算是一种情绪,来来去去的。美兰没有太多时间,去专心迷惑。她有很多体力活,她必须专心在那些体力活上。也许,那些体力活,就是她的修行方法?

很多困惑,都要自己解决的。所谓佛渡有缘人,大概就是这样。佛菩萨不能直接帮助你,只能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拉你一把。至于说,那个时机是什么?真的很难说。美兰在庙里时间不短了。长期接触心灵活动,长期和来兴若即若离的奇异关系,让她有点变化。这点变化,造成一些疑惑,一些不安,一些骚动。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她自己,也不觉得什么。但是,那些变化,在她的梦里渐渐浮现。

做梦没有什么。晚上睡觉,脑子不休息,把各种记忆和想象,胡乱串在一起。然而,如果梦境一直重复,那就有点问题,表示某些想法,长期盘踞在脑子里面。对于这些重复的梦,美兰醒过来以后,会特别想一想。有一个梦,是天上有船,有好多大大小小的船。这些船在云里航行着,就像是在海里一样。美兰可以指挥这些船,她的手动一动,这些船就跟着变换方向。这个梦,美兰从结婚以后,就常常做。她认为,那和来兴从事港口事业有关。她跟来兴说过这个梦;来兴说很好啊,好兆头。现在,这个梦又回来了。美兰看见那些船,还是跟它们挥挥手。只是那些船,不一定听她的指挥。

还有的梦,就不这样简单。美兰会梦见她在船上,跟来兴一起出海捕鱼。每次来兴捉到了大鱼,喊她拿鱼槌,她都找不到鱼槌!每次,都眼睁睁地看着大鱼跑掉。来兴没有骂她,可是脸上有失望的样子。这个梦,也常常在夜半来到,让美兰一身汗。

比找不到鱼槌更特别的,就是关于帆船的梦。美兰的港口,几乎没有帆船,但是帆船会在她的梦里出现。她梦到一个人驾帆船出海,遇到坏天气。又是风又是雨,船帆被吹破,飘到天空中,像是一个大风筝!一个黑色的大风筝!那个风筝忽高忽低,在黑云闪电中翻腾;有时候,几乎压在美兰的头上。美兰害怕得大叫,叫着来兴的名字,可是来兴不在。有一次,美兰被女师父摇醒;因为她大喊大叫,哭着问来兴在哪里。这个,就可以算是噩梦了。

美兰没有把做梦的事放在心上。如果白天比较累,晚上做梦就会减少。不过,同样的梦翻来覆去,总是让人心神受影响。况且,最后那个梦出现的比例,有增加的趋势。美兰跟走得近的女师父说这些事。女师父表示,这些都是幻相,在修行上是必然出现的。一个人越是渴望清净,就越会有不清净的念头来打扰,很正常。至于说梦到船和大海么,大约是美兰对这些东西最熟悉罢。女师父懂修行上的事,但不是心理医生。她说不出什么心理学上的理论,也不会解梦。

“可不可以,让老和尚解梦啊?”美兰小声问女师父。

“老和尚不解梦。他只会破你的迷梦啦。晚上有梦,是因为白天迷惑。”

女师父总是把美兰往修行的路上拉,也是菩萨心肠。

“那,你做梦吗?”美兰问女师父。

“我不知道。有梦我也不记得。不过,有时候,大家会半夜摇醒我。”endprint

“啊?打呼吗?”

“不是打呼。是笑出声。我常常在梦里笑。笑得很开心。有时候会自己笑醒,有时候,就劳驾别人推推我。”

美兰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半夜笑醒?女师父表示,她倒是请教过老和尚。老和尚说,这叫做“法喜充满”,很难得。白天的高兴,带到梦里去,有境界。美兰听到这里,有一些明白了。女师父很快乐,连做梦都快乐。那么,自己呢?要多久时间,才能做快乐的梦呢?

“要花时间修的。不要着急。”女师父看出美兰的想法,轻轻地说。

“哦?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美兰很诧异。念头一转,也算是逮到机会,赶快问想问的事吧。“你是不是有法力啊?是不是有神通啊?老和尚有没有法力啊?”

女师父笑一笑,不愿意多说这件事。

“我们不说什么法力、神通的。据说神通有六种,其中一种最了不起,是我们可以修的。如果这一种修到了,其他的神通也就都有了。这一种,叫做‘漏尽。就是烦恼漏尽,没有烦恼。”

“没有烦恼,就有神通了?修行不是变成神仙?是把烦恼修掉,做梦都会笑?”

女师父真的让美兰逗笑了。

“可以这么说,修行就是做梦都会笑。”

女师父要离开,美兰追在后面继续问。“那,老和尚做梦也会笑啰?”

女师父忍住了笑,慢慢地回答美兰:

“我想,他不会笑。他应该……根本不会做梦。”

常常做梦这件事,算是过去。不过,这个过去,也有好几年。美兰发现,自从她不大做那些可怕的梦以后,她去看来兴的次数增加了。这件事情,是一位会讲经的女法师告诉美兰的。女法师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安慰的表情。美兰少读书,但是,是个聪明敏感的女人。她看懂了那个眼神。她对那个眼神,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她认为,她不做可怕的梦,是因为她不怕来兴了。用怕这个字形容来兴,让美兰很是吃惊。怎么会用这个字呢?怕么?是怕的。怕来兴不好,怕来兴不舒服,怕……怕的事情真多,好大的压力。所以,她宁可少去山后的小佛堂,就是去,也找人陪着。现在呢?她不怕了。其实,来兴真是好几年如一日。每天除了寺中作息,就是微笑着,打坐着,偶而念那句诗。后来,美兰终于了解,她不怕来兴,她怕的,是她自己;怕自己对来兴的关心,怕自己对来兴的爱情;怕自己控制不住,怕…… 现在呢?情况有变化。是因为庙里住久了?还是因为有一次,听那个做梦会笑的女师父说:

“不是想学着开心么?告诉你,开心的相反,就是关心。你要打开,还是要关上呢?好好想想。”

美兰没有多想。她只觉得,那句话说的真好。“开心的相反是关心”。俏皮诙谐,但是又好像……碰到了心里的哪个地方。

对于自己的改变,美兰也曾经怀疑;怀疑自己慢慢开心起来,是不是不再关心来兴了?是不是不再爱来兴了?然而,美兰觉得,好像也不是这样。她勤快地去看来兴,开心地去看来兴,怎么会对他没有感情呢?这种又有感情,又没有压力的情况,美兰不能理解。难道,也是“法喜”的表现?难道,自己也有一些功夫了?美兰不知道,将近四十岁的她,正值各种欲望的旺盛期。她的各种欲望,原来集中在来兴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现在,她的欲望仍然强烈,不过,放在“出坡”上,放在伙房上,放在每天固定的寺庙仪轨上,欲望分散了,分散在周边的各种事情上。原来能让她开心的,只有来兴;现在,事事都能让她开心。当然,开心的程度有差别,美兰的身体会告诉她,什么事情最开心,身体会引导她的心,让她去多做那些开心的事。美兰最开心的,就是在菜园和伙房中做事。身体的用力、出汗、疲倦……这些跟心灵似乎不挨边的事,悄悄地改变着她的情欲和情绪,使之趋于安静平稳。美兰的身和心,渐渐地融为了一体。

也许,庙里看见美兰的改变罢,也许,并不是这样的原因。总之,美兰可以参加一种新的活动了。那就是离开山门,到山下的市镇去化缘。化缘这件事情,起源很早,要从那个印度王子说起。当年,王子早上带着学生化缘——也就是乞讨;中午回来吃饭;吃完饭,下午讲功课;晚上就不吃了。化缘的时候,别人给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所以,当时吃饭不计荤素。这个活动也叫“托钵”。到了中国,大约是梁武帝时候罢,规定出家不可吃荤。结果弄到出家人化缘,大众得特别准备素菜;因为麻烦,就干脆给一点钱,让出家人自己买着吃了。这种钱,叫做“供养”。因此化缘活动,有“托钵制”与“供养制”的不同。话虽如此,那个“托钵”的钵子,还是存在的。只是在中国,大家往里头装钱,不往里头装饭。

开始的时候,美兰参加一个化缘队伍,由老和尚带队,去山下的市镇走一圈。美兰在渔港的时候,可是“大尾”的女人,可是风光无限。现在,胸口挂一个锡钵子,任人家布施几块钱,好像要饭一样,感觉很不是味道。化缘的时候,美兰总是低着头,好像怕人家看见。整个过程里,她几乎都是迷迷糊糊的,只听见铜板掉在钵子里的叮咚声音。那个声音,很刺耳。每一声叮咚,都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庙里的修行人,可能真有神通罢。也可能他们烦恼少,“漏尽通”修得不错,在心情极度平静下,可以“视人之所未见,听人之所未闻”。美兰的心事,老和尚好像通通知道。一段时间后,老和尚竟然要她自己去化缘。美兰对这件事很惶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受罚呢?原来挤在行列里,已经够不堪了,现在自己一个人,面子更放不下的。老和尚表示,不必先去市镇,先在山门口站站。山门口虽然少人经过,但是形同罚站啊。美兰的心里,又开始不平衡,闹脾气不想去。女法师们跟她讲道理:这是固定的修行过程,大家都要经过的。好说歹说,美兰在门口站了几次。最后,老和尚说,可以啦。可以到市镇上去“托钵”啦。如果累了,就在一个固定地方站着。对所有的人问讯——也就是打躬作揖,请他们布施一点钱。

美兰第一天去市镇,走在半路上,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也许命运多舛,但是她曾经有钱有势。来庙里修行,是为了来兴。从头到尾,她都是心甘情愿。但是,去讨饭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啊。庙里缺钱就说嘛,固定的供养并没有少。怎么讲,也不会沦落到要去讨饭啊。可是呢,庙里有庙里的规矩,怎么说都没有用的。这个“大尾”的女人,被迫要去沿街乞讨了。endprint

这件事,对美兰来说,真是苦不堪言。她站在街上,对每一个人鞠躬;叮咚声后,便对人家再次鞠躬,说谢谢。美兰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人,无论那个人给了钱,还是没给钱。有一天,美兰又去市镇上化缘。天气不好,还下着雨。她站在骑楼下面,一个小孩走过,摔了一跤。美兰很自然地去拉那个小孩。问他:

“痛不痛啊?”

“不痛。谢谢。” 小孩站起来,看着美兰,一溜烟地跑走了。美兰望着小孩跑走;转过头,看着屋檐上滴下的雨水。雨水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坑。雨水不断滴落,小水坑不断发出声响。美兰觉得,脑子里有一种清晰过头的恍惚。不是自己,卑躬屈膝地,跟人家说谢谢么?怎么人家也跟自己说谢谢呢?她的开心,没有缘由地涌上来。美兰把头抬起来,看着周围。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她来了这么多次,竟然不认识这个小市镇。她的心,还是关着的么?里面关着什么?自尊心?多好笑的名字啊。自尊,自己尊敬自己?我尊敬别人,是因为别人很伟大;别人尊敬我,是因为我很伟大。自尊?自己尊敬自己?自己认为自己很伟大?美兰笑了,她笑得很大声。如果不是个修行人,她真想把那个钵子顶在头上,在街上跳舞。

这种事情,是不是叫做开悟?美兰不知道。不过她把这件事,跟做梦会笑的女师父说,女师父对她说了另外一番话:

“悟字,一个心一个我。”她一面说,一面在手心上画着。“悟,就是心里明白我是谁。我不过是千万众生的一个,很渺小的。知道自己渺小,就是谦卑的开始,就是修行的开始。一个人,如果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哪里肯吃苦修行?”

女师父的话,有点绞脑汁。但是美兰明白,自从她想顶着钵子跳舞那天之后,她很喜欢出去化缘。她会站在道路旁边,谦卑诚敬地,正眼看每一个经过的人。她看得很深入,可以看出每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好像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又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她和每个人都一样,但是,又绝对和每个人不一样。美兰很享受这种感觉;她看见高兴的人,心里替他们祝福;看见不高兴的人,心里也替他们祝福。美兰不再是陪着丈夫出家的多情女子,她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4

墙壁上的数目字,继续跳着,子辅的号码快要到了。女佣还在看连续剧,中间,掏出手帕擦了几次眼泪。母亲还在睡觉,绒布小鸭子掉在地上。女佣发现,替母亲捡起来,放在她的腿上。她回头看看子辅,笑了笑;意思是她虽然看电视,还是顾着母亲。

子辅挪了一下身子,看着墙壁上的数目字。真是难以形容的故事,这样清楚明白的起承转合;这对夫妻,开始以入世打拼,结束以出世修行。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的确很特别;一般人没有这么界限分明的人生。子辅想到自己的人生,想到母亲的人生,有一点注意力不集中。她知道自己恍惚了,马上把头转回来,跟美兰的眼神,深深接触了几秒钟。

来兴四十岁那年,大概是机缘成熟了。多年来,他的打坐、微笑和念诗,早已成为山上的一景。如果说,那个住在后山佛堂的和尚,对于山上的香火有点帮助,可能俗气了。可是事实上,确是如此。来兴和老和尚,都很能号召香客:一个不动,一个动;一个会微笑打坐,一个会讲经说法。香客上山拜会两个人,好像对于修行的过程,完整地看见了,不虚此行了。从大城市来了有学问的人,说来兴和老和尚是山上的“双璧”。美兰不懂什么“双璧”,她听人说到“双璧”,总是想到以前的两只镯子。

老和尚对于美兰和来兴,始终多一份爷爷般的疼爱。他对于美兰的修行渐上轨道,很开心。对于来兴多年的不动如山,也很开心;只是他明白,来兴的表现虽然很殊胜——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奇迹,但是他毕竟不是和尚,他连真正的出家人都说不上。一个人修行很深,最后还是要加入僧团,要真正的剃度。所以,老和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要不要让来兴剃度啊?毕竟自己也八十了,能够接引一个,算是一个啦。美兰对于来兴正式剃度出家,也是期待的。现在由老和尚提出,更觉得有一份荣誉。不过,美兰对于剃度后,头上要烧戒的事情,一直心里犯嘀咕。来兴接受那个过程,有一点可怕,有一点不忍。她鼓起最大勇气,跟女师父们谈这个问题。女师父说,老和尚不坚持烧戒。虽然年纪大的法师,头上有戒疤,但是老和尚有自己的看法。有了这一层,美兰的底气足了。她直接去问老和尚关于烧戒的事情。老和尚表示,头发一定要剃。有头发么,难免要整理,爱美观。爱美观这件事,牵涉到很多人生的不能割舍。既然出家,就要四大皆空,不再留恋世俗。剃头么,就代表这种割舍。至于说烧戒:

“那个不是原来制度,没有这个说法。烧戒是元朝蒙古人想出来的。元朝人对中国很坏,把中国人分成十等,等级低的人,处处受气。十等人之中,除了官、吏以外,第三等就是出家人。大家生活苦,都想把头发剃了,假装出家人,受些尊敬。所以,蒙古人就用烧戒的花样,来分别真假。头上有戒疤的,才是出家人。不然,就是假的。这里面有不相信人,侮辱人的意思。所以说,不烧也罢。伤害自己身体,没有什么道理。”

美兰听老和尚这样说,大大呼了一口气。老和尚接着说:

“来兴正式出家,你也要出家么?” 美兰低着头,半天答不上来。最怕的问题啊。老和尚体恤人,替美兰都说了:

“出家人规矩多,男众受二百五十戒,女众受三百四十八戒。处处都要受约束。我看,你不出家,继续做个‘常住居士也好,对于来兴的修行,可以有更多的照顾。 你们缘订三生啊。”

毕竟还是女人,听老和尚讲“缘订三生”,美兰觉得鼻头发酸。

“没有差别的。能够帮助一个人修行,是很大的功德,很大的牺牲。人在做,天在看。最后都会收到大利益。” 在庙里这些年,美兰多少学了些文雅周到。她红着眼睛,对老和尚说:

“这一辈子,跟您没有更深的缘分了。”说完,美兰哭出了声音。

“跟我有缘没有用,都是牵扯。要跟那个有缘。”老和伸出手来,往上头指了指,哈哈笑着走了。美兰跪下来对老和尚顶礼:

“谢谢师父指点。”她五体投地,呜呜地哭起来。老和尚已经转过墙角了,美兰还能听见他的笑声。endprint

就这样,来兴正式出家了。出家那天,庙里很慎重。老和尚的多年道友都来了,其中还包括“四大名山”的出家人。即便在那个时代,普陀、五台、九华、峨嵋长老聚齐,也很不简单。一切按照仪轨进行,隆重而简单。只是来兴本来就已落发,无须真正剃头。老和尚拿着把剃刀,象征性地比了三下:第一刀,要断恶;第二刀,要修善;第三刀,要度众。仪式结束,果然没有烧戒。老和尚宣布,来兴的法号是“明来”,以后大家对他要以法号相称。并且说,这个法号,多年前就已经想好啦。一来,知道他一定会出家。二来,首次见面,就觉得他不是普通来的。取法号明来,表示他是明明白白来的。老和尚很少讲这么多话。那天,一讲就停不下来。观礼的法师大德们,都有地位,听到“不是普通来的”一句话,有不同的理解。顿时大家一起鼓掌,场面虽然严肃,却多少透出了一些喜气和热闹。美兰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她知道,走了一个来兴,来了一个明来。她站在远处,对明来举手问讯,无喜无悲,只有一点点,难以形容的……离别情绪。

来兴成为出家人,大家开始叫他“明来师”。美兰很难改过来,毕竟一辈子夫妻。人前,她可以随着大家叫“明来师”;人后,还是把来兴和那个人联在一起。这种情况,美兰花了一些时间适应。毕竟,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人;毕竟,那个人怎么说还是那个人。这就是女人的问题,无论如何切割,曾经属于自己的男人,永远在记忆储藏室中,有个独立的小角落。哪怕那个小角落,如何封闭,如何位在储藏室的远远尽头。

老和尚对这个新的出家僧侣,安排了一项工作,请他参加庙里的静坐习禅会。这个会,是老和尚创立的,开放给俗众参加。每星期四的晚上,让俗众来庙里学打坐。不收任何学费,由老和尚亲自带领。现在,老和尚正式把来兴介绍给会员们。表示自己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以前,往后,就由“明来师”带这个习禅会。至于说打坐后的开示时间,俗众提问题,还是老和尚自己开讲。

来兴对于这个工作,很能胜任。在他而言,打坐是最舒服的事。在小佛堂里打坐,还是在习禅会上打坐,都是一样。不过他不会讲经说法。到了会场,他只会以微笑作为开场白;下坐以后,也是以微笑作为结束。参加习禅会的会员们,对于这种方式很能接受。来庙里打坐,是求心灵平静,不多讲话,跟着师父一起用功就好了。何况,这种不讲话的方式,还增加了一些修行上的神秘感。

美兰在庙中,每天有固定的体力工作。参加早晚课,也就算是应个故事罢了。体力工作和寺庙大环境,对美兰的精神平稳,都有很大好处。但是说到规矩修行,还是投入得少。现在,来兴带一个俗众的静坐习禅会,是一个机会了。美兰和俗众在一起,觉得程度相近,自在一些。

开始打坐以后,美兰觉得她对来兴更为了解。在这个场合中,她看不见来兴,只看见明来。美兰发现,她几乎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绝对不是她要照顾的那个人。就好像以前在渔港,家中的来兴,和码头上的来兴,绝对不一样。这种感觉,对一个女人来讲,是很难得的经验。平时夫妻间,谁知道丈夫在工作中是什么样子?美兰看看来兴,又看看其他学生。她看见其他学生脸上的诚敬,和眼中的光芒。美兰的呼吸,不自主地急促起来。她有一种不能克制的骄傲和光荣,就像是母亲看见孩子上台领奖一样。来兴这么受到重视,他这么了不起,他……美兰眼眶又红了,她知道她的决定和辛苦,有了代价。

虽然是俗众班,庙里的规矩不能放下。开始打坐,来兴教大家,怎么盘腿坐在小垫子上;拿一块毯子盖住膝盖,把四个角折起来,塞到腿的下面。这个动作,可以让腿不受凉。坐好了,轻轻摇动一下身体,脊背挺直,下巴收起来,闭上眼睛。手放在肚脐的前面。打坐的时间是固定的。庙里会为大家点一支香,大约四十五分钟烧完。也许是不习惯使然,美兰始终坐不住,总是张开眼睛东张西望。她看看那支香的长度。天啊,才过了几分钟啊,怎么像是几个钟头?这个事情,有点尴尬。每个学生都好好地坐着,庙里的落发居士,反倒不安稳。美兰不好意思,觉得来兴和同学都发现了。她甚至觉得,最后老和尚出来开示的时候,眼神也有些奇怪。美兰主动地跟老和尚谈话:

“师父。嘿嘿……”

没想到老和尚这样回答:

“你知道少林寺打拳么?”

美兰张着嘴,一副丈二金刚的表情。

“自古以来,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打拳与打坐。身体动和不动,都会让心安静下来。打拳和打坐,是少林寺的特点,是少林寺的真本领。哪个比较好?因人而异。所以,才会有两种不同的修行方法。看来,你是要打拳的那种?”

美兰的脸,轰地一下热起来了。不过,老和尚好像说对了。自己的确是干体力活的时候,最感到轻松愉快。

“这样。这个静坐班,请你做点义务工作吧。” 在老和尚的指示下,美兰变成静坐班的“监香”。也就是学生打坐时候,她拿着一只四尺长、两寸宽的“香板”,放在耳朵上面架着,在学生之间“巡香”——走来走去,看看谁睡着了,或者张开眼睛乱动。如果发现了,就用“香板”打他的背。那个打法很有技巧,“啪”的一声很响,但是并不痛,更不能把人打伤。美兰做这个事情,有顽皮的感觉升起来。她很想走到来兴背后,给他一记!不过,这只是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哪里可以这样做。除了“监香”,美兰还带着大家“跑香”。当一支香烧完之后,大家张开眼睛“下坐”。因为长时间盘着腿,难免麻木了。这时候,美兰就领头让大家围着禅堂大步走,走着走着,就缓步开跑,直到身体状况复原。

美兰把这些事情告诉女师父们,大家都要发笑。一个女师父说:

“你总是问什么法力、神通。你知不知道老和尚现了好几次神通给你看?你有没有发现,他总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等你说出来,就已经给你解决了。”

其他的女师父们,也都点头。只是她们不知道,美兰有些程度了,她早就不想什么法力、神通。她想着少林寺打拳和打坐的事。她想着,老和尚说会一种就可以安心,就可以有成就。她也想着,来兴和她,一人适合一种。她要跟人接触、要干体力活;来兴要安静、要打坐。美兰觉得,她好像慢慢了解,所谓“八万四千法门”,是什么意思。endprint

古人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句话是对的。一群与世无争的修行人,平静地在山上过日子。春去秋来,时间很快地就过去。

大约是二十年前罢,老和尚真的老了,九十岁了。他出现了一些不平常的变化。美兰发现,老和尚和来兴一样,很少说话,甚至几天也不说话。别人问他话,他多半看着对方,不回答。有时候,他也会回答;总是重复对方的问题。别人问“修行好不好?”他也说“修行好不好?”别人问“你会成佛吗?”他也说“你会成佛吗?”别人问“佛是什么呢?”他也说“佛是什么呢?”美兰认为,老和尚的修行到了一个新境界。那个境界,应该算是得道了。他对于一般的问题,懒得再回答;如果一定要回答,他就重复问题,让问的人自己去思考。这种方式,在修行上是有前例的。古代的禅宗和尚跟人说法,就好像打哑谜一样。如果听不懂,就一头雾水。如果听懂了,就可能忽然开悟。庙里的信众,因为老和尚的变化,而增加了一些。他们都想接触这种问答方式。外行的,也就是瞧个热闹,算是见识了。内行的,盼望在与老和尚的问答中,体会些什么深意。

老和尚九十以后,庙里所谓的“双璧”,更有特色了。来兴的打坐和老和尚的问答,使得这间庙的修行,更有神秘色彩。当然,这种神秘和鬼神没有关系,而是非常精神、人文的神秘感。让人觉得,通过安静的修持,人可以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那种境界,让红尘中的烦躁人们,心向往之。

老和尚几十年来,有一个心愿。他希望圆寂的时候,可以坐缸。坐缸是人去世后的一种处理方式。在印度,法师去世后,多半实行火葬。火化后,如果烧出舍利子,就把舍利子贮在小瓶罐里,供人瞻仰或者埋在塔基的下面,称为舍利塔。坐缸也是求舍利,但是,是求人身舍利。人去世后,不火化,直接放入一个密封的大缸之中。几年以后开缸,把人取出来;如果不腐坏,就完成了人身舍利——整个人是个大舍利子,经过上漆装金等等过程,就可以正式放在寺庙里面。但是,坐缸除了修持和愿力以外,还需要很多的客观条件配合。例如,一个人如果很胖,身体里面油脂很多,自然腐坏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所以,想要完成坐缸大愿者,都非常注意自己的体重。在可能的程度下,让自己保持最清瘦的状态。老和尚也不例外,他长期控制自己的食量,可以说身轻如燕。当然,体重控制得宜,也是他享有高寿的原因。

但是,九十以后的老和尚,对于控制饮食,好像有了新想法。他变得不大控制饮食;可以说,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严格严肃的戒律生活,开始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这个变化,只有庙里的人,长期在他左右的人,才能发觉。为什么呢?老和尚几十年来的坚持,为什么改变?他每天开心地吃吃喝喝,是什么想法?事实上,长时间下来,老和尚真的胖了一些;不仅仅胖一些,他还每年都胖一些。几年以后,老和尚成为出家人所谓的“弥勒像”,也就是,成为了一个胖子。

这样一个肥胖的身形,不大适合坐缸了。美兰悄悄地问老和尚,“要不要坐缸啊?”他就反问“要不要坐缸啊?”美兰问他“不坐好不好?”他就说“不坐好不好?”老和尚的发胖,当然和他的哑谜式说法,是一件事。也就是说,自从老和尚开始打哑谜之后,他对于很多修行上的事情,都有了不一样的见解。这些见解,把修行活动,指向一种更为自然、轻松的方式。人能够放下诸般限制,活得更自然、轻松,当然是很高的境界;甚至是最高的境界。为什么要肉身不坏,为人供奉呢?为什么要坐缸呢?为什么要饿自己呢?老和尚的特殊言行,似乎启示了美兰,一连串本来毫无问题的事,都有了新意义,都有了继续探讨的可能。这个情形,维持了大约十年。最后,老和尚在一百岁的时候,离开了。他没有坐缸,他对修行有更高层次的理解。任何形式上的问题,都不再约束他。美兰是庙里最大的供养者,她替老和尚把后事办得很风光。

老和尚离开,美兰明显地很难过。作为一个修行者,心里不应该这样起伏,但是,三十年的开导、照顾,说不起伏,不是真心话。感情上,女人比男人更是“习惯的动物”。时间,会造成女人的习惯性依附。如果不能和伴侣相依附,女人就会把这种依附,转向长辈、子女,甚至是同性友人。依附不是单向的感情;每当依附的时候,才有付出的机会。女人需要依附,因为女人需要付出。也许就是这种需要,让女人看来认分认命。老和尚离开后,美兰去看来兴的次数增加了。她需要每天都去看看,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同伴。

5

子辅明白美兰的需要。子辅很懂依附和付出的事,她没有婚姻,没有子女,在外国生活过很多年。她懂得很多事。她甚至懂得,女人这种奇怪的需要,可能源自于母性的哺养之欲。只是,子辅对于老和尚的最后修行境界,不是很了解。或者说,她有另外一种……不同于美兰的了解。从事艺术工作,总是受人误解,认为艺术家都是感性的,没有大脑的。其实,才不是呢。艺术有非常理性的部分,不过艺术家有一种本领,可以把理性的东西感性地表达出来。子辅有时候或者急躁,但是急躁过后,还是相当理性。她小学时候做过性向测验,说她最适合做工程师。

墙上的数目字又跳了,子辅看见自己的号码。她想跟美兰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女佣站起身,把母亲轮椅的刹车打开,慢慢推向问诊的小房间。子辅拍了拍美兰的手,表示要进去了。她想跟美兰说什么,但是,还是没有说出来。

进了房间,医生主动跟子辅点头,看着母亲说:

“奶奶,你好吗?”

母亲没有回答,紧紧捏着手里的小鸭子。女佣把母亲推到医生前面,锁上轮椅刹车。在旁边站着。子辅坐在母亲旁边,一张小圆凳子上。

“近来怎么样?”医生看着子辅。

子辅微微笑了一下。还能怎么样呢?

“还好吧。九十多了嘛。”

医生也笑了一下。

遇见这个医生,也是缘分。他和子辅是小学同学。小学三年级时候,子辅转过一次学校;之后,就没有联系过。再见面,已经是五十年后了。也是偶然,一年前带母亲进这家医院,挂号时候,觉得这个医生名字眼熟。见着了,双方同时喊了对方名字。子辅是很独立的人,但是遇到这个同学,让她有感触。五十年!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五十年不见,二分之一世纪不见,见了面可以自然地说话,就像是五十年前一样说话。古人说“恍若隔世”;隔世的人见面,也可以继续前世因缘么?子辅想得多:难道真有前生后世?还是这个隔世是个譬喻?无论如何,那个恍字是真的。子辅见着五十年前的同学,真的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endprint

有个熟的医生,真是太好了。很多医生不对病人说的话,都可以跟老同学说。子辅跟医生说,母亲有新状况。以前健筋骨、舒胃肠的保健品,都要继续。但是……

“我妈妈近来有个问题,很困扰人,很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子辅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好像有点,不认识我。”

医生没有回答,转向母亲。拿出手电筒看她的眼睛和口腔,又敲了敲她的胸口,压了压她的腹部。完全是家医科的典型动作。

“喂——!我说我妈妈不认识我。”小学同学出现了。

医生呼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了吗?九十多了嘛。都是正常现象,都是正常现象。”

“你说,不记得我,正常?”

“是啊。多少记忆力有些减退了。”

“什么记忆力减退。她不记得我了啊。”蛮横的小学同学出现了。

医生笑了。

“你还是一样。真喜欢看你这种病人,调剂工作。好啦。记忆力减退,当然包括不记得你啊。你不过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老人记性差,是记不住事情嘛。什么丢三落四啦,记不住人名啦,哪有不认识女儿的呢?”

子辅完全懂得医生的意思。不过,就是要往好的地方想,就是要往好的地方“引导医生”。病人不肯承认生病,一般都是这样。

“你在国外那么久,应该知道。”

“你是说我妈妈有 Parkinson?有 Alzheimer?”

“不是。帕金森是身体的运动协调问题,你妈妈没有。阿兹海默是脑子病变,附带有很多症状。什么多愁善感啦,攻击行为啦。我看,你妈妈也不像。当然,还需要再做仔细的检查。”

医生转头看着母亲,对她摆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你母亲。她真的变化不多。九十多这么好看的,不多。”

“不要扯啦。我是在说我妈不认识我的问题。”

医生正眼看着子辅。笑容渐渐消失,换了一副很正经的神色。

“子辅,人老了都是这样。你妈妈基本上,没有什么病。家医科医生么,我最了解这些事情。她只是很老了,很多器官——包括脑子,都慢慢退化了,缩小了。”

“脑子也缩小?我以为人只利用了四分之一的脑子,永远都够用。怎么会小了呢?”

“会萎缩的,人老了,什么都不对了。所以,你妈妈也可以说是病了。她得了一种老病。越来越老。”

子辅没有讲话。医生看着她的眼睛。

“你妈妈脑子不清楚,有多久了?大概有一段时间了罢?只是你没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有一点空洞。看起来,好像在专心想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对了,她是不是早上起来和午睡起来,最不清楚?”

子辅看看女佣,女佣点点头。医生把桌上电灯转了个角度,敲敲灯泡。

“老人的脑子,就像是这个电灯泡。接头松了,不过电。摇一摇,它就又亮了。慢慢地,不过电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时候,就会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早上和下午不清楚,是因为睡觉时间长,脑子不活动太久。”

子辅不大愿意听脑子和电灯泡的事。不过,她不能不承认,医生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

“子辅,我妈妈前几年过去,八十八岁。她的情况更严重,很痛苦。跟个性有些关系罢。她本来就对人亲切,喜欢热闹,需要跟人互动。她不记得事情后,朋友都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对了,你猜怎么样?她最先不记得的,竟然是我爸爸。”

子辅没有说话。

“我父母亲结婚六十多年,感情好得不得了。北伐、抗日、内战,全部经历过。真的是有男女感情,也有革命感情。”医生挤出一点苦涩笑意。“没想到罢。我爸爸去世比较早。给我妈看他的照片,她竟然说是她弟弟。后来弟弟也不说了,完全对这个人没有记忆了。想不到吧?”

医生继续说。“当然,这种记忆消失的情况,也是因人而异。不过,比例上,多数人都逃不过。还有,就是这种记忆的消失,是一个过程。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家人已经悄悄地进入这个过程。”

子辅有一点凉意,很多将来要出现的画面,滑过心头。

“没有突然出现的情形吗?”她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有的。主要是脑子受伤,也会失去记忆。脑子是很复杂的器官,我们也不能完全了解它的运作。就这样罢,不能再上课了。下课。给她一些药,主要是帮助睡眠。你知道,失去记忆的人,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惶恐不安,是难免的。睡过去,就解脱了。”医生恢复了职业的笑容。

子辅觉得,医生把解脱和睡过去说到一起,有一点奇怪。不像是医生说的,像是哲学家说的。她看看母亲,想到母亲近年来常皱眉头。她在想什么呢?她在找什么呢?在记忆中迷失了的人,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了。

“哎呀。耽误你很多时间。”子辅忽然对医生说。医生摇摇头。

“不会。我们老同学了。何况,家医科么。也就是以聊天方式,给大家一些医学常识。家医科不治什么病的。真的有病,我们会转到其他各种专科去。还有,我也快休息了。你们是倒数第二号病人。最后一号,是两个出家人 ,老病号了。”

出家人?子辅想到了美兰和来兴。老病号了?多久了呢?

医生看出子辅脸上的疑问。

“来了有几年。啊。两三年总有。你怎么这么吃惊?”

“没有。不认识的。刚才在外面讲了半天话。”子辅说。

“我们做家医科的,还真有一些苦衷。”医生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怎么说?”

“除了感冒、拉肚子,来这里的,多半没有什么大病。可是呢?有时候还要兼着做心理医生,辅导一下。唉。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标准。只是,呵呵,菩萨心肠吧。”

子辅不记得这个人这样爱说笑,不是一个害羞又爱哭的家伙么?她跟着嗯了一声。

“既然你们讲了半天话,应该知道一些情况。他们可以说是我最怪的病人了。”医生把双手放在头的后面,身体微微向后仰。“两个人本来是恩爱夫妻。先生出家,太太跟着去照顾。不舒服的是那个先生,那个和尚。先生的不舒服,太太很仔细地跟我说过。本来,应该转诊精神科。但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让他们长期来家医科拿药。”endprint

“怎么不舒服?”子辅好奇起来。刚才没有说到这些。

“头疼。这几年,晚上疼得满地打滚,大声喊叫很吓人。庙里的人,一般不大看病,他们有他们的一套理论。但是呢,应该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到医院来。”

“是吗?”子辅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是的。以他疼痛的情况来看,我以为他脑子长瘤。但是,照过片子,做过核磁共振 MRI 以后,发现他的情况很简单。他以前脑子受过严重伤害,记忆有问题。老了以后的疼痛,跟以前受伤有关系。至于说,是不是想起以前什么,谁也不知道。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个年纪了,也就给些止痛药罢。”

子辅没有说话。她本来想问,关于老和尚的事,又觉得医生不会知道这一段。

“但是,出家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太太认为先生修行很好,认为他是遇到了磨难,通过磨难,就会有更大成就。”医生停了一下。“你说,我应该把他们送去精神科吗?那边医生的讲法、治法,会让这两个人受不了。你明白吗?人都是靠记忆活着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经验,不同的记忆。你要是能够说服哪个人,说他的记忆都是错的,我想,那个人不疯也难。嘿嘿。精神科的那些家伙,真有这个本事。你信不信?什么都会忘记,亲人会忘记,读的书会忘记,一生坚持的信念都会忘记。好人坏人,最后都是一片空白。就像计算机里的档案,全部被删除掉。何必呢?他们很老啦,经不起这个折磨的。”

子辅看着眼前这个小学同学,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起。她在这个医生的小房间里,想着人类的大问题,想着灵魂和记忆的关系。……母亲还在吗?她慢慢转过头,发现母亲已经睡着了。

医生调亮了电灯,手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子辅凑过去。医生没有抬头,翻过另一张纸。

“你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加上自己才明白的速记。医生的英文,很怪异。”

英文怪异?她看着这个头已微秃的医生。今天,什么都怪异。美兰和来兴的故事,被这个五十年前的同学一说,也怪异起来。子辅的眼睛,在医生的笔迹上打转,希望可以看出一些认得的英文单字。她很小声地问:

“你一直说记忆力减退,是不是……就是老年痴呆啊?”

“我不会这样说,我顶多说失忆症。记忆力减退或者失忆,是学术用语,很清楚地叙述了病情。老年痴呆么,我觉得是个通俗的文化用语,里面有判断和轻视的味道。我不会这样说。”医生还在沙沙地写 。

“对啦。就是一般说的老年痴呆啦。”过一会医生抬起头,很小声地说。

子辅看着母亲,眼神停在她的小鸭子上。老年痴呆,的确是轻视人的。这么漂亮、爱漂亮的一个人,最后失去记忆,变成痴人。记忆都是藏在心里的,记忆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对了。以前不是有个“失心疯”的说法?多可怕啊。没有记忆的疯子,没有心的疯子。疯子?太残忍了,太直接了。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疯子?母亲是疯子么?疯子不是都会大喊大叫的么?也有沉默的疯子?连大喊大叫也不会的疯子?没有心的“失心疯”?子辅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耳朵。她惊觉到有一点失态,用手掠了掠头发。又伸出手,替母亲也掠了掠头发。母亲的额头很凉,可以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

子辅的手,微微发颤地离开母亲的额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脑际。母亲,是不是已经走了?是不是早就走了?如果心是一个人的灵魂,母亲的灵魂早就离开了。那么,眼前这个睡着的老人,又是谁呢?母亲的心已经不在了;这个,是母亲的身?一个空洞的躯壳?还是,什么都不是?

子辅不愿意再想这些。可是,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医生发现,拿了一些纸巾给子辅。他没有多说话,他看得太多。这种场面,他通常不予以安慰。

“人生一场。看开一些。”他对他的小学同学说。

子辅不能控制地呜咽起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人生一场。只是,我不知道,是这样结束。我知道人生有意外是不好的,人都要避免意外。……可是,我不知道,一个人没有意外,平平安安的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结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人到最后,会这么彻底的失去一切。”

“人生一场。看开一些。”医生笨拙地,又说了一次。

子辅掏出手帕,捂着脸,哭出声来。

“我妈妈已经走了。她已经没有心了。”

医生站起来,拍拍子辅肩膀。拉着她的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

“没有。她没有走,你看,她热热的,会动。你看。子辅。你妈妈醒了,她在看你呢。”医生像是对小孩说话一样。

母亲张开眼睛,对子辅笑了笑。她捏着的小鸭子,发出“叽叽”两声。

“你看。子辅。你妈妈在逗你呢。她在逗你玩呢。”

母亲的确是在笑着,就像是小时候,拿着玩具逗子辅玩一样。子辅一面哭着,一面笑着,拿手帕擦眼泪。

“你做医生这么久,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医生愣了一下,想着怎么回答。

“你相不相信,人活着没有记忆,去世后,也没有记忆;会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鬼?没有上天堂,没有下地狱……也没有回家附在祖宗牌位上。因为,它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要回家。”

子辅激动起来。她强忍住声音,歇斯底里地啜泣。医生有点慌了手脚,把整盒纸巾,放在子辅前面。

6

诊疗室的门打开了;美兰推着来兴站在门外。

“有什么事情吗?”美兰脸上,有一些疑惑。

子辅停止啜泣,对美兰摇摇头。真是不好,怎么这么控制不住情绪呢?外面的人,一定听见自己的哭声。

“没有事情。我们看完了。”

子辅有衰弱的感觉。她站起来,让女佣把母亲推出去。

“很高兴跟你说话。希望你先生的病赶快好。” 说完话,子辅的脸忽然热起来。糟糕!人家根本没有谈到什么不舒服的事情。讲人家病情是不对的。子辅紧张地看了看医生,医生没有什么反应。美兰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对子辅合十,慢慢地说:

“都是缘分。跟你聊天那么久,都是缘分。”

子辅也跟美兰合十,走向门口。这个看病的缘分,是结得很离奇。两个陌生的老女人,可以讲那么多话,那么多,跟自己身边人有关的话。

子辅走回候诊室,心情不能平复。真是闹笑话,那么激动?也许,在理性的外衣下,自己还是个合格的多感艺术家?这种激动,表示她还有创作的动力?她叫女佣把母亲推到原来的座位,自己也走过去坐下。

“还不走吗?”女佣问。

“嗯。休息一下,胸口闷。”子辅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耳朵里响着墙上电钟的秒针声音。怎么这么大声呢?子辅张开眼睛,候诊室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空荡荡的。她看看墙上的电钟,快五点了。子辅想到美兰和来兴。大概不会再见面罢,缘分,也就是几个小时。子辅视线,落在美兰坐过的椅子上。缘分、时间、记忆,几个名词和它们的定义,在脑子里面串流着。艺术的专业罢,总是能够把感受到的事物,迅速做些排列组合。子辅把头仰起来,呼吸着候诊室的冰凉空气。强迫自己,认真地想着:母亲、来兴和老和尚,是南辕北辙的人。到了最后,竟然没有什么不同。再过些年,自己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什么出世入世,聪明愚昧,物质精神,理性感性,最后全要失去,落得个不记得!子辅的视线,又落回美兰坐过的椅子。美兰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没有她的坚持和追随,怕是她的丈夫和师父,结果都不一样了。

子辅看着候诊室的玻璃门,上面有奇异的符号。那是反着写的“二一五号候诊室”几个字。候诊室完全没有人了。冰凉的空气,和白色的日光灯,混合出医院特有的冷淡气味。子辅回头,望着诊疗室,美兰和来兴还在里面。诊疗室的门缝下,露出电灯的黄色光线。那光线,是候诊室里,唯一的温暖。

“是啊。我们都在候诊室里,等待着什么呢?”

子辅看着那黄色光线,喃喃地说。

责任编辑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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