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问题

陈战勇

这几天可把我馋坏了，一到吃饭时就发愁。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吃顿好饭填饱肚子：进饭店得自己掏腰包，路边小摊上吃，怕熟人看见，丢不起那人。回家吃老婆做的饭，更是少油没盐味同嚼蜡。想起来，过去的时光真是太滋润了，勾起人无限依恋：每天午饭、晚饭之前都胸有成竹——今天张三请客，明天李四让吃火锅，后天早有人定下，可能要吃烧烤。这种场合，一个个喝得淋漓酣畅，红光满面，吃得满嘴流油，心里那高兴劲啊，像是长上了一对小翅膀。只要多喝点酒，我就喜欢对人们口若悬河地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壮举，无非是说怎么入党、怎么当官，用什么计谋打败了谁，争得了眼前这个好职位等。那些商户们没进过官场隔行如隔山，见我说得神乎其神，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翘着大拇指称赞：有本事，能耐大，肯定前途无量。一席话说得我飘飘然、悠悠然，感觉好像飞到了半空中要同观音菩萨相会。我心中常想，咱一小小税务所长，充其量也就是股级干部，别看官职不高，可生活一点不比别人差。曾有两次调到县局的机会，我都放弃了。你想啊：县局位置虽风光，可树大招风，人们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多少人挤破脑袋争一个位置。别说争不上，就算争上了，巴结不好哪个领导，给你小鞋穿，得让你头痛。手脚再不干净，就可能栽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比起上面来，我这个位置简直可以说是风水宝地：山高皇帝远，隔山隔水距县城百十里，背后鼓捣点事，上面轻易也不会知道。即使有人发现，咱往上送点礼，或请吃顿饭，再不济安排上级领导洗次“桑拿”，找小姐按摩一下，事也就摆平了。咱掌管镇上的税收，大小共300多家商户哪。可以说，咱手指缝稍微留点情，那些小商户就能高兴好长时间！所以，大小商户都把我当财神敬着，天天有人追着请吃饭，逢年过节不用操心办年货，平时也经常有人送礼上门。这几年送礼方式与时俱进，商户嫌送实物惹眼，就送些购物卡啥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家里啥东西都不缺了。我在外忙得脚打后脑勺，整天不着家，回家时也经常喝得醉眼朦胧，老婆对我也偶有微词。可男人的奔忙让家里吃穿不愁，让多少邻居羡慕，女人脸上也有光啊。刚开始，老婆嫌我不按时回家横闹。后来，见家里财富细水长流，这糊涂女人终于想明白了，有一天她对我说：只要把家维持得吃穿不愁，管你王八蛋在外面干什么！从此，我就自由了：洗脚洗头洗桑拿，找女孩按摩，就是偶尔到县城夜总会找一次小姐她也懒得管！咱关起门来说，小镇上老天爷是老大，咱是老二：镇长和书记是一级政府官员，他们一举一动还得注意影响，咱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夸张一点说，咱往大街上跺一脚，满地都颤悠。上班时间，多少人排着队、追着求我办事：水果店倒腾桔子烂了，赔了不少钱，求我减免；开饭馆遭遇地痞无赖，吃饭不给钱还砸了不少碗和盘子，求我少收点；从南方贩了一批服装，货不对路卖不出去，降价销售赔了本……哎呀，整天就是这些烂事，都等着我去一件一件理清楚。不然，人家为什么请你吃饭呢？我对此心里跟明镜似的。对这些商户的要求，该照顾的照顾，但也不能一味满足，那样太没原则，他们会得寸进尺，国家税收流失是一条，上面领导也不肯放过我呀。哎呀，说起过去的生活，那真是享受，太让人感到惬意了！

可惜，好日子说没就没了。上头一句话：老虎苍蝇一起打，咱那好生活就到了头。谁敢造次，就有那多事的人给你上了互联网！不但有文字，还有图有真相，想赖都赖不掉。先是抽高级烟的周久耕，再有那“表哥”杨达才和那几个混账法官。多少贪官倒台，都是被网上举报倒的霉！那些人眼也毒，视频晃一下就过去了，他们却能看清一盒烟、一块手表档次高低，太厉害了。哪天咱要上主席台，可得万分小心，可不能被抓住（真是瞎操心，咱官职低微，想上主席台还不够格呢）。依我看，那些举报人也是吃饱了撑的，你说人家抽支高级烟、戴块表、收点礼你都管，公务员往后还有什么活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考公务员那些孩子们，你们哪里知道，这年头大小官都不好当啊，该着你点背，辛辛苦苦几十年挣下的前程一眨眼就被断送了！平心而论，也怪那些大贪官自我膨胀、贪得无厌，凡事不知道检点。好比说蒸了一笼馒头让大家吃，你却顾头不顾腚，一下端走了，大家肯定不能跟你善罢甘休。你贪污那么多钱，一旦弄出来，别说纪检委不饶你，就是网友的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遇上那不要命的，给你来个“人肉搜索”，秋后算账，不但你没好果子吃，警方一抄家，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得给你弄得一分不剩！网上公布的那个军队大贪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要知道，你们受的贿，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哪，一分一厘来得都不容易。那些大贪官，还动不动包养“二奶”和小三，那不是傻呀，那些女人好吃懒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脸蛋漂亮，能让男人多分泌荷尔蒙之外别无长处！看来当官还真是高危职业。稍不小心就陷进去了。前车之鉴，我可不敢学他们。人家请吃饭也好，送小礼品也好，都属鸡毛蒜皮的事，再上纲上线，蚊子也变不成大象！可就这，上头也毫不留情。唉，没办法，忍着点吧。谁让咱公务员遇上了高压线呢！这年头谁不长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触碰高压线，一旦被曝光，轻者头痛一段时间，重者身败名裂！既然上头说公家或商户的饭不能吃、酒不能喝、烟不能抽、专车不能坐了，咱也该积极响应。少抽烟少喝酒起码对身体有益，省得患“三高”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好身体，什么也干不成。如果为吃饭、喝酒、抽烟之类的小事背个处分，因小失大犯不着。指头大的洞透斗大的风，一旦发展到贪污受贿，党票丢了不说，再把公职开了，咱得沿街讨饭。光棍不吃眼前亏，眼下风头太紧，咱得收敛着点儿。

可这样一来，吃饭就成了问题。自从我当上这个所长之后，吃饭从来不是问题。而今天，吃饭却成了问题。吃饭虽伤脑筋，可日子还得过呀。为了少花钱，我只好低眉顺眼地回到老婆手下去吃饭。老婆不但毫无同情之心，还幸灾乐祸地拍着手笑，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更可恨的是，平时老婆做的饭还能凑合着吃，见我倒了霉，这娘儿们故意耍弄我，饭做得更不用心了。不是油少就是太咸，凑合吃了几顿，就再也吃不下去了，看来还得另寻活路。先是从镇东头的小饭馆开始，地毯式轰炸，一家接一家地吃。人家店主碍于情面，嘴里说不收钱，可咱得翻着菜谱给人家算钱如数付上，要不然查出来，属变相受贿，那还了得。过去，吃饭不花自己的钱，大家说话时慷慨激昂，可一自掏腰包，都成了“缩头乌龟”，谁也不肯往外多拿钱——怕给老婆没法交账。后来，吃饭就实行公平公正的AA制。哎呀，每往外抽一张“老头票”，我就像割肉一样疼。就这样抠，薄薄一摞工资大部分吃饭买了单，交给老婆就没几张了。老婆柳眉一竖，吓得我打了个寒噤。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惹翻了她，她敢把天捅个大窟窿。我只好陪上笑脸，说些软话，保证下月好好表现。人没发愁事，日子“刷刷”地过得飞快，有了烦恼，日子过得格外慢。一天快下班时，税收员小冯来到我办公室。他是镇长小舅子，这小子念书不行，干别的事脑瓜却灵活，拉大旗做虎皮，手眼通天，是我手下得力干将。等老邱退休了，我准备培养他当副所长。小冯对我说，虽说上面对吃饭管得紧，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让尿憋死呀，咱得另想辙。我想想也是，就给他派个任务，让他侦察别的单位领导到哪里去吃饭。那小子回来说，人家市里、县里干部，都在职工食堂后面吃小灶，比高级宾馆一点不差！我沮丧地说，人家有食堂，咱所里算上清洁工，总共不到10个人，哪有食堂啊。平时有那些商户敬着，不显山不露水。可一自掏腰包，才感到吃饭的确是件大事。我让小冯再去侦察。过了两天，那小子又来告诉我说，人家吃饭又转移到了地下“会所”。我说，行，咱也到镇里那唯一的会所吃饭去。可到那儿一问，人家实行“会员制”，每年交50万，而且是预交！那儿戒备甚严，进门时审查得滴水不漏，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好歹我是个所长，保安像看贼似的，上下打量我好几眼，就差把我衣服扒光看几遍了。后来，保安往里面打了个电话，才放我们进去。这么贵的地方，咱哪吃得起呀，我和其他几个人像丧家犬似地灰溜溜逃离了会所。不知道什么人开的会所，反正后台贼硬，人家常年雇一家市里的财务公司，每年都报亏损，不但一分税钱不交，还得感谢人家为县里减轻就业负担做了贡献。对此，我很恼火，发誓要报复王八蛋。可仔细一打听，说出来吓你个跟头：总经理是退下来的县人大主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没吃熊心豹子胆，打死咱也不敢惹人家呀！同人家较劲，那不是鼠舔猫眼、跑去讨死吗？也是老天有眼，此后没几天，那会所犯了事被查封了。理由是“霸占风景区作为个人谋利的场所”，真是一剑封喉！痛快痛快。

话是这么说，还是没解决吃饭问题。我又绞尽脑汁地想，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这时，税收员小冯又来对我说：“哎，所长，我听说有的人在居民户里吃喝，咱不能试试吗？”

我一听，对呀，整天忙着收税，把这茬给忘了。过去，我出去吃饭经常带两三个人，自从上头禁止公款吃喝以后，我有时独自出去，有时带上小冯。人多目标大，弄不好让那些记者看见，不是往枪口上撞嘛。这年头可别小看记者，那些人比狗仔还厉害。狗仔盯的是明星，而记者专门盯官员。好，咱也照葫芦画瓢。第二天，小冯到劳务市场高价雇了个厨师，商定到我一个朋友家为我们做饭。那厨师手艺高啊，吃得大家都挺高兴。可好景不长，有滋有味地吃了没几天，小冯丧气地告诉我，说咱们好像被人盯上了，可能是记者。我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祖宗咱可惹不起。虽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手中的笔厉害呀。一旦被他们逮住，往微博上一发，死不了也得让你脱层皮！咱年近半百，一旦被弄住丢人现眼事小，砸了饭碗事大，实在不合算。我悄悄告诉小冯，咱不跟小人致气，明天乖乖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吧。

小冯沮丧地走了。

过了几天，我拉上小冯，下乡催税。中午村主任要给安排饭，这在平时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这风头上，咱可不敢吃，一不小心会“中毒”，到时悔之晚矣。我和小冯骑着电摩出了村。小冯说：太晚了，咱回所里就一点了，不如随便找地方吃点。你等着，我到邻村小卖部买点吃的。小冯说完就开着电摩走了。没过20分钟，小冯手里提着一只扒鸡、一瓶酒、几样小菜回来了。我俩铺张报纸，席地而坐吃起来。虽说不如在饭店吃得舒坦，但总比在家吃老婆做的饭好多了，说话也自由。没有酒杯，我俩对瓶吹，你一口我一口，气氛很是融洽。不一会儿，俺俩的脸就红扑扑了。小冯酒后吐真言，说：“当初我来税务所，还不是冲这地方自由、待遇好点，还能升个小官？照这样下去，我下一步不调走，就辞职做生意。”

我听了，心中空落落的。有首歌里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想当年，咱小小税务所是多红火的单位，多少人想调进来，门前车水马龙，商户们面带微笑毕恭毕敬，吃饭之类的事根本不用去想！逢到婚丧嫁娶之事，来个大请客，那真是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啊。事后一清点，光红包就收了不少。那时，一旦调进来，谁也不肯调出。如今呢，门前冷落，别说人家商户不请，就是请咱也不敢去吃。凡事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哪个爷，来个实名举报，就遭大罪了——挺红火的单位，倒成了小媳妇的位置。小冯这小子别看有后台，但热情肯干，好好培养，将来当所长、副所长没问题。可是人家年轻，前程远大，咱也不能拖人家的后腿呀。思前想后，心中一阵凄凉。

这次饭费的事，都是小冯经办，我没顾上问，具体花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谁知小冯手脚不利索，拿着发票在会计那儿报了150多块钱。不知哪个嘴贱的（也可能有人盯准了所长这个位置，想把我挤走），将此事向县里打了小报告，县纪委闻风而动，派人调查我的情况。我这人大错不犯，小毛病不少，还好讲个义气，过去镇上乡亲们谁有病用个车啥的，咱也没少帮忙，口碑还算凑合。纪委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咱多大问题。但在反腐败风头上，谁叫咱“顶风作案”呢，于是给了我党内警告处分，责令停职检查，交待问题。真是冤哉！退一步说还算幸运：吃饭的碗没被砸，咱就凑合着过吧。

这几天在家写检查材料，天天得吃老婆做的饭。老婆看着我这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样子，不但不同情，还落井下石地说：“活该，早让你回家吃饭你不听。看，倒霉了吧？”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邻居家传来大人教小孩念童谣的声音：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花猫，快快来，

惊慌失措滚下来。

平时，我遇到这种场景并没感到不正常。今日听来却格外剌耳，我小声骂了一句：“真他妈晦气！”

【责任编校 李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