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湖走

2014-08-15 00:49范晓波
红岩 2014年4期
关键词:白沙洲鄱阳湖

范晓波

无城之城

吴城是一座时间的废墟。

最初知道它,是因为有人把它视作鄱阳湖上看候鸟的最佳去处。

吴城气候温湿,浅滩辽阔,水肥草美。丰富的昆虫、鱼虾、螺蚌,吸引了大量珍禽来此越冬。早在1988年,吴城就成立了国家级鄱阳湖自然保护区。虽然鄱阳也有类似吴城甚至环境更优雅的候鸟栖息地,但正式挂牌为外界所知,却晚了一二十年。

“去吴城看候鸟!”每到冬季,南昌的报纸上总会打出这样的口号招揽游客。

我没找旅行社,坐客车到永修,然后,在县城和其他游客拼了一辆的士,往那座叫吴城的古城赶。

出了县城才发现,吴城其实是远在鄱阳湖边的一个三面环湖的半岛,枯水期与陆地洲滩相连,涨水时节则沦为孤岛。涨水期吴城的孤独有多深?我恍惚记得,的士离开县城后足足开了四五十分钟才进入吴城地界,一路上基本没有村落,到处是草洲、水汊与一片片簇拥在一起的芦苇。机耕道在荒滩上蜿蜒,如同通往流放地的弗拉基米尔路,让人冲动得不停地下车拍照。

那天是2008年11月22日,北方的候鸟还没有大规模地转场,除了一只身影高大的鹤(比白鹭大数倍)和几只野鸭,没看见多少鸟类。那只鹤在离公路五百米左右的草洲上踮着脚昂着头高贵地踱着步,起飞时翅膀的厚重感类似于美国的B25重型轰炸机。

候鸟不多,注意力就转向人的居所。

来前已通过传闻和资料对吴城有一些了解。

吴城地处鄱阳湖西岸,是赣江入鄱阳湖的咽喉地带,早在秦汉时期就已初具城镇雏形,一千五百年前,吴城的芦潭是海昏县(江西最早的十八个古县之一)的县治所在地。东吴名将太史慈曾在此升堂断案。南朝宋元嘉二年(公元425年),随着鄱阳湖的前身彭蠡湖的大肆南侵,海昏县城沉入水下,居民和商业中心迁往对岸的吴城。吴城顺势崛起。

北宋之后,宋王朝的疆土和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移置长江以南,吴城的水运枢纽地位愈显重要,城镇规模和经济地位都上升到新的高度。

到了明清时期,吴城商业达到鼎盛时期,经济功能比省城南昌还要强大。吴城商业以转运贸易为主,“吴城濒江而瞰湖,上百八十里至南昌,下百八十里至湖口,凡商船之由南昌而下,由湖口而上,道路所经无大埠头,吴城适当其冲。货之由广东来江者,至樟树而会集,由吴城而出口;货之由湘、鄂、皖、吴入江者,至吴城而趸存,至樟树而分销”。

经吴城周转的货物品种繁复。江西本地产品主要有木材、纸张、茶叶、苎麻等,尤以木材为最。赣南山区所产木材顺赣江下至吴城,赣西北义宁州、武宁、靖安等县所产则由修河入吴城。大批木排在吴城集结后重扎为大排,然后经鄱阳湖出长江,远销江浙。

当时,吴城镇占地相当于现今一个五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东西长四五里,南北宽约两华里,镇内常住人口七万余,流动人口两万多,形成了“六坊八码头,九垅十八巷”的社区格局。

各地的水客和商人为了寄寓、交流和储存货物,先后在吴城兴建同乡会馆。最盛时全镇会馆达四十八座之多。较著名的有:全楚会馆(湖南、湖北)、山西会馆、广东会馆、浙宁会馆、福建会馆、徽州会馆、麻城会馆、吉安会馆、抚州会馆、武宁会馆、奉新会馆、都昌会馆、龙南会馆、建昌会馆、江西会馆(万寿宫)。据说,全楚会馆纵深七进,内有水池、假山、花园和接官亭,前门在樊家垅街,后门延伸到黄土水运码头。大门前还有一对威武的石狮,气派非凡。

吴城的交通地位,还可以在一些诗文中找到印证。

1101年,苏东坡自海南放逐归来,曾泊舟吴城,写下《顺济庙石奴记》为证。文天祥被俘后押解北归时,路过吴城,留下“龙行人鬼处,神在天地间”的豪情(《吴城山》)。明代才子解缙曾到望湖亭凭吊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那场鄱湖大战,写道:“一自英雄争战后,两川鸥鸟自忘机”(《望湖亭》)。

我所看见的吴城,除吉安会馆、湖南会馆、荷兰教堂、中山公园等遗址,已难觅繁华的证据。全城人口只剩一万出头,除了镇政府的招待所,一家像样的旅社都没有,外地来的摄影家,多半在鄱阳湖自然保护区简陋的观鸟者宿舍休息。

曾是店铺林立、歌妓满街的望湖亭脚下,不仅没有街衢,连一片残瓦都看不见,只余空荡荡一大片风吹草低现牛背的绿色草洲。

当地人说,吴城是毁于1939年日军飞机的轰炸,城内百分之七十的建筑物在那场战火中灰飞烟灭。其实,1917年和1937年南浔铁路、浙赣铁路先后建成通车后,吴城就失去了昔日交通枢纽的地位,经济地位已开始滑坡。这样的命运逆转,同鄱阳、樟树、河口等其他许多水运名埠如出一辙

寻找吉安会馆时,顺着小巷在城里绕了半圈。镇上的房舍低矮者居多,有的还支着这个时代罕见的鱼骨天线。同样罕见的还有桶匠店、裁缝店,以及戴着口罩梆梆梆挥舞着木槌弹棉花的棉花匠。和许多内地小镇一样,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一些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带着孩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择菜、缝被子。他们家的腊肉、香肠也散乱地晾晒在木质的墙壁上,油汪汪地昭示着时间的静止和小日子的自足。

听她们聊天的口音,有的是本地的,有的则有点吴言侬语的感觉,随口打听,还真是无锡一带的人,祖上很早就搬来这里经商。民国之后,外地客商的后裔陆续迁回原籍,也有不少习惯了吴城水土的,把他乡当故乡长住下来,只偶尔在舌尖的翻转中泄露着恍然若梦的身世。

民居寥落,居民稀疏,冬天的阳光软软淡淡地涂抹在旧砖墙和青石地板上,也投下高低错落的块状暗影。吴城就像一座地道的无城之城,只有失落与传说在半空中缓慢地萦绕。

吴城往事中,有两桩有着脂粉的气息。

第一桩和陈友谅的娄妃有关。陈友谅和朱元璋大战鄱阳湖时,曾屯兵吴城一带。每次出征前,陈友谅都和最宠爱的娄妃约定,如果战胜则一切正常,战败就倒挂帅旗而归。战争初期,陈友谅处于上风逢战必胜,有一次陈友谅获胜而归,却令部下倒挂帅旗,以测试娄妃的反应。在望湖亭上眺望的娄妃看见倒挂的帅旗,以为陈友谅出事了,当即跳水自沉以示忠贞。为纪念娄妃,陈友谅将望湖亭改名为望夫亭。

这桩旧事,太像中国古代那些演绎成分太多的民间传说,因过度传奇而削弱了情感冲击力。

另一桩与吴城人相关的悲剧,则因年代较近,史料确凿,至今仍冲撞着许多人的神经。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章亚若。

章亚若1913年出生于吴城,父母均属吴城的名门望族。父章贡涛十六岁中秀才,后毕业于北京政法大学,曾任江西遂川县县长。在父母的引导下,章亚若四五岁时就开始学习诗词、书法、女红,六岁起跟随在南昌做律师的父亲读小学。她学习、歌舞、烹饪、裁剪样样出色,十二三岁时就能帮着母亲操持日常家务。就读于南昌女中时,已是闻名一方的才女。

南昌被日军攻陷后,章亚若来到赣南,几经周折,担任了时任赣州行署专员的蒋经国的助理秘书,并逐渐与之产生地下恋情。1941年夏天,章亚若怀孕,但她和蒋经国的关系未能得到蒋家的支持。

蒋经国那时已有家室,且正处在政途升迁的关键时期,他的长辈和幕僚均认为,不能因为一个婚外女人而自毁前程。

章亚若因此被蒋经国秘密安排到桂林待产。1942年1月,章亚若一胎生下章孝严、章孝慈(后更名为蒋孝严、蒋孝慈)兄弟俩。产前产后,蒋经国常从赣州赶来桂林与章亚若母子欢聚。

1942年8月14日下午,章亚若应约去广西民政厅长家参加晚宴,深夜回家后上吐下泻,第二天被送去广西省立医院治疗。知情者回忆说,医师将一针剂注射进章亚若的左手血管,几分钟后章亚若突然大声尖叫:“哎呀!不好了,我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就昏迷过去,不久便被宣布不治身亡。

对于章亚若的死因,至今没有定论,总的说来,谋杀论多于病死论,因为一个单身女子和已有妻室的“太子”发生恋情,结局大多不会好看。但谋杀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则分歧巨大,有人说是蒋经国的下属为显示愚忠自作主张,有人说是蒋介石授意。令人心里略感温暖的是,没有任何证据和怀疑指向这个故事的另一主角蒋经国。

在赣州蒋经国故居参观时,听当地人说,蒋经国闻知章亚若死讯时,从办公室回家时哭了一路。

故居的墙壁上多是蒋经国的照片,也有章亚若的若干影像资料。圆脸、大眼睛,像我在永修和吴城一带见过的许多湖城美女。我想,如果那时也有选秀活动,章亚若该是标准的吴城形象大使了。

这一发现让有关吴城的失落多了一个锋利的伤口。

锋利而香艳,这样的感伤,在鄱阳湖的其他区域是很难寻觅的。

一个多月后,再去吴城。这次有常来湖区拍鸟的摄影家开车带路,很容易就看见了传说中的候鸟。

在吴城郊外的湿地,白鹤、白头鹤、大鸨、白鹳、黑鹳和天鹅浮了一湖,多得无从计数,隔着两三华里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像是几万个商贩在情绪激昂地讨价还价。用望远镜和相机镜头,能看清天鹅弯曲的脖颈和白鹤高尖细的长喙,以及它们呷食和打情骂俏的动作。不过人只能站在七八百米外远观,稍一接近,鸟们的警戒线就呈波浪状后撤,你进一米,它们就退一米;你退一米,它们就进一米;你若不顾鞋子被沼泽淹没的危险执意逼近,它们就会呼啸而起,让天空瞬间绽满无数白色的花朵。

来吴城的外地人,基本是奔着这些候鸟来的。

摄影家和少量游客,还在湖边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加拿大学者,他们在湖边搭建了候鸟观测站,整个冬天就住在这里。

那时就强烈地感觉到,眼下的吴城不再属于客商,也并不属于长住吴城的人,它的主人其实是这些美丽且身价昂贵的候鸟。

有了这种想象,关于无城和红颜薄命的伤感就多少得到了弥补与安慰。

去百慕大

鄱阳湖最具神秘色彩的水域不在鄱阳县境,在都昌县落星山一带。

老爷庙水域,稍稍关注过鄱阳湖的人都听说这个地方。许多年来,它被外界称为鄱阳湖上的百慕大。和大西洋的百慕大一样,老爷庙也在北纬32度线上,也不断出现船舶神秘失踪事件。都昌县船督站的资料证实,仅20世纪60年代以来,已有近两百艘船在老爷庙水域沉没,且多打捞不到残骸和尸体。

“20世纪60年代初,从松门山出发的一艘渔船北去老爷庙,船行不远,即在岸边众多送行者的眼皮底下突然沉入湖中。1985年3月15日,一艘载重二十五吨、编号为饶机41838号的船只于早晨六时沉没于老爷庙以南三公里处;1985年8月3日,进贤县航运公司两艘载重二十吨的船只在老爷庙附近水域沉没,同一天,在此沉没的船只多达十二艘;1985年9月1日,一艘来自安徽的运载竹木的机动船在老爷庙以北水域突然下沉;1986年3月15日,丰城县小港乡一艘编号为丰机29356号、载重为二十吨的机动船在正常航行过程中突然沉没。”

最著名的沉船事件发生在1945年4月16日,两千多吨级的日本运输船“神户丸”行驶至老爷庙水域突然无声无息地沉入湖底,船上两百余人无一逃生。其后,驻九江的日本海军曾派潜水员入湖侦察,除山下堤昭大佐外,其他潜水员全部失踪。山下堤昭上岸后,无法清晰地描述水下情形,接着就精神失常了。

为什么会不断发生类似的灾难,科学家各执一词:有人说水下有地下河和溶洞,有人说是老爷庙水域狭窄的地势造成了水流的狭管效应,还有人说不远处的庐山五老峰影响了这一水域的风场。

没有哪种理论能完全解释所有的神秘事件,人们只好笼统而含糊地把一切归结于北纬32度线。这个纬度是地球上灵异事件最集中的地带,比如,前面提到的大西洋“百慕大三角区”、恰好建在地球大陆重力中心的古埃及金字塔群、死海、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远古玛雅文明遗址都在这个纬度附近。

报刊网络和电视上有关老爷庙连篇累牍的报道让人觉得,不到老爷庙,似乎就不算到过鄱阳湖。

许多年来,一直盘算着去看看鄱阳湖上的百慕大,真正成行拖到了2008年5月。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交通太不便利,不敢坐船去,实际上也没有路过那里的客船;直达的客车自然也是没有的。

2008年5月2日在鄱阳休假时,鼓动报社和公安局的朋友专程开车去了一趟老爷庙。一路都由职业司机打探道路,早晨八点出发十点多钟到达。那次所走线路已不记得,到达之后也是走马观花,事后只记得太阳的暴烈和老爷庙水域的风平浪静。

那年鄱阳湖水位较低,湖水不断下落,露出一道一道的泥色河床和绿色草洲,对岸星子县的沙山清晰可见,最狭处人影都看得清。不少游人挽着裤脚在湖边戏水打闹;水深处,一艘艘铁驳运输船不紧不慢地往来穿梭,看上去并无途径百慕大的紧张和惶恐。

老爷庙依山面湖而建,总体呈三棱形,地势不算太高,但视界开阔,过往船无论从哪个角度开来,始终正对着老爷庙。科学家的精确测量表明,老爷庙的三个菱角和平面锥度相等,不差分毫,这就形成了很强的立体视觉。

但老爷庙最早建于何年?由谁兴建?附近的居民和历史学家都说不精确,只用一个民间传说来敷衍:朱元璋和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时,曾战败落水,幸好被一只巨龟所救,把他驮到现今老爷庙所在位置。朱元璋击败陈友谅当上明朝开国皇帝,就在巨龟救主的地方修建了这座庙宇,并加封巨龟为大将军。

开国皇帝为了向臣民暗示自己秉承的是天意,常编撰些神怪故事来神化自己。不过有意思的是,附近的居民和外地香客一致公认,老爷庙确实很灵的,所求之事常能应验。

可能是五一长假的原因,那天庙里的香客摩肩接踵,无法静心驻足,我像游客一样在里面转了一圈就被人流裹挟着走了出来。

回程看见黄绿相间的沙山下有漫长的草滩。有人在那里骑马,草很软,马也很健壮,想下去玩一圈,同伴却急着赶去县城吃午饭,提议被三比一否决。心里暗想,民主有时也很讨厌,下次我专程来此骑一回马。

2010年6月6日,在鄱阳过了周末经九景高速回南昌。这次是自己一家人,途经都昌蔡岭时下高速再访老爷庙。

大小路口仍无有关老爷庙的方向提示,只好按照地图走:蔡岭、徐埠、左里、多宝,下高速四五十分钟到达多宝,始望见湖岸连绵起伏的沙山。

沙山疏处黄沙漫漫,密处绿树成荫,碧绿的植物滚动着初夏特有的浓郁腥味。车在狭窄虬曲的水泥路上和湖岸平行地开,上坡时望不见湖,下坡时,远处湖面的船只看上去全像是悬浮在空中。二十分钟后到达老爷庙外的沙厂。

这次看清了沙厂的正式名称—江西省都昌县新世纪造型材料有限公司。其实就是一家工艺比较复杂的沙厂,把细沙淘选加工后运到外地做工业模具或建筑材料,也有人说,有些被卖到兵工厂,做火药的配料。

厂子始建于1958年,最初是国营单位,曾红火一时,市场经济后被个人承包。眼下正在别处做新厂房。去老爷庙必穿过老厂区。里面的厂房、宿舍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墙体残破,露出红色和灰色的老砖。八哥、麻雀和燕子筑巢其间,哺育后代,与人和谐并处,打成一片。

踏着满地细沙在高大的绛红色车间和低矮的青灰色宿舍之间走动,那些年代久远的标语和端着碗聚在房门口吃饭的工人都让人产生时光倒流之感,让我想起童年住过的鄱阳轧花厂,想起逝去的外婆外公和某种让我觉得亲近的时代氛围。

这年雨水多,湖水涨到了庙门下的牌楼前,一队队货船仍像前年一样在危险的水面悠然前行。这只是个普通的周日,加上时值正午,游客相对较少。拾级进入老爷庙,见被加封为大将军的巨龟背上驮满小额钱币,女儿也要了一枚一元硬币嵌在龟背上的石碑上。

再往上走,又见到那盆被香火滋养得格外肥硕的绿萝,嫩绿的叶片被天井投下来的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和它合影后,请了香火鞭炮,虔诚祭拜了各位定江王,这是上次该做而没有做的事。这两年,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改观较大,其中一项,越来越认识到科学的局限性,越来越敬畏那些人类智慧所无法洞察的存在。

科技顶多让人活得方便,信仰却能让人活得充实。

下山和几个在树阴下打盹的沙厂职工攀谈,想听他们讲湖上沉船的事,大家的兴致并不高,所说的并不比网上的资料更丰富,并且互相辩驳,莫衷一是。我问:是否真出过这样的事,人在湖上沉下去,尸体却在数里外的山那边被发现?对于这点大家均一致表示肯定。

显然,身处神秘地带的人对神秘并无兴趣,他们对工资的关心远甚于湖上的传说。

倒是在几里外的骑士山庄,一位姓董的经理提供了一点高于生存的信息,前不久,南昌有七十余自行车爱好者驮着帐篷来湖边住了一晚,草洲上还残留着篝火晚会的痕迹。

骑士山庄和两年前相比并无多大起色,客房和餐厅均透着人气不足的荒凉感,才中午一点多钟就停止供应饭菜,只有面条可供充饥。四五只大小不一的看门狗醉倒了一般昏睡在凉棚下的沙地上,懒得连眼都不愿睁一下。

老爷庙实在是太偏僻了,即便自驾游,路也不好走。不过投资者仍在苦撑,等着横跨老爷庙水域的大桥把老爷庙和庐山景区连接起来。据说,桥址已经选好,只等着开工了。

董经理说,本地人都知道最容易出事的水面的准确位置,驾船都绕着走;外地船就要差一点,即便看见警告标示心里也没个准头。近两三年还是出过事故。不过容易出事故也还是得走,总比抢劫贩毒要安全许多。

上次来看见的马就是山庄里的,号称十八匹,马厩里实际有八匹,我和女儿各选了一匹高大的新疆马,在湖边的草洲上溜达了一个小时,共花了一百二十元,比内蒙还要便宜很多。等大桥建好,恐怕就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价格了。

虽是中午,太阳当顶暴晒,却并不觉得热,凉风一浪一浪从波光粼粼的湖上涌来,让人坐在马背上都想打瞌睡。

没到过老爷庙的人肯定无法想象,如此凶险的水域边上,还有一片如此温柔的好地方。

不听话的岛

一直就知道这个岛,一直就叫不准它的名字。

地图上写的是长山,所有人念的都是强山。

1995年左右,我当时任职的报社接到秘密任务,跟随公安系统的人半夜坐船去抓人。被派去采访的记者说,一路上武警的头盔都紧张得磕巴磕巴响,因为这次去的地方很特殊,是强山岛。

是强盗的强吧。我默念。

此后陆续听到有关这个岛的一些轶闻,比如,长山其实离鄱阳很远,离都昌更近,和都昌周溪镇相距不过四公里,岛民常和周溪渔民发生械斗。长山人船只先进,民风更强悍,每斗必赢。又比如:岛上的村民百分之九十都姓杨,鄱阳地方文化研究学者推测,他们是南宋义军首领杨幺的后裔。杨幺被岳飞弹压后,他的后人从洞庭湖逃到鄱阳湖,混迹在长山岛的原住民中隐居繁衍下来。

还在县志和党史资料中读到如此记述:

“长山岛坐落在鄱阳湖东南方向,鄱阳县的西南端,与都昌县隔水相望,在西河和饶河入鄱阳湖的交通要道上。长山、下山两岛相倚鄱阳湖中,是鄱阳客、货、渔船驶向鄱阳湖,通往南昌、九江、都昌等市县的必经航道。旧时,强盗湖匪出没其间,祸害百姓……

1949年5月初,解放军二野先头部队装运军粮的船只在长山峡口遭匪徒袭击,船被打沉,一个排的官兵壮烈牺牲。

同年7月8日,二野162团一个排驾船去双港运粮,返回利池湖时,再次遭军统特务王志、王祉铨、余德华等纠集的一千多名土匪三十二只渔船伏击,解放军官兵全部牺牲。后经解放军历时两个月的军事清剿与政治攻势分化瓦解,盘踞在长山岛一带的国民党军统残部、土匪被大部分消灭。”

现任鄱阳统计局副局长的长山人杨有才说,长山原名其实是犟山,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因“犟”字笔画多不易书写,被简化为“强”,五十年代后才改为长山,但犟的读音被保留下来。

这样看来,长山岛并非强盗山,只是个性很犟不怎么听话的岛。

无数次坐船路过长山岛附近水域,不过没有绕道去探访它的倔强。那时,我对异乡的兴趣远大于本乡,哪怕是长山这种让人又惧又好奇的神秘渔岛。客观的原因是,从县城到长山没有客轮。长山岛孤悬湖上,四百户居民每户都有私家船,自然没有开通客运航线的必要。

2005年9月,特地和几个同伴从南昌回鄱阳去看长山岛。县里的朋友帮着租了艘小客轮,顺着饶河一路西下,到莲湖龙口花了一个多小时,过了龙口,再驶十几公里,共耗去近两个小时才看见一座小岛的影子。

问向导杨有才这就是长山吧,答不是。是瓢山。

又开了十多分钟,遇见足球场大小的岛,问,那是这座吧。回答仍然不是。

绕过此岛又开一二十分钟,望见更大的一座岛,且有楼房点缀其上,心想,这绝对是长山吧。仍然不是,这是长山的姊妹岛下山岛。

这时才知道,长山其实是个群岛。鄱阳湖区共有岛屿四十一座,其中十多座集中在长山群岛水域。长山是鄱阳湖中最大的群岛,也是鄱阳湖中唯一设行政村的岛屿。

长山、狮子山、绣球山、乌龟山、卵子山、印山、对鼓山、座山、诸头山、横山以及下山按东北至西南方向一字排开,就像一个庞大的航母编队在鄱阳湖中行驶,

最北的旗舰长山岛面积一百七十六公顷,湖岸线比较平直,岛上最高的尖峰顶海拔一百四十米。下山岛在最南端,面积二百二十四公顷,湖岸线曲折,湖汊较多。两个岛都有渔村,村民有三四千人。

据说,王勃写在《滕王阁序》中的名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勾画的就是长山岛附近的渔民生活。

这样的传说自然无从考证,不过下山出土的唐窑显示,至少在唐代,长山已有渔民定居,加上这一带曾是水上咽喉要道,王勃自九江去洪都故郡南昌路过此地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千百年过去,长山岛外仍是亘古不变的汪洋一片,只是水下潜伏着渔网的迷魂阵。客轮吃水较深,为规避渔网和浅滩,喘着粗气在岛与岛之间缓慢地挪着狐步,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近在咫尺的长山本岛。船进港时,还划断一根横过水面的电线。

以为会有阮小二阮小七模样的渔民过来理论,等了半天也没有。这自然和杨有才在船上有关,不过也让一些坚硬的想象开始软化。

午饭在杨有才哥哥家里吃。时隔五年,记不清具体是有哪些菜,总之基本都是鱼,大抵是白鱼、鳙鱼、银鱼、黄丫头之类,鱼全是野生的,用湖水煮,用脸盆端上来,味蕾至今都保留着鲜美的余味,令我此后无法从菜市场买的家养鱼身上品出鱼味。

和全鱼宴的惊喜相比,渔岛的环境则逊色不少。岛上有山,山上有草也有树,不过草很矮,树很稀,更谈不上高大。酒后想跑到屋外去撒野尿的人,居然找不到绝对安全的遮身之所。

民居围着山脚分布,高低错落,不过建筑风格和岸上的乡村没有差别,大都是钢筋水泥的三层洋楼。岛也不够大,拓不出开阔平坦的路,自行车都没法骑。仅有的一些空地都晒满了干鱼,我们在村民家门前穿行时,需时时注意脚下的深浅。

时值正午,没看见多少青壮年渔夫,只见一些皮肤红褐的渔妇在阴凉处围成团埋头剥虾仁,年长些的头发稀疏如杂草,在湖风的轻拂下软软地飘曳,让头顶盘旋的苍蝇无法久停。

南昌朋友说,岛是不错,就是脏了点。

原本想把船泊在岛外的水面过夜,以便对着月光喝酒吹风。不料天色渐暗时,蠓虫突然多了起来,一团团浓雾一样在头顶滚动,风也越吹越凉,让人在甲板上根本坐不住。这个有些风情的计划遂中途夭折。

2008年7月,再次从鄱阳去长山。这次是和一些参加“名家写名湖”采风活动的作家一道。

我是这个活动的策划和组织者之一,在拟定采风线路时,第一念头就把长山岛列了进去。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参加采风的作家不少是北方人,船一进入“四望疑无地”的鄱阳湖,有人就止不住地尖叫起来。

如此辽阔无边的豆绿色淡水扑面展开,对于干旱惯了的北方人来说,无疑有着惊艳之美。艳,确实也有点点惊。别说他们,我少年时第一次横渡鄱阳湖,也被它的空荡和动感惊着了,总担心波浪一耸脊背把人从船上抖下去。

直到望见了图钉一样把湖固定在大地上的小岛,心里才稍稍踏实起来,暗想,若是风暴骤来,总算是有了逃生的目标。

我猜他们正重复着我少年时的心理波折,当长山群岛隐约浮现时,大家的情绪才从亢奋走向松弛,开始各自眺望,拍照,当几只灰色的江豚弓着身子拱出水面,松弛里又喷溅出愉悦,有人居然依靠着船舷用美声唱起歌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起音的是个资深美女,唱和的是个资深酷男。旁观者,眯着眼沐着风歪头轻声打着节拍。

长山岛水面荡漾着我喜欢的肤浅的八零年代的浪漫意趣。

县里为这次采风做了些准备,2005年困扰过我们的网阵不见了,岛上的地面相对也清洁了许多。全鱼宴则依旧正宗地道。

大家情绪极佳,午饭后,不少人顶着烈日登上高处瞭望群岛全貌。

有人在讲历史,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中决战时,陈友谅六十万水军直逼南昌,长山群岛曾是重要的战场,当年古战场的遗址洪武庙就在下山岛。

我对传说没有多大兴趣,更关心的是长山的现实。

渔民们有没可能改变生活方式让小岛变得更有风情些,垃圾和苍蝇更少些,树种得更高更密些?

这次到长山,除了爬山,还认真看了当地的网箱养鱼。

每年3月20日到6月20日是鄱阳湖的禁渔期,渔民真正可以捕鱼的月份其实不多,加上鄱阳湖水位逐年下降,天然的渔业资源也在减少,渔村之间常因争水面发生冲突。

近些年,一些渔民转向养鱼和贩鱼,靠天吃饭的劳动模式有所改观。

因下午还要赶去白沙洲看湿地,这次到的仍只是长山主岛的中心区域。此后两年,再未进过鄱阳湖。

我以为自己是极少目睹过长山岛真颜的客人,后来却不断在报纸和网上看到有关它的新闻。

太湖和洞庭湖相继出现生态问题后,鄱阳湖的生态和旅游价值迅速升值。一拨一拨的环保和旅游考察团巡视鄱阳湖时到过长山。

前不久,还看见一伙驴友进驻长山岛,在草洲上搭帐篷野营,有人还在草地上拍到了湖区并不多见的雉鸡。

有人在游记里写出我没见识过的那部分长山:野人外婆洞、唐窑遗址、老相公庙、蛙石……并把长山比作鄱阳湖里的夏威夷群岛。

用夏威夷这种西化的比喻形容长山显然不伦不类,不过,我一点也不怀疑长山岛的旅游潜质。

在这个水库普遍被尊称为湖,荒山被包装成森林公园的年头,长山岛单凭全鱼宴就足以招揽四方来客了。

那时,犟山就毋须逞强斗狠了,温顺多情将成为它吃饭的本钱。

去南矶

到过吴城之后,才知道鄱阳湖西南岸还有个南矶山岛,到过那里的摄影家说,生态比吴城更胜一筹。

从其他方面佐证了这个信息后,立即出发,经豫章大桥去蒋巷,然后从蒋巷一路东行。那时是2010年4月17号,鄱阳湖平原上葱茏一片,连缀这些绿色的,是纵横交错的沟渠与水塘。蒋巷地界,公路边还有不少房舍与鸭棚,车子再开半个小时,人迹渐少,只有零星的小窝棚支在路边,可能是远道来耕作的农民歇昼用的。

道路越来越窄,窄到会车都特别麻烦的地步,不过一路上倒没什么会车的麻烦,风光也越来越好,洲上的水草和岸上的芦苇、桑树、梓树都翻滚着腰身喷吐着绿莹莹湿漉漉的腥甜气息,青蛙的叫声水泡似地此消彼长,嘹亮得令人耳晕。

过芳湖闸后,翻过一道圩堤,见前面正在修一座水泥大桥,桥底大水汤汤,漫过草洲飞速而下。桥已搭好骨架,人能走,车却不能过,几辆小车窝在桥这边的沙地上望水兴叹。过去打听,都是去南矶玩的。原本桥下有小轮渡,现今水流太快,轮渡就撤了,出入南矶一律得坐船绕行,航程两小时左右,每天只有一班小客船。

那次的行程就这样被大水切断了,和家人一起步行到桥那头的趸船上吃了顿渔家宴。客人总共只有两桌,我们把桌椅搬到船顶的遮阳篷下主人也没意见。就那样一面吹着凉风,一面喝着啤酒度过了那个春日正午,南矶隐藏在绿野深处,激发着人的想象与探访的欲望。

此后每隔二三十天就打电话到南矶乡政府咨询路通了没有,问了三四次都是失望,几个月后再问,电话都没人接了,不知是这种骚扰电话太多人家不愿接,还是114后来报来的号码是错的。

11月6日参加江西网的聚会,一位做鄱阳湖生态研究的大学教师告诉我,她前几天还同南矶的野保站联系过,现在车子可以直达南矶。

想想也是,赣江都干得露出肚皮了,南矶那边的大水也早该退了。第二天一早就顺着春天的道路前行。一路上却不如春天时顺畅,蒋巷之后的水泥公路全被农民做了晒谷场,用玻璃酒瓶围着,只留出一半路面做交通之用。路本来就窄,剖走了半边后,走车辆就特别困难,一伺会车,就得远远地在稍宽处停下,等对方擦着肩膀过了再走。虽说车辆不多,一路上还是堵车若干次,最后只得搬开障碍物从谷子上碾过。

这种情况下骂农民素质低也是不公道的,他们住在湖汊间,公路是唯一可以晒谷的开阔地。

过芳湖闸望见南矶大桥,车就像水牛望见水洼那样激动起来,冲上引桥后却感觉很不对劲,两百多米的桥面上不仅没车,连人影都没一个。望左下方看,几辆小车正在排队上轮渡过河。

原来这桥在半年时间里仍在原地踏步没有竣工,只是大水退后,河面变窄水流变缓,给了轮渡生存和发财的机会。轮渡一恢复,就没人在这边停驻吃饭了,那个巨大的趸船餐厅已不见踪影。

女儿一路上怏怏的,因为要去的地方不是她想去的游乐场,听说汽车要坐船,立即由卧姿变成坐姿观看,兴味盎然。不过,她眼里的准游乐项目让汽车前保险杠毁了容,原因在于,这轮渡虽是机动的,为了固定航向不被水冲走,船体是固定地拴在一根横跨河面的钢索上的,车子上轮渡时,因底盘过低,保险杠生生地被钢索斜着锯了一遭,留下无数锯齿状疤痕。

过河不过几分钟,坏心绪就被风吹散了。河对岸基本没人烟,一条四五米宽的水泥路在宽广的湿地上平直地伸展,车过之处,不时惊起扑愣愣扇动空气的水鸟,其中还掺杂着少数色彩斑斓的野鸡。大雁则排着规则的人字,轰炸机编队一样在高空骄傲地掠过。

十几分钟后,路旁的牛群渐渐多了起来,远远地也望见了村镇的影子,路上一个简易路牌标明,直走到南山,右拐到矶山,往矶山的路比主道窄不少,且为路况更差的砂石路。到了午饭时间,车子自然先往近在眼前的南山奔去。

第一印象,南山和鄱阳湖边的许多乡镇所在地差别不大,街道拥挤,地面积满干涩的红壤灰尘,有食物的地方,就有苍蝇垫着脚盘旋。乡政府就在镇口,布局老旧,不过院外一家名叫湖畔大酒店的酒家倒有些和岛外接轨的气象,名字响亮,外墙面也算整洁,屋顶上架着高耸的微波接收塔。

女儿下车就往酒店冲,进去才知道,今天有村民在此举办婚宴,剩余的几张餐桌已被比我们早到的南昌玩客预订。尤为扫兴的是,出酒店打听,整个南山岛只此一家酒店,除此连小排档都没有。

在喜庆的鞭炮声中,随意地在镇上走了走,只几分钟就看到了镇后的田野。总的感觉,这边的时间比外面要慢好几拍,居民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水塔灰暗陈旧,街上稍大一点的商店门楣上还写着“南矶供销社”的字样。学校里巨大的标语“争创全省一流无血吸虫病人学校”在这安宁中显得特别扎眼。

街边一卖鱼的摊子上,鳜鱼和乌鱼都比常见的要大一两倍,活力也非同寻常,在大水盆里扑啦啦地翻滚,价格倒不算贵。摊主说这边没有家养鱼,鱼都是刚从湖里捕上来的。摊主穿着有背带的黑色胶皮裤,似乎刚从湖里作业完毕上岸来。

向他打听南矶的概况,他热情地一一作答,所述和网上查到的资料基本一致。南矶距南昌市区六十公里,东与鄱阳县莲湖乡隔湖相邻,南望余干县康山乡,驾船北上可至都昌县周溪镇。全乡总人口数只有四千八百多人,大部分住在南山岛上,少部分居矶山岛;全乡总面积则达三百平方公里,其中草洲面积七万亩,湖泊面积三十四万余亩,可谓地广人稀。生态环境因此遭人为破坏较少,2008年2月经国务院批准成立南矶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听说我是鄱阳人,他二话没说,丢下摊子不管,领着我去卫生院的大院,隔着院墙向湖面打望。“可惜今天能见度不高,天气好时能看见对面的莲湖。水满时驾船过去也就个把小时。我们来往很多的,经常在一起打鱼。”

问他矶山有没有餐馆,他肯定地说:“有的,应该有的。”

在女儿的催促下,立刻掉头去矶山岛。

找到矶山的路牌往里拐,难免又踌躇起来,路面坑洼跌宕,车子简直是蹦跳着前行。见前面的草洲上停着两辆摩托车,走过去打听前面的路况。近了才知道,摩托车主是用电打鱼的,天冷乌鱼们都躲在浅滩的污泥中冬眠,他们用长竹竿捆着探头在水里扫荡,随随便便就有一二十斤的收获。

电鱼者穿着胶皮衣,挎着大鱼篓,手执长竹竿,像滑稽的古代武士。他们说,前面的路要好走些,近村处还铺了水泥。

接下来的时间,不断庆幸做了来矶山的决定。

越往前走,路旁的候鸟就越多。据科技人员观察,南矶山周围的常湖、菱湖、北甲湖、东湖、神塘湖里共有鸟类有二百八十余种,水禽达一百一十五种。被列入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的就有白鹤、白鹳、黑鹳、大鸨、丹顶鹤、天鹅、鹈鹕、白枕鹤、白额雁、白琵鹭、鸳鸯、金雕、海雕、中华秋沙鸭等五十余种。

我认不全那些候鸟,不过大雁和天鹅还是辨得清的,它们在距我百米左右的浅水里埋头呷食,黑压压、白花花铺成几大片,并不特别怕人,发现我们有迫近的意图时,才抬起头来警戒。女儿有点兴奋,冲着它们尖叫,离我们最近的那几排天鹅才懒洋洋地飞起,因体型庞大笨重,起飞时有很厚重的振翅声,似乎是一块块巨石陡然飞了起来。

一路上都有这样的壮观景象,而观看者寥寥。

到了矶山则有另一种发现。和南山相比,它简直像一座荒岛,除了红石山就是树木与乱草,只有零星的民房掩映其间。那房子,非残即旧,周围少有人影,倒是有一群白色的羊,在湖边的草地上云朵一样悠闲地移动。

一条沙子路沿着湖岸绕行,另一条水泥小路穿过密林朝岛的中央延伸。要找餐馆,肯定得走水泥路。奇怪的是,车子开了数分钟,并不见人家,两边全是茂密的乔木和灌木,乔木的树冠在头顶相衔,构成天然的遮雨篷。有时还要穿过狭长阴冷的巨大石缝。空气里飘荡着湿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这气味,只有原始的森林里才有,若不是总有清脆的鹧鸪声打破寂静,真的会心里忐忑担心误入原始森林了。

穿越大半个岛屿后。林子才渐渐疏朗起来,在能望见湖面处,邂逅几个带着画布和长焦相机的中年男女,盘腿坐在自带的毯子上吃干粮,两辆长相一模一样的长城越野车斜停在路边。

继续往前,见一伙人蹲在屋顶修缮一栋暗红色的大木头房子,类似吴城的观鸟者宿舍,向他们打听餐馆,却说没有,但告之前面的村落里有小卖部,有方便面出售。

这信息让女儿很振奋,她正处于不让吃什么就特别渴望吃什么的年龄,方便面平常不怎么让她吃,她就把它当作天下珍馐来神往。

这个村落较入岛口的那个房屋更大些,居民也相对更多,不少人端着热气蒸腾的饭碗倚在门框上晒太阳。打听小卖部,皆热情指路。

所谓的小卖部,其实就在路边的一户人家里,卖些日常杂货,主要是对本村人营业的,因此没有明显的标识,不是当地人绝对找不到。

方便面、梨子罐头、卤鸭腿,这些平常不吃的准垃圾食品,在饥饿的美化下,一律嚼出了甘美的滋味。一边充饥,一边和四十多岁的干瘦女店主闲谈,几个来店里闲坐的老年人在一旁不时插嘴搭话。我和家人说话时用了几句鄱阳话,一个老妪眼睛一亮:“你也是鄱阳人?”

原来矶山岛上有许多鄱阳人,不少是在民国或更早的年代渡湖来到这边。矶山盛产红石,是很好的建筑材料,不知从哪个朝代起,这里的居民就开始靠采石贩石为生,日子自然比周边的渔民更富足更有保障。在南山岛还没有通电时,矶山就用起了电灯电话。眼前这个老妪,是和老伴在上世纪60年代初迁过来的,那时矶山的红石厂正是红火的时候,能进厂当工人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

现今矶山的红石已开采得所剩无几,红石厂也渐渐萧条了,不过一些老职工还是享受了退休金,眼前的几个老人,少则数百、多则一千多元一个月。

女店主说,矶山形似凤凰,共分布着北边、凤头、南边三个村,鼎盛时期人口达两千,现在大多数人口都迁到新建县城去了。

忘了小卖部所在村的名字,按照方位推测,应当是凤头村吧。

午后在村里闲走,顺着一圈摆着许多仙人掌的围墙往村后走,见一逼仄的林间小道。怀着探秘的兴趣跟着它深入,最后从两道斧劈般的陡壁间穿出,眼前神奇地浮出一片开阔的湖面,周边全是高低不同的红石峭壁,最高的峭壁上还建有石塔,有石栏护着石级蜿蜒而上。

湖应当是开山采石形成的,但年代太过久远,已和周边的生态完美地融合。湖水格外静谧清澈,倒映着苍翠的林影,让人想起欧洲古典主义油画中的乡间风景。

在内湖逗留了一阵,渐渐感觉到山间凉气从水面浸漫上来。想起岛外那条沙子路,便原路返回撤到入岛处的分叉路口。

这时羊群已转移到草洲上一艘闲置的大机帆船下的草地上。沙子路附近空空荡荡。内侧是金黄斑斓的树林,外侧是苍茫无边的绿色,顺着风势软软地斜铺到大湖里。

我在沙子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拍照并自拍,舍不得离开。

回南昌后在电脑上看白天留下的照片,在矶山沙子路上的逆光照最让我动心,它让我不时产生美好的错觉,一会儿觉得它通往遥远的童年,一会儿又觉得,它通往某个比童年更令人怀想的远方。

白沙洲

读高中时曾想,以《白沙洲》为题,无论写小说、散文还是诗歌,都可弄出好的意境,这样一个地名,暗含了太多美学元素:白沙、碧浪、清风、明月……

这个假想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我那时就已中了文学的毒;二、我那时就到过并喜欢白沙洲。

第一个问题无关要旨,第二个问题的核心内涵也不是这篇文字要阐释的,简单说明一点,白沙洲对面的车门村是我父亲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虽然我的履历和它并无关系,大约从高中开始,我常要代表父亲骑自行车经白沙洲和车门去另一个村子拜年。

从鄱阳县城出发,经双港乡的小华村、乐亭村,再经过一道五六华里的圩堤到达白沙洲、然后过一道千米左右的圩堤到达车门村,最快的速度也要骑行五六个小时。

那时的白沙洲岛,是珠湖水产场和乡政府所在地,却几乎没有居民,居民全在车门这边,岛上住着的是他们逝去的祖先。直径两三华里的椭圆形白沙洲上,覆盖着浓密的植物,一条窄小的砂石路居中剖开,连接起两头的圩堤。砂石路随着地势高低起伏,两侧香樟树的枝叶在头顶相衔,洒下斑驳的光影。人行其下,倍感身轻气爽。不时有鲁莽的斑鸠和野鸡忽地横穿而过,近得似乎要擦到人的额头,让你浑身一惊,继而激动不已,本能地想伸手去扑。

父亲曾无意中提及,他小时候住在车门时,冬天不是被公鸡叫醒,把人吵醒的是湖滩上一望无际的天鹅。

被天鹅吵醒?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早晨不只是浪漫,都谈得上奢华了。不过被天鹅叫早的日子我从未体验过。

我那时也爱田野,更爱的还是城市,一年一度地路过白沙洲,却没太多探究的兴趣。甚至没环岛走过一次。我坐在枯燥的政治课课堂上构思有关白沙洲的小说时,也一再把故事发生的时节框定在夏天,而不是候鸟最多的冬季。夏天和青春何其相似啊,炽热、潮湿、躁动、晕眩。那时我多么热爱水面在中午的反光和裙子在夜风中的飘曳。这些,都是白沙洲所富有和适合拥有的。

近几年才知道,把白沙洲同乐亭以及车门连接起来的圩堤,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才修筑的,此前的千万年间,它是座漂浮在鄱阳湖水面上的小岛。

车门人自古以渔业为主,有限的那点田地主要集中在白沙洲岛上。村里人种田必须驾船来往,风高浪急时常有险情发生。给父亲心里烙下阴影的一次事故,死了七八个人。那次挤在渡船上的人特别多,偏偏风浪又大,船在半途突然倾覆,那些不会游泳的妇女和儿童基本溺亡,尸体打捞上岸后摆了一地,场景十分悲惨。

圩堤修好后,白沙洲和车门连成了一体,内湖和外湖彻底隔断。交通和农业便利了,生态却改变了。原本集中在白沙洲一带产卵繁殖的银鱼大部分迁移到他处去了。

银鱼古称脍残鱼,又名白小,长约七至十厘米,无鳞,身体修长透明,色泽如银,因而得名。唐代诗人杜甫曾赋诗《白小》:“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人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舍卵,尽其义何如。”

银鱼营养价值极高,有鱼中人参的美誉。中医认为其味甘性平,善补脾胃、利水,可治肺虚咳嗽、虚劳诸疾。它属于高蛋白低脂肪食品,高血脂者食之亦宜。鄱阳人一般用晒干的银鱼煮面或蒸蛋羹以待贵客。

当然,太湖、洞庭湖和长江都产银鱼,鄱阳湖的其他水域也产银鱼,之所以在此处特别提到,是因为真正的行家都知道,天下口感最好营养最佳的银鱼,都产自白沙洲。这一带的水质和食物链特别适合银鱼生长。

并非车门人一厢情愿地自我吹嘘,这可是个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世道,外地的干银鱼价格大多在每斤几十到一两百元之间,而正宗的白沙洲银鱼价格高达每斤四五百元,更主要的是,现在每年产量较低,没有可信的卧底出再高的价都买不到真货。

比照父亲的回忆,白沙洲无论外貌还是生态都远不及他童年时那么好,不过在全球的生态都加速崩溃的背景下,它的退化幅度依然算得上令人欣慰。

2008年陪一帮朋友由外湖坐船到达白沙洲水域,它纯净如矿泉水的水质感动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有人直接就拿杯子舀湖中的水漱口了。充当导游的县旅游局副局长说,真的喝下去不见得比矿泉水差,专家已做过检测,湖心的水质已达到直接饮用的标准。

自幼生长在鄱阳湖边的副局长还透露了有关银鱼和天鹅的一些秘密。

我过去不知道,银鱼产卵采用的全是剖腹产。到了产卵时节,怀孕的银鱼纷纷游往有沙石的浅滩,利用锋利的沙石把肚子磨破,排出受精的卵子。和人类不同,剖腹后,没有人帮它们把肚子再缝合上,母亲因此痛苦地死去,无一例外。

和银鱼悲壮的生育精神相比,天鹅对爱情的忠贞同样令人类感到自卑。

天鹅的爱情观完全配得上它外表的高贵。天鹅是鸟类中少见的恪守一夫一妻制并有殉情信仰的典范。天鹅夫妻若有一方不幸被猎杀或病故,另一方便会飞到高空突然栽下以死追随,一次摔不死就自杀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再来第三次,三次仍不死,它便从此独身,充当为天鹅群打杂服务的鹅奴,境遇比死了还悲惨。

在风光旖旎的湖面听到如此壮怀激烈的深情,顿感湖景之美不再外在,在生态之美外,还有更深沉的情感与伦理内涵值得细细玩味。那时我也深感自己对鄱阳湖的陌生。

它是我血缘上的故乡,但我对它的了解,比那些匆匆而过的游客强不了太多。

后来听说,以白沙洲为核心的鄱阳湖湿地公园项目已经启动,白沙洲乡政府已从洲上迁往车门,洲上的坟墓也已迁回,田地被悉数征用。政府为此给车门村村民办了湿地农民证和社保以作补偿。

2010年12月5日,和弟弟、妹妹两家陪父亲回车门。

因为有了新修的天鹅大道,车子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到达乐亭的圩堤脚。在那里看见几辆外县和外省牌照的旅游大巴两三辆,圩堤也不再像前些年,走几里路都遇不上一个人,不少小车停在堤面上,乘客站在车侧用望远镜瞭望外湖草洲上的牛群和更远处的候鸟。

那几天气温在十摄氏度以上,白沙洲一带候鸟汇聚得不多,仅有的一些也泊在离岸很远的浅滩上,得用长焦镜头才能拍到;洲上的鄱阳湖候鸟博物馆也尚未竣工。游客却出乎意料的多,被导游用杏黄旗领着列队参观。车门村也像模像样地开起了几家渔家乐餐馆,门外的车辆歪歪斜斜排着长队。

车门其实没有父亲的直系亲属,和他打招呼的都是些往来不太密切的远亲和朋友。不知父亲的观感如何,走在车门的土地上,我心里没有甜蜜,只有苍茫。

父亲身世隐晦,对于家族的历史,我知之甚少,也从未同父亲交流过。午饭时,向村里有些文化的人随意打问:车门范氏源自何处?由于宗谱延续得不很完整,只明确是明朝洪武年间从鄱阳城里迁出的。再往上求索,则追到了浙江兰溪龙门一带,经有关学者考证,车门范氏居然是范仲淹的后裔。证据链是:

“1036年,范仲淹到饶州(宋时鄱阳为饶州府)任知府,其妻李氏带着五个幼小的子女伴往,后李氏不幸病故,范仲淹移任润州(今镇江一带),未留下子女在饶州。时隔两百余年后,范仲淹次子范纯仁之第十二代孙再赴饶州,自此停驻繁衍下来。”

这些年,见识了不少攀附和争抢历史名人的事件,对于车门范氏把血脉追溯到范仲淹身上的结果,我难免也有些本能的质疑。

说实话,范氏的源头是否耸立着范仲淹或比范仲淹更牛的名人,我对此没任何兴趣,是也好,非也好,均不会影响我的自我认知,甚至,也不能扰动心情。对于理论上的故乡车门,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倒是白沙洲,一如二十多年前,带给我亲切和想象。

一座山青水美的小岛,又有着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代都挺风雅的名字,在我不算太窄的视野里,还是挺难得的。

我们在沙洲外的滩涂上研究田螺和鸟兽用脚印画成的奇妙图案,望见白沙洲朝北的峭壁上已用原木修筑了漫长的观鸟栈道。父亲说,小时候天气晴好时,在这里能眺见对岸的庐山投映在湖中的倒影。

从白沙洲到庐山的直线距离应当在五十公里左右,人的肉眼在湖上真有如此高的效能吗?现在就是用望远镜也看不了这么远吧。

是父亲的话太夸张,还是过去的空气透明度确曾有那么高呢?

无法求证这个命题,只有一点是明确的,这世上其实有三个白沙洲,一个是我们现在能抵达的;第二个是父亲小时候见过的;第三个,则完全存在于我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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