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信诗集

2014-08-15 00:49武继平
红岩 2014年4期

武继平 译

◎大冈信 (OHOKAMAKOTO,1931-)日本现代“第二次战后派”代表诗人,著名文艺评论家。现任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名誉教授。曾多届连任日本现代诗人会会长及日本笔会会长。1953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系。学生时代开始发表诗作,曾与著名诗人饭岛耕一、清冈卓行等人结成“超现实主义研究会”,并发行《现代文学》、《櫂》以及《鳄鱼》等同人诗歌及综合文艺杂志。大冈信几十年创作生涯著作等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记忆与现在》、《我的诗与真实》、《悲歌与祈祷》、《春天,献给少女的诗》、《水府—看不见的城市》、《草府》等诗歌集。大冈信一生荣获过多种文学奖,鉴于他对日本现当代诗歌作出的卓越贡献,日本政府分别于1993年和1997年先后授予他文化勋章和文化功臣称号。

风的传说

风,既没有种子也没有脐带。

也不知道像果实那样自我完善。

迈步,便脚下生风,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嗟叹。

真正的风,注定自生自灭

在那遥远遥远的彼岸。

风,既没有种子也没有脐带。

更不懂得像果实那样走向成熟。

风,总是翻着筋斗滑行,

热衷去填补每一条隙缝,

好像一位透明的苦行僧。

风,应该就是

将生存空间

转移到天空的水。

雨霁。小溪潺潺。

风,穿过树林。

美丽的鸟儿忙着繁殖。

白色,朝着

喧闹的空间渗透。

岩石接受涓流的灌肠。

鹅卵石括约肌在颤抖。

随着风的摇弋

阳光反照铺满了原野

人类转瞬获得了千里眼。

风,对我细语喃喃。

只要光这种毒品还在

谁都可以像蝼蛄

丑陋无比地爬行

风,你这可爱的家伙

你宽阔的胸怀

竟装满了谎言

另一阵风,捎来

终未成熟的人的话音

昏迷之中,那些话语

为何尤其让人魂牵梦萦?

每一片树叶的绒毛上

都聚满了晶莹的露珠

就连气体正常的夜生活

也充满了细语低声

人类晃动着神经细胞的树突

每夜每晚,都在感受

那片林子的喧哗

那位通体透明翻滚滑行的苦行僧,

不是依然热衷于填补每一条缝隙,

把恢恢天网撒向深邃莫测的天际?

死亡与微笑

注:原题下作者原注有“市谷骚乱拾遗”六字。东京新宿区市谷乃日本防卫省官厅和陆上自卫队总部所在地。1970年11月25日的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事件,就突发在市谷自卫队军营里。

男人们憧憬死亡

海湾细雨多情

食盐平凡得发亮

绘马比印度洋更加赏心悦目

某一天,男人们突然失盲

男人们自视清高

路边的复仇,其实

每一次都胆小如鼠

嘴唇被封杀在墓穴

血淋淋的远方

卷宗,仍旧冻结

在达摩座下的石坑

男人傲慢,却景仰死神

少年抿紧嘴唇

成人昂首挺胸

都显大无畏的表情

男人们已向死亡开拔

群鸟在高空的未来翻飞

一群身披残阳的蜥蜴

为了吮吸果实上的露水

趁着黄昏,涉过

红叶背面绛紫色的高贵

男人们最终一无所有

也无需任何饶舌辩解

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

回答一样的斩钉截铁

不过是一种欣喜

不过是一种解脱

唱一首赞歌

歌颂辉煌的衰老

和不再有图像的时空

那双趔趄的鸭掌,今天

又轻声细语现身树林

平凡的食盐撒落在地

岸边的女人们抿着笑意

抚摸

抚摸

抚摸木纹渗出的液体

抚摸女人柔软的曲线

抚摸靡靡之音的嗓子

抚摸蜗居高楼沙漠的干渴

男人的抚摸是一种观察

抚摸

柠檬汁抚摸干燥的口舌

智慧抚摸恶魔的喉结

冰凉的手指抚摸女人的热情部位

花儿朵朵,在抚摸中呻吟

男人的抚摸是一种认知

初夏之夜的青年

性欲就要胀破星空

眼光,抚摸

消失在窗边的幻影

被海水浸润的报纸

还有一串串温馨的

从上面踩过的脚印

男人的抚摸是一种认同

抚摸你的名字

抚摸你名字中愚蠢的缝隙

抚摸因抚摸造成的紧张

抚摸紧张带来的兴奋

抚摸兴奋之后

知觉上未必有所收获的不安

抚摸是对真伪抚摸的确认

既然抚摸不是保证

真实感又如何获得?

懂得了抚摸

就懂得了生命的觉醒

命运托付给自然

就必须面对孤独

抚摸

眼前一切都是幻象

你需要抚摸,抚摸一切

你抚摸的是子虚乌有

抚摸之后必然更加虚无

何去何从

抚摸因抚摸造成的紧张

不安和颤栗磨尖了利爪

一把抓住心脏

抚摸重新开始,从抚摸开始

思维无需跳跃

诞辰的早晨

风来了,我骑在它的背上

彩云,染遍所有的眼睛

一个女人骑在树梢轻唱

歌声像水珠飞溅一样晶莹

歌唱死亡化作湖水化作火焰的夜晚

赞美躲在天空的动物赞美诞辰降临

“花儿的生死

时间跟我们有何瓜葛?”

女人怀抱银鱼,嫣然一笑

串串水珠从燃烧的胳膊滑落

也许,女人的大腿

不久会占领天空

花影已渗入男人之心

树林里,语言开始悄然出游

今天的神话

青苔光滑如丝,影子燃烧

我在心中点燃荆棘的篝火

在我眼睛里筑巢的鸟儿

把风送到每一片树荫和城郭

朝霞,在树叶的背后

期待午后的翠绿

孩子们的笑语欢声

把尘土卷到遥远

那双已故的慈母之手

抓起一把碎石

随意抛向池畔

鸟的脚步在池边回响

声音跳过季节的屋檐

我们在梦里舒展翅膀

手指在寻觅万里晴天

青苔上星辰终于醒来

夜幕,悄然无声地

在你微启的唇上拉开

如歌

湖水推着层层细浪

反复盥洗岩石的额头

我的心

是清澈的湖底

波纹,在丝绸样的沙上

书写透明的悲伤

二十岁

天空晴朗得就要绷断

雾,一丝不苟地填补

沿街墙壁的缝隙

杂草丛生,荒芜的不止我一人

二十岁的磁场之外

是寂寞的芦苇荡

思念的周围

是一道隆起的拦河大堰

骰子早已扔了出去

是什么让我流连此岸

悲情在心里不断重叠

我却热衷于层次的把玩

听风掠过树梢

我即刻关闭了听觉

因为远方那片湿地

会让我失去自控

会让我魂萦梦牵

磁场已不再秩序井然

把记忆的碎片抛向窗外

我终于在沙漠中走失

晚霞中,森林细长的影子

爬进我的心扉

将我带入深邃的夜晚

肖像

荒野和城市

早已沉没在

粗犷的画框中

你总是

从觉醒的身后走来

你的出现

就像拂过海面的微风

没有开始的持续

在树木消失已尽的森林颤栗

永恒的正午,永远的传说

傍晚,火焰装饰了鸟儿的脚趾

而你,就是那朵小小的火烧云

苍白的鱼群

游过亮丽的珊瑚礁

穿过你心中的子午线

于海藻之间,凝视远方的灯塔

眼睛,就像日全食燃烧的光环

你是一面镜子,像无底深渊

我永远在里面坠落

你胸前,有时候

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秋千上只坐着

默默无语的秋天

你是敢于逆天的美丽风暴

十个指头等待闪电

一次次跨越期待

伸向宇宙的边缘

敏感的指尖

犹如热烈的红唇

遥远的微风

把大海的形象奉还给你

腋毛如火如荼

你永远孤独旅行

为了悄悄留下佐证

运动,赋予你完美的外形

归来

我归来

最终总是

披着一身枯叶

受挫的决心,像风帆

尽管破碎成片

却依然在她胸中飘翻

我相信美的存在

她却说自己貌美绝伦

岩石般坚硬的面庞

像一面迎风的旗帜

无论插在哪里

都是形单影只

并非害怕自己忽然间

变得柔情似水

其实,过去的温柔

也谈不上执着

过去也爱过爱斯基摩和巴巴里族

交臂而过的情侣

和天下所有的白人

往昔总是那么温情

我的姿态,最多

也就像事物表面的光泽

一味飘零

像嘴唇一样抚摸空间

一味飘零

直至所有树干消失殆尽

树叶聚集,建造一座幻想森林

暴风骤雨之夜

我再次化为避雷针

大自然的男性器官

电流般击穿我,直插入

我的躯体

为万物打开绿灯

卑鄙总是戴着温情的徽章

厚重和坚硬

一旦浮于表面

物质便有了外形

我永远浮游

看见了人群无数

却迷失了其中的一位

绝望的跳跃,几度

让我险坠高空

在睡梦中飘浮

穿过房间

向外壁渗透

偷窥窗外,空气

正模仿我的姿势躺在床上

我,则化作了一条影子

为了一切都能复原

重量强奸了我的意志

我失去了睡眠

我变得越来越单纯

最终,载上身边多余的空气

倒身变为一台菲薄的称

归来,返回称上的肉体

太阳,朝着遥远的海面

一捧一捧地抛撒金叶

彼此都在揣摩对手的体重

任何结构都是双层

我恪守自己的笑容和节奏

将远处别人的动作同化

之后纳入自己

归来,返回皱纹满布的裸手

身披枯叶,完成了

一次辉煌的凯旋

秋的悲哀

在孩提明媚的岸边

即便风将我轻轻抬起之时

也有一扇朝黑夜敞开的窗户

历史和地理在暗中展开

无花果叶在风中飘零

远景在静谧中走失

松果一般的枯叶队伍

紧拥跋涉在荒原的旅人

窗户在严寒中战栗

本来该奋力逃向明晨

向晚,我再次被劫持

到生命的表面……

摇篮曲穿透梦的暗香

暴风雨袭来

空中飞翔的士兵

抹暗了今日的窗轩

年轻人被钉在

未来之墙的靶上

将军和商人嘴角挂着微笑

买光了我们的未来

啊,披着残阳的骸骨

你们有太多的期待

血色虹桥装饰了幼年的天空

谁在空中婆娑起舞?

岁月不懂我们的心

鸟儿才是季节的证人

你们看到了什么?

晴空万里,不时

有飞翔冲破了树林

然而子弹毕竟是子弹!

自从成年人学会了游戏

思考就变成了孩子的工作

少男少女笑脸上的寂寞

跟这个季节的节拍不合

伸出你的纤手,亲爱的

蒲公英在山坡狂舞

记忆之壶在五月的风中破裂

在风的梳洗

破碎会被一次次重复

往事如烟

记忆将尽

我们也会像风过一样

不留任何痕迹

只有艰难的桌椅

承受主人不在的重量

枯叶像鱼,在目光中游弋

我无法将你拂去

因为不愿对枯叶敞开心扉

人们学会了先下手为强

生命里制约太多

我这才开始醒悟

最需要的是抠瞎双眼

把这个世界看透

最需要的是面对残酷的期待

未来的空间深不可测

渴望低声传递一个信息

末日的清晨

才是真正的伊始

二人

水平线被一分为二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怀抱一束无力的鲜花

风从塔希提岛方向吹来

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腰肢

把一束束鲜花

抛上水平线的上层

骤雨接受了风荒诞的爱

在遥远的岸边打击小鱼

夕阳下,她永远低头徘徊

走不下那段神奇的楼梯

透过靠街那扇明亮的窗户

我目睹到千奇百怪的街景

记得少女脸上的一抹晚霞

那是我倾慕已久的意中人

你说怎么办?我愿听其详

我俩早已山盟誓言

约定跟我在海边重逢

向我展示跟鱼和鸟儿聊天

我在浪尖上飞奔

风驰电掣让我错过了一位

眼神好奇但无比凄切的姑娘

天幕降落

云隔断了你和我

她驾驭水平线远离而去

大海微笑着振翅

云端突然传来她的唏嘘

男人,男人总是一派谎言……

我是一头狼狈的困兽

可怜的花瓣凋残在额前

海浪把它们拥在怀里

带到青藻喃喃的未来海岸

季节的见证

一个季节转身而去

向晚的操场,我

咀嚼着自己的美梦

心不在焉,导致

我们屈尊于世界的裂缝

梦,给我们注入了

热爱和逃亡的嗜好

麦穗,在我们心里

种植了另一抹忧虑

我们的病体散发着熏香

遥远国度的子弹

撕开我们的肌体

凛冽的风打着呼啸而去

我们化作了一道内心的风景……

遍体鳞伤给了我们观察的窗户?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热爱梦想

忧虑的温情算是一种标记……

漫无目的成熟的地球之果

被香味从夜晚的胎盘中唤醒

眼睛微睁的鱼儿

围着岩石静绕一圈

又折身重返梦境

世界一成不变

无用的富饶

梦与梦的重叠

晚风只是随意擦了一遍地球

并无太多的关怀

恒河边上

流沙滩上伫立着一个人影

像小鸟一样偏着头,一口饮下

沙丘上燃烧的残阳

大海如火如荼

在他倾斜的姿态上颤栗

那是谁的梦幻?

也许该问那是谁?

一个季节走过

陌生的男人,我们的朋友

地球上,手无数,梦无数

那扇窗户是否打开?

寒气袭人的海边

砂器终将垮塌

陆地尽头,人们唤回

痛苦中挣扎的夕阳

这不是太阳单纯的记忆

而是记忆中的太阳本身

秋季走来

一条绳梯从天而降

男人都渴望逃离

突围,必以自缢告终

无人知道女人坠落的方向

也许女人不攀高

也就没有跌落

男人必定跌入女人的臂膀

女人默默接受男人

并捂热他的种子

男人的重量

既轧碎了女人

也导致了自残

太阳就像一头

被遗忘在方舟上的困兽

孤独地伴着

向海浪挥手致意的少年

诺亚時代

洪水浩劫之后

躲进诺亚般的空间

在水中飘泊

哪怕一年

也不再是难事

上帝终于放出了

嘴衔橄榄枝的鸽子

为了告诉人类

梦的彩虹已经架好

陆地即将现身

上帝,是你

教会人食肉

让人懂得酿酒的快乐

上帝,是你

让人酣醉如泥

甚至表演裸体的丑行

上帝一直在生气

幸亏世上不全是恶人

洪水本应把你们吞尽

大水退后

怎么还是人满为患?

一切都没有改变

阳光依然明媚

考试依然作弊

恶人依然得势

监狱依然爆满

就连堕落的方式

也照旧铺张显摆

感谢上帝赐给我们健忘

明天总是未知而新鲜

我们怀抱梦想,就这样

乘坐新造的方舟已漂泊了几十年

温柔的尊严

如果说树木扎根土壤

这嫩苗就实在特别

因为她非要扎根于岩石

不知哪只鸟儿衔来了你的种子

不知哪只海鸥为你提供了温床

不知哪场风雨在为你的生命歌唱

当你化作新芽破壳而出的那天

周遭弥漫着热带雨林的香气

荡漾着海鸟群的欢呼和静谧

嫩苗不知

自己是否能长成参天大树

嫩叶不知

岩石能否支撑她直至永远

女人一味疯长

昨天的阳光,每一束

都化作今日亮闪的细胞

直至她溘然倒地

抵达人生的终点

黑色的雷鸟披上纯白的羽毛

在北半球雪原的溪边

带着自尊,在雪上

跳跃滚翻

为把来自冰川时代的基因

传递到明天

树因为没有脚可以走动

所以生下来

就只能在原地往上生长

扎根岩石的嫩叶

释放出浮躁的人类

所没有的温柔的尊严

献给青年

你要真是一束光

我愿让你拥抱春天的大地

光,如果仅仅

满足于自己是光

那么你不妨自豪

自己有一双

秒速三十万公里的飞毛腿

然而,你不要误解

不要以为

一次就能照亮

邻居心灵深处的阴影

动作的敏捷,同时

也意味着消逝的迅速

抱紧春天的大地吧

待到你渗进土壤

你才真正变为

“春之光”

拥抱霜的墓碑

待到你伴随它飞散消亡

你才真正成为

“冬之光”

不要道出自己的名字

说“我就是光”

如果非要提名道姓

你不妨说

“我是土地”

“我是头发”

“我是飞檐”

忘了你是光吧

忘了三十万公里的秒速

不妨化为一块小石板

满身尘土,蹲在公园一隅

在被孩子们忘却的饮水处

让麻雀的兄妹踩着你

和声高唱赞颂你的歌

“哎,快来看啊

咱们的桌子发光呢!”

上帝的诞辰

当冬天嘴含冰块

在水中

发出嗤嗤笑声

春天,在自己的巢穴里

唱了上千遍

堕落的春歌

随后摇身一变

成了司春的神

三月弥生四月卯

是男是女预先知

啊,大和之神

过去你总是东躲西藏

如今,你必须涉过

日本的每一条河流

翻山越岭

化作虚无

寿终正寝在南国

苦难的觉醒

大海映着天空的时候

就不再是深夜的那副面孔

只要想你

我就乘坐雪的火焰

穿过海洋

将月亮般的你

悬挂在中天

手掌努力承受你胸脯的重量

距离,在你我之间

就像步履维艰的地平线

趁着夜色

我完成了两个终极的跨越

在晨曦中,拖着疲惫

叩响你的门环

落叶纷飞

岛屿浮出

踏上冬日萧杀的原野

路,在我们脚下形成

痛苦的蚂蚁打着瞌睡

尽管觉醒意味着恐怖

但出于为人和为己

我们必须开辟道路

看海面映出天空

太阳勾勒出

条条鱼儿的眼眶

沉鱼用扁平的下颚

啃着礁石上的海藻

像感受不到痛苦的灵魂

睁着眼睛直接进入梦乡

你是否知道

我们在此列队

身旁另外一群我们

却沉睡不醒

他们毫不察觉

自己深陷苦井

所以我才一次次

坐上雪的火焰

穿过海洋

面对故园的落日

将月亮般的你

悬挂在高空

黎明的裸体

有关肉体的思考

哪怕没有只言片语

动动念头

就算一种肉体欲望

这是一个英年早逝的我

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满得外溢的东西

未见得强大

大都市昼夜欢乐的话语

大多都只谈孤独的哲学

嘴唇上残留的荤腥

也让人眩晕不已

阴历二月的暗处

一颗犬齿向我告密

身后是死去了那个我的眼睛

拂晓的枯树林

泉水冻在石缝里

发出咯咯笑声

黎明的裸身

作出清脆的回应

灰喜鹊遮天蔽日

踢开所有的树枝

倏忽间,让我

在春天的岸边呻吟

黎明的裸体

冰样的肌肤

发出笑声的一瞬

水声光影四个姑娘

和雾公主的队列

婀娜身姿穿过了笑容的缝隙

又一个我

在焦虑中死去

新一天的低调开始

宛若我尸体雾化后的升腾

佩戴马鞍的少女

你是说,你能用所有的颜料

在天上绘图作画?

你是说,你能点燃所有的草垛

烘干眼前的浊流?

你是说,你能调动所有的火烧云

照亮我这夜晚之心?

美丽的姑娘,无人见过你的身影

谁知我身旁的海湾竟然就是你的化身

你对我喃喃细语,将自己融入晨曦

数数吧,多少星辰陨落在这酒池肉林!

你决不会砍伐或践踏你的庭院

因为滋养它的是悟性和智慧的喷泉

这个世纪就连画家也都沉醉于抽象的冥想

墓碑发出的凄切之光比摇篮还要耀眼灿烂

你期待已久的降生就要到来,赶快

备好马鞍,黑暗大地马鞭响彻霜天

皮肤早已皴裂,接吻就像拔毒吸脓

无意间才察觉朋友们早已纷纷离散

即便如此你还会说,

你能用所有的颜料,

在天空上绘图作画?

即便如此你还会说,

你能调动所有的火烧云

照亮我这夜晚之心?

美丽的姑娘

哪儿都找不到你的倩影

我才能终身与你伴随

美丽的姑娘

我看见你而你看不见我

我才对你的美貌更加痴迷

天上的椅子

不知何时抵达

但千里之行已始于足下

海边的礁石永远在期待

美丽的女人柱支撑屋顶支撑云彩

所有的建筑物为你而矗立

所有的水流为你平缓铺开

只有风,渴望安居树木的胸怀

寒风给寂寞的礁石送去抚慰

沉默把神奇的质感植入贝壳

只有石头,让我感受到时光充沛

猫眼中火光摇曳,恋人

想必早已在岩石中熟睡

要不然抓一把雾揽一把光

顺手把它塞进路边的邮箱?

你永远在我身边

但声音却被放逐到遥远

我永远跟你形影不离

就像你总是在我身边

正因为你静到了极致

人们都坚信你的真实

尽管暴风雨洗劫了夜晚

我却获得了冥想的时间

去陪伴圆月和铜壶

去抚慰火焰和睡莲

有使者气喘吁吁跑来

说要总结我们的人生

时光缓缓流去

像冰凉的水

缓慢地向厚纸里渗透

时间,直至溢出之前

嘀嗒嘀嗒地渗入我心

面对寂静,声音虽然不断提高嗓门

但最终总是坠落到地球的外面

我虽然独自一人,却分享有你的生命

木马

每一个夜晚,都有一位女人踽踽独行。

—保罗·艾吕雅

夕阳坠落在远空

一匹孤单的木马

像条飘忽的幻影

渡过广袤的苍穹

姑娘,关上你的窗

快轻抚我饥渴的头发

用一副手铐

把我木马般的心

锁在你佩戴金环的手上

方舟

横渡天空,星座舰队已经起锚

悲情冷彻而迅速,灯火跟地球已经无缘

湖上鸟儿在风中梳洗羽毛,徒劳地寻找

在昨日天空旌旗一般哗啦啦翻飞的河岸

打开你的窗户,抬头看看天空吧

今夜我们在神秘的空中倒立行走

深夜的大海宛如一面发光的明镜

在水里,森林美不过自己的影子

敞开胸襟走近夜晚的深处

地球上血色飘带迎风招展

它震撼着恶贯满盈的暗窟

冲着夜晚的静寂滴血叫喊

血流成河的星球

这哪儿是我们的家园?

河水干涸的星球

这哪儿是我们的家园?

树林早就被野鸽们放弃

爱人之手也终将迷失

静物

冬日的静物斜着身子

闭着沉重的眼皮

今天我又一次面壁

把大海展开

十八岁的思想

湿漉漉地爬过防堤

用静物之眼观察的成熟

至今尚未到来

夜晚的生灵(断章)

1.女人来访

硕大的拳头在梦里召唤

嘴唇领来阴影重重的下半身

夜色融融

停留在来访者的凸胸

水满天空,不时

滴落在她深邃的眸中

我知道,那只鬣狗

磨烂了的牙齿还在想我

我就是那个被处以磔刑的人

溺水之前获得了拯救

只要喜欢蔷薇

肯定会相信

我就是那个漂亮的

让石头释放芬芳的婴儿

地球如碟

跟臀部柔软的曲线相比

所有的四方形都不平衡

即便抚摸,也需要努力

一个信号

穿过咆哮的森林

那是被称为信仰的刀片

一口咬住心里最柔软的部位

边把模糊的影子投射到未来

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信封

写着一组难以辨认的姓名

自从咬住了巨大的黑暗

牙疼让全身长满荆棘

你要从上面走过

肯定会钻进黑暗

渡过天空伤心的铁索

当革命少年

懂得女人之前

像大雁群一样列队

边用翅膀抛撒霜花

边在空谷里呼喊

罗伯斯·庇尔的名字

而你,想必吓得萎缩一团

一面却伪装出极端的虔诚

2.男人的开拔

是的,孩子畏惧抽水马桶

害怕水溢出

因为洪水总是直奔沉默

生活只是恐惧串联起来的噪音

让人如坐针毡

作曲家的鸟巢灌满了杂音

铜管乐器和动物的吠声浑然一体

光辉的尸体建造出历史的屋檐

历史貌似活生生的建筑

就像所有生命的回归

都是通过腐败重归纯洁的元素

竹叶摇摆,在风中渴望

六月的冰块和十月的鹞鹰

黑暗中的手指

突然伸向不速之客

身后全是邪恶的目光

屠杀的准备即将就绪

男人就要开拔

两只鸽子

用嘴

衔起爽朗的夜色

脚下

美丽的曲线之旅

眼睛

是引路的宝石

蛰伏中的男人

从锁孔里钻出

大地变为一只巨掌

咆哮着掠夺和蹂躏

屁股像蛋,在海湾亮闪

男人已浮上翻云覆雨的水面

只做形而上学的潜水

对屁股已经不再关怀

手指,在左右手之间比划

石头剪子布奇怪的造型

为了抚摩朝霞的脊背

划着弧线向清晨逐步靠近

梦蹑手蹑脚走来,轻轻叩响我们的屋顶

青藻和太阳,在水塘底摇曳

荒野尽处,岩石早已觉悟

小鸟们刚从梦里醒来

向天空展开它们的鼻腔

活着本身并不稀奇

我的早晨跟人们的纠缠一起

十个指头,用以确认自己的世界

两只眼睛,随时化作我的天窗

女人们在海边剥橘子

引来一群追香逐味的昆虫

她们撕开季节的皮肤

发现里面并无任何隐秘

晨曦双臂拥着我的脖子

我终于在过去中走失

手掌为歌赞大海而伸开

上面沾满鱼卵宛若一幅地图

为了春天

春天在沙滩瞌睡

你笑了笑,

把她挖了出来插在头上

笑声的泡沫像波纹在天空破碎

大海安详地捂暖草绿色的阳光

我牵起你的手

你把纸团扔向我的天空,哦

花影从今日天空下流淌而过

啊,嫩芽从我们的手臂里长出

金光四射的太阳

在我们的视野中翻腾旋转

我们是湖泊,我们是树木

我们是草坪上零碎的阳光

我们是

你头发上阳光跳跃的斜面

门在崭新的风中敞开

众多的手在呼唤

我们和绿色的影子

道路在柔软的土地上延伸

泉水中闪烁着你的手臂

大海与果实,都在

我们的睫毛下沐浴阳光

然后静静地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