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丑

2014-08-15 00:45林为攀
作品 2014年7期
关键词:荸荠堂哥香椿

文/林为攀

有人在咸亨酒店门口观看五月的春风割柳絮。春天到来时,怀秋有点悲伤。怀秋跟我说,陪我走走。我从香椿树上下来,怀抱着一掬香椿,跟在她身后。走到咸亨酒店门口时,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不雅,遂把香椿丢在了路旁。

路旁有人拿着机器切割灌木的头颅。春天来了,这些藏在严冬怀里的植被,抬起了头,有人嫌这些植被不太齐整,破坏了美观。路旁撒满了切碎的叶片,空气中传来绿色的香味。

路中间的几块瓷砖不知道被谁拿走了,我和怀秋小心地跨过路面的豁口,挨着那些忍受着机器轰鸣的灌木丛。咸亨酒店旁是一截城墙,破旧的砖墙和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有些不搭。城墙旁是一个广场,广场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柳树,柳树在这个季节,白了头,头发掉了一地。我默默跟在怀秋身后,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了下来。我站在她旁边,想着要不要也坐上去。

怀秋还穿着厚衣裳,有一绺柳絮飘到了她的睫毛上,让她的样子格外好看。她用手把柳絮挥走了。踏青的人在柳荫下拍照,怀秋觉得吵,站起了身,我们穿过整洁的石板路,靠着城墙望着眼前的咸亨酒店。

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不知道怀秋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问。咸亨酒店门口有人在负曝闲谈,有人欹侧着身子默不作声,还有人试图让一只猫抽烟。我们贴在城墙上,阳光像漏斗,把我们变成了筛子。柳树未扎起的辫子随着五月的春风,像一串铃铛。每个人在这个春天里,都有好心情,唯独怀秋例外。

我想掏出烟,又怕烟火脏了怀秋。怀秋的睫毛是个瀑布,鼻子是个悬崖,嘴唇是张利刃,以往,这个瀑布时常荡出水珠,悬崖躲藏在阳光的阴影里,利刃折射出阳光的灿烂。那个时候的怀秋,拥有瀑布的激情,悬崖的奇绝以及利刃的明媚。我现在对这个怀秋有点陌生。

如果有人跟我说,有的人会让春天陷入冬天的寒冷。在见到怀秋之前,我不会相信。见到怀秋后,我觉得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说,有的人本身是冬天,春天微弱的光芒熄灭在冬季广袤的严寒中。

我怀念那些刚被我丢掉的香椿,再过几天,香椿树的叶子羽翼渐丰,到那个时候,香椿树叶就会履行它们的使命,遮挡头顶那片略显炽热的天空。本来,和鸡蛋的联盟,只是春天来临之时的一个插曲,毕竟它和鸡蛋是有本质区别的。对我来说,采摘香椿也是权宜之计,给人们换换口味而已。没有香椿,他们还有西红柿,把西红柿和鸡蛋搅拌在一块,想必比香椿适合,也更能让人接受。

怀秋跟我说,你现在还卖菜吗?

我说,嗯。

怀秋在一个傍晚,钻出地铁站,来到菜市场,跟我说,来捆香椿。我挑了一捆给她。怀秋把手里的香椿摇了摇,发现香椿没有掉叶,付了钱,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回过头对我说,你的香椿贵了五毛,不过你的香椿很新鲜,倒也物超所值。从那以后,我每天傍晚都在期待怀秋的到来,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总是对我的菜挑三拣四,不是嫌不新鲜,就是觉得太贵了。这些看上去很难对付的人,往往能用一把葱和一把香菜打发。

你的西红柿咋这么贵?有人说。

再送你一捆葱。我说。

就这样,每天来我摊位买菜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的人最后不要我说,都会自觉地往菜篮子里添一把葱,更有甚者,趁我不注意,抱起一根大萝卜就走。如被我发现,则会说,零钱没带够,下回给你。等到下回,他们一般都忘了。

怀秋那天在我的摊位前站了很久,我以为她没看到香椿,就努努嘴角。怀秋说,我不是来买菜的。那天,怀秋跟我说了很多话,第一次说了她的职业。我打量着她,有点不相信。怀秋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现在卸了妆,当然有变化了。

怀秋是一个戏曲演员,换句话说,她祖宗八辈都是演戏的,她出生在一个梨园世家。祖父是舞台上的路人甲乙丙丁,祖母是倒茶的丫鬟,父亲是琴师,母亲则永远居于幕后,随时等着有人缺席,在舞台上亮出自己的绝活。

就像她的祖上从未担任正式角色一样,她的母亲也从没作为替补出现在舞台上。她早已等在台下,化好了妆,穿上了戏服,等着苍凉的琴声响起,首先出场的是倒茶的丫鬟,然后是报告突发情况的路人甲或路人乙。有时候,她会暗自比较和主角的差距,论嗓音的透亮程度,她自认为不会输给任何人。一场戏要演多久,她一般会在台下站多久。台下的掌声不属于她,台上的那些爱恨情仇也和她没份。

不过,她从未放弃过。她一直在等待那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母亲,我不会学戏。怀秋说。

是你母亲让你学戏的?我问。

不是,我只想替母亲出头。她说。

按怀秋的话说,母亲虽然从没有表露过让她学戏的打算,但经常会拉着她咿咿呀呀吊嗓,有时候还会给她吊眉。不可否认的是,怀秋的扮相比她的母亲好看。学戏很辛苦,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能倦怠。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怀秋说。

为什么?我问。

她说,你虽然是一个菜贩子,但也要每天演戏,面对挑剔的顾客,你不能发火,只能报以笑脸。不同的是,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舞台,而我至今还没有演出机会。我连一个给别人卖笑的机会都没有。

怀秋没有正式学过戏,她对戏曲的所有理解,都来源于她那个从未正式亮过相的母亲。母亲在房间吊嗓,她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她时常透过门缝,看到母亲穿着用被单剪成的戏服,由于袖子过长,母亲经常唱一句,整理下衣袖,举手投足间,颇为美观,只不过母亲脸上的妆容每次都让怀秋笑出声。母亲脸上化的妆是用西红柿汁和其他怀秋叫不上名的东西混合而成的。

要不要我给你来一段?怀秋说。

在这?

嗯。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你说,这段唱词写得好不好?怀秋唱完后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此时很多人都把视线投向了我们这里,我想装作不认识怀秋。不过怀秋好像没有看到别人的目光,拉着我,说,有一段更好,我给你唱唱。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

怀秋没听到,又唱开了,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

她说,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句唱词中来的,怀念秋天。相比于现在的春天,我更喜欢秋天。春天只有一种情绪,像打了鸡血,我不喜欢。唯有秋天,可以萧瑟大漠远际天,也可以晴空一鹤排云上。没有哪个季节,既有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又有刘禹锡的立志高远。

我准备起身离开,怀秋撅着臀,挺着胸,让我很不舒服。我和她刚认识没多久,现在离开,也没什么,如果她觉得我对她不尊重,以后大可不必来往了。从这次谈话中,我们的差距显而易见。她喜欢那些我不明白意思的词句,而我在意的,永远是那些瓜果蔬菜。只要还能卖菜,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从那天起,怀秋就不来了。

我经常掉进对怀秋的想念中,觉得眼前摆放的菜一点都不美观。很多人都觉得我变了,他们看到的我,再也不是那个整天笑开怀的菜贩,而是像一个眉头深锁忧思的诗人。我变得暴躁易怒,他们再也不敢和我说话,也不敢偷偷把菜放到菜篮里。很多菜都腐烂了,只有那些香椿还沾着露珠,晶莹着叶子,等待怀秋的到来。

怀秋没有演出场地,有时在咸亨酒店旁上演家仇国恨,有时在巷陌深处响起刀光剑影。炽热的太阳蒸发了人们,人们都爬上两旁的柳树,只有仲春和她怀里的猫站在地上看怀秋唱戏。怀秋唱一段,两旁的树就发出喝彩声,仲春的猫经常在怀秋的声音响起后挣脱主人的怀抱,逃到一旁,休息间隙,猫又跑回来。

仲春假装生气,对猫说,不抽就不抽,跑什么跑。

树上有人说,真是傻子,猫哪会抽烟。

仲春就回,你才是傻子,猫会不会抽烟只有它自己知道,你管得着吗?

怀秋跟我说,她很羡慕仲春,这个脑子不好使的人不用每天穿着戏服,化着妆,对人们演戏,她做什么都可以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只要她想,她可以给猫抽烟,在街上小便,没人会说什么。不像我们,每天都在想尽办法得到别人的认可。

这天,怀秋把我从树上叫下来,那个时候,我每天早上都爬上香椿树,采摘新鲜的香椿。香椿虽然不是菜,但也严格恪守时令,随着五月的临近,极少有人卖香椿了。我在树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浮云,可以看见浮云底下的行人,怀秋就这样穿过浮云,出现在了我脚下。

城墙上有很多爬山虎,怀秋摘了一片叶子,用手搓着,我看到她的手指变绿了。怀秋终于说话了,她说,你现在还卖菜吗?

我说,还卖,只不过现在只卖香椿。

香椿只有春天才有,以后你卖什么?怀秋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卖香椿,就像你喜欢演戏一样。我说。

这不一样。她说。

我没有说话,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只卖香椿,就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那些啰嗦的唱词一样。

对了,我现在终于知道,鸡蛋炒香椿要把香椿捣碎才会好吃。我说。

对了,我现在有演出场地了。怀秋对我说,她一点都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那天在我离开后,有人走到怀秋面前,对她说,你真美,你唱得真好听。你是一个专业演员吗?怀秋跟她说,她不是专业演员,到现在还没有唱戏的机会。对方说,我愿意给你提供一个唱戏的机会。对方写了一出话剧,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演。觉得怀秋很合适,尤其她的声音,很符合他那出话剧的气氛。怀秋问他是什么话剧。对方说,是关于一匹狼的故事。怀秋听到这句话后,心就凉了半截,她是一个人,不是一匹狼,虽然她的声音很大,但和狼嚎远远不同。对方说,你误会了,狼只是一个角色,戏里有人。怀秋说,狼是主角还是人是主角。对方说,都不是主角,我想表现的主题才是重点。

你想表现什么?怀秋问。

我想表现这个异化的世界。对方说。

如何表现?怀秋问。

通过一匹狼。对方说。

这么说来,还是狼主角。怀秋说。

不是的,狼不是主角,人是主角。对方说。

你刚不是说人也不是主角吗?怀秋问。

我被你绕进去了。对方说,我可以把剧本给你看看。

怀秋跟我说,那个人很有才华,写的剧本很好,她看完后,差点落泪。我不太相信,我说,你不是唱戏的吗?怎么去演戏了?怀秋跟我说,你之前是卖萝卜茼蒿白菜的,现在只卖香椿,道理是一样的,都是菜,卖什么不是卖。都是演戏,演什么都无所谓。我说,有演出场地吗?怀秋说,有,在咸亨酒店。我说,咸亨酒店不是酒馆吗?怎么改演话剧了?怀秋说,管这么多干吗?到时你记得来看就行。对了,咸亨酒店现在改成影子剧院了。你到时就说是我的朋友,可以免费进场观看。

我说,刚才看你一声不响,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那,恭喜你啦。

怀秋说,我刚才还没想好。听你说你现在只卖香椿以后,我才考虑好。

这么说,你还得感谢我了。我说。

嗯,谢谢你。怀秋看着我说。

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起怀秋,心下一片悲凉。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来到了北京,就可以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从事一份让人歆羡的职业。没想到,离开南方,来到北京,还是和土地藕断丝连。我想起家乡那片荸荠地,荸荠地在秋天,随着霜露的到来,荸荠的叶片,像葱又像筷子,用手捋,可以听到清脆的响声。人的脚踩进地里,像陷在水中的天空,那种恐惧让我至今难忘。

我不喜欢和土地打交道,不过我的奶奶不这样看,她认为土地是天空的守护者,没有土地,天空就像一片玻璃,会被飞鸟踩出痕迹,也会被阳光融化。而荸荠蓬勃的叶子,支撑了天空,让天空有时显得寂寥,有时显得深邃,傍晚的流星经过,也会停下脚步和荸荠打声招呼。我不明白,荸荠住在地下,如何和天上的流星打招呼。奶奶告诉我说,因为采摘荸荠一般在晚上,天上一般有流星,这样它们不就可以见面打招呼了吗?

奶奶背着一个竹篓,身子隐没在黑夜中,借助星光,苍老的脚陷在淤泥中,双手抠进土里,几颗既黑且红的荸荠就被奶奶拔了出来,擦掉泥土,丢进背上的竹篓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荸荠里外不一,外红里白。奶奶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包括人,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但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现在经常和奶奶通话,告诉她,她的孙子现在在北京过得很好,我不敢让她知道,当初我离开土地的决心居然还是以土地的方式呈现。或许我就是土里的荸荠,不同的是,我面对奶奶时是白色,而真实的颜色却是黑的。

当我见识了北京的繁华与苍凉后,我决定背起行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至于下一站是哪,我一直没有想好。遇到怀秋之前,我一直准备随时打包行李,跳上一列飞驰的列车。怀秋的到来让我改变了初衷,或者说,让我找到了继续生存在北京的理由。我的房间摆满了那些卖不出去的菜,发霉腐烂的味道臭不可闻。我从床上起来,站在窗边抽了一根烟,等着怀秋的第一场戏上演。

关于我的奶奶,我似乎有很多话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和我一起长大的堂哥,现在和嫂子在厦门卖菜,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去进货,夜里一两点才能收摊。他们用卖菜赚取的一笔钱,在家乡盖了一个房子,面朝小时候捕过鱼的小溪。很多人都说,我堂哥混得不错。当初我死活要来北京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让我去厦门投奔堂哥。我去北京之前,在厦门停留过一段时间,发现厦门的堂哥和在家乡的堂哥不像一个人。回到家乡的堂哥,春风满面;在厦门的堂哥,风餐露宿。原来,除了我,堂哥也是一个荸荠。

奶奶对堂哥好,对我孬,因为一块冬瓜线(闽西一带的甜食),让我至今对奶奶的偏心耿耿于怀。看上去一向公允的奶奶在心里也有一杆秤,只不过这杆秤从未对我倾斜过,等到奶奶发现她这杆秤并没有从堂哥那里得到同等重量的反馈后,她终于发现我这个一直被她忽视的孙子。我跟奶奶说,要注意身体,过年回来给你带礼物。

奶奶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乖孙子。

挂断电话后,天已经黑了。五月的窗扉时常迎接雨水的到来,让黑夜显得像房屋一样,鳞次栉比。第二天,怀秋跟我说,好戏快要开场了。我一直没跟她说,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虽然我们有某些相似性。她是梨园世家,我是卖菜世家。

怀秋后头还跟着一个人,怀秋介绍说,他叫望雪,那个写剧本的人。我看着这个叫望雪的人,说,你好。

你好。他也伸出手。

他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现在从事一份销售工作。

怀秋看了我一眼。

对方说,哦,不错,说起来,我们从事的是相同的职业,我是推销精神的。

我听不明白对方的话,还想再问下去。不过对方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对怀秋说,快点,时间快到了。我这才看清怀秋今天穿的不一样,她把厚衣脱了,现在的穿着很适合这个凉爽的春天,还化了点淡妆。我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咸亨酒店门口。

我抬头望去,咸亨酒店变成了影子剧院。旁边竖着一张海报,海报上漆黑一片,中间的两只眼睛像白炽灯一样亮。旁边有行歪斜的字,《狼是人类的哺育者》。门口有很多人,都是慕名来看戏的,我手中拿着一张怀秋刚给我的赠票。有人凑到我身旁说,票卖吗?我说,多少钱?对方说,你说多少钱。我看着票价,说,原价一百八。对方笑了一下,说,想太多。我说,一百。对方说,一口价,二十。我说,我还不如撕了。对方说,真是傻子。然后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很多人和这个人成交了。对方走到我面前,扬扬手中的一叠票,说,现在卖还来得及哦。我没搭理他,我看到他手中的票大部分是赠票。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售票窗口。

我觉得我好像被骗了,刚才在路上的时候,那个叫望雪的人跟我说,这部戏很火,票几近售罄。我不敢告诉怀秋,怀秋在后台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手里拿着几张纸在对台词,我凑上去,问,怀秋,你饰演谁?怀秋说,我是主角,我不上场的。我不明白,说,你不上场怎么是主角?怀秋指了指前方,说,仲春上场。见我还不懂,继续解释道,这出话剧讲的是,在一个偏僻的村里,有个妇人背着刚满月的儿子上山砍柴,中午的时候,儿子饿了,但是妇人的奶在昨天夜里被她丈夫吃光了。看到嗷嗷待哺的儿子,妇人急坏了。她想先放下手中的活儿,回家给孩子喂食。

我问,不是没奶了吗?回家用什么喂?

怀秋说,你笨啊,回家可以喂米饭啊。

正当妇人准备放下柴刀的时候,从灌木丛中钻出一只狼。这只狼让这个妇人吓坏了,只见她丢下儿子就跑。

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妈?

怀秋没理我,继续讲。丢失儿子的妇人回到家很害怕,不敢和丈夫说。她的丈夫感到很奇怪,就问,儿子呢?妇人回答说,儿子在邻居家玩呢。丈夫一听这话就火了,儿子才刚满月,玩个球啊?在他的逼问下,妇人终于说出了实话。这家人五代单传,现在眼见要绝后,顾不上教训该死的婆娘,召集村民火速上山了。他们来到妇人砍柴的地方,找了好久,没有找到那匹狼和婴儿。正当他们要放弃的时候,从远处传来小孩的啼哭声。他们拨开草丛一看,发现妇人的儿子正躺在草地上,嘴角还有白色的泡沫。有人胆大,尝了尝,发现是狼奶。

原来那匹狼没有吃掉她的孩子,而是帮她儿子喂了奶。

天哪,还有这样的狼,在哪呢?我说。

怀秋白了我一眼,还没完呢。

从那以后,妇人每次上山砍柴都带着儿子。她的丈夫再也不用担心妻子没奶喂儿子了,夜里总是把妻子的奶头嘬到干瘪发红才作罢。寒来暑往,儿子已经过了吃奶的年纪了,但还会随着母亲上山,那匹狼看到后,亲昵地依偎在小孩怀里,用舌头舔舔他的脸,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说,你是不是那个妇人?

怀秋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妇人是我,也是仲春。

什么意思?我问。

怀秋说,等你看完戏就知道了。

戏开场了,我随观众入场。说是舞台,有点言过其实,咸亨酒店还是个酒馆,并不像怀秋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大的舞台。只是在大堂中间隔出了一片空地,四周围绕着桌椅板凳,既能演戏,又不耽误吃喝。一束灯光打下来,在中间形成一个光圈,灯光暗下来以后,工作人员把道具搬上了场,是一个窗户,窗户上还依稀可见一个“囍”字,里面传出呻吟声,一个妇人在里面骂道:“死鬼,省着点吃,明天还得留点给儿子呢。”男的回道:“老子都还没喝,儿子喝个屁。”窗户在震动声中被搬下台。

第二幕是,一个妇人背着儿子上山砍柴,妇人是仲春饰演的,只见她神情恍惚,好像不在状态,说出的话好像不是剧本的台词:“我的猫呢,来,抽根烟。”说完,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打火机,差点点燃了前面假装柴禾的人。

“我的烟呢?”仲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蹲下身四处查看。望雪在台下掐了一把猫,猫叫唤了几声,仲春看到后,恢复了平静,角色进入了轨道。剧情很快来到了那匹狼舔舐小孩那幕。

狼正式出场后,大家都笑了。这明明是一只猫,哪里有一点狼的样子。只见那只猫对台上的小孩伸出了爪子,把小孩的脸都抓花了。小孩在舞台中间咧嘴哭了,小孩的母亲冲上台,一脚把猫踢开,抱起儿子就走。导演拦住她,说,还没演完呢。小孩的母亲说,不演了,这他妈的哪是演戏?一群神经病。

没有小孩,导演亲自上场扮演小孩。导演长得很高大,蹲下身还是不像小孩。当观众看到这只猫和这个小孩时,都觉得导演才是狼。这幕戏最后总算有惊无险过去了。

故事的最后是这样的,多年后,狼老了,没法觅食了,就来到村里,以为靠以前的恩情,能让已经长成大人的小孩抚育自己。没想到此人忘恩负义,把这匹狼杀了。狼临死之前喊出一句:救救狼。然后剧终。

不知道是不是下手过重,饰演这个忘恩负义之人的导演真的把扮演狼的那只猫给掐死了。最后拎起这只猫,大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很多人都被感动了,尤其是作为编剧的望雪,他眼里已经有了泪花。我走过去,问,怀秋在哪呢?望雪还沉浸在戏中没有拔出来,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又问了一句:怀秋在哪呢?望雪擦了擦眼角,说,怎么样?很棒吧。我只好老实说,相比于人类,我更喜欢狼。望雪摇摇头,说,可惜了,你没看懂。不过也不奇怪,现在观众的欣赏水平还没到那个层次,我希望此剧能提高观众的鉴赏力。

怀秋在后台擦着眼泪,她说,太感人了。我又抛出了那个问题。怀秋说,是这样的,这是《狼是人类的哺育者1》,还有2。我问,2中会有你吗?怀秋说,不管1和2都有我啊,没有我,这部戏就无法上演啊。我还是先给你说说第二部的剧情吧。

第二部最开始没什么变化,有变化的是后半段,话说那匹狼老了以后,来到村里,那个被狼哺育过的小孩长大成人了,看到狼,眼眶顿时红了,跟狼抱在一块,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吓坏了,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扬言要杀了狼,给晚饭加餐。他的儿子没同意,说,你不能杀我妈。他妈大惊,说,我才是你妈,它不是。他父亲这时也说,认贼作父的小兔崽子,眼睛被屎糊了啊。儿子大叫,闭嘴,要不是你,我从小会没奶喝吗?说完,一把夺下父亲手里的刀,狼伺机跃起,咬住了他的脖子。当妈的吓晕在地。

父亲很快断了气,儿子和另一个妈——狼,坐而分食。天黑后,他们离开了村庄。狼嚎时常在八月十五响彻在这个寂静的村庄。

我被吓坏了,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这怎么是胡说八道呢,这是艺术。怀秋说。

我打算第二部让我全家人来演。怀秋说。

演剧中的父亲母亲吗?我问。

怀秋说,不是,演那些狼。

对了,你能说服导演让你全家人来演?我问。

举贤不避内嘛,应该没什么问题。怀秋笑了笑。

怀秋的设想是这样的,她的父亲可以演一只追求音乐梦想的狼,整天背着二胡行走在狼群中,可是没有狼理解他,最后他只好来到人类居住的村庄。在村庄它发现了志同道合者。可是没过多久,人类出于嫉妒或别的什么心理,把它赶跑了。而她的母亲可以扮演一只唱戏的狼,高亢悲凉的嗓音时常回荡在辽阔的村庄,扰乱了人们的睡梦。很多人合力把这只瞎叫唤的母狼给杀了。至于怀秋本人,则饰演一只拥有雪白毛发的白狼,爱上了一个人类(导演或编剧饰),可是人类对她没感情,最后由于狼对人类的感情打动了上苍,上天决定让白狼变幻成人类。从那以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那你刚才的剧情是怎么回事?和你现在说的不一样啊。我问。

当然不一样啊,这是第三部的剧情。怀秋说。

这时,编剧望雪来了,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希望后面两场戏你还能来看。我没有回他,我走出了咸亨酒店的大门,天快黑了,酒店旁边的那个孔乙己雕塑,佝偻着背,身后拖着一根辫子,被风吹到地上的海报有很多脚印。我不知道我此时的心情该作何表述,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有因为一朵花而落泪的人,也相信一只猫孤寂的心情。唯独理解不了,在面具与虚荣之间,隔着一条银河,为何有那么多人在银河上搭建了这么多叫作艺术的桥,为何有的人,宁愿背负着梦想的包袱,也要游过银河。当然,更多的人并没有怀秋他们幸运,比如我,只配为最基本的生存资料日夜奔波。

我想起我的奶奶,她曾经告诉我说,荸荠一旦逃离土地的怀抱,就会被纷乱的外界迷失双眼,有时,它以自己洁白身子博取人们的青睐;有时,它在锅中,和其他珍馐美馔争得你死我活。以前,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我觉得我更适合呆在地下。晚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旁边的城墙在夜色中静默无语。也许在这个时代,静默无语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城墙以它的静默得到了黑夜的眷顾,星光在城墙上呈现了一片应该属于白昼的光芒。

我卖菜的时候,有一天,有个人对我说,你知道咸亨酒店旁的那个古城墙吗?那个时候,我刚来北京,对此地人生地不熟,连地铁都不懂得怎么坐,更甭提什么古城墙了。这个人对我说,其实,那个城墙是最聪明的,它以自己沉默的姿态冷眼观看着这个沧桑巨变的时代,最后终会得到属于自己的荣光。

我问,什么荣光?

到时你就知道了。对方说完就走了。

奶奶打电话来说,如果不想呆在北京了,就回来吧,去你堂哥那边也行。

我说,嗯,我考虑好了告诉你。

奶奶没有直接说,要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滚回来。我知道她对我有所顾虑,不想因为言语不当而让我难受。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学会了把真话藏在心里,把假话挂在口中。有些时候,我们也知道,这样做,并不能让现状改变多少。我临走前,听到怀秋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望雪纠正道:良辰美景柳梢头,我家乐事窗棂前。一唱一和间,我便知晓了,在这幕戏中,我被永远地出局了。或者说,从小到大,我就没入过戏。

第二天,我背着行李,经过咸亨酒店门口,孔乙己依旧站在门旁佝偻着背,为众人解释回字的四种写法,不同的是,永远不会有人笑他了。城墙旁的爬山虎还是尽力地往上爬。在众人的鼓噪声中,我隐没在晨曦里,随着朝阳离开这座被雾气氤氲着的城市。我不知道我离开后,怀秋会不会想起我,我还记得我跟怀秋说的第一句话,你好,我叫宁夏,我希望今年能找个女朋友回家看我奶奶。

猜你喜欢
荸荠堂哥香椿
香椿吃前要焯水
香椿鱼
挖荸荠
荸荠不说话
荸荠不说话
吃喜酒
吃喜酒
表堂哥
走红的香椿
洗荸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