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巴赫金的诗学体系

2014-08-15 00:46路,刘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巴赫金小说理论

黄 路,刘 力

(江西师范大学 1.国际教育学院;2.音乐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巴赫金是苏联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语言学家和文艺理论家,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自20世纪50年代始,巴氏著书立说,建树颇丰,其中不乏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拉伯雷的创作和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这样的名篇。

巴赫金学术体系庞大,尽管以哲学家自居,但他的研究涉猎哲学、文艺美学、语言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由于种种原因,巴赫金没有完整梳理过自己的理论体系,其多部作品甚至未能全部完成。但他为当代哲学、美学、文学理论研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他以“对话”为核心,“确立了一种对话主义”,至今影响深远。巴赫金“学术思想博大精深,他未立体系,却自成体系”。“这是关于人的生存、存在、思想、意识的交往、对话、开放的体系,是灌注了平等、平民意识的交往、对话、开放的体系”[1]。他的思想基于“对话”,在文学批评方面孕育出复调、狂欢等重要理论,为文学、文化研究开辟了新的境界。

一、从“独白”到“对话”

欧洲哲学自古就有“对话”与“独裁”之争。自亚里士多德时代开始,二元论一直统治着文化的主流。事物固然一分为二,二者之一为其矛盾主要方面。但若一味强调矛盾的对立,却忽视了两者互为依存的方面,就没有真正掌握对立统一规律。叙事的“独白”、文化的“独白”造成了“他者”的缺失。胡壮麟在《巴赫金与社会符号学》中指出,巴赫金“不同意把事物的两个方面截然分开,尤其是不能同意把言语简单地看作是个体特异的不能进行分析的杂乱的东西”。“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二元中只剩下社会性一面了。”[2]

巴赫金是在其小说理论研究中提出的对话理论。他对“对话”这一概念的解释,成为巴氏理论体系的根本特征,巴赫金的思想体系亦围绕“对话”展开。简而言之,巴赫金的“对话”即是“各角色从私人的立场说话,受这样那样的限制,而作者从更高的性质上更为不同的立场描写整个世界”。在这里,巴赫金把“对话”的内涵扩大了,他认为作品中角色之间的关系应是对语性的,这个对语性“不仅仅包含对话双方的交流,而是指整个话语,他们的世界观,他们的观点等”[3]。对话关系“几乎是无所不在的现象,浸透了整个人类的语言,浸透了人类生活的一切关系和一切表现形式,总之是浸透了一切蕴涵意义的事物”。对话不只具有日常言谈的交际功能,它既是语言的本质,也是人类的思想本质,甚至自我的存在状态就是对话[4]1-3。

在这一体系下,巴赫金把“对话”从语言交际活动中解放出来,使之上升为人类生活、存在和思维的根本特性,“对话就上升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概念”[4]1-3。“对话”理论强调的是主体性、差异性、平等共存、互相交流、开放性等思想。对话是“自我”和“他者”的对话。此“他者”不同于其他理论的“他者”,它不是二元论中被排斥的存在,亦不是话语霸权中一个无法发声的个体。在巴氏对话理论中,存在两个范畴,一个是“自我”,另一个是“他者”。 “他者”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指的是除了自我之外的一切。不同于传统理论的是,“他者”也是对话的主体,它既可指言谈的对象,也可指个人内心分裂的意识。两者的关系应是互为依存,而不是互相排斥的。从这个方面看,对话的目的是交流而非表达。这种交流强调“他者”的主体地位,不同的思维、观念在相互冲击中闪光,人与人通过对话发生紧密联系,思想在对话中产生。

另一方面,人类存在的本质是通过对话达到相互沟通和理解,而不是完全同一,毫无个性。首先,对话既然是交流,则必定建立在有我有他的基础之上,所以他者的存在是对话产生的前提。其次,差异性决定对话的必要性,在一个平等交流的体系中,信息的流动是对话存在的基本特征,如果个体所持信息完全一致,对话就没有任何意义。巴赫金的“对话”不是独白剧,亦不是大合唱,而是多个声部自由发音的合唱。其中,“一定数量的观点、思想和语言,合起来由几个不相融合的声音说出,而且每个声音听起来都有不同”[5]4。对话理论反对话语霸权,追求个体的主体性和信息的差异性,从而创建一个平等的体系来保证其中每个个体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赋予对话的主体平等的地位、同样的价值。所以,巴赫金把差异性当做对话的灵魂,这点和中国传统儒家精神不谋而合。《论语》中提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巴氏的“对话”理论亦正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意。

此外,上文已提到,每个个体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它们在对话中发出的声音相互独立且互不相同。于是,巴赫金进而提出,对话的进行与延续就是存在的证明,因此对话不可能终结。“对话各方的独立性使各自的思想互不融合、激烈交锋,使对话呈现出永恒的未完成性和开放性。 ”[4]1-3

二、交响的复调

在小说批评理论方面,巴赫金根据对话理论延伸研究方向,提出了复调理论。复调理论是巴赫金诗学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对后来的文论产生了巨大影响。“复调”原本是音乐术语,也称多声部。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区别“那种基本上属于独白体(单旋律)的已经定型的欧洲小说模式”。 所谓“独白体”小说,指的是作者作为全知全能的创造者构建小说世界,他绝对支配小说中的一切,情节、人物的思想在作者的支配下层层展开。这类小说共有一个突出特征: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事件均以客体对象的身份出现,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主人公亦是客体性的人物形象,他们代表的是作者的意识。传统独白小说里主人公也在说话,也有自己的声音,但他们就像是牵线木偶,受到幕后那个全知全能的作者的控制。独白小说可以“有限地普遍性地刻画性格和展开情节,但不能塑造出多种不同的声音,因而并不形成自己的独立声部”[5]9。 作者笔下的整个世界是齐声合唱。因此,独白小说的实质是作者的意志统一主人公的意识,个体丧失了独立存在的可能性。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巴赫金概括了托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指出陀氏小说是具有复调性质的小说。与传统“独白体”小说不同,陀氏小说是“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6]。巴赫金的理论以陀氏小说为范本,指出了其复调性的特征,认为复调的意义在于“呈现多种思想、价值立场的激烈争辩过程”[7]175。在对话思想的范式下,所谓复调并不是指不同形象的含义在作者统一观点的上下文中形成的对照,而是声音作为彼此处在平等地位的观点相互映照、直接交锋。作者不会凌驾于作品之上,他不比主人公知道得更多,也没有高于主人公的意识,所有的声音都以同等的权利参加对话。复调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独立的主体,拥有自由的灵魂和自主的声音,作者与其笔下人物之间是平等对话关系。

巴赫金把不同主体之间不同声音的关系称为“对位”。在复调小说中,无论是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之间,还是作者与其笔下人物之间,都严格实行着贯彻始终的对话性关系,他们均处于同一个平面上并相互独立。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作者创造出来的自由的人贵在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比肩而立,他们可以是作者的朋友,彼此交流、互通有无;亦可以是作者的敌人,攻讦反抗作者。作者的“无为放权”,固然可以从多位面上呈现出思想的碰撞,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考量:在强调主人公及其他人物的独立性的同时,作者是否可以完全放弃对他们的控制?这一问题自巴赫金研究之初,就有学者提出。主人公的独立性一直以来都是巴赫金理论研究的焦点问题。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探寻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宋大图认为,巴赫金夸大了主人公的独立性,至于“用什么思想和主人公进行对话”,他却完全“撇开”了。他只重视思想的“提出方式”。这个方式就是:因为主人公拒绝缺席审判,“作者就乖乖放弃了终审大权”[8]。但从另一方面看,承认这个拒绝本身就意味着终审。钱中文在《“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里亦表达了类似观点[9]: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相对独立,但主人公的独立性不可能完全挣脱作者控制,用巴赫金复调理论研究陀氏小说时,若过分强调主人公独立性,是有悖于作者本人的立场的。笔者以为,钱中文等学者的见解颇有道理,复调理论强调的是对话主体的平等性,而不是作家的完全无为。复调亦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哲学思维。

复调同样可以体现在结构上。复调小说是对话性的小说,是对话理论在文学领域的延伸应用,所以小说的结构中处处渗透着对话的痕迹。对话产生思想,对话延续存在,故小说框架应由传统上展示情节故事转换为某种思想精神的形成过程;人物构造上由展示人物性格发展的完整性和人物语言、行动的具体性,转换为展示人的思想、意识形成的独立性。对话理论的核心范畴“自我与他者”,也在小说中转型为“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

从结构上看,复调小说具有大型对话与微型对话两种对话模式。一方面,小说内外的一切关系都具有对话性质,整部小说在看似杂乱无章的喧嚣中组成一个大型对话,它“存在于各种声音之间、完整的形象之间、小说的完整层面之间”[4]1-3。对话性既可以表现在小说布局结构和叙事方式上,也可以反映在人物关系结构上,如反映在作者与人物、作者与读者,乃至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人物与读者等的关系上。

另一方面,人物的对话具有双重指向。话语既可指涉本身语言的内容,用来表达思想,描述世界,构成逻辑;又可针对另一种语言(话语)而发,如交流信息,沟通情感等[10]。无论是作者还是小说人物,均会涉及两种情境:第一,一个人的话转移(或转述)到了另一个人口中,潜台词发生变化;第二,一张嘴传达了两个人的话,信息强度增加。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一句话具有双重指向。这种表面对话以及内在的潜对话称为微型对话,它的本质是两种意识、两种观点、两种评价在一种意识和语言的每个成分中交锋和交错。微型对话是大型对话在小说话语中的具体体现,完全溶解于小说的语言里。

三、众声喧哗与狂欢

狂欢理论是巴赫金提出的另一个影响广泛的重要理论。从历史渊源来看,狂欢是西方文明中常见的一种文化现象,狂欢式的节庆历史悠久,并且深深影响着民众的生活。从古罗马时代的农神节到16世纪法国的愚人节,从酒神祀到西班牙奔牛节,都狂欢的意味。狂欢具有全民性、仪式性和双重性的特点。在传统的狂欢类活动中,人民大众聚集在广场、街道等公共活动场所,平等、自由地开展娱乐活动。但这种活动后来逐渐衰微,继而被理性化、国家化和日常生活化。自19世纪以来,机械化工业生产和程序化、专业化渐强的社会磨灭了感性思维,狂欢生活渐渐消失,巴赫金认为世界已然呆滞麻木。“狂欢”是巴赫金从历史诗学角度对复调小说体裁的渊源研究。虽然巴赫金没有成体系地表述过狂欢理论,但“狂欢”在他的诸多著作中均有涉及。巴赫金曾研究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作品,指出两人的创作都打下了狂欢节文化的烙印。他在论文《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和《拉伯雷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地位》中的分析阐述为狂欢理论奠定了理论基础。巴氏狂欢理论有三个基本概念:狂欢节、狂欢式和狂欢化。

基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哲学,“狂欢”对“对话”的延伸有一定的逻辑上的必然性。狂欢节的形象都有双重性,相互对立或者相互转化,表现出交替更新、颠覆永恒性的狂欢精神。王建刚认为,“狂欢是对话理论的尘俗化、肉神话,对话是狂欢的理论化、圣洁化”[11]。 在对话的前提下,巴赫金把“狂欢”划分为两种世界、两种生活。第一世界是以官方性、严肃性为特征的秩序世界,等级森严,统治阶级权倾天下。而平民阶层则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地过着日常生活,他们敬畏权威、真理、教条,屈从强权,安于现状,恐惧死亡。而第二世界则是狂欢式的,与官方世界相对。正如广场上的狂欢一样,人们打破了阶级、等级、身份的区分与界限。这是平民大众的世界,理性退居幕后,感性得到张扬。人们平等地交往、对话与游戏,尽情狂欢,颠覆日常生活的正常逻辑,随意亵渎、嘲弄被官方世界尊为神谕的法令和秩序,戏耍、贬低权威和教条。在狂欢中,人与人半梦半醒地自发组织出一种反传统的新型关系,这一关系以无序为特征,其中充满各种复杂的沟通交流。

在狂欢节的基础上,巴赫金进而提出狂欢式的概念。狂欢式是“所有狂欢节式的庆贺活动、仪礼及形式的总和”[7]175,多种游戏形式混杂其中,构成一个统一的,具有仪式性的整体。所以,狂欢式形式极其复杂多样,其内容也会因时代背景、民族习性和思维范式不同而产生无数变体。这一概念作为一个整体显得五光十色、变化多端。狂欢式是狂欢节内涵的扩大,是狂欢节到狂欢化文学的中介。

狂欢式的世界观在文学中表现为狂欢式的一切形式、感受转化为文学的语言,当狂欢式涉入文学领域,就形成了狂欢化。狂欢式把属于民俗学研究范畴的狂欢节引向文学领域。狂欢化是巴赫金狂欢理论的核心概念,它使狂欢节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形式,这一抽象的概念不再拘泥于固定的节庆时间和地点。其主要表现为:①脱离体制,消除距离;②颠覆等级,平等对话;③对立并存,戏谑讽刺。如此,把人从等级秩序中解放出来,确立平等对话的环境,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狂欢化“就是狂欢式对文学(而且恰是对它的体裁方面)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问题”[6]。所以,狂欢化文学就是狂欢式内容在文学领域里的渗透和表达。

从哲学层面上看,狂欢化创造了一个自由平等的主体,淡化了异化现象。它的天然属性使之成为打破僵化格局,突破等级枷锁的工具,赋予人们质疑权威,抗拒强权和压迫的勇气,克服对神圣物、死亡的恐惧。从文化层面看,狂欢化具有宣泄性、颠覆性和大众性,它创造出一个看似杂乱无章的语境,在这个所有声音都得到平等尊重的语境中,到处透露出强烈的自由气息,它反体制、反权力,从而还原出真实文化状态。在文学层面,狂欢精神的渗透不仅改变了文学语言风格,同时还使语言的艺术功能发生变化。在“狂欢”的视野下,作者不但退居幕后,还交出了对作品和人物的控制权,使人性在自由的发挥中回归本然。情节在无束缚的语境下自由伸展,所有语言材料可以不分主辅一同编织入作品中,并在平等对话的原则下自由交响,用“众声喧哗”来代替独白话语的霸权,从而实现平等对话。

四、结语

巴赫金的诗学体系可谓内容繁杂、包罗万象,但终归落于“对话”一点上。如今,巴氏学术思想得到广泛传播,影响蔓延至各国学术界。他的理论——诸如对话、复调、狂欢等,实际已超越了文论的范围。国内外大批学者早已从语言学、文化研究、哲学等层面去挖掘其财富。实际上,巴赫金首先是一个哲人,他用巧妙的哲学思辨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条以平等对话、和而不同为特征的思路。秉承“对话”的基本前提,我们在方法论上也不必过于拘泥僵化,笔者以为钱中文教授对待巴氏理论的态度颇为可取,即理论不可绝对化。应合理地应用巴赫金的理论观点,不可因追求新颖名词而生搬硬套;在使用时必须划定范围,运用相关理论以把握原则为佳;方法论不可拘泥于形式之中,要尽量考虑到创作实践的具体情况,在抽象理论和复杂多变的现实中找到平衡点。

[1]钱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胡壮麟.巴赫金与社会符号学[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2).

[3]Bakhtin M.M: Speech Genres and Other Late Essays[M].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6.

[4]张素玫.与巴赫金对话[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6.

[5]张蓉.论虹影长篇小说创作的阶段性特征[D].成都:四川大学,2007.

[6]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8]宋大图.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者立场[J].外国文学评论,1987(1).

[9]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3(4).

[10]童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出版社,1995.

[11]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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