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圣诞短篇故事的戏仿手法探析——以《男孩们》和《镜子》为例

2014-08-15 00:53赵雪华
关键词:契诃夫浪漫主义体裁

赵雪华

(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戏仿”概念成形于19世纪中期,是后现代主义者热衷的创作手法之一。它以某部严肃作品或经典作品为对象,借助一些手段在源文本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化严肃为戏谑,对经典进行颠覆,从而取得陌生化艺术效果。这一创作手法的成熟和完善离不开俄国形式主义学者和众多俄罗斯作家。迪尼亚诺夫认为戏仿不只是幽默地改造他人创作的单纯手法,因为戏仿肩负着双重任务:一是将某种手法陌生化;二是组织新材料,使旧手法陌生化。许多契诃夫创作的研究者指出,“戏仿”是作家惯用的创作手法之一。戈洛莫夫认为,契诃夫早期创作中的戏仿元素特别鲜明,他不仅进行风格戏仿,也致力于进行人物和的情节戏仿。斯捷潘诺夫从语言交际理论着手,强调话语体裁的戏仿是契诃夫早期幽默小品主要特点:“契诃夫最早的幽默小品不是对某种话语体裁的戏仿,就是发挥某种话语体裁,进而将它转化为另一种相对立的话语体裁,要不就针对两种或几种话语体裁进行混合。”纳吉洛夫认为戏仿手法不只贯穿契诃夫早期幽默小品,成名后的作家依旧热衷这一创作手法,而法国作家雨果、维尔纳、福楼拜、莫泊桑等人,是契诃夫经常戏仿的对象。

圣诞短篇故事《男孩们》和《镜子》的情节、人物形象、主题等与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貌似关联,但小说的结尾又往往令读者跌破眼镜,“期待视野”被打破。这种“令人捧腹”式地“改变一系列文学 (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从而取得陌生化艺术效果正是戏仿的突出特征。美国学者詹姆逊在论述拼贴和戏仿时指出:“戏仿利用某种风格的独特性,占用它们的独特和怪异之处,制造一种嘲弄原作的模仿。”[1](P4)

一、《男孩们》对浪漫主义文学中英雄形象的戏仿

写于1887年的《男孩们》是契诃夫圣诞短篇故事中最能反映节日欢乐气氛的一篇,作家描绘节日的准备工作:父亲和女儿们用彩纸剪下花朵和流苏,好装饰圣诞树,这是愉快而喧闹的工作。 “每剪出一朵花就会听到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仿彿花是天上掉下来的”[2](P91)。从人物上看来,契诃夫戏仿了“少年冒险小说”的主人公少年冒险家。故事主角中学生沃洛嘉在圣诞节前回到家乡,还带来同学切切维曾。叙事者通过沃洛嘉妹妹卡嘉、索妮娅、玛莎的视角,观察两位少年的一言一行: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新认识的朋友,女孩们看着他,立即想象这是一个有学问的聪明人;她们注意到开始健谈的沃洛嘉变得沉默寡言,喝茶时他只和妹妹讲过一次话,而且还是指着茶说:加州人只喝酒不喝茶。在和女孩们独处的几分钟,切切维曾问卡嘉可知麦因·瑞德何许人物,随即对她讲述:一群野牛跑过草原,造成大地震动,惊吓过度的野马高声嘶鸣、举蹄互踢;印第安人会攻击火车;最可怕的是蚊子和白蚁。

麦因·瑞德是理解本故事戏仿特点的关键。这位爱尔兰少年冒险小说作家曾于1840年前往美国冒险,并根据亲身经历写成许多作品,其中包括《少年猎人,或南非历险记》和《无头骑士》等,在欧美及俄国获得很大回响。冒险小说必须具备旅行主题,空间变换主题以及流浪的主角等元素。而麦因·瑞德所撰写的冒险小说主角在“沙漠与海洋之上”饱受各种考验,显示其坚忍不拔的性格。由此可以推论,契诃夫笔下的切切维曾和沃洛嘉两位少年阅读麦因·瑞德小说后深受影响,才大发美国淘金梦。其中,切切维曾最为投入,他自称常胜军首领,并称沃洛嘉为面色苍白的兄弟。然而他们规划的旅程,纯粹只是按图索骥。作者除了利用卡嘉和索尼娅的眼睛观看主角,还让她们偷听两人说话,由此得知他们即将跋涉千里到美国冒险:“两个男孩打算跑到美洲一个地方去淘金。他们已经为这次旅行做好了一切准备:一管手枪、两把刀子、一些面包干、一个供取火用的放大镜、一个罗盘、四个卢布。她们听到两个男孩要步行好几千俄里的路,在路上要跟老虎和野人搏斗,然后采到金子和象牙,杀死敌人,去做海盗,喝杜松子酒,最后娶美女为妻,经营农场。”[2](P93)在卡嘉和索尼娅眼里,“这个又瘦又黑、生着刚硬的头发和雀斑的男孩不平常,了不起。他是英雄,是英明果断、无所畏惧的人,咆哮起来凶得很,弄得站在门外的人真会以为里面有一头老虎或者狮子呢”[2](P95)。

“常胜军首领蒙提赫摩”的冒险计划实现了吗?圣诞节前夕两个男孩离家,才不过一天,就被警察带回。切切维曾在与赶来接他的母亲离开前,傲然地在卡嘉的笔记本签上“鹰爪蒙提赫摩”供她纪念。而沃洛嘉只是个多愁善感、尚未长大的男孩,离家前他犹豫地在家中来回踱步,而且什么也没吃。有一回,他走到儿童室的圣像前默祷: “主啊,宽恕我这个罪人吧!主啊,求你保佑我那可怜的。不幸的妈妈!”[2](P94)傍晚时,他痛哭失声,睡前则久久地拥抱双亲及妹妹。作家运用了戏仿手法成功地将读者心目中的不畏艰辛、勇闯天涯的少年冒险家转变成脸上挂着泪珠儿的脆弱男孩。作者因此实现了“反英雄”的目的,传统文学中的英雄形象被解构。

二、《镜子》对浪漫主义文学中占卜情节的戏仿

可以预测未来真命天子的占卜是圣诞节期间少女最喜爱的活动。她们把鞋扔到门外,以鞋头方向判断未婚夫的所在,然后到那户人家的窗外偷听。如果听见欢声笑语,表示出嫁后生活愉悦,丈夫个性温柔善良。少女还会把蜡烛滴到水里,观察水面蜡花形状的变化来预知未来,如果出现教堂图样,表示婚礼即将到来……当时,用镜子和蜡烛占卜相当流行。少女于圣诞夜坐在镜前,通过蜡烛的火苗照镜子,镜中出现的影像就是未来的丈夫。俄国文学中最著名的占卜场景,非俄国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的《斯维特兰娜》莫属。女主角在友人怂恿下于圣诞节期最后一天面对镜子进行占卜: “房间桌面/覆盖白巾;/桌面静置/蜡烛与镜。/……窈窕佳人;/独坐镜前;心头忐忑/向镜里望;/镜影幽冥/静怡无声;/烛光乍动/影影绰绰。”在浪漫诗人笔下,较完整地呈现俄国民间对占卜力量的信仰以及窈窕淑女期望白马王子的浪漫场景。

《镜子》的开始部分直接运用了俄罗斯民间习俗和浪漫主义文学中常见的占卜情节。但在《镜子》中渴望早日觅得良人的涅丽则坐在房里,用疲惫倦怠的双眼凝视着镜子。她脸色苍白,聚精会神,像镜子一样一动不动。渐渐的,她和浪漫主义诗歌中的女主角一样,看到了“他”—— “她的未婚夫,她长久渴求和希望的对象。这个未婚夫对涅丽来说就是一切:生活的意义、个人的幸福、事业、命运”[3](P228)。然而,英俊的丈夫只是未来生活短暂的装饰品。时光飞逝,涅丽开始为染上重病的丈夫奔走寻医,又因丈夫事业不顺而烦躁,甚至得想尽办法避免法警上门;随后涅丽又看到自己整日为五六个孩子提心吊胆;最后面临丈夫的死去。

在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中,占卜常和梦境形影不离。梦境使主角得以位于两个现实的交界处。在短暂的睡眠时间里时空变化万千,身处其中的人能够感受到真实生活中不曾有过的经验,从而得到一个虚拟的改变的机会。无论茹科夫斯基笔下的斯维特兰娜,抑或契诃夫的涅丽,在镜子前进行占卜时都怀抱着看见未来与奇迹的美梦,但是美梦逐渐转为噩梦,两位女性看到的真命天子都走向死亡。幸好《斯维特兰娜》与《镜子》的情节走向相同:原来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差别只在于茹科夫斯基替女主角安排了“欢乐结局”,而契诃夫不改其一贯冷静理性的态度,让涅丽在梦醒时分悲叹:“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看着亡夫的脸庞自问。之前和丈夫度过的大半辈子,不过是死亡愚蠢又无意义的前言罢了。

契诃夫常用独特的创作方法引出重要意义。作家在《镜子》中也融合了俄国文学“不洁之力”主题,以及欧洲文学中“与魔鬼交易”的主题,再以寓言故事体裁惯有的教训口吻结束。这种“体裁中的体裁”有何美学意义?苏希赫认为,契诃夫描绘并研究任何一种人类生活的特殊原型。裘巴则指出,为了描绘人的生活模式,作家常使用笑话与寓言故事两种古典的体裁,以带出作品的重要意义。前者突显人物形象及其生活中的特殊事件,后者则以人物形象反映人类共有的存在问题。虽然契诃夫以“不洁之力”和“与魔鬼交易”等主题贯穿《镜子》,并用幽默口吻突显主角的滑稽形象,但笔者认为,小说结尾处女主角的领悟才是作家真正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契诃夫认为自由非常重要,却鲜少让笔下的人物获得自由。通过戏仿占卜情节,契诃夫不再给主人公们披上浪漫主义外衣,主人公们在欢乐的圣诞节期占卜时提出的永远是“无法实现的请求”:祈求的是A,最后得到的却是B。

三、结语

巴赫金认为:“古典风格的一些不朽成分永远会在体裁里保存下来。当然,这个古典风格要能在体裁里保存下来,只有经常更新它,也就是使它现代化。体裁永远是同时即彼非彼的,永远是同时既旧又新的。”[4](P116)契诃夫初入文坛时就有意识地拒绝令他厌恶的文学规范。在创作圣诞短篇故事之初,作家就意识到对普通读者而言,传承自俄国民间文学,带有神秘、幻想成分的故事早已成为陈词滥调,因此,他试图在手法上进行突破,给古典圣诞短篇体裁加入现代的创作成分,以期打破读者对圣诞短篇故事的体裁期待。于是,戏仿成为他主要创作手法之一。格罗莫夫称契诃夫经常使用的戏仿手法为文学戏仿或风格戏仿,因为作家在创作时,戏仿的对象并非某本具体的书,而是尽量捕捉某种体裁的特点。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契诃夫的圣诞短篇故事具备该体裁应有的要点:幻想元素、超自然力以及对人内心的影响、教化意义等。但作家植入了恐怖小说元素、浪漫主义占卜及冒险主题、 “不洁之力”和“与魔鬼交易”主题,并且不断欺骗读者的“期待视野”,使其对圣诞节浪漫奇迹发生的期待幻灭。虽然如此,这样的叙事策略反而增强了读者印象,取得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1][美]詹姆逊.文化转向[M].胡亚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2][俄]契诃夫.契诃夫文集:第7卷[M].汝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3][俄]契诃夫.契诃夫文集:第4卷[M].汝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4][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猜你喜欢
契诃夫浪漫主义体裁
漫谈诗的革命浪漫主义
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大师
中考英语不同作文体裁的写作指导(二)
变色龙
别让道歉成为一种打扰
别让道歉成为一种打扰
“社交新闻”:一种新兴的新闻体裁
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出版经济与文学创作
Learning English By Reading Books
法式浪漫主义音乐会登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