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夏业良的“最后一课”

2014-09-03 08:50黄旻旻
博客天下 2014年1期
关键词:最后一课经济学学院

本刊记者 / 黄旻旻

北大教授夏业良的“最后一课”

本刊记者 / 黄旻旻

经济学名著选读是夏业良在北大的最后一课。他介绍了加尔布雷斯——那是一位左翼经济学家,更强调平等的一派。

夏业良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课。

2013年12月26日下午3点,夏业良把车停在北大第二教学楼地下车库,坐电梯直达五楼。

这是一堂“经济学名著选读”—经济思想史专业研究生的必修课程,该专业研一的学生只有3人。

14个人的教室里坐了12个人,包括夏业良的朋友、校外慕名前来的支持者。

和夏业良最近的遭遇相似,课的开头并不顺利,因为笔记本电脑无法连上投影仪,检修人员进进出出,耽误了不短时间。

日光灯包围下,夏业良始终不愠不恼。他为最后一节课准备了加尔布雷斯的《经济学与公共目标》。

加尔布雷斯被人们看做一个非典型经济学家,他更像是一个政治学家、社会学家以及专栏作家。套用“跨界即公知”的标准,加尔布雷斯是典型的“美国公知”。这和夏业良的角色惊人的相似,夏业良被解聘,颇受争议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讲课风格。

这在本科生课堂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在北大的倒数第二堂课—12月26日早上的美国经济史课堂上,夏业良给本科生讲《剑桥美国经济史》的第8章—英国重商主义政策和北美殖民地。

说到兴奋处,夏业良会哼起“美国之音”主题曲《Yankee Doodle》。这是一首关于美国争取独立、自由的战歌。

但他激情澎湃的讲演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前两排座位上没有学生。

歌声落毕,坐在后排的女生低头咬了口卷饼。

经济学名著选读是全校通选课,55人的教室坐了17个人,其中7人是选课的学生。来自经济学院的学生只有3人—其中一个是台湾人,一个是韩国人。

夏业良最终落脚到对政治的评述,在课堂上,他提到了英国重商主义政策最终引发的后果—美国独立战争。

夏业良认为:政治和经济学从来没有分过家,经济与制度也无法割裂。

“经济学家在特定时期甚至部分替代了本应由政治学家、法学家和社会学家承担的职责。”夏业良曾如此界定经济学家的责任和作用。

在这种思想的引领下,夏业良会用大块的时间讲解课程范围外的东西。这引起了本专业学生的不满。

“第一节课花了将近3/4的时间来讲社会问题,最后十几分钟,放了几页PPT。”选修了美国经济史的台湾学生张宥曾收到过来自高年级师兄的告诫,“很多学长、学姐会说:不要选他的课,他的课讲的不好。”

和上课质量的好坏相比,学生还有另外一个评价标准—考试。

“有经济学院的同学跟我说过,老师上课的时候不讲重点,考试的时候大家都不太会了。”同样选修了美国经济史的国际关系学院学生刘筠说。

大学一年级的学分是如此重要,牵扯到奖学金、保送研究生、申请出国。课堂时间用来讲社会现实,希望同学们发力自学,但考试时却并没有放松要求,夏业良的做法让部分学生很难接受。

在大一的经济学原理课上,夏业良替换了原本更基础、简明的曼昆版教材。“2010年很多学生(对我)有意见,是因为我换了教材,用了更加厚重的《当代经济学》。”夏业良说。这个做法可能完成了对学生的最后一击。

两个月前,北大经济学院官网上通知:“(由于)教学评估成绩连续多年处于全院倒数第一……学院持续收到学生对夏业良有关教学工作的批评意见多达340多条……经济学院人事代理制度教师考核与聘任委员会决定终止对夏业良的聘用合同。”

经济学院遭受了“非学术因素干预解职”的指责。“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夏老师早晚有一天会被北大赶走,这和上课的风格没关系。”夏业良争辩道,“以前经济学院企业家培训班招生广告,经常把我的简介印上去,作广告宣传,即便我根本不参与实际授课。从教学量上来说,多年来我比经济学院绝大多数老师的课时都饱满,如果我教学很差,为什么给我排这么多门课?”

北大的新闻发言人蒋朗朗的回答没有客套:“如果有人工作业绩很差,只要打出‘政治牌’,就具有了万般灵验的‘护身符’,这才是天下奇闻,这是不是政治‘绑架’?”

他曾公开指摘夏业良荒于学术:“根据夏业良本人提供的材料,从2008年8月到2013年1月,夏业良发表CSSCI期刊论文仅1篇(与其学生共同发表)。”

夏业良列举了过去3年自己的学术成果:“3篇英文论文,7篇核心期刊,一本合著,两本译著,改编教科书三本。”夏业良反驳说,“经济学院有些教授去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三年内没有比我更多的发表成果,经济学院和北大校方敢不敢说:如果有任何一位教授的研究成果不如我,必定做出将他们开除、辞退或不续聘的决定?”

刚刚过去的12月,华东政法大学教师张雪忠被校方通知“将停止对其的聘用”、西北政法大学教师谌红果也向学校提出辞职。这使得高校教师的言论空间迅速升级成公共议题。

1980年,夏业良考入安徽大学学习英美语言文学。毕业后在安徽的政府部门工作时,参加了国家经委组织的选拔考试,从七百多人里录取了六人去多伦多大学学习管理学。回国后不久又赴旧金山大学学习EMBA课程,直到1989年8月回国。

讲台后的夏业良始终不愠不恼,保持微笑,完成着他在北大的最后一课。

图/尹夕远

夏业良曾兼任国内多个经济研究机构研究员和重要机构的经济顾问,也是多所大学的兼职教授。

夏业良一度是电视访谈和经济节目的座上宾,频频出镜。

2009年9月,一家给老师打分的网站上有评论称:“夏老师的《经济学原理》是北大最火爆的通选课之一,原来限额100人的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讲台周围和走廊外面都挤满了人……”

这和如今一门课只有7人选的局面全然不同。夏业良认为,校方干预了学生选课,但经济学院的部分学生对此说法持不同意见。

“反正我的《经济学原理》被他给毁了。”有经济学院的学生在自己的人人网主页这样评价道。

夏业良希望学生们能明白,自己希望告诉他们的是经济学研究者能关注的并不仅仅是数据、模型和公式。

“我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不止一次看到过人性中的恶。”夏业良告诉《博客天下》。

他曾在1962年看到一个被官方宣布为叛逃者的知识青年被游街批斗,罪行是1962年在深圳跳入界河企图逃到香港投奔哥哥。

“他(学生)整天拿一面锣,戴着纸糊的高帽边走边敲:我叫丁铁臻,1962年企图逃往香港,我罪该万死,铛……”

“他只是饿得不行了。”夏业良解释说。

他希望学生能理解这段经历,也希望他们能明白:自己是在课堂上谈论的是曾经走过的弯路和现实中存在的问题。

他给这些孩子下了一味“猛药”,无法接受的“孩子们”纷纷逃开了。

夏业良致力于启蒙的严肃局面下,一群孩子却想把老师脑子里的经济学知识搬到自己那里,就像吃下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这让他觉得无法理解。

夏业良不乏支持者。在得到解聘消息后,两名物理学院的研究生旁听了剩下的半学期美国经济史,听课过程中,他们专注、认真、频频点头,不时与讲台上的授课者互动。

“我认识选过他课的学生,肯定不是(上)课的问题”,旁听了半学期课程的田佳站在夏业良的一边。

但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经济学院研究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学生对老师评价的参考,主要是课堂教学。“网上对他的评价主要是说他的立场,但是对学生来说,很难单纯看他的立场来评价他这个人。”

愿意谈及解聘风波的学生并不是很多。夏业良指导的一位二年级研究生不愿意对《博客天下》谈论自己的老师。

“很多学生都是很会看风向的。”夏业良表示理解。

夏业良的朋友、北大法学院的贺卫方教授曾劝过他:“业良你不要太猛,太猛了有危险。”但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得知夏业良被解聘后,张宥曾和几位师兄有过交流:“(我们)觉得是夏老师自己的业绩没做好,贺卫方老师也喜欢在课上讲中国的问题,但是他在教学上非常好。”

最终解聘夏业良的决议,是学院教师考核与聘任委员会投票决定的,一共有三十多人,在一次采访中,多位参与投票的老师坚称:投票是自愿且公平的。

“我很自信。”夏业良激动地反驳道,“经济学院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敢跟你们比,谁的东西能够流传,谁的东西能对中国产生大的影响。”

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夏业良说,自己目前最重要的,是顺利地离开北京。

他担心自己会像另一位北大教授邹恒甫一样,出国前一刻在机场遭遇拦截。邹曾在2012年发表言论,攻击北大校方。

“美国经济史”课堂上,夏跟学生们交代,自己已经买好了1月底的机票,目的地是美国东海岸。

夏业良的太太称之为“谋生”,但夏业良坚持说自己是去做研究。

“那不也是谋生吗?”夏太太辩白道。

80多岁的父母从邻居口中得知了夏业良丢工作的消息。她劝夏业良:“你能不能去找领导承认错误,让他们原谅你?”

最后一课时间结束时,夏业良放下加尔布雷斯的书,走下讲台,招呼他的学生们一起合影。

在学界和社会上颇有影响力的夏业良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走入匮乏,已经有商业机构和国外的研究机构向他抛出橄榄枝。

关于匮乏,夏业良喜欢提到一个例子。那是他五六岁的时候,计划经济的时代,父亲出差回家,夏的妹妹兴冲冲地对自己喊道:“哥哥!哥哥!快出来!爸爸带回了2个地雷!”

夏业良冲出去,看见爸爸背着的是两个菠萝。

那是一种热带水果。夏业良说:“我的妹妹从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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