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鼠的疯癫:失去的乡村、土地与自我
——评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

2014-09-09 14:05陈晓明梁盼盼
扬子江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王村现实小说

陈晓明 梁盼盼

如鼠的疯癫:失去的乡村、土地与自我
——评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

陈晓明 梁盼盼

一、引言:如鼠、疯癫与发现小说

在三十多年的创作中,范小青极其勤奋,作品数量之多,令人钦佩;从长篇到中短篇小说,如此整齐,也令人叹为观止。范小青始终不温不火,沉得住气,无须爆得大名,也未曾引领潮流;直到今天我们读她的作品,在感受到她的分量的同时,她的火候、她的韵致、她的质地对我们还是有一种深深吸引。三十多年来,她是如此平静地写作,发自内心地写作,感悟人心,体验生活,品味甘苦。她笔下并无风雷激荡,却有人情世道;未现刀光剑影,却有丝丝入扣。小笔触写出大世道,细纹理自有好风景。这就是范小青,她的小说耐读,耐旧,日久弥新,如小巷深处大户人家;曲径通幽原来别有洞天。在江南灵秀之地,南京、姑苏古城,那里的文化熏陶出的一代作家,确实醇厚而另有一番风情。

2014年,范小青推出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长年修炼的笔法,在这部作品中又有新的伸展,让人不得不惊异于她的创造力(真是很有点“老辣”了)。表面上端出日常平朴的姿态,不露声色,内里却在营求奇趣。在这种笔法面前,我们的阅读当然也不能露出拙相,要去读出她的那番抱负——以寻常姿势走一条险路——在早有期待之际,如何仍然给予超出预期之惊,微妙会心之喜?我们不能忽略她的机关算尽,这篇小说隐藏着诸多的关节、象征、隐喻,貌似朴实明晰的故事,实则暗含玄机,这就是范小青笔法越发老道之处。从哪里介入这部小说?令人颇费心机。既然她“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我想得用这个题目介入,才能破解她小说的诡异之处:“如鼠的疯癫”,这个不协调的题目,是否能抓住这部小说的独异之处呢?我们并无把握,但值得冒险一试。

在中国乡村,我们未尝听说过老鼠发疯,骂人最经常的一句话是“像疯狗一样”。说老鼠时,只有说“胆小如鼠”,“抱头鼠窜”,或“鼠目寸光”。但是在这部小说中,一个起源性的事件就是弟弟患了精神病,他全部动作都在模仿老鼠,或者说弟弟变成了老鼠。整部小说由“弟弟精神病模仿老鼠”引发,由“弟弟是不是老鼠?”确立叙述语式,整部小说对主人公王全的性格、心理、感知外部世界的方式,都由此语式出发。很显然,王全因为“发现”弟弟模仿老鼠而认定弟弟得了精神病,弟弟疯疯癫癫给他丢人。于是决定把弟弟遗弃,结果良心发现又再去寻找弟弟。问题是,家庭其他亲人:父亲、大哥、姐妹都没有人认为弟弟变成老鼠,甚至“很可能”弟弟根本就不存在,所有那些和家人谈论弟弟的场景和语言,谈论弟弟变成老鼠,都可以理解为是家里人看他可能精神有问题而虚与委蛇。很显然,正是从我/王全发现弟弟疯癫变成老鼠这里开始,范小青“发现”了她的小说开始的地方①。

如此去“发现小说”,当然在于范小青不甘于直接反映现实,她要让现实变形,要让现实现出原形,要去洞悉现实的真相。范小青的小说都有很强的现实感,即使是写年代略远的故事,她也有直接的现实关怀。范小青已经锤炼出一种间隔现实的笔法——她让叙述人或主要人物暗含某种心理情结,生发出他们看世界的独异方式,对待自己的生活的独异方式,在叙述中让人物与讲述的故事形成一种间隔或疏离关系,这使她笔下的叙述人或主要人物与周围的人区分/区隔开来,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视角。这使她的人物对现实敏感问题或坚韧问题有可能直接面对,甚至尖锐直视。

范小青寻求这种视角始自《赤脚医生万泉和》,时隔七年,仍然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当代小说中少见的有味之作,它更令范小青找到了书写乡土与自我言说的有效方式。自它开始,范小青的写作总是以出众的敏锐与勇气切中社会的热点话题。《赤脚医生万泉和》中是农村医疗体制改革,《香火》中是社会主义中国建立以来宗教在乡村生活中的变迁,然而,这种相切总是同时成为一种疏离与逃逸,小说从不曾胶着于对特定议题的分析论辩,而是自我成就为对乡村特异人物生命故事的独特叙述。也是自此开始,范小青有意创造这种特异/疏离叙述语式,在每部长篇之中都放置了一个有关主要人物的疏离悬念,这一悬念不仅生成了人物的命运与小说的故事,甚至生发出小说的叙述风格乃至整个言说方式。《赤脚医生万泉和》那种简白稚拙到近乎天真的叙述,《香火》在刻意粗疏的语言中暗藏的箴言与印证,与小说主人公一为智力受损的“傻子”,一为本身生死成谜的“通灵者”的身份悬念密切相关。而当我们说作者形成了某种书写与言说的方式,同时也意味着评论界找到了预期与捕捉其创作路向的模式。何况如果说《赤脚医生万泉和》是一个启始,《香火》已把这套书写方式拔至一个相当的高度;前者给出了一种自在的妙趣,后者则以朴拙无工的外在形式琢成了内里的剔透。《香火》之后,范小青还要如何书写?她将以什么样的创作达成突破,并从我们的预期与“捕捉”中逃逸?

《我的名字叫王村》因而是范小青给自己、也给我们出的一道难题。作为“范小青式叙述”的“最新变体”,它以远较之前强烈的热情与勇气去朝向现实、贴近现实,企图更深地写出现实背后的东西。今天中国乡村的现实恰好在此过程中被“非现实”化,被象征、隐喻与符号化;这促使一部分有胆识的作家以更加敏锐和有洞察力的方式去展开叙述,去写出今天乡村最后痛楚、挣扎与非我的状况。

当然,不管是“如鼠的”、还是“疯颠的”叙述视角,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已经有诸多的类似的探索,此前有阿来的《尘埃落定》里的借用福克纳的“傻子”视角,后来有贾平凹的《秦腔》里的疯癫少年引生的叙述。范小青显然有她的过人之处,她的“如鼠的疯癫”更多了一层主体间接分离的视角,并且王全并不只是借助弟弟作为叙述的工具,而是要把弟弟在工具化的借用过程中,逐渐转化为小说中的一项主导内容。弟弟的丢弃成为一个问题和事件,它成为我/王全内在化的经验,是形成我/王全主体经验的一个对立面,最后如同辩证法一般,统一于我/王全的虚无之内。就这一点而言,范小青对当代小说的贡献已然可见一斑。

当然,一个已经如此成就非凡的小说家,范小青还要作这样的探索——这说明了当代小说在艺术性方面,在反映现实方面,面临着怎么样的难题呢?何以要以这样一种极端与困难的方式,才能切入、再现与构造其书写对象,才能思考与呈现乡土中国当代的根本问题?这就对我们的批评与阐释构成挑战:我们能否辨析出作家所遭遇的难题与困境,从而对其越出困境的书写策略进行更好的解读与判断?这种困境是应时应题而生,抑或伏流于作者长年的写作中,此时恰好显露形迹?再进一步说,这是作家个人的问题与困境,抑或是属于当代文学的、为众多作家所“共享”的难题与困境?

二、“现实”书写:被抛弃的乡土与自我的迷踪

这部小说将现实中的乡村书写为一片失落的乡土。这可能不能算最新鲜的表述。可以说,从乡村进入现代小说开始,或至少从中国现代文学以乡土叙事的方式想象乡村开始,中国乡村便日益被书写为在现代性面前陷落与散失的故土。富于新意的是,《我的名字叫王村》赋予这一叙事以前所未有的“实体性”:“失落的乡土”就是一片被政府征用、被村民们集体签字放弃的土地,随着土地的失落,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崩解消散,王村也成为了无地之村。这种“实体性”似乎意味着小说将无限趋向“现实性”,然而,小说对现实的叙述始终具有强烈的象征性与隐喻性。

小说由王村中一个普通家庭切入叙事。这是叙述人“我”的家庭。“我”有一个弟弟,自幼有精神疾病,自视为一只老鼠,以老鼠的方式过活。他扰乱了家庭的日常生活,影响了家庭在村中的地位,妨害了兄长们的恋爱和婚姻。于是,全家人举行家庭会议,商定把弟弟丢掉。“我”作为这一决议的倡导者与执行者,在丢弃弟弟后反而陷入内疚与失落,甚至失去自我。于是,“我”踏上了寻找弟弟的旅程。

隐现于这一家庭叙事旁侧,与“我”丢弃/寻找弟弟的线索相缠绕的,是王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依靠改选、贿选,重新上任的“前村长”王长官,在王村办起了工厂,因无证生产遭到调查。此后,村中能人王图与村长同时打起了村里土地的主意,争先去搞“土地流转”,最终,土地被政府征用,王村成了无地之村。在此过程中,“我”的家庭与王村众多家庭一起,在拆迁致富的诱惑中伦理崩解,人情散失,趋于解体。而王村的土地,曾经以遍植青蒜作为地域特色,历经厂房的兴建与废置,村民为争取拆迁补偿的乱建乱植,到最后,就这么大片地“荒芜着,闲置着”。那是不再能为“我”所辨认的故土,于是成为“我”无法复归的失去的村庄。

并不难辨析出小说中家庭叙事在乡土叙事中的核心地位与象征意义。这一家庭是王村这一乡村社会的“缩影”,是它的“细胞”与“基本单位”。它在王村的“发展”或“解体”过程中渐趋裂解,但更重要的是,它正是王村的裂解最早见出端倪处。一个家庭集体拒绝承担对患病成员的责任与义务,一致决定将他遗弃,这是一个伦理事件。可以说,在经济诱惑出现之前,这个家庭已然现出日后彻底失陷的征兆。小说中,乡土的失落是由于村民集体转让了对王村土地的使用权,也就是说,这种失落不再被书写为被动的丧失,不再被书写为农民的被劫掠、被伤害,相反,它被书写为农民“自主”的、有意识的行为,书写为他们主动的放弃。在小说的叙事中,这二者形成某种微妙的类比关系,使得对土地权利的放弃似乎同样成为一个伦理事件,成为对土地的抛弃。由此回溯,遗弃弟弟这一事件几乎可以成为乡土失落的寓言性的发端。

小说将土地的失落叙述为一个伦理寓言,并不意味着它将其书写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故事。相反,小说可说是刻意地使用现代话语,去想象、观察、叙述这一故事。人物的行动,被明确地书写为现代意义上的经济、法律、政治、社会行动,也在他们的相互观照与自我意识中被作如是观。在相当程度上,小说正是借助叙述人与其他几个人物,对谁的行动最具“合理性”、或至少具有最大功利性,谁才是最具“理性”、或能将利益最大化的经济、法律、政治、社会主体的判断与自我判定,使叙事富于层次性。作者以多年来益发圆熟的写作功力,将强烈的观念性深藏进质朴平实的乡土叙事,富于谐趣而免于生硬。这种突出的观念性使小说的叙事与现实发生间离,同时也对这些现代话语及其现实体制产生反讽效果。小说中王家为商量遗弃弟弟召开家庭会议即为典型场景。会商过程自是众说纷纭,然而,这次家庭会议的核心精神,不仅在于具体讨论为何、如何遗弃弟弟,更在于其成员的全体参与:

商量这件事情,涉及到家里所有的人,可我二姐想耍赖,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们自行商量。那可不行,商量丢掉弟弟的事,是全家的大事,谁也不能不到场,我们对二姐说:“你今天不来,我就等你明天,你明天不来,我们就等你后天,总之是要等你到了才商量的。”二姐知道推托不了,而且她也知道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但是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在整个商量过程中,我四妹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不行的,她一定得说话,哪怕说一句也是要说的,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我四妹后,我四妹有些慌乱,说:“那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我们说:“我们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四妹说:“可是话都叫你们说完了呀。”看起来她是准备坚持到底不发言了,但是我们由不得她,她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在等她说话,她如果不说话,我们的家庭会议散不了。②

在这场家庭会议中,必须确保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出席/在场,必须确保他/她有所发言(发言内容倒并不必然重要),才能确保他/她的切实参与。经由这种“程序正义”,才能确保会议的结果在形式上确实出自家庭“公意”,才保证了会议决议的“正义性”与有效性。在此,不难辨认小说对现代民主体制与精神的戏仿,但更重要的是其后对王村土地流转的叙事与它形成的复沓关系。村长王长官要与王图争夺在王村土地流转中的主导权,找“我”在联名书上签字,原因是:“这个重要事情,人人都要商量,人人都是人物。”他“反对的不是流转,而是流转的过程、方式和结果”——“村上的地,应该由村里自己做主,应该请每个村民做主,不能听王图一个人的,更不能由外人和外行人做主。”现代经济民主话语,就从王长官这一农村基层干部口中自如道出,仿佛现代性如此自然地渗进了当代的乡村生活。当然,在小说中,王长官对民主程序的“推动”显见存在问题——包括贿赂村民与伪造签名,而他的反对斗争也最终失败——经由同样的民主程序,王村村民最终几乎全体签字同意征地。话语与现实之间的对照与落差,加之土地叙事与家庭叙事形成的回响与复沓,形成意味深长的反讽。小说构思极为巧妙的是,恰在此处,“我”寻找弟弟的故事在情节上实体性地咬合上了王村土地流转的故事——走失的弟弟因为不在家,没在征地同意书上签字,按王长官的说法:“咱小王村,全村只有你弟弟一个人没有签字,所以……”他用脚点了点脚下的地,说:“归他个人名下的这两亩地,不能征用,现在讲政策讲得厉害,讲法也讲得厉害,谁也不敢不经村民签字就征地。”

弟弟就此成了小王村的“最后一张王牌”,成为小王村最后一个拥有土地的个体,成为小王村最后一个拥有家或家园的人,他的家就是小王村最后仅存的实体,就是小王村人最后的家园所在。他成为了要留住王村土地的王长官一心要寻找的人。弟弟是因为精神病(疯癫)变成老鼠的人,却因此享有一片土地,却因此保留了王村,只有一只老鼠在守候最后的村庄。然而,老鼠依然不知去向,最后找回的弟弟还不定货真价实——因为,不能判定他是不是老鼠。如此的反讽与寓言,已经跨进形而上的层面,这是中国小说绝少出现的意义指向层面。

在小说现代寓言式的乡村现实叙事中,个人/个体成为被反复突出的意象与概念。之所以强调“概念”,是因为在这里,范小青强调的不是与宏大历史相对的个人记忆与创痛经验,不是与社会相分离的个人空间内的私秘叙事,而是作为现代经济、法律、伦理主体的个人。在理想之中,个人应当凭借自己的理性自主思考与行动,他是自己权利与义务的行使者与承担者,他将担负起自己行动的后果,无论其好坏。许多现代性话语,许多现代程序与机制,所召唤与预期的就是这样一个自由的理性主体。当然可以由预设主体的过度理想化对现代性话语及由其衍生机制进行批判,这确实也是小说有意反讽的一个重要层面。但小说用力最多的是与之反转的另一层面:个人在此过程中负有的责任。出席家庭会议,参与形成“家庭公意”及其决议的每一个体,无论其到场与发言是否出自本意,是否只是碍于程序或出自逼迫,都需对此负责,对决议实施的对象——弟弟以及参与决议的自己负责。正如在政府征地的同意书上签名的小王村村民,无论是否曾被诱导欺骗,是否只是被经济利益冲昏头脑,是否被仿冒、被“代表”签字而懒于或不敢声张,都需要对此后果负责,对王村失去土地、对自己以及所在群体失去家园负责。也许正是在参与个体的责任上,丢弃弟弟这一家庭事务与王村土地流转这一公共事件,最能形成类比关系。也许正是经由自家庭/私人事务启始而趋向公共事件的叙述,可以让人更清晰地意识到个人在事件中所担负的责任。前文曾指出,借由这种类比,小说赋予农民放弃土地的行为以伦理意义,但同样必须指出的是,小说在建构/使用这种伦理意义时一直相当小心与节制:它调用了人们在面对伦理事件时极易被触发的感情,但只用至令事件意义更为明晰、更具感受性与切近性的程度;相对于情感,作者似乎更倾向于借助理念上或哲学上的伦理意义,使小说对个人行动、个体责任的表述更具严肃性,现代的程序意义已经深入并内化为乡村农民的自我经验。他们既抗拒、恐惧,又不得不被卷进这一程序,并成为程序的合法性的佐证。

可以说,小说切入土地流转这一现实问题的落点始终在个体上。但相对于建构更具特殊性的个体,让我们去感受他们面对创痛的经验,小说似乎更倾向于强调个体表达出来的普遍性现状。恰恰是现代法制建构了普遍性的自觉的个体,也剥夺了个体的存在的根基。例如,村民学习了签字、每个人的参与的公正与合法,但这是以他们失去土地作为一个掌握现代法制的机遇。他们与现代正义、公平相遇的场景,是他们失去传统至今的生存依据的时刻。小说如此触目惊心地写出了乡村中国现代建构的法制与伦理冲突的意义。

这些现代的法制的伦理的意义何在?范小青并未明说,但她启迪我们思考。小说确实也强调了乡村个体由公平正义个体责任伦理建构起来的现代意义,但其背后的传统陷落和前景的虚空都更加令人不安。小说叙述人“我”所在的王村,本已拥有一个相当普通的村名,小说更让它坐落在一个有许多个王村、甚至王乡王镇的地方。这许多个王村的许多个王姓人之间,时有发生混淆之事。就“我”所在的小王村,以村子两头的老槐树、老水井为标志,也是现实中许多乡村会拥有的最最普通的物事。小说意在强调,它所叙述的,是最为普遍的现实,是现实中最普通的个体广泛面对的问题。也正因如此,小说在叙述与人物语言中使用了大量时下的流行用语,然而,与其说它们建构出了一种现实感,不如说它们营造出了一种强烈的对现实的“疏离感”。小说有意不为它们提供一个最具特异性的个体为依托,于是它们的“当下性”与“流行性”便建构出一种极少差异的普遍性。这再次烘托出了小说意图强调的问题:这是普遍的、每一个体都可能面对的问题以及需要担负的责任,但责任的背后和前景却更加不明了。故而对于这种现实的叙述,只能让一个神经兮兮的丢失弟弟的胆小如鼠的人来说。

可以说,这样的书写是在兵行险招。我们几乎总是倾向于要求作家提供最具特殊性甚至特异性的个体经验,而在乡土小说中,书写具有强烈地域特性的乡村、特殊的个体及其生命经验,最能建构强烈而饱满的现代“乡怨”,是当代乡土叙事最要害处。范小青却这样执意地向险处行,不愿轻易给我们以满足,她有勇气承接我们也许将更为严苛的审视与批评。

三、“知识分子”与“主体的空位”

如同《赤脚医生万泉和》与《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仍然以小说的主要人物作为叙述人。不同于万泉和因幼年患过脑膜炎存在智力障碍,香火因童年时吞食了从死人棺材里跳出来的青蛙,获得了与死人沟通的特殊体质,甚至他本身就可能是意外身亡尚不自知的“行走的亡魂”,《我的名字叫王村》的叙述人王全的身份特质寻常之下更不寻常。这里悄然存在着一个颇有意味的问题:在现代小说诞生之初,鲁迅《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其实在自身之中孕育着现代性的萌芽,其疯狂本身便是独立自觉的批判理性,若未经治愈,这一社会的他者当是最早的现代理性主体;时至今日,万泉和与香火都已确切是理性的他者,提供的是现代理性之外的他者视角与他者经验。当《赤脚医生万泉和》与《香火》使用他者进行叙述并且在评论界得到认可,所折射出的微妙的文化心理是,我们似乎都认同前者叙述的农村医疗体制的改革、后者涉及的建国以来宗教在农村生活中的变迁,都可以被处理为由他者叙述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甚或可以说是他者的历史。而《我的名字叫王村》在叙述人身份上的转变,他是现实的正常的人。农村土地流转这一现实不是能委托他者进行叙述的历史,它似乎过于切近(它是“现实”,不是“历史”),牵涉过广(以至于它需要被叙述为普通个体的普遍经验),它是我/我们的经验,是自我的问题与困境。但他指认出一个不正常的弟弟,如鼠疯癫的弟弟,但最终我们可能会发现,如鼠疯癫的可能正是王全自己。但是,这个自我也不能完成叙述,他实际上是胆小如鼠的疯癫之人,他是被现今“土地流转”迅猛猖狂的城镇化所吓蒙的人。他臆想出来的弟弟可能是他的内心自我,可能是他想去除掉却又割舍不下的传统、家园记忆。

那么我们必须考察王全,这一乡村社会主体/自我的形象。在王村中,他读到高中,并且一度成绩优秀,他自认为王村的“高级知识分子”,也在村长的口中(尽管不无揶揄地)被指认为知识分子。小说似乎有意在面对这样一个重大的、广泛的、也是切近的现实问题时,提供一个知识分子视角,由知识分子担当历史主体与批判主体。当然,小说赋予王全的知识分子身份以强烈的可疑性,他的学历、学力与经历,他的见识与眼力当然不足以担当一个最基本的知识分子形象——它只是村民揶揄的一个称号。在中国乡村,那些被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无一不是神经兮兮的,夸夸其谈的无用之人。王全在小说中的思想言行总是显得自作聪明,并且就以这种自作聪明把自己绕进困境,比那些并不具备他的“智识”的村人在现实面前显得更为愚笨。他时常指出他人与自己在行动背后的利益诉求,指出其中的短浅与矛盾之处,然而这种批判又相当有限,常有目力不及之虞。然而并不能以此简单否定他的知识分子身份,因为,王全这一人物最符合知识分子形象之处,或最符合对现代主体的想象之处,便是他言语与思想中一刻不停的思辨与分析,以及由此构成的小说的叙述本身强烈的反思性。

借助王全这一充满可疑与疑义的“知识分子”形象,以及这一人物在乡村现实中陷入的困境,小说至少提供了以下几种可能的阐释:一、王全确实是乡村知识分子,他遭遇的窘况及困境便是现代知识分子及其知识、伦理与思想体系在当今乡村社会中、在农村现实问题前遭遇的困境;二、王全不算是乡村知识分子,他确实就只是个发生了自我身份误认的乡村小人物,因而必然卷入一系列的困境与不幸;三、王全确实不是乡村知识分子,王村乃至整个乡村社会之所以陷入现实困境,就是因为乡村知识分子的缺席,我们已经失去、或从未真正拥有过真正的乡村知识分子;四、王全不是乡村知识分子,因为当今社会并不能(或从来不能)存在真正的知识分子,王全就是最普通的现代个体/理性主体,他所遭遇的就是现在每一普通的个体/主体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一部小说能提供如此丰富的可能性,本身就很能说明作者的功力。而我相信,范小青并不意在展技,她确实相信,在如此复杂的农村现实面前,确实存在着多种阐释,只能存在着多种阐释,需要存在着多种阐释,需要就每一种阐释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就王全对农村现实尤其是土地流转的叙述而言,这一乡村知识分子与现代主体,或再退一步、就其作为叙述主体的功能而言,显得“不够”称职。非但他的批判与分析显得很有限度,很多时候,他的叙述甚至他本人的行迹绕过了王村土地流转中最关键的时机与事件。作者在小说情节中对此确实给出了有效解释:丢弃弟弟之后,寻找弟弟成了王全生命中唯一的核心,正是在寻找弟弟的旅途中,他错过了王村土地流转最重要的时刻与事件。也许这也是作者设置的另一重批判: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一个现代主体,或就只是一个乡村小人物,如何因对家庭事件与个人伦理责任的过度倾注,完全错过了社会公共事件,抛忽了自己在其中应当承担的责任。③然而这两重解释,并不能完全满足读者的期待与焦虑。

回顾《赤脚医生万泉和》与《香火》,其叙述同样严格受限于叙述人的目力与理解力,借助这种限制,它们同样在切中议题之际开始逃逸。然而,这种逃逸并未被理解为缺憾,而被肯定为最见小说家功力之处。这也许是因为,万泉和与香火都是最具特异性的他者,携带着足够独特的他者经验,他们极具个人性与他者性的生命故事能够轻易倾覆、或至少使人暂时遗忘对历史的追述。相较起来,王全在其现实性上却是一个具有正常经验的人物,他本来可以现实地面对土地流转,但在最需要他现实化时,他从自己的现实性中滑脱出来,他去寻找弟弟——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找不着的弟弟。小说又一次以疏离的叙述方式来展开对主体的反向观照。与此同时,小说又刻意抽空这一人物作为个体的特殊性与不可重复性:他为我们提供的与其说是个体形象,毋宁说是一个“主体的空位”,一个面对与观照农村现实问题、行动并承接行动的后果、思考这一行动并反思自身的主体位置。因而,从功能性的角度出发,也必然导致读者要求王全更多地去接近现实、切中现实、参与现实,至少帮助我们去窥见现实事件,而不再能轻易容许他与现实错身而过。

另一方面,《赤脚医生万泉和》与《香火》的叙事之所以能够得到肯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论是农村医疗体制改革抑或农村宗教生活问题,在一定范围与一定程度上已然存在着社会共识,读者其实与作者在相当程度上已然共享着一套特定的历史叙述,才能去肯定小说叙述的逃逸术,才能从容欣赏个人命运对历史叙事的覆盖与置换。而农村土地流转是太近切、太紧要的问题,目前社会各界都尚在激烈争论,尚未能有广泛服众的理解与结论,因此,我们更趋向于要求作者在小说中更明晰地给出自己的叙述与理解,也更可能在作者与叙述人技巧性地处理这些问题时感到失望。把对时代的疑问、对整个社会文化界的期望加诸作者个人及其写作之上,这自然不够公平。可以说,作者以分内的、称职的写作给出了足够优秀的作品,提出的问题准确地触动我们共同的困惑与焦虑,这也就很足够了。

如果说,小说并不很致力于以王全这一视角展现更广阔、全面与深入的农村社会现实,也许是因为,它更致力于展现王全作为社会主体自身的困境与危机。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作者抛开了社会现实去谈个人问题,因为它讨论的,可以是主体自我在遭遇农村现实问题时发生的困境与危机,可以是导致这些农村现实问题发生的主体困境与危机。这也与小说对现实的理解与阐释相符合:如果说,正是乡村个人作为现代主体的不合格导致了农村现实问题频生,当然也就应该关注,乡村个人遭遇着什么样的困境与危机,因何成为不合格的现代主体。

四、自我的危机与他者的放逐

如前所述,《我的名字叫王村》中一条重要线索便是“我”对弟弟的丢弃与寻觅。如果说弟弟的存在带给“我”无数的纷扰与烦恼,却是他的丢失使“我”陷入真正的危机。首先,弟弟作为他者被遗弃之后,却反而作为缺席的他者而永远在场,成为自我的创伤与焦虑:弟弟走失后,“即便我空甩着两只手,在村里到处游荡的时候,我仍然背着我的沉重的弟弟”,虽然“没有人看得见我弟弟趴在我身上”;“我”仅仅因为王图自称精神病人就对他产生移情,开始为他感到心痛;我“得准备着时时心痛,处处心痛,永远心痛”,“一直在想着”、“始终在想着”、“一分钟也没有停止”地想着弟弟。

其次,正是在寻找弟弟的过程中,“我”遭遇各色社会人物与社会程序,一步步失落了作为正常人的身份:把身份证落在王大包手中,失去了合法的身份凭证;在江城救助站被误认为精神病人,被遣送(护送/押送)回村;在救助站、在乡民政王助理处、甚至在精神病院都留下了纪录,由此流出了“王全是精神病人”的声名,更有甚者,演变为“你就是你弟弟,你弟弟就是你”的传言。“我”的身份逐渐丧失、模糊、被叠加、被置换,由此,村长王长官才得以对“我”进行指证——“小王村就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弟弟是病人”,“他(王助理)说有病的是你,而不是你弟弟”,“他有证据,他有完整的关于你的所有行为的记录”,“精神病院的病历也去查过了,病人的名字就是王全,就是你,江城救助站也证明了,有个叫王全的病人在他们那里呆过,也是你,所以,有病的是你,不是你弟弟。”

最后,“我”自身同样呈现出精神病征,一开始是出自于模仿——“……我回想着弟弟的一举一动,想着他扮成老鼠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学着弟弟双手蜷起放在下巴前,嘴巴撅起来,‘吱吱’地叫……”这一行动的危险性在于,“我”体验到了弟弟作为精神病人的快感——“我忽然发现,扮演一只老鼠其实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而后是出自于表演/操演——再次进入江城求助站,为求留在站内寻找弟弟,我试图伪装精神病人,表演/操演的危险性在于,“我”必须去揣摩精神病人的心理、思想与言行的机制与逻辑,由此去决定外在的表现与特征,于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对精神病的“实践”;“我”在寻找弟弟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偏执与臆想特征,对身边人与事的过度敏感与过度迟钝,自作聪明与妄自尊大,叙述中用词的过度简白杂以句式的繁冗与缠绕,本身就足以被理解为某种精神病症状。

范小青似乎在以质朴的乡土小说体式进行一次“疯癫与文明”式的叙事。但小说中的精神病叙事,关键并不落在理性/非理性、疯癫/非疯癫的分界线,更重要的是自我/他者关系的呈现,是自我对他者的指认,是驱逐之后的缺失,是无法摆脱却又无法抵达的绝望。

在小说的开端,叙述人王全就告诉我们弟弟的精神分裂在语言上的三个症状,其实质是向我们指认弟弟的他者性: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妨归纳一下弟弟平时的三类语言,第一类,和老鼠有关。弟弟如果愿意说话,他几乎能够说出所有的带有鼠字的和老鼠有关的成语、俗语、歇后语。或者反过来说,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几乎都和老鼠有关。

……

其二,就是模仿。弟弟从来只模仿我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充耳不闻,只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会模仿我说话,无论我说出的句子有多么的长,内容有多么的复杂难懂,他都重复无误。这也是一奇。

第三就比较简单了,也是弟弟最少运用的,那得要在他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一般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全”。

就这三点而言,除了弟弟掌握着一套以老鼠为核心的语言体系外,尚能突出其“他者性”外,其余两点更多地与“我”相关,表现出与“我”认同、与“我”混同、与“我”置换甚至取而代之的危险性。

而在临近结尾处,小说叙述人甚至不无调侃地进行了自嘲,一语道破读者心中隐现的疑虑——他者是否真实存在,是否只是他内心的自我?

事到如今,我猜想,你们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发生了变化,可能你们早就对我起了疑,你们大概和除我以外的其他所有人的想法一致了,我没有弟弟,我就是我弟弟,我就是王全,王全就是我弟弟,王全就是我。

或者,即便你们承认我是有弟弟的,你们也会认为我永远也找不着我弟弟了。

真的很对不住,你们终于错了。

说心里话,我也有绝望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和你们的想法一样,算了,别再找了,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弟弟。

当然我立刻就知道我的想法是错的,我怎么没有弟弟,我有弟弟,他正在等我带他回家。

然而,即便弟弟是真实存在的,某种意义上,弟弟的他者身份正是由“我”指认与建构的。小说中,正是“我”第一个指认:弟弟“是”老鼠(而非弟弟“像”老鼠),赋予弟弟以非人性,从而使弟弟在家庭与王村社会中以非人的身份存在。这种指认与表述也正是“我”在带弟弟治病、四出寻觅弟弟的过程中多次被人误认为精神病人的原因:将与自己有如此亲密关系的人,指称为异类,难道不应该是某种精神疾病的症状?

弟弟的他者性与他者身份是在被“我”丢弃之后逐渐巩固与明确的。“我”初次进入江城救助站,曾偷偷用电脑查看救助者信息,通过照片辨认弟弟。“我盯着那一张又一张的脸看,起先我还能一眼辨别出他是不是我弟弟,但看多了以后,我痛苦地发现一个问题,我的辨识能力降低了,这些照片看起来是那么的相像,呆滞的表情,一个个都活像我弟弟。但当我再仔细辨认的时候,又觉得他们一个也不像我弟弟。”在他者的行列里辨认弟弟的时刻,“我”所看见的只有他者的他者性,只能使弟弟以无个性的面貌融合进他者群体。他者群体以一种无差异的状态呈现在“我”面前——那个时刻或许我看到的是我的内心。而在小说结尾,“我”根据王助理的消息到仁城救助站找到弟弟,这个弟弟“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从前他基本上是一言不发,发起言来就错误百出,或含混不清,现在他口齿清晰,目光平静,一点也不像老鼠”,甚至“我”扮成老鼠的样子去引逗他,“吱吱”地叫了几声,结果他却“汪汪”地叫了几声。如此明显的差异令读者对这位“弟弟”的身份充满疑虑,然而在“我”的眼里,这些差异都可以被合理解释——弟弟长胖了,他的病好多了,甚至就是“进步了”——从鼠到狗的进步。也许这是因为,对“我”来说,他者个体的差异性并无区别意义,那就是相互间可以滑动、置换、转化或“进化”的他者性。“我”找到弟弟的一刻,却也是彻底将弟弟确认为他者的一刻。

这个自我/他者的故事临到末尾,“我”被指为精神病人,而弟弟被指为健全人,似乎自我/他者的身份至此终于彻底置换。然而,这仍未抵达小说的真正终点。王长官如此指证,是因为弟弟作为全村唯一未签字同意征地的人,拥有全村仅剩的两亩土地的使用权。王村最后的土地,王村人最后的家园就此归属于他者,依附着他者之名勉强存在,而这一从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他者,突然发生了奇迹:“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弟弟这一他者终于不再与“我”认同,与“我”混同,他终于获得/认同于自己的名字,这一名字来自于“我”与“我”的群体曾经的家园,或者说,来自于他者占有的财产。消失的王村只有这个走失的被遗弃的如鼠之人记住,王村只有以他之名可以重新确认,消失的王村因为片土的存在才能保留名义。至此,人的回归与村庄的回归,竟然奇妙地相遇,此刻是喜剧?更是哀悼剧。

五、历史与个人:乡土中国叙事的破解与可能性

阅读范小青,若以阎连科作为参照,应当别有趣味。近年来,这二位作家都致力于以挑战常规现实主义的书写介入现实,书写乡村的现实困境。如果再进一步比照,可以说,两位作家都极度倚重个人叙事来突破现实主义,并切入现实。这并不那么难以解释: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叙事美学,背后是特定而强大的历史观念,由历史而衍生出对现实的理解,对何为现实的理解,对现实如何进入小说、以何种方式进入小说才是“现实主义”的理解。而个人叙事最初受到重视,其实在于它对于过往历史叙事的挑战与消解姿态,那看似极为“个人化”的“个人性”,背后是另一种社会与历史想象。以个人叙事切入现实,于其中连动又被撬动的,是历史,是对现实的历史观照。

阎连科的个人叙事将根须扎入历史与现实,翻搅与炸裂历史与现实,却使历史与现实以个人血肉的形式重新生长出来。他从不吝于在小说中显示自己的历史态度与历史判断,也许,再少有作家持有这样强烈的历史态度与历史判断了。阎连科小说里的人物总要经历一个震惊的时刻,其实也就是经历历史创伤的时刻,在那一时刻,个人重构了历史的经验与记忆,焕发了对现实新的认知,生成了对未来的欲望与雄心,由此生成新的历史与现实。《受活》中的柳鹰雀十六岁时进入了养父精心布局的秘密仓库,看到了期间囤积无数的革命圣典,更看到了其中勾画出的革命领袖的个人成功之路,那就是他经受震惊的历史创伤的时刻。革命之路是可以被解读/改写为个人奋斗/成就之路的,革命经典是可以被转化/转译为个人主义的精神资源的,这是文本中的柳鹰雀个人“历史创伤”所在,具有强烈的颠覆性姿态。然而,现实语境中的“历史创伤”其实在于,革命之路必须被改写为个人奋斗/成就之路,革命经典必须被转译为个人主义的精神资源,革命才能继续作为有活力的因素被组织进现实叙事之中。真正的历史创伤发生在革命资源不能再作为自身被解读的一刻,小说中个人接受创伤的时刻被刻意前移,覆盖了真正发生的历史创伤,倒转了改写/转译的真正意义。而《炸裂志》中的历史创伤,就发生在文革结束,孔明亮之父孔东德被放出冤狱归乡之后,在旧日意识形态失效之后的“意识形态真空”时刻,孔东德托梦全村人,让他们出门夜游,撞上什么,便以什么作为日后一生中的信仰、动机、准则与旨归。《炸裂志》就是在革命将自身炸裂之后,炸裂这个村庄如何炸裂了一切的道德与伦理准则,由着炸裂式的个人欲望与野心,以炸裂般的速度发展,最终将自身炸裂的故事。阎连科的现实批判总是由历史创伤的时刻启始,自那个个人主义接过主导权的时刻启始,个人如何以自身的欲望与野心鼓噪与推动现实的发展,个人如何以自身的危机生成了现实的危机。然而阎连科的叙述又总是赋予了个人以无限的能力与能量,这些能力与能量是疯狂的甚至毁灭性的,但现实完全是由它们掌控、推动与铺陈的。可以说,这种现实与个人叙述,相当依赖于对那个历史创伤时刻的历史理解。它是对那个历史创伤时刻的重访,也未尝不是一种固化与重述。

不同于阎连科,范小青甚少在小说中轻言历史态度与历史判断。她愿意保持历史对个人的不可知与不可控性,但也愿意保持个人叙事在切近现实/历史的同时发生疏离的自由度。范小青小说中的人物生命中总是存在着隐秘的悬念,它们可能因现实与历史而存在,可能因现实与历史才存在,然而它们却可能朝向自身生长,从而带动个人叙事从现实与历史中逃逸,以疏离的形式实现对现实与历史的批判。应当说,在《赤脚医生万泉和》与《香火》中,个人叙事的逃逸相当轻逸,这种轻逸有赖于个人叙事背后淡约却自成体系的历史与现实叙事,有赖于对这段历史与现实一点即透、不言自明的社会共识。《我的名字叫王村》所面对的现实过于切近繁重,也尚无成型的历史叙述与社会共识可依托,这也许是个人面对现实/历史最为迷惘的时刻,这种历史迷惘却以个人迷惘的形式得到解释,得到表达与呈现。我们已经看到范小青如何以个体的困境书写现实的困境,以个人的危机书写解释现实的危机。个人的悬念在这部小说中以内卷的姿态无限朝向自身,它不止是智力(身体性的、器质性的)与身世的问题,它触及到个人/个体/主体这些概念自身,触及到生产与想象它们的知识/话语/权力机制,触及到这些机制如何生产出精神分裂的现代个人。而在残酷的乡村现实面前,在乡村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面前,这种精神分裂只能日趋加剧。以王全为代表的现代乡村个人,他们再也无法拥有完整的自我,他们只能陷入疯癫,疯癫说明他们是无法彻底完成现代性塑造的个体,疯癫也是他们对现代性最后的无望反抗。这种反抗却以如鼠一般(胆小如鼠)的方式进行。乡村个人的疯癫,没有不可拘束的能量与快感,没有暴力的危险性,只有如鼠一般的畏缩与萎缩。甚至这种疯癫也受到现代性的规训与管控,它不再被理解为危险的非理性,它不再拥有疯癫这一传统名称,它被指称为精神疾病,在专业的社会机构(救助站与精神病医院)中接受制度化、分类与责任明确的社会管控。然而,疯癫者还是要言说,即使言说总是使他身陷险境,但也只有言说能使他接近、表达以及向他人指认这种险境。王全总是因说话激发与他人的矛盾,鼠目寸光的他只会鼠语——他与他的所谓弟弟只能上演双簧,他/他们只能被周边的人误会/误认/误判;他总是因对自己说话(思想/回忆)使自我与理性陷入险境,使自己对世界、历史与现实的认知陷入险境;他因自己的叙述行为使读者(他周边的人)怀疑他的智力、他的反思与批判能力,怀疑他的身份与可靠性。说话生成的险境似乎把问题置于个人自身之中,根源在于王全根本没有自己的语言,他只会鼠语,就像某天他才发现,当他像弟弟一样做着老鼠的姿势,说着鼠语时,他领悟到自由和自在——因为他回到自身。小说由此揭示出的是个人在社会现实与现代历史之中的精神分裂,是个人自我的畏(萎)缩。然而,它何尝不是透过个人指向着现实的困境,指向着对现代历史的绝望批判,当然,那注定是一种迢遥而疏离的指示。

这部小说在小说艺术上最为值得肯定之处在于:小说创造出一个王全这样的人物,赋予他以一种特殊的秉赋。这个人物的存在的坚实性和完整性都受到损坏,他与一个如鼠的弟弟的形影相吊,抑或那是他的本质的另一面,是他的内心生活。这个主体陷入了自我的迷惑,他已然不能把握自己的本质。他陷入失去弟弟和失去土地的双重的困扰中,他又如何能保持住自己的完整性呢?这部小说就通过这样的一个人物的创造,这样一个如鼠的疯癫之人——胆小如鼠的最不具有自我保护的乡村农民,写出当代现代性激变给乡村、给乡村的农民造成的创痛。不再需要声嘶力竭的现实化和社会化事件、矛盾和血淋淋的冲突,这些创痛已然内在化为王全这个人的经验,他既不能把握自己,也不能把握家和乡村。我们曾经寄望于乡村的教育或启蒙,但王全恰恰是这个乡村里本来最有可能率先启蒙自觉的人,但“知识分子”在这里是一个最为弱势和无用的代名词。小说在这里,也对现代启蒙理念提出了新的质询。小说的艺术性高妙和强大之处在于,它以一种内在视点来推进叙述,王全不是被外部视点强行塑造而成,而是自我意识里一点点透示出来再形成自我的清晰形象。他的弱小与无能恰恰成就了小说艺术对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和逻辑性处置的有效支点,这就可以看出范小青的小说笔法不同凡响。由人物内心发出来的视点是可贵的,它洞悉了别人的心理,也一点点敞开了自己的灵魂。这个内化的视点并不走向自我闭合,而是不断地外化,通过与一个存在/不存在的弟弟的不断地置换,它又具有直接的现实感。书写乡土中国的困境,书写本身的困境,在这样的置换中,展现出意想不到的神奇。如鼠的疯癫,确实意想不到,它能另辟一条这样的蹊径,这条路径已经无所谓现代/后现代,无所谓乡村/城市,无所谓现实/非现实,乡土中国叙事,甚至中国当代文学面临的诸多的难题,或许都能从这里得到某种启示,由此峰回路转,别开生面——这无疑是可以期待的。

【注释】

①“发现小说”这一说法可见于阎连科的谈小说理论的著作《发现小说》,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阎连科此说受到米兰·昆德拉的影响。此前,昆德拉说,小说家不是历史学者,也不是先知,而是“存在的探索者”。昆德拉赞赏诗人扬·斯卡瑟的诗句“诗人并不发明诗,诗在那后面的某个地方”,在昆德拉看来,小说情同此理。如卡夫卡就是写出了“在那后面的东西”,真理的光芒从这里透出。

②文中未注明出处的引文,均来自小说原文,特此说明。

③例如,王全久未发现王图锁了水塔,使村中停水,村中老王头嘲笑他连这都不知道,从不曾关心过村里的事,家里的事。王全叙述道,“他这话说得挺有道理,村上停了两天水,应该是闹开锅了,可我却一点也不知情,看起来我真是没把小王村当我的家乡,而小王村也没有把我当家乡人,两下抵消,互不相欠。不过我并不会为这事情感到难为情,我只关心我弟弟,这个你们早就知道,谁都知道。”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梁盼盼,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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