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中国的剩余故事──近期乡村题材小说的讲述方式

2014-09-09 14:05孟繁华梁晓君
扬子江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日头文明小说

孟繁华 梁晓君

乡村中国的剩余故事──近期乡村题材小说的讲述方式

孟繁华 梁晓君

当下作家关注的对象或焦点,正在从乡村逐渐向都市转移。这个结构性的变化不仅仅是文学创作空间的挪移,也并非是作家对乡村人口向城市转移追踪性的文学“报道”。这一趋向出现的主要原因,是中国的现代性——乡村文明的溃败和新文明的迅速崛起带来的必然结果。这一变化,使百年来作为主流文学的乡村书写遭遇了不曾经历的挑战。或者说,百年来中国文学的主要成就表现在乡土文学方面。即便到了21世纪,乡土文学在文学整体结构中仍然处于主流地位。但是,深入观察文学的发展趋向,我们发现有一个巨大的文学潜流已经浮出地表,这个潜流就是与都市相关的文学。这一现象是对笼罩百年文坛的乡村题材一次有声有色的突围,也是对当下中国社会生活发生巨变的有力表现和回响。我们同时发现,那些有着深厚乡村文明记忆和情感的作家,仍在这一领域孜孜不倦地创作着与乡村文明变迁相关的作品。

1984年,王兆军在《钟山》杂志发表了他著名的中篇小说《拂晓前的葬礼》。小说发表后好评如潮并获得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拂晓前的葬礼》写知青王晓云离开大苇塘村八年,大学毕业后重访当年下乡插队的大苇塘村,以追忆的方式讲述下乡插队到返城这一期间的生活和感情经历的故事,塑造了田家祥、吕峰、田永顺等农民形象,在这一追忆中书写了王晓云的思想感情变化,以及对知青上山下乡和乡村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历程。那个象征性的“葬礼”预示了乡土中国和知青一代走向新生活的决绝。因此,《拂晓前的葬礼》既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同时也是一部充满了理想主义精神的作品。三十年过去后,王兆军又返回了他的大苇塘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接续了他的主人公田家祥、吕峰们的生活。已经是局长的吕峰重返大苇塘村,与他的把兄弟田家祥谋划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副业和工商业。有力的条件是,吕峰是商业局长,“村里搞点副业,挣点钱的路子是可靠的”。当然,小说不是乡村致富指南,其主要篇幅也不是讲述大苇塘村脱贫致富的过程。小说主要处理的还是大苇塘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人际关系。由于历史的原因,大苇塘村也难免矛盾丛生盘根错结。因为田家祥、申凤坤的矛盾,田家祥与吕峰的作风问题被牵扯出来。申凤坤意在通过杨守道整治这两个把兄弟。两个人“其实是一路货色,都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混过,有私生子为证,姓田的至今对那女人还有想法,只是人言可畏,没敢太嚣张”。这个女人是张二妮。乡村中国的世风世情与对人的评价并不完全是同构关系。但是,要毁坏一个人或整治一个人,道德化是最有效和便捷的武器。另一方面,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一个人的担当、情操和个性高下立判。事实是田家祥与吕锋确实都与张二妮有染。吕峰这个号称“大姑娘食儿”的英俊男人,也确实被当年称为“小石榴儿”的二妮恋着。但阴差阳错还是没有走到一起;田家祥在一次酒后强行与二妮发生了关系并致使二妮怀孕,二妮生下了孩子。有趣的是,田家祥、吕峰的冤家申凤坤走上经商之路后,也把忍辱负重的二妮从乡下带到了城里。吕锋为了自我保护不惜陷害二妮,田家祥则因对二妮犯下的罪过悔恨交加,他忏悔的方式就是无声地关注支持二妮。经历商业大潮的历练和乡村农民固有的勤劳、坚忍和善良的品性,二妮终于成长为这个时代的新人并当选为商城劳模。

《把兄弟》在结构方式上,有传统小说的演绎性质。比如二妮离开大苇塘村前,她用上坟的方式告别她曾经的男人。这一章回的标题是“张二妮上坟了解从前,田永昌送礼投其所好”:

对张二妮来说,这次祭奠是一场严肃的告别,不仅是居住地,还有伦理的诀别。她确认自己和孩子们进城定居了,不会再回到这里。她也不再回来种地了,从此告别了庄稼和菜园,告别了酷热的阳光和呼啸的风雪。新的生活环境,新的立足点,新的希望,让她下定决心彻底告别这个曾经拥有的家、这个村子和这里的生活方式。多年前深埋于心中的渴望,如今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脱离,脱离就是解放。

当然,这段旁白与其说是张二妮的心理活动,毋宁说是作家对人物处境的理解。但是,当进入具体祭奠活动时,比如木驴子如何敲打纸钱印记、二妮如何敲打木驴子的动作等,这些细节是难以编造的;然后是二妮在男人坟前的祭奠。四色祭品一壶酒,还有她与死者的对话等。这是乡村与死者的告别仪式,也是张二妮为人品行的佐证。这里有传统小说的印记,但是它的根基和基础则是乡村生活现实决定的。因此,这些大众化的小说元素一旦进入小说,显然与读者拉近了距离;与此相类似的是小说的结尾。这是一个典型的大团圆结局。二妮与田家祥冰释前嫌,田家祥当选为村委会主任,申凤坤在老屋原地建起了三层别墅。大苇塘村经过市场经济终于旧貌换新颜。乡村中国在历史变迁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把兄弟》不是一部颂歌式的小说。但当作家用传统小说的方式进入写作时,这一体式的内在要求决定了它的走向。因此,对改革开放的歌颂恰恰是作品内在结构决定而不是有意为之的。还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用了传统的章回体,这一体式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已经极为鲜见。章回体具有演绎性质,它的特点是故事性强,好看好读,普通读者喜闻乐见。《把兄弟》旧瓶装新酒,意在通过传统文学讲述方式表达新生活新内容。虽然作家并不刻意形式作为,但其不经意的努力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王兆军对文学传承的理解。

与王兆军相对乐观的讲述不同的,是凡一平的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这部小说的讲述带有“娱乐化”性质。小说开篇就是主角韦三得的死。韦三得是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的。但是,“韦三得的意外死亡,给了许多人意外的惊喜,尤其是那些肯定或怀疑妻女被韦三得奸淫的男人,他们真的太高兴了。”小说描述的这个心理情形,发生在因韦三得死亡开设的宴会上,但没有人提起韦三得,“大家心照不宣,或顾左右而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尽在酒中,肉中。”看来韦三得是死有余辜。那么,韦三得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他的死会让人拍手称快弹冠相庆。小说开篇就是一个悬念,不由得你不急切地读下去。韦三得是上岭村的一个流氓无产者,他不外出打工,每日在村里幽灵般地游荡。他觉得自己在上岭村非常快活非常享受,因为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女人们都很寂寞,他想睡哪个女人就可以睡哪个女人,被睡过的女人不但不忌恨他,而且还感激他甚至爱上了他。只因为外出的男人们只有春节时在家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回来的那天晚上和走的头天晚上和她们履行一下夫妻的义务,余下的时间都化在赌桌和酒桌上了。韦三得在那些男人们离家之后,便与她们苟且,事后还教这些妇女识字,于是她们起码能在汇款单上认识自己的名字。这些男人不在家时,有的妇女得了病,是韦三得把她们弄到医院,村庄道路坏了,也是韦三得出面处理。有的老人挑水,韦三得见了,还会主动接过担子。因此,在上岭村的妇女眼里,韦三得是好人。韦三得死后,还是女人暗地里发短信给办案人员,说他不是自杀,是他杀。

韦三得的确是他杀。他的恶劣行径,上岭村外出打工的男人几乎尽人皆知。男人们离乡背井拼死拼活,自己的老婆却和韦三得不清不白。大学生黄康贤的父亲被韦三得打残,青梅竹马的恋人唐艳也被韦三得奸污,这几乎就是杀父辱妻。黄康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生复仇之心。于是便与韦民先、韦民全兄弟,韦波,唐艳等人密谋,要处死韦三得。韦民全的妻子黄秀华与韦三得有染,韦波的祖宗遗骨被韦三得偷盗,几个人都与韦三得有深仇大恨。黄康贤出的主意,在韦波家韦三得被灌了药酒,唐艳用身体和毒品引诱了韦三得,韦民先兄弟二人下手,黄康贤清理现场,韦三得就这样“自杀”了。

韦三得的情人苏春葵从男人酒后中得知韦三得之死的真相便报了案。但是面对民警的调查,上岭村所有的人并不配合。大家都觉得韦三得的死是去掉了一个祸害。但苏春葵却不依不饶,她利用自己知晓的秘密要挟黄康贤满足自己的性欲。黄康贤的父亲黄宝央设计了一场苏春葵跌落粪坑死亡的谋杀案,作为警察的黄康贤利用职务之便,为父亲作案现场做了手脚。黄康贤最后不堪父子两代杀人的压力自杀了。

可以说,《上岭村的谋杀》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说,凡一平把一个本来可以宏大叙事的题材,通过谋杀和侦探的方式表达出来,是非常有想像力的。我们经常说文学应该表现和反映生活,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文学与生活的距离过于接近,那么,文学就没有优势可言,因为其他媒体、特别是非虚构小说同样可以表达切近的生活和事件。但是,小说的文学性却是其他文字形式所不具备的。《上岭村的谋杀》在这一点上具有明显的优势——作家通过通俗文学的形式,表达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乡村中国的问题,不仅仅是道德化的问题;韦三得也不仅仅是用好人或坏人的判断就可以简单地说明白的;那么多寂寞无聊的妇女,他们无辜无助的日子谁真正关心过;为什么那么多妇女喜欢韦三得,他的死为什么那么多人心照不宣喜形于色?在一个看似简单的形式里,包裹着远要复杂的现实和人性。对当下乡村中国世道人心的深刻表达,就是凡一平《上岭村的谋杀》的价值和贡献。

不同地区发展的不平衡性,也决定了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乡村”。于是我们看到,在不同作家的乡土文学作品中,差异性仍然是一个普遍的存在。特别是那些发展相对缓慢、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尚未完全渗透的乡村,传统文明在生活中仍然具有支配性。王妹英的《山川记》所讲述的桃花村是一个诗意的、田园牧歌式的所在。这种村志和鲜明的抒情笔致,从一个方面表达了王妹英对桃花村溢于言表的挚爱之情。这一乡村中国的表达方式,其谱系可追溯至新文学发端时期,鲁迅、蹇先艾、艾芜、沙汀、沈从文等,多有相似文字。但是,到了王妹英笔下的桃花村,想象与现实的乡村发生了分裂:此时的桃花村正在上演文革,桃花村的地富反坏正在被批斗,即将莫名其妙变成地主婆的香莲此时命悬一线……桃花村祥瑞已不在,笼罩在一种陌生和彼此仇怨的紧张中。小说书写了桃花村从文革一直到改革开放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塑造了东明、蓝花、二喜、小山、翠平和东明爹铁石、香莲、二喜爹妈、三寡妇等形象。这些形象虽然可以在百年乡土文学的大传统里找到各自的原型,但在王妹英的讲述中,他们不仅有坚实的生活质感,重要的是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特别是东明和兰花,他们是作家理想中人物。在乡村文明的哺育下,兰花集乡村中国女性优点之大成,她美丽、多情、勤劳、坚忍,几乎就是《人生》中巧珍的转世;她始终爱着东明,但嫁给二喜后,也能随遇而安一心和二喜过日子;东明是这个时代的理想人物,他婚姻不幸,没有娶到兰花。但他自尊自重,没有随波逐流放纵自己,他有机会但都把持住了自己。最后成为大河县的父母官。传统乡村文明在东明身上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彩。但是,变化的世风不可能不影响到桃花村。二喜爹和三寡妇的风流事,山村里日常生活中的摩擦或掣肘时有发生;特别是小山这个人物,金钱至上的价值观使他彻底背离了桃花村的文明,他卷走耐火材料厂的公款,出卖桃花村的矿藏,直至矿窑崩塌数十人被活埋,最后逃离了桃花村。王妹英书写了桃花村的历史变迁,这个历史,是乡村中国正在经历的切近的历史,它不是作家杜撰和想象的历史,它来自于生活本身。王妹英曾说:“现实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往往始于真实,时光会把这些真实记录下来。它不是只属于今天或是昨天的产物,也不只是某个人的真实,而是时代的真实。虽然这真实有苦也有疼,即便是最有理由的苦和疼。然而,那就是我们的一切。对于现实生活,也忍不住要表示感激。或许那些逝去的岁月早已沉默,却留下了会说话的大地、石头和我们自己。现实并不完美,不完美才更需要正视、存疑、探究和改良。”①

在这种“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王妹英也不免踌躇。一方面,她对传统的乡村文明充满眷恋,那里流淌的诗意的文明她有充分的书写,这里的合理性在于,这种文明的超稳定性的内在结构,对族群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以及道德准则具有支配意义的功能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这种具有“超稳定”意义的文明,虽然也处在不断被建构或重构之中,但在本质上并不因时代或社会制度的变迁发生变化;而这种文明的代表性人物,就是小说着墨最多,用力最勤的东明和兰花;尽管如此,现代性还是具有历史合目的性,它是不可阻挡的,这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王妹英对小山等的批判同时也隐含了她对呼啸而下的现代性的某种隐忧。两种不同文明的冲突还使作家难以找到解决的可能。我想这不是王妹英个人的犹疑和矛盾,那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困惑。

关仁山是一位长久关注当代乡村生活变迁的作家,是一位努力与当下生活建立关系的作家,是一位关怀当下中国乡村命运的作家。当下生活和与当下生活相关的文学创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也意味着某种不安全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创作就充满了风险和挑战。但也恰恰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性,这种创作才充满了魅力。关仁山的创作几乎都与当下生活有关。我欣赏敢于和坚持书写当下生活的作家作品。他的《天高地厚》、《白纸门》、《麦河》等长篇小说,在批评界和读者那里都有很好的评价。现在,关仁山又发表了他新创作的长篇小说《日头》。《日头》是关仁山讲述的冀东平原日头村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与现实,小说对中国“史传传统”的自觉承传,使《日头》既是虚构的故事或传奇,同时也是半个世纪乡村中国变革的缩影。冀东平原的风土人情爱恨情仇,就这样波澜壮阔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重要的是,关仁山书写了乡村文明崩溃的过程和新文明建构的艰难。他的文化记忆和文学想象,为当下中国的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经验和路向。

如果说《天高地厚》、《麦河》等小说,还对乡村中国的当下状况多持有乐观主义,更多的还是歌颂的话,那么《日头》则更多地探究了当下中国乡村文明崩溃的历史过程和原因。

小说从文革发生开始,日头村成立了造反组织,红卫兵也进入了日头村。“日头村很多事说不清来龙去脉,只知道状元槐、古钟和魁星阁。”千年老槐树上挂着古钟,为金状元修的魁星阁这三件东西是日头村的象征,也是日头村的文化符号。但是,文革首先从烧魁星阁开始:“魁星阁着火了!火光簇簇,一片通明,血燕四处惊飞,整个天空好像涂满了血。我和老槐树一道,眼睁睁看着文庙的大火烧了起来。大火烧得凶,像跟文庙有仇似的。天亮时文庙全都烧塌了,只剩下半堵墙。红卫兵排起长队,向着残垣断壁鼓掌。黑五说。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让我们欢呼吧!”小学校长金世鑫突然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日头村的文脉断了,文脉呀!没了文脉,我们和子孙后代都要成为野蛮人啊!”接着是批斗金世鑫。这一切都是在造反司令权桑麻指指使下完成的。金家和权家有世仇,这个世仇可以追溯至土改。

于是,权家与金家的争斗,成了日头村一直未变的生活政治。“权桑麻掌权以后,视天启大钟、状元槐和魁星阁为眼中钉。”权桑麻的这种仇怨,只因为日头村的这三个文化符号与金家有关。因此,从土改一直到文革,权家一直没有终止对金家的打击和争斗。这几个事件,集中表达了日头村乡村文明和伦理的崩溃过程。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始于关仁山,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等反映土改斗争的小说,都有详尽的对地主斗争和诉诸暴力行为的描写。比如对钱文贵的批斗、对韩老六的批斗,而李如珍则在批斗中被活活打死。那个时代,只要把人命名为“地主”、“富农”,无论怎样羞辱、折磨直至肉体消灭,都是合法的。而这些反映土改斗争的小说,都对这些暴力行为给与了热情赞扬,这一立场在今天看来是需要讨论的。从某种意义可以说,乡村中国乡绅制度的终结,也就是乡村中国文明崩溃的开始。《日头》也写到了日头村的这些场景,从土改到文革。但是,关仁山不是在讴歌这些暴力和破坏行为,他在展现这些场景的时候,显然是带着强烈的反省和批判立场的。

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金沐灶、权国金,他们都是当代乡村青年。但是权国金,继承了祖上仇怨心理,无论是恋爱还是日头村的发展道路,一定要和金沐灶斗争。这既与家族盘根错结的历史渊源有关,同时也与父亲权桑麻的灌输有关。权桑麻曾说:“老二,你哥不在,爹跟你说几句私密话。这么多年来,你爹最大的贡献是啥?不是搞了企业,不是挣到了多少个亿的钱,而是替权家竖了一个敌人,就是金家。不管金沐灶救没救过你的命,你都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家族要强大,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你懂这个道理吗?”这就是权桑麻的斗争哲学。

但是,改变乡村命运更强大的力量或许还不是权、金两家的争斗。日头村也终于在招商引资的潮流中办起了工厂,权家掌控着工厂。老轸头和金沐灶曾有这样一段对话:

年轻人都进了企业,或是去外地打工,不管土地的事儿。只有年老的在地里巴结,庄稼长成拉拉秧,只能混口饭吃。工业把土地弄脏了,河水泡浑了,长出的东西,都是脏的。我坐在地头,一坐就是老半天,看着那些青草长出来,越长越高,埋了庄稼,埋了一块地一块地的庄稼,后来,庄稼地成了草地。他们不要庄稼了,不要粮食了。一想这些,我就哐哐地敲钟,敲得漫不经心,随意自如。

金沐灶也常常发呆。那天他和我并排坐在地头。我掐了老烟叶,嘴唇舔了纸,给他包了一个喇叭筒烟卷。金沐灶默默吸了两口,说:资本的威力太大了。我这个小乡长没招儿啊,没人听我的。我吸着喇叭烟说:你是乡长,都没人听,那更没人听的这个敲钟的!金沐灶说:轸叔,我当这个乡长,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想在工业化和现代农业发展上找到平衡点,但找不到。工业化太强大了,挡不住吧!

乡村中国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想象或设计的路线图上,在发展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发展起来的村庄逐渐实现了与城市的同质化,落后的村庄变成了“空心化”。这两极化的村庄其文明的载体已不复存在;而对所有村庄进行共同教育的则是大众传媒——电视。电视是这个时代影响最为广泛的教育家,电视的声音和传播的消息、价值观早已深入千家万户。乡村之外的滚滚红尘和杂陈五色早已被接受和向往。在这样的文化和媒体环境中,乡村文明不战自败,哪里还有什么乡村文明的立足之地。乡村再也不是令人羡慕的所在,很多乡村,大可以用“荒凉衰败”来形容。与此同时,“乡村的伦理秩序也在发生异化。传统的信任关系正被不公和不法所瓦解,勤俭持家的观念被短视的消费文化所刺激,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变得紧张而缺乏温情。故乡的沦陷,加剧了中国人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也加剧了中国基层社会的的秩序混乱。”②这就是乡村文明崩溃的前世今生。

在火苗的说服下,权国金把魁星阁又建了起来。但是在金灶沐看来:“这表面看是好事,细想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也许是一个陷阱,是一个难以预料的灾难。如果不在人心中建设魁星阁,浮华的建筑当年震不住权桑麻,以后它照样震不住权国金的。我对未来的魁星阁还是充满忧虑啊!是什么让我这样忧虑,它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作为乡长的金灶沐显然看到了乡村中国文明的沦陷,但是他又能怎样呢?

小说中的老槐树流血、血燕、天启钟自鸣、敲钟不响、状元树被烧大钟滑落响了三天三夜、枯井冒黑水、红嘴乌鸦的传说等,都有《白纸门》的遗风流韵,也有《百年孤独》的某些影响。这些魔幻或超现实的笔法,丰富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小说用中国古代审定乐音的高低标准“十二律”作为各章的命名,不仅强化了小说的节奏感,同时与小说各章的起承转合相吻合。这一别开生面的想象,也是中国经验在《日头》中恰到好处的表达。《日头》是关仁山突破自己创作的一次重要的挑战,一个作家突破自己是最困难的。关仁山韬光养晦多年,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期许。他对乡村中国当下面临的问题的思考和文学想象,也应和了我曾提出的一个观点:乡村文明的崩溃,并不意味着对乡村中国书写的终结,这一领域仍然是那些有抱负的作家一展身手前途无限的书写对象。

【注释】

①《人民日报》2013年2月8日。

②《中国新闻周刊》总第540期特稿《深度中国.重建故乡》,2012年3月29日。

※孟繁华,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梁晓君,文学博士,吉林大学公共外国语教育学院讲师

*本文为吉林大学种子基金项目2013ZZ026号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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