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人格下的情绪和个性扩张

2014-09-10 07:22何跞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文学思想个性人格

何跞

摘要:宋末江西文人刘辰翁以耿直名,他具有江西文人的个性特点。同为江西籍文人,他继宋代欧阳修、杨万里以及其他江西诗派文人而来,并具有江西地域文化性格。同时因处于改朝换代和蒙古族入主的特殊历史时期,其个性更被扩张,他抒发对旧朝的哀怨和新朝的不平之怒,情绪激烈。这造成了其文学创作和文学鉴赏的不一致,其诗词创作有情真与自然的特色,而其文学鉴赏和主张则务求艰涩尖新。然而其实这些都是统一于其耿直的人格特点下,他继承江西大儒欧阳守道之学,表面上畔于圣人之道,实际则是一个有真性情和个性,坚持自我的儒士。

关键词:刘辰翁 个性 人格 文学思想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3-86-90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是宋末著名词人,诗文成就颇高,又以文学鉴赏称,著有《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并且有耿直之名。刘辰翁的诗词作品情感灌注,而其评点鉴赏则意取尖新,而且其文学主张也是务在艰涩。刘辰翁是江西文人,受江西文学传统的影响,又受江西地域文化的影响,形成了耿直的个性,加上他处于宋元易代之际,其耿直人格更加被凸显出来。他毫无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对于朝代改换,蒙古族入主的不平心理,表现自己的愤怒和哀怨,这些情绪的扩张使其对所秉承的儒家思想表面上有所畔离,但其实并未背离儒士的忠君爱国思想,而是更加坚持自我。

一、尖新之外:刘辰翁的为文主张及鉴赏思想

刘辰翁论诗主张融合晚唐和江西派,既要有丰腴的情味意趣,又不能缺少气骨。在语言上讲究通透明白,不用事,但也要讲究无一字无来处,看似简单,而实有深蕴,给读者一种若即若离的接受效应。其《宋贞士罗沧州先生诗序》说:“趋晚唐者乏气骨,附江西者少意思。必待发语通明,不用一事,而亦无一字无来处,就之不可即,望之不可寻,是在能化。”

而李贺的诗,则是这种接受效应的典范。刘辰翁诗喜李贺,更自诩为其知音。其《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总评》言:“千年长吉,余甫知之耳。”他赏爱李贺的诗才,后在李诗涩处细读,透视出诗人用心,而感叹他人不识李诗涩处用心。他说:“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也。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而李贺之所以能做到此,是因为他不说众人都会说的话,都会有的意思。所以刘辰翁认为:“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另外,更深来看,刘辰翁的文学创作和主张实际又是取法庄子。

这种文学主张也反映在其对别人文章的鉴赏之中,更体现在其自身的文学实践中。《四库全书总目》评日:

辰翁论诗评文,往往意取尖新,太伤佻巧。其所批点如杜甫集、《世说新语》及《班马异同》诸书,今尚有传本,大率破碎纤仄,无裨来学。即其所作诗文,亦专以奇怪磊落为宗,务在艰涩其词,甚或至于不可句读,尤不免轶于绳墨之外。特蹊径本自蒙庄,故惝恍迷离,亦间有意趣,不尽堕牛鬼蛇神。

看到了刘辰翁诗文不仅以用语艰涩、“奇怪磊落”而靠近李贺的“牛鬼蛇神”之风,其深在的还是效仿庄子笔法,以“惝恍迷离”的笔法为文。四库馆臣论其鉴赏“破碎纤仄”“意取尖新”“太伤佻巧”,可见刘辰翁在阅读评论他人文章时,主要着眼于细碎、“尖新”的各个文笔意思的“巧”处。他喜欢文章的艰涩用笔,自己为文也造语“艰涩”,评论作品眼光也是看其是否有“艰涩”之处,然后据此加以论评,可见他关于诗文“艰涩”的风格主张直从创作贯彻到了评论。

刘辰翁是江西人,宋代欧阳修、杨万里,以及影响巨大的江西诗派都源自江西,在地域上江西文学已有其历史流脉和文学传统。宋末的刘辰翁由江西文学的统绪而来,其文学创作和思想主张也必然受到江西文学的影响。欧阳修、杨万里的重性情,与江西诗派的重语言奇崛,在唐音之外别出宋调,对刘辰翁也必然有所影响。“意取尖新”与“务在艰涩”可以说也是江西诗风的余绪。

然“艰涩”的背后所蕴藏的则是刘辰翁的真性情,包括他的爱国情和崇尚自然的个性。焦印亭《窥刘辰翁文学思想中的“情真”与“自然”理念》对此有所论及。刘辰翁的性情使其评诗“意取尖新”之外,其自身的文学创作则多流转自然,富含感情。其词作自不必说,其诗如《春晴》二绝句:“江柳长天草色齐,新晴何物不芳菲。无因化作千蝴蝶,西蜀东吴款款归。”“新燕池塘绿雨肥,初晴未暖日光微。角巾犹带花梢湿,才倚阑干见絮飞。”自然清新的写景中充满恬淡的情绪,人情味十足。然平凡恬淡中还是寓含了以“西蜀”“东吴”之梦,“款款”的“千蝴蝶”既有庄周梦蝶的迷离美丽,又写出了其对故国的无限眷恋与流连。从这一点上说,刘辰翁的个性情感与语言艰涩的主张的同时并存,其实是前辈欧阳修、杨万里与江西诗派文人的共同影响的印迹。

刘辰翁文学主张的矛盾现象,即文学创作的风格与其评点标准并不完全相符,是与其所处时代及其思想个性相关的,总归于其人格上的耿直特点。

二、刘辰翁的“不平”之“怒”:改朝易主、他族入主之际的儒士心态

改朝换代之际的庐陵文人存在一种“不平”的心理,不仅是不公平,还有对社会现实的不能接受,不能平复,总之是个人内心的不得平衡安宁。虞集就看到南宋初亡,新附元朝之时,南方士人的一种存在状态和必然心态。他说:

当是时,南方新附,江乡之间,逢掖缙绅之士,以其抱负之非常,幽远而未见知,则折其奇杰之气,以为高深危险之语。视彼靡靡混混,则有间矣。然不平之鸣,能不感愤于学者乎?

他看到他们的“非常”的“抱负”,这可能包括保宋抗元的大计,也包括个人的用世情怀,以及立于新朝的尴尬理想,不管怎样,都难以实现,所以是“幽远而未见知”,只能“折其奇杰之气”,转而诉于文章,“以为高深危险之语”,说白了就是一些“不平之鸣”。刘辰翁《不平鸣诗序》言:“亘古今之不平者无如天”,“若天之视下也,其不平有甚于我。有甚于我而不能自言,故其极为烈风、为迅雷、为孛、为彗、为虹,为山崩石裂,水涌川竭,意皆其郁积愤怒,亡所发泄,以至此也。”“人之不平所不至于如天者,其小决者道也。小决之道,其惟诗乎?故凡歌行曲引,大篇小章,皆所以自鸣其不平也。而其险哀有甚于雷风星变,山海潮汐者矣。”且宣称:“余亦天之不能平者也,不能言故也。”他认为“不平”导致“郁积愤怒”,需要“发泄”,而“小决之道”则是“诗”,包括“歌行曲引”,“大篇小章”。发泄得激烈的,也就是“险哀”者,其所鸣则“甚于雷风星变,山海潮汐”。且承认自己亦是“不能平者”。这里面的情绪指向有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以愤怒为主,二是有郁闷哀怨在其中,三是情绪具有很大的强度。

对于由“不平”而生的“怒”,刘辰翁本于儒家思想而赋予了其合理性。他在《中和堂记》中说:“今人知喜与乐之为和,而不知当怒而怒,怒亦和也。”这是对儒家“中和”论的一种具有个性释放的重释,带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在内,或者说一股无处发泄之气。如他所说,这中情绪主要包括一种“怒”气。他把“怒”这一激烈而有悖于儒家“中和”理想的人性申诉纳入到儒家的“中和”范畴内,以“当怒而怒”来给它一个理由,其实就是讲究不压抑人性和人的情绪,而不同于“怨而不怒”的节制。只不过这种“当怒而怒”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对外族统治,对不良的社会现状,如果对于南宋旧主,可能还是会保持“怨而不怒”的传统。

这背后蕴藏的还是一种对故国的忠爱眷恋,“黍黎”之思,有所寄托。《四库全书总目》论元初刘辰翁:

“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固不必概以体格绳之矣。”

刘辰翁的“不平”和“怒”反映了改朝换代过程中士人们普遍的躁动心态。刘辰翁师事欧阳守道,又是姻亲,受其影响颇深。欧阳守道处宋元之际,南宋危亡,因而讲求实以致用。继之而来的刘辰翁更在此时质疑旧有的制度和思想,大胆尝新。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新旧交替的社会,在无序和颠覆中存在着的学者和他们的思想总会在此时应历史的节奏,开始躁动,积极的探索与消极的接受使他们的心灵变得不能平静。他们不断地怀念、流连于旧有的秩序,保持着他们的信仰、理想、节操和崇高,以及一种基于家国根底的熟悉,或者说情感和思维惯性的不舍;一边又不得不在历史的浪潮中接受着新的秩序,新的主宰,以及新的感情认同,这其中多少有无奈感,也有新鲜感,更有迷茫之中沉静下来的反思。身份角色的改换带来感情的移位,思想的蜕变,在矛盾中挣扎着而必然呈显出异于常态的激昂与激烈。然而激烈之后总会从大的社会关注回归于个人本体,而又归于一种异样的平静。

而在由宋入元这个特殊的王朝过渡时期,士人们的心态又因为异族因素的注入而显得更加激越。刘辰翁之学从欧阳守道继承而来,根于儒家思想,却又有所变异,在改朝易主之际表现出儒家思想本身的矛盾,凸显出儒家思想对于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异样对待。欧阳守道,字公权,人称巽斋先生,《宋元学案》有《巽斋学案》。柳贯所说:“欧阳氏有日巽斋先生者,当穆陵时侍讲禁中,最为江文忠公所知。庐陵至今家有其书。庐陵之学,大抵欧阳氏之学也。”欧阳守道如其名,是“守道”的儒者,讲究“公”允,其“巽斋”一称中“巽”也从儒家经典《周易》而来。从其姓字名号中就可以见出其尊奉儒家思想的特点。刘辰翁守持儒家传统。但是儒家的中庸中和思想是在其所认可的统治对象的基础上而形成的,是以中原文化、华夏一统的汉族统治为中心的,对于夷狄异族主持的社会秩序,却是空白的。对于少数民族,始终是以一种纳为附属臣民的态度和眼光。这在远古诸王分封,谁主中原,谁遣领外围夷狄蛮戎,就可以看出来。儒家中和思想本身也就有其矛盾的一面,在对待汉族的君主,则无疑讲求中和中庸,而对外族统治,却始终排斥。这就反映在宋亡之际,坚守儒道的士人们对待异族统治的情绪激烈和个性膨胀。

三、刘辰翁的“畔于圣人”及“放心”“哀怨”:个性的张扬和抒发自我

徐明善《学古文会规约序》言以刘辰翁为代表的江西文人“浮艳以为诗,钩棘以为文,贪苟以为行,放心便己以为学。是皆畔于圣人而朱子所斥者。”虽为批评,却道出了由宋入元某些儒者士人,特别是江西士人的特点,即追求心灵自放、抒写自我、个性解放,整体上是与儒家所倡导的圣人之道以及宋代以来产生的朱子理学相背离的。这就是所谓的“放心”、“便己”,“畔于圣人而朱子所斥者”。

但他们不是对包括理学在内的高度哲学思辨的背离,理学也是一种深入内心的境界哲学,他们背离的是儒学所形成的一种外在形式,沉淀为圣人之道和程朱理学的固化的模式和传统。这种传统模式以理为基着眼于人的社会性和社会的礼法尺度,是儒家哲学高度思辨后的一种归于个体行为而目的于社会理法的终端诉求。这种向外的、具体化、程式化、社会性的诉求往往形成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也即道德标准、礼法尺度,从而也有了其特定的人格趋向和风格特点,即一种和收敛、朴实、真情、和平、包容、正义、忧国忧民的,主一种精神风貌而不主于外在形式美的风格。这与强调自我、包装外在、自由散放、追求纯艺术的个性解放是不同的。所以徐明善批评其“浮艳”、“钩棘”,其实是批判其追求自我、标新立异,“放心便己”的自然的外在趋向。“浮艳”是说心气浮而不稳,文词华丽,“钩棘”则是说偏离正道,搜求新异僻怪,这些都是外在表象。

隐于这种外在表象之下却是一种“哀怨”之心,实际还是抒发自我,自然异于儒家的“和平”气象,所以被称为“变”,而非自欧阳修以来的儒风正途。揭侯斯就说:“庐陵代为文献之邦。自欧公始而天下为之归,须溪作而江西为之变。……须溪没一十有年,学者复靡然弃哀怨而趋和平,科举之利诱之也。”

总之,包括程朱理学在内的儒家之学,也即圣人之道,整体特征是节制情性、规范人性,合于社会的,然而情性的存在和自然申发,人性的多异,如同自然万物的生长,勃然而不可齐同,也就必然导致那些个性张扬,从心而不合流的个人以及文学抒发的存在。文学的儒家风格主流之外,一直存在张扬个性的异端思想,也就存在异端风格的文学抒写,这是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必然趋势。

四、刘辰翁的“鲠直”:“尖新”背后的人格基础

在情绪上所表的“怒”和“哀怨”,在思想上对于“圣人”之道的畔离,在态度上所呈现的对于时局的“不平”,其实都源于刘辰翁的的个性凸显,也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徐明善所总结的“放心”。然而它又不是一般和一时的“放心”流露,而是具有稳定因子的个性沉淀,个性不仅是性格的倾向,还是含有道德内容的综合,因此可以概括为人格基础。这个人格描述在四库馆臣那里被称为“耿直”。《四库全书总目·须溪集》提要:“辰翁……得鲠直名,文章亦见重于世。”而刘辰翁的耿直人格,其爱国热情和遗民心态,一直是研究者们讨论的话题,也是研究其文学作品不可绕开的基础。顾宝林的文章《南宋遗民刘辰翁:独特的人生历练铸就爱国情怀》以及《刘辰翁词作的遗民心态与佛道思想》。

刘辰翁得耿直名,主要理宗宋景定三年(1262)廷试对策,触忤贾似道,被置进士丙等,由是而得。他曾入殉国志士江万里幕府。德祐元年(1275)五月,丞相陈宜中荐居史馆,辞不赴。又授太学博士,亦未赴。文天祥起兵抗元,入江西幕府。宋亡,隐居不仕。从其人生经历亦可看出其耿直爱国、不仕二主的人格特点。

刘辰翁的“耿直”人格体现在方方面面,其“艰涩”文风以及其评点鉴赏中的“尖新”取向其实也折射着其“耿直”人格。在追求文学语言细微、与众不同之处时,他内在追求的其实是作者的真实精神,以及其精神的特别之处。“耿直”人格带来“耿直”的文学理念,包括求真不容虚伪,表现真实自我,忠君爱国,爱憎分明,不入流俗,抒情激越,思想鲜明,总之是一种特出的个性。这样的人格个性反映在其文学创作和鉴赏中,则出现了不太一致的情况,其词作充满爱国热情,情感真实而自然;诗文虽然“务在艰涩”,但也有自然流转的作品,其鉴赏也是“意取尖新”。但这些创作与主张不一致的情况,其实内在却是一致的,即以有意识地用语言的磊落怪奇来表现其情真,而其耿直的人格,真切的情感,也在宋末靡靡之音的背景泛响下,也必然以不凡的语言出之,而他的那些清新情真的诗词作品则是情真的另一种自然流露的方式。或者说,他的不同的情绪内容以不同风格的语言方式表现出来,而都是自然而真切不作伪饰的。刘辰翁好尚李贺诗,李贺诗的特点不仅在于语言的怪奇,同时也在其情感的真切,以及其个性人格影响下所形成的个性文学风格。“耿直”一词本身就有个性的内涵,耿介、直接,不入众流,这种个性在人际交往中会给人生硬不适之感,反映在文学中则是语言的尖新艰涩感。所以可以说刘辰翁的耿直人格催生了其耿直的文学创作和评点。

除了在学术思想上对欧阳守道的继承,和在诗学上受李贺诗歌以及江西诗派的影响外,从文学的外围来分析刘辰翁这种文学风格的形成,则可以概括为两个因素,一个是历史社会,一个是地域文化。在宋末元初这个历史转型的时期,改朝换代、上层易主、社会动荡,这都在大背景的范围上,影响甚至决定着文人从生活、仕途到情绪起伏、思想形成和文学创作的每一个细节。而江西作为一个文人代出,文化十分浓厚的特殊地域,其特殊的地域文化性格也势必从文人的幼年开始,影响其一生的性格形成以及观念衍生。江西山水奇峻,人们的性格也比较有个性,《江右四郡谚》“筠、袁、赣、吉,脑后插笔”,说的就是江西人好讼,也就是好争斗,实质就是坚持自我。刘辰翁的文学创作及其思想主张则是风起云涌的历史背景下,耿直而富有个性的江西文人以其个性化人格所进行的文学诉求,充分体现了其情绪和个性的扩张,而核心在对自我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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