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埃博拉最近的中国人

2014-09-10 07:22刘亚
方圆 2014年22期
关键词:几内亚博拉医疗队

刘亚

在中几友好医院,一天停十几次电是常事。尽管医院有备用发电机,但在给病人做胃镜时停电,这时胃镜已经进入胃里却没法工作,还不能拔出来,病人即便不舒服也只好躺在那

4月5日在中国阴历里是三月初六,也是对逝者寄托哀思的清明节。援非医生吴素萍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火盆,和一叠自制的纸钱,这是为她的同事兼朋友盖斯姆准备的。4天前,这位朋友永远地离开了她。

事情源于3月17日,吴素萍所在的医院收治的一位病人,该患者入院后很快地出现了皮肤、黏膜出血及脑出血现象,入院三天后即死亡。不过这在缺医少药、疫病频发的非洲,并算不上一件稀奇事。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导致这位患者死亡的是世界上最致命的病毒之一埃博拉病毒。

随后,疫情在这所医院暴发,当时的接诊医生盖斯姆是事件中六名死亡的几内亚医护人员之一,值班医生盖达也被确诊感染埃博拉病毒。吴素萍与另一位同事曹广被隔离,而在宣布隔离的那一刻,中国援助几内亚医疗队领队孔晴宇告诉他们:“13亿中国人里,你们可能离‘埃博拉’最近了。”

没想到21世纪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2012年8月15日,包括吴素萍在内的19名队员组成中国第23批援助几内亚医疗队,来到了世界上最穷的十个国家之一的几内亚。

一万两千公里,24个小时飞机,跨越亚、欧、非三洲,是吴素萍对这趟旅程的最初印象。尽管在颠簸的飞机上已经千万次想过非洲的模样,却仍然遏制不住心情的忐忑。在刚到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时,吴素萍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想到21世纪还有这么贫穷的地方”。由于在进驻中几友好医院之前要与前一批的队员进行工作交接,医疗队队员们暂时住在科纳克里一个中国人开的酒店里。医疗队下榻的酒店属于市中心,但这里并没有“市中心”的样子,夜晚只有一条马路有路灯,酒店周围都是贫民窟,满目疮痍。几天的工作交接下来,吴素萍开始对“贫乏”有了新的认识。

工作交接完成,医疗队便奔赴距离科纳克里东北15公里外的中几友好医院。中几友好医院是由中国政府援建,于2012年4月11日正式开始运营,医疗队的医生宿舍就在医院旁边。一人一室一厅,空调、洗衣机、电视机的配置让吴素萍心中宽慰不少,“虽然电视能收到的频道少,但总算能看到北京卫视等几个台,不至于让自己与国内脱轨”。

虽然援非医生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但几内亚的医疗条件却很落后。即便在首都科纳克里,也只有中几、东塔、贾斯汀三家医院,并不能满足当地人需要。以前没有中几友好医院时,中国医生只能在贾斯汀医院工作,这家医院是法国人20世纪20年代援建的,检测器材等很落后。“这里人均寿命只有五十几岁。虽然中几医院配备了不少医疗设施,但总体还是比较简陋。”吴素萍说,“而且,医院床位数只有100来张,目标服务人群还是锁定于几内亚相对高端消费阶层。”

首当其冲的便是缺少医疗器材,虽然中几友好医院对生化检测、放射科等提供的医疗器材比较好,但胃镜室这边就相对简陋了。吴素萍说,后来国内给这边捐献了一个显微胃镜,但照出来的图像依然看不清。

让吴素萍最头疼的是这里的防护措施非常不到位。她还记得第一次到胃镜室的情景:狭窄的胃镜室,没有清洗消毒胃镜的设施,没有专门存放胃镜的镜柜,没有消毒液,甚至连最常见的酒精都没有。在中几友好医院的外科,甚至有手术后用矿泉水冲洗腹腔的情况。在手术前也不查艾滋病、乙肝等传染病,对医护人员来说危险非常大。“我们也没有隔离衣,只有普通的手套和帽子。这样的条件,其实根本没有条件进行胃镜手术和检查。”吴素萍说。

“当地医生的手套不好用,质量也不好,但即使这样,他们也很珍惜,一次性的手套只要没有破,就洗洗再晾干,下次还能用。”吴素萍很感慨,但更矛盾的是几内亚传染病肆虐,由于直接接触的就是病人体液和血液,不小心感染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按照吴素萍自己的做法,一次性的手套使用完后必须丢弃。

尽管几内亚人被队长孔晴宇戏称为“非洲人里的上海人”,性格较为温和,但是他们也有倔强的一面。吴素萍的“讲究”成了当地医生眼里的“浪费”,甚至在她规劝其他医生注意卫生时,还遭到了他们反驳“我们就是达不到标准,几内亚都是这样”。一边是物资的严重匮乏,一边是对医疗标准的恪守,吴素萍心里暗暗问自己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用纸交流病症

“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消毒液,由于医院不给提供,医生只能自己掏钱买消毒液,所以大家也不太愿意用。”吴素萍说,我自己就拿着队里配备的消毒片,到医院里配置成消毒液,也算是个心理安慰了。

“入乡隨俗吧”,吴素萍无奈地感叹,因为就算医生希望进行术前检查,医院的客观条件也不允许。还好在来之前,吴素萍就准备了较厚的医用手套,接触病患时必须戴上口罩、手套,已经成为了平时工作中的习惯。

如果说手套、口罩之类的问题还能将就,那么诊断设备的缺乏则让她头疼不已。吴素萍是中国卫生部特意派给中几友好医院的胃镜专家,但医院的内窥镜设备的效果完全不能用,“图像看不清无法诊断,我也不能乱说忽悠人啊。”后来,吴素萍联系到安贞医院,将科室一台新买的显微镜送到了这边来。

“这台显微镜在海上飘荡了三个多月才到医院,当地医生看到新仪器拍摄效果后,都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清晰的胃镜图像,”吴素萍说,就是用这台机器,自己为三百多例病患做了胃镜检查。

停电,则是另一个问题,尤其是对吴素萍这位胃镜专家来说。在中几友好医院,一天停十几次电是常事。不过医院有备用发电机,只要停了十几分钟没来,发电机就自动发电。麻烦的就是在给病人做胃镜时停电,这时胃镜已经进入胃里却没法工作,还不能拔出来,病人即便不舒服也只好躺在那。别的科室还能拿手电和手机照着继续工作,但吴素萍他们只能难受地看着病人干等着。此外,医院电压不稳定,胃镜的灯泡还常常被烧坏。

语言不通同样困扰了吴素萍很长时间。几内亚的官方语言是法语,此前吴素萍特意接受过两个月的法语培训,但远远不能满足交流的需求。在和当地医生配合工作时,吴素萍想了个“纸面交流”办法:把所有和消化系统有关的疾病、症状等的中法文全部打印在纸上,到了需要与当地医生交流时,就用手指出相应的病症出来。“但如果出现不能沟通的问题就得找翻译。”吴素萍说,“医疗队里仅配备了一个翻译,队员们只能‘共用’,所以一般我会攒几个问题集中起来问。”

种菜,变成了她在这里最大的兴趣,一方面可以调解一下心情,另一方面还可以满足平时的饮食需求。在中几友好医院楼后的花园里,不仅有她和队员们种下的各种蔬菜,还有一些队员养几只母鸡,取名叫“英雄”、“感恩”、“仁义”和“战斗机”……队员们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里边的蛋,就是“英雄”、“仁义”它们下的。

吴素萍对几内亚的工作生活适应得越来越好。2013年底,吴素萍所在的胃镜室来了一位新搭档——28岁的医生盖达。盖达出生在几内亚,曾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了四年医学,懂中文、有基础,也对吴素萍很尊敬。一个月培训后,盖达很快学会了胃镜诊断和操作,顺利“搭班子”的吴素萍以为,接下来的9个月的援非任务会在和盖达的配合下圆满完成。但没想到,埃博拉病毒的暴发打破了几内亚的宁静。

隔离21天:曾想过安排后事

埃博拉又译作伊波拉病毒,1976年在苏丹南部和刚果(金)的埃博拉河地区发现它的存在后,由此得名。1976年,埃博拉病毒首度在非洲暴发。

今年1月中旬,埃博拉再次暴发,但并没有引起几内亚政府的重视。直到3月17日,中几友好医院收治了一位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入院三天后即死亡,被认定为中几医院首例因感染埃博拉致死的病患,这也拉开了埃博拉第四次大规模来袭的序幕。援非医疗队里没人想到,在还有4个月就要返回中国的时候,会猝然陷入埃博拉病毒笼罩的风暴中。

肆虐的风暴现在围绕着吴素萍和她的几位同事。盖达是当时的值班医生,与普外科医生曹广、盖斯姆一起参与了对这个病人的救治。3月18日,吴素萍一进办公室看到盖达,发现他看起来非常乏力,不过并没有发烧等其他症状。常年临床工作的吴素萍觉得很奇怪,但只是以为他上夜班累着了,也没有多想。

3月24日,一条来自几内亚官方的短信打破了医院的平静,称名为埃博拉的病毒在1月份出现在几内亚并开始扩散,请大家注意安全。此时,盖达突然发高烧的消息也传遍了医院。

3月27日,也就是盖达接触病人10天后,第一次被检测出埃博拉抗体阳性。由于盖达之后还与吴素萍有几次接触,他的确诊意味着吴素萍也“危险”了。当日下午,吴素萍正和队员们在驻地厨房里帮忙,队长孔晴宇突然走了过来,宣布吴素萍被隔离了。埃博拉病毒的潜伏期是2到21天,所以隔离期为21天,与她一起被隔离的还有普外科的曹广。

听到这个消息,吴素萍却是出人意料的淡定。由于国内从来没有过埃博拉疫情,吴素萍对这种病毒也一无所知,只当是非洲本地的一种传染病,“隔离是传染病最好的手段,既然和确诊病人接触了肯定得隔离,一是观察,二是切断传染途径”。

盖达随后被转往东塔医院,而这时中几友好医院已经基本不开张了,医疗队队员们就待在驻地里。在隔离期间,吴素萍和盖达有过一次短暂的通话,只知道盖达当时的状况非常虚弱,伴有严重腹泻的症状。由于埃博拉的治疗没有特效药,医院只能“对症下药”,发烧就吃退烧药,腹泻就吃止泻药,最多能够输点糖水盐水。

吴素萍的“淡定”只持续到4月1日,当天噩耗传来,参与救治那名埃博拉病患的医生盖斯姆因感染该病毒不治身亡,此后的几天,还有5名几内亚医护人员相继死亡。这时,处在隔离状态中的吴素萍,心情伴随着紧张也跌到了谷底。

在吴素萍的印象中,盖斯姆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喜欢别人叫自己“小盖”,还经常和队员们开玩笑聊天。每次见到吴素萍时,小盖都说:“老师,你好!想家没有?”他还曾在胃镜室用中文给吴素萍唱过《月亮代表我的心》。“小盖的死,让我觉得生命格外的脆弱。”吴素萍说。

然而,时间并没有因为盖斯姆的死亡而停止,隔离的日子还在继续。对吴素萍而言,每天最忐忑的时候莫过于量体温,一天测两次,并在医疗队建立的微信群里报告体温和状态。有时候体温稍微高一点,心里都会多想。“最糟糕的时候,想过去安排后事,准备要写点什么给儿子,不过最后还是没下去笔。”吴素萍回忆说。

隔离期间,吴素萍不主动和人群接触,每次都和大家错开时间单独出门。早上六点多出门散步,等七点多大家起床就回屋。大家午饭后回房,她就去菜地里拔草浇水,准备晚饭。她还时不时地和家里人聊聊天,却一直没有透露半句被隔离的消息,直到隔离期快结束,家里才知道。“国内当时几乎没有关于埃博拉的消息,说了也只能让家人担心,一点帮助也没有。”

同样备受隔离煎熬的还有同事曹广,他用467条微博写下“援非日记”,记录了隔离期间的点点滴滴。“他亲自接诊了那位埃博拉病人,接诊时没戴手套,而且隔了很久才去洗手。虽然在我面前表现得很淡定,但我能感到他的沉重。”吴素萍说。

被隔离的两人彼此扶持着渡过了艰难的时期,吴素萍担心曹广饭量大吃不饱,还常常中午自己烧汤给他送去。“现在觉得当时并不应该接触太多,但仍然非常感恩那段相互鼓励的日子。”

我们都是普通人,离拯救世界还远着

万幸的是,隔离期结束,吴素萍和曹广都没有出现发热等症状,当孔晴宇宣布解除隔离的一瞬间,吴素萍顿时觉得心落了地,“走出来以后对生活的看法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感覺无论什么东西,都没有人的生命重要。”

之后,好消息传来,盖达的埃博拉抗体检测呈阴性,体温也恢复正常。虽然东塔医院方面不允许,但是两次检查均没有问题后,盖达闹着离开了医院。吴素萍与盖达在7月底,曾隔着中几友好医院的大门见了面。盖达很惊讶地说,“你别害怕啊,我没得埃博拉,而且我现在和家人住一起,大家挺好的”。尽管吴素萍规劝盖达应该注意点,不要和家人住一块,但盖达却满不在乎。

盖达没事了,但埃博拉似乎还没有离开。在贫瘠的西非,吞噬生命的病毒,或许从来都未曾被控制过。时至今日,整个西非埃博拉“失控”的状态并未好转。根据世界卫生组织10月31日更新的数据显示,埃博拉死亡人数接近五千人,通报病例一万三千余起。

没有离开的还有中国的援非医疗队,8月10日,就在埃博拉病毒首次从西非袭入东非之际,中国派出三组公共卫生专家队伍,分别前往几内亚、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8月16日,第24批援非医生如期抵达几内亚,与吴素萍所属的第23批医生进行工作交接。

8月29日,吴素萍跟随第23批援非医生返回北京,随后,曹广的“援非日记”经媒体曝光,这群“离埃博拉最近的中国人”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有网友评价:“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拯救世界。”当记者问到吴素萍对于这些评价有什么看法时,她笑了笑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无论是穿着白大褂还是握着手术刀,都离拯救世界的目标相差太远。面对埃博拉的威胁时,我们一样手足无措,一样无知彷徨,但幸运的是,我们挺了过来,死神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就该更加珍惜生活。

经过一个月的休整,十一假期之后,吴素萍重新回到了安贞医院的工作岗位。《方圆》记者去采访时,吴素萍正忙着巡查病房,挨个向病人询问用药和恢复情况。巡完病房后,吴素萍告诉《方圆》记者,刚回来那会感觉有些不适应,甚至都觉得不知道怎么去接诊了,但忙碌的工作并没有给自己太多适应的时间,只有在努力中回归本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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