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所有人都是权力的猎物

2014-09-10 07:22毛亚楠
方圆 2014年22期
关键词:三重奏官场人性

毛亚楠

可以说,《三個三重奏》是宁肯一次往低走的尝试。这里面有他的决心和挑战,也有着他对现实清醒的认识:现实不仅仅只是现象,也仍然包含着值得作家们去发掘的深远的东西。

10月22日下午,在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二层会议室内,众批评家就一部新作《三个三重奏》展开了讨论。“纯文学如何处理热点现实?如何面对权力失范?如何直面腐败?”,成为与会者们谈论最多的问题。

《三个三重奏》是作家宁肯的长篇新作,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讲国企老总杜远方携巨款逃亡到一个滨海小镇,做了小镇小学女教师敏芬家中的房客。与此同时,第二个故事,得到过杜远方资助的省一把手大秘书居延泽被调查,审讯地在一片废弃的厂区,艺术家施展最前沿的色彩学试图让这位大秘开口。第三个故事讲的是叙述者“我”,“我”从小的理想是住在图书馆。某天,整日待在书斋中的“我”在一个“强有力的”朋友劝说下来到看守所的死囚牢,当了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对“我”而言,这里是另一种图书馆。但是劝他来这儿的朋友竟然也成为囚犯。

“三个故事,不同维度的讲述,杜远方的故事,居延泽的故事既独立成章,也相互关联,而以注解的形式出现的‘我’的八十年代的故事就像背景音乐,在精神气质上与另外两个故事形成对立反差。”之所以叫做《三个三重奏》,宁肯告诉《方圆》记者,除了向英国诗人艾略特的作品《四个四重奏》致敬,本书更是希望以这种结构反映他对现实的认识,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三维的、立体的、多项的、思辨的”。

评论者称,宁肯以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方式处理了目前在中国头等热门的贪官题材,但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权力演变的历史、权力在日常生活领域中对两性的影响以及对人的异化。宁肯坦言,他对那些怎么拍马屁、怎么行贿、怎么侵吞财产、家里藏了多少亿的现金、点了多少钞票、烧坏多少点钞机等的细节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官场是文学的一个道具,他真正想要探讨的是官场中人们的内心。

“贪官也是人,而且是很厉害的人。”11月2日,宁肯在他的新书发布会上说,他希望他的创作能去除附加在贪官身上脸谱化的概念,寻求更为深刻、根本的思考。

从“高原”到“低地”

在准备推出这本新书的时候,宁肯曾给作家莫言发邮件,他希望在书的推荐语中,能用到莫言原来对自己作品《天藏》的评价。莫言看了对宁肯新书的介绍,回复他说,“你这个小说引导潮流,我应该推荐”。

宁肯本来并不是一个“引导潮流”的作家。作为一名长期从事纯文学创作的作家,他曾一度认为,“虽然腐败已败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水、米、油、奶瓶”,但这些题材有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官场小说在写,与纯文学的书写无关。他甚至觉得,“有时一个人就该超越一切从事完全超现实的东西,就像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炮火纷飞战壕的某些寂静瞬间还在思考哲学一样”。

可是,两年前,宁肯以“最冷酷的意志”屏蔽掉现实创作完成了一部有关哲学和宗教之书的《天藏》之后,他发现,维特根斯坦所处的战争迟早会结束,可他自己所置身的“战争”却似乎远不能结束,而且愈演愈烈。

“一个副省级的干部,而且又是公安局长,逃亡路上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居然是美国在成都的领事馆……我们在新闻上看海湾战争,简直就像电子游戏一样……还有周小平和方舟子的PK赛……”这些年来,宁肯感受着现实的丰富,“现实本身就成了一个作者,一个说书人”,它“叙述”贪官、“叙述”情妇、“叙述”有毒的食品、“叙述”战争,“反倒把作家挤到了边缘”。

宁肯认为,这是对作家的挑战,“如果最擅长的写作领域,面对现实的精彩有了无力感,我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有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宁肯说,“那些不可思议的饕餮之人,或直接或间接地吞噬着我和所有的人,我却认为这些和自己的写作没有关系。明明我已经那么的愤怒,多么的惊愕,却仍然要躲进小楼成一统。”

“这是不应该的”,宁肯认为有必要打破这种境况:“你真的不能碰你心中的愤怒吗?为什么它们就一定不是你的题材?”

于是,比起《天藏》的“大雅”,《三个三重奏》的“大俗”成了宁肯一次往“低处”走的尝试。这里面有他的决心和挑战,也有着他对现实清醒的认识:现实不仅仅只是现象,也仍然包含着值得作家们去发掘的深远的东西。

“通俗小说一直在写权力、官场、贪腐,似乎它们互有专属权、版权、长期协议,你要打破这种专属权或协议。另外,文学不能离现实太近,太近了,缺少沉淀,会流于表面。说白了,就是俗。但是‘近’的东西背后就没‘远’吗?‘儿子’的问题难道不是‘父亲’的问题?我记得有一天,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就感觉抓到点儿什么。”宁肯说。

“砍下梅杜萨的头颅”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很长时间里文学处理与现实关系的基本法则,在这样的法则下,文学既要与现实亲近,又要保持距离。

在宁肯看来,文学圈内部一直有一个认识,就是文学应该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先要由新闻进行充分的反映之后,在现实沉淀下来之后,再由文学进行深度的反映。否则,过早、过快反映的结果就会把小说与现实混淆起来,小说就会给人一种肤浅的感觉。

然而今天文学在面对现实时,却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宁肯用“超幻”来形容今天的现实。一方面现实的丰富性、荒诞性已经超出了作家的想象范围,如果按照原有的文学观念,文学与现实的既定关系就被打破,“文学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甚至也处于一个被挑战的位置”。在宁肯看来,现实成为超常的现实,文学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进行描写已经行不通了,因为“现实已经文本化了”,文学怎么还能去表达它?

另一方面,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已经失衡的情况下,如果继续采取还原、描摹社会现象的方式,小说不会比现实更精彩,也就无法超出读者的经验视野。因为在传媒、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任何的现实都会变成一种公共现实进入大家的视野,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与公众之间已经不需要文学进行转达了。在现实面前,作家和读者所能获取的信息几乎是对等的,作家试图通过题材的新颖来进行创作,无疑是一种冒险。而宁肯试图打破创作时的这种尴尬境地。

评论家贺绍俊感嘆宁肯处理故事的方式:其一,这个故事本来具有畅销价值的传奇性和揭秘性,一个大型酒企的老板,精心培育一个智慧型的亲信,将其安插到官场的核心层,然后,就应该是他与官员的密切合作,从而获得最大利益化。写出这样的故事,即使难免归入到通俗小说的类型,但对官场腐败的揭露也会是很透彻的。但作品坚决拒绝了这种写法。

其二,这个故事的现实性很强(评论家陈晓明甚至认为杜远方的人物塑造有橙王褚时健的影子),如果采取正面书写的方式,无疑具有极其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和尖锐的批判性。但宁肯同样也没有采取这种写法。宁肯深信,一个男性在政治权力的角逐中,在政治欲望得到充分扩张时,必然会在情欲上发生变异和异化。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人的情欲的变异里,窥探到政治的隐曲。

剧作家、评论家李静十分欣赏宁肯的书写立场。她从书中叙述者“我”这个人物的设置中看出宁肯处理自己和现实之间的关系。

宁肯书中的“我”是一个有独特癖好的人,不是残疾,却爱坐轮椅,在如林的书架中穿行,认同宇宙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因为“强有力的朋友”杨修提供的机会,“我”走出书斋过了一段为期九个月的看守所的生活,与死刑犯促膝交谈,倾听他们的故事,并承诺写出书来。

李静认为,这个超现实的场景隐喻作家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我’就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我’不是一个直接进入名利场去厮杀的人,‘我’是一个记录者,是一个旁观者”。

这种处理文学和现实之间联系的方式,让李静想到,书中所探讨的权力就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梅杜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谁人都会成为石头,而宁肯恰是运用了英雄珀尔修斯的手法,用盾牌反射梅杜萨的身影,从而砍下了她的头颅——对现实拒绝短兵相接、血肉相搏式的关照,体现了宁肯对待现实的一种智慧。

从人性的角度探讨权力对人的异化

宁肯的写作并非只关注特殊性,他要表达的其实是更具普遍性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权力与人心。他主张去寻找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什么样的状态。因此《三个三重奏》只是把腐败作为叙事的背景性因素,为人物的行为提供一种现实的参照,在这样的环境中观察人性的高尚与卑微。

宁肯非常注重对人性的复杂性的认识,“通俗文学譬如官场小说,最好的情况也写了人、人性,甚至也写得很深刻、精彩、才气袭人,甚至超过许多一般纯文学,但问题在于重心最终还是没落到人的复杂性上。官场小说的书写重心要么是揭露权力腐败有多严重、黑幕、复杂、诡异,要么是深刻探讨了各方面的原因,包括人的原因。这难道还不够吗?不够,因为这和文学还是两回事”。

在文学领域处理一部关于权力的小说,宁肯认为,文学应从权力角度看人性,从人性的角度看权力。

他先是在官场中观察被权力异化的人。

宁肯书中写的国企总裁杜远方无疑是权力拥有者,他在书中说:“权力的逻辑就是齿轮的逻辑,是必然的。既是必然,别的就没什么可说的。”

权力也改变着杜远方的内心,尤其在两性关系上,权力与欲望的关系紧密相连。杜远方说,“我不相信单纯的男女关系,对我这种人,女人必须和我的最重要的东西联系起来我才会真正爱她们”,“我必须征服她们,彻底地让她们臣服”。就算在逃亡的过程中,杜远方住在情人敏芬那里,性成为他展示权力的方式,杜远方以性变态的方式强暴敏芬,就是他对自己权力的一种确认。

宁肯甚至用反讽的方式揭示俗世中假冒伪劣的信仰所映射出的无处不在的权力的影子。

与大秘居延泽有过惊心动魄审判角力的谭一爻是国内一流的审讯专家、法学教授,他是司法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参与审讯过不计其数的神秘案件,当然也包括不少被“双规”后死不开口的高官。对这些人,他都能通过自己的智慧和技巧撬开对方的嘴巴,因而在业内赢得了非常高的声誉。但当谭一爻获知自己罹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时,只相信法律的谭一爻找到了一个有趣的弃世方式——他最终选择了寺庙,说服方丈让他像得道高僧一样“坐缸”,最终,他吞下49颗水晶石而亡。

书写的同时,宁肯又从人性的角度去看权力。他并不刻意去强调身份的特殊性,杜远方的这个人物形象大多逸出了以往的贪官形象序列,“并不脑满肠肥,贪污被抓后马上下跪”,而是清醒的、精英的。

而且,主人公本身都是内在性很丰富的人,具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和关照自我的能力,能够与自我对话。

宁肯并不单纯谴责权力和人性,他意识到,在犯罪的领域,官员们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东西在里面。“你看新闻上说的那个设计高铁的高级工程师,他又是原铁道部运输局的局长,他那么有能力,同时他又在包养情妇。”宁肯感觉,这类人物在这个时代中产生,都有种“我赶上了算我倒霉,我赶不上,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的心理。

随后,宁肯在书中展现出人性回归的一面。他写到杜远方想念敏芬的时候,“看到敏芬眼睛里有一种‘鹿停下来的东西’”,他在观察鸟的同时会无意识想到敏芬。宁肯认为,这种偶尔诗意的表现传达的是人性的一种回归。

权力也存在于日常生活

除了描写处于权力中心的人物,宁肯认为,普通人也值得关注,因为他们也爱关注权力。

就连拍摄题材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导演贾樟柯都曾在一次访谈中透露,当有次他参加某个级别很高的会议,而被全程专机接送、专车开道时,就体验了权力那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权力不仅存在于官场,也存在于日常生活”,宁肯说,风景、海滨、超市、自由市场、爱、美、情欲、厨房、火车、地铁、阅读、书信、电子邮件、微信、微博,旅馆等都有权力的影子。“对权力而言,所有人都是它的猎物”。

在宁肯看来,权力是每个人内心的问题,而不是其他人的问题。

宁肯说:“权力当然也是一个很俗的东西,但你认真思考过权力吗?权力背后是什么?人。体制你不用考虑,那是明摆着的,你也管不了,但‘人’可是你的正当防卫,是你天经地义的范畴。但事实上你又何曾认真考虑过权力与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和握有权力的人有关吗?事实上你从来都把权力看作是一个‘他者’的问题,官场的问题,握有权力的人的问题;同时还有一种情绪:嫉恨——相当的愤怒来源于此。总之一些肤浅的、表面的、人所共有的通俗情绪阻止了你深入思考,这点你和普通人没区别。应该排除原始的撒蛮一样的嫉恨情绪,进行理性思考。”

权力是每个人心中的欲望,权力是每个人心中的魔鬼,《三个三重奏》通过这样的思考达到了宁肯希望的高度。

长达两年的写作过程,宁肯一个人面对要创作的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坦陈写作的状态充满了吃力感、无助感和孤独感,时常有这么做对不对,这么写行吗,或者这个地方写不下去了怎么办这样的状态。但这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状态,写作时的孤独感让宁肯怀念不已。尤其是面对这样一种与现实关系紧密、流行的题材,对宁肯这样追求个体经验独特性表达的作家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正如李静所说,怎么表达现实,取决于作家内在性的丰富,作家内在的强大和超越性,无论现实如何沉重都不可能改变的。宁肯就是这样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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