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座山

2014-09-12 09:45黄荣才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坟墓王明

黄荣才

上班之后,吴高仁坐在办公室看报纸。吴高仁不是无事可干,他就是喜欢看报纸。吴高仁看报纸有瘾,上班的第一件事基本就是抓过桌上的报纸翻阅一番,看到感兴趣的就慢慢看,有的还反复多遍,如老牛反刍一般。哪天确实忙不过来报纸没看,他就要找时间补看,或者把报纸带到车上,在车上看。吴高仁说这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吴高仁不指望从报纸里找出颜如玉,他的眼睛瞄在黄金屋上。“发现一个政策动向,就掌握了先机,先机就是效益,先机就是成功,先机当然也就是金钱。”吴高仁对手下苦口婆心,要求他们也要找时间读报看报。丁副主任就曾经和吴高仁开过玩笑,说邮政局长应该好好请主任吃饭,感谢他不遗余力地替他宣传报纸。吴高仁笑嘻嘻地说,邮政局长整天就会算卖一份报可以赚多少钱,早钻钱眼儿里了,请人吃饭心里也要估算这一餐要卖多少份报,没多大意思,请客他会请宣传部长,人家看的是政治。

其实吴高仁看报纸也不是事无巨细地过上一遍,往往只是看看标题,边翻边把翻过的报纸放到一边。吴高仁说看报纸就像看街上的女性,总是想遇到美女,可是美女不多,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更少,所以就没必要在每个女性脸上都浪费时间。话说当下,吴高仁突然眼睛一亮,当然不是看到了美女,而是看到省报头条,有关新任省委书记在一次会议上讲话的新闻报道。他把这篇报道中的一段连续看了几遍,掏出手机叫司机准备出发,前往省城。

路上,司机问吴高仁,好像之前没有接到要开会的通知啊。吴高仁回说不是开会,是到省城办事。司机就不再吭声,专心开车。吴高仁也不说话,眯着眼。司机知道吴高仁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思考问题。吴高仁喜欢在车上思考问题,他说他这是劳碌命,有的人上车就是睡觉,下车精神抖擞,可是自己在车上,脑袋转得比车轮还快。可不,这边车刚出发,脑袋里已经到了省城,想着到了之后先去找谁。途中吴高仁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内容都编好了,可是没有按下“发送”,而是把短信删了,手机就丢在旁边的座位上,继续苦思冥想。

到了省城,已经快中午了。吴高仁让司机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登记房间。司机熟练地把吴高仁带到一家小饭店,两个菜,一个汤,各来一碗白米饭,两个人稀里哗啦吃完,然后到常去的宾馆登记房间住下。

吴高仁进了房间,看看时间12:30,吴高仁对司机很满意,时间掐算得很好。吴高仁打通杜教授的电话,“杜老,您好,您好。我是小吴,下午我想去您家里拜访您,请教几个问题。您有时间吗?对,对,对,我刚好到省城来办事,现在就在省城,那好,下午4:00,我准时到”。吴高仁约好杜教授,心情很好,给司机发了个短信,告知出车时间,很快就睡着了。

吴高仁在杜教授家里的客厅坐下来的时候,是下午4:01,杜教授很满意。杜教授在十分钟之前,就从窗户看到吴高仁的车停在楼下。约会不迟到是一种美德,早到了也不随意打扰别人更是一种美德。杜教授是吴高仁在那次和王明娟斗酒斗嘴的文史研讨会上认识的,之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杜教授认为吴高仁适合做文史工作,耐得住寂寞是文史工作者的必修课。坐下后,吴高仁开门见山,和杜教授提出想举办陈高丁学术研讨会。陈高丁是个死去数百年的人,是明朝的一个县令,这个七品官之所以能够留名青史,就是因为清廉。他当了三个县的知县,在仕途上止步不前,清廉的美名却传播四方。陈高丁后来告老还乡,是否遗憾自己原地踏步不得而知,不过回到家乡之后热心公益事业更是为他加分不少。陈高丁去世之后,族人把他葬在高山之巅,当时的族人考虑的只是那里风水好,没想到如今陈高丁的坟墓落在了工业园区附近,已是岌岌可危。

吴高仁对陈高丁并不陌生。吴高仁在政协文史委的时候,认真研究过西水县的文化历史,包括各朝名人。陈高丁在县志里有单独一段,其故事在《西水县民间故事》里也有几篇。吴高仁很感兴趣,曾经四处奔走,收集有关陈高丁的历史和传说,渴望在陈高丁的研究上做点名堂。当时在研讨会上,吴高仁和王明娟斗嘴斗酒就是因陈高丁而起。吴高仁在会上抛出这个人,他当时的观点就是陈高丁数次平调还保持清廉,是内心约束或者制度规范?碰巧王明娟也知道这个人,看来真的有人会死而不朽,死去数百年了还能引发学术争论。吴高仁和王明娟各抒己见,这样的研讨会,男女斗斗嘴也是一道风景,没有偏离会议题旨不说,还让新闻记者有了可写的内容,不像以往那样沉闷乏味,自顾念一念手头的稿件,一点意思没有。当时杜教授是会议主持人,他看着吴高仁和王明娟斗嘴,不参与,只是挂着微笑倾听。会议总结时,杜教授才就问题提出看法,他一发言,吴高仁就意识到自己是小巫见大巫。吴高仁尽管是第一次见到杜教授,但之前看过他的一些文章,知道杜教授是研究明史的专家,颇有造诣。吴高仁不知道的是,杜教授是第一个对陈高丁比较有系统研究的人。会后,吴高仁就盯上杜教授,和杜教授多次联系,讨教也好,探讨也罢,话题绕来绕去就是陈高丁。杜教授学问大,但没有架子,乐得和这个基层文史工作者交流交流。得知吴高仁去工业园区当了管委会主任,杜教授一声叹息,认为多了一个小官员,少了一个基层文史专家。吴高仁当了主任之后,还保持和杜教授联系,有几次到省城开会或者办事,还抽空登门拜访一下,让杜教授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杜教授对吴高仁举办陈高丁研讨会的想法大力支持。当官就应该这样,趁自己在位有点权力,多做一些有文化的事,多做一些给后代子孙留点念想的事。杜教授很是欣慰,吴高仁还没有完全钻进钱眼儿里,一心只想着“鸡的屁”。吴高仁趁机提出邀请杜教授届时莅临研讨会并做主旨发言,吴高仁清楚研讨会要有几个比较有影响的人坐阵,其他的人则无关紧要,凑个数罢了。闽南话说就是斗阵,这就像吃宴,有几道有特色的主菜,档次自然就上去了。杜教授欣然答应,说清楚吴高仁上门说这件事就是为了让自己出场,学者不能故作高深,要乐于与大家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杜教授还答应至少帮着拉三五个教授前往,自己会先拟个名单,和他们通气后告诉吴高仁,到时再正式发邀请函。事情敲定,吴高仁说回去做个具体方案,再请杜教授指导,然后就和杜教授海阔天空地闲聊。闲聊中,杜教授说王明娟到了省城,说参加一个什么活动,吴高仁心里一动,心里盘算起来。原来的计划,要么请杜教授出去吃饭,要么在杜教授家蹭一顿,现在看来得改变日程安排了。吴高仁和杜教授聊得尽兴,看看快下午六点了,谢绝杜教授留饭,起身告辞,他说傍晚还要办事,也没办法请杜教授吃饭,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好在来日方长,以后一并补上。

从杜教授家出来,吴高仁给王明娟发了条短信,说想请她吃饭,不知道是否赏光。王明娟的短信回得挺快,说远在天边做什么假人情。吴高仁回了一条:掐指一算,感觉你应该就在眼前。吴高仁没等到王明娟的短信,五分钟后电话响起,当时他已经上车,要司机随便开,到处转转。王明娟的声音顺电话飘出来:“小官吏,什么时候改行当算命先生了?还掐指一算。”吴高仁笑着回答,基层官员就是命苦,什么都要会,属于万金油,头痛是它,肚子痛也是它,不像高层官员,术业有专攻。“好了,好了。我不是信访局长,不听诉苦。我虽然到了你们省城,可是离你那也挺远,估计要等你请一餐,至少自己要先饿晕几回。”吴高仁说知道有机会请领导吃饭,心里高兴,所以提前到省城侯着,这有个说法……王明娟说什么说法,难不成你真事先知道我来你们省城,我可是连我哥都没说。吴高仁说我是个农民,就拿着个锄头守在一棵树下,等着那什么跑过来。王明娟在电话那头抗议,说你把我当兔子啊,还希望我一头撞死。两个人斗了几句,吴高仁才告诉王明娟自己到省城办事,偶然机会得知王明娟大驾光临,想请京官吃顿便饭,不知道是否赏脸。王明娟愉快答应,告诉吴高仁自己开会的地点,让吴高仁去接她。

按照吴高仁的性格,他喜欢买块牛肉回家炖着吃,并不想到西餐厅动刀动叉吃那么一点牛排。不过,吴高仁喜欢学习,他知道在西餐厅吃牛排是文雅,在家炖牛肉吃是果腹。这好比过去在家吃地瓜叶是瓜菜代,是穷苦,而现在去酒家吃地瓜叶那可就是品位,上档次。

在等牛排上来的时候,吴高仁不说话,只是看着王明娟。王明娟突然脸就红了,吴高仁开始的时候以为是灯光效果,后来才发现不是,吴高仁想女人到了这年纪还会脸红,真是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吴高仁没敢让这思绪停留太长时间,他找了个话题问王明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省城,搞得像微服私访一样。王明娟抿嘴一笑,说哪是微服私访,是你们省开一个研讨会,和我们的业务有点关联,就邀请我来参加了。吴高仁呵呵一笑,原来是来做重要讲话的。王明娟反击,说哪有那么多的重要讲话,我们要是重要讲话,那中央部委领导乃至更高层的领导讲话又该如何称谓?我纯属来凑热闹,时髦的话讲就是打酱油的。不知道吴主任到省城是来跑项目还是看风景?吴高仁说像我等基层人士整天在一线奔跑,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脑袋里基本装的就是进度、效益、指标,哪有闲情雅致来省城看风景。何况小地方的小百姓,到了省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都不知道哪条街通哪里。王明娟打断吴高仁的话,说小官吏就是小官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忘为自己评功摆好,可惜自己不是组织人事部门,也不会向某些人传递什么信息,看来吴主任找错人了。吴高仁又是喊冤,说自己纯粹顺口一说,向领导汇报真实感受,没想到又被解读成不同的用意,甚至包含居心不良的成分。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了一番。

不过,我这次来真不是为项目,也不是为资金,我是想举办个陈高丁研讨会。吴高仁的话一出口,王明娟眼睛就大了。王明娟知道陈高丁,她那次就是在研讨会认识吴高仁的。不过陈高丁已经死去数百年,吴高仁也已经调离政协文史委。你该不是想重续郑新主任的推荐,到市政协文史委的吧?郑新就是那位省发改委副主任,曾经推荐吴高仁到市政协文史委工作,当时就被吴高仁婉言谢绝了。哈哈,看你想哪儿去了?难道研究陈高丁就要调到文史委?文史委是适合做文史研究,但不是唯一的部门。那是不是想调整你的工作,我没听我哥说啊。前段子你拒绝八亿元项目的风波已经过了,你不还挺好的吗,该不会是市里哪位分管领导秋后算账吧?王明娟有点担心。没有,没有,纯属多虑。瞧,看我这嘴巴,真不会说话,谢谢你的关心。吴高仁知道今天不说清楚,恐怕问题会比较麻烦,人家如此关心你,你还藏着掖着真不够朋友。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图,摊开放在桌上,指着一个小山包。你看,这就是陈高丁的坟墓,这是我工业园区扩张的区域,看出问题了吧?王明娟恍然大悟,你要动他的坟墓?我别无选择。他的坟墓在那里,马上就要进入我下个阶段扩张的范围,不迁走,一个工业园区弄一个大坟墓在那儿,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陵园,那块地谁要?关键的是,这坟墓就在路边,实在是打眼。更要命的是,现在陈高丁的后裔已经在动议修缮坟墓。

陈高丁的坟墓位于工业园区左侧山坡上。该地形原来类似于一把“交椅”,坟墓居于正中,背后倚靠青山,两边各有山陵隆起,类似于椅子的靠手,坟墓前方有一条小河,蜿蜒而去。此地是地理先生的追求好地,前有流水后有靠山,流水是钱财,靠山是稳重、权势。不过左边的靠山因为山体滑坡,出现一个大缺口,同时因为工业园区的防洪堤建设,原来蜿蜒曲折的河道被取直——坟墓前固然要有水,但忌看到出水口,一览无余也就是一泄无余,这样一来,大好就成为大败,于是,陈高丁的后裔就动了修缮坟墓的念头。别看陈高丁官运不怎么样,一直在知县这个层面上,但陈高丁的生育能力很强,居然留下了十二个儿子。十二个儿子,后来或经商或务农或走上仕途,无论从事何种行当,都遗传了陈高丁极强的生育能力,而且一代传一代,到现在,陈高丁的后裔已经达到四万多人,散居多个地方,最为出名的有两个,一个是陈运哲,官至副市长,一个是陈运开,运开集团董事长,据说企业资产上百亿。尽管这两个人都不是居住在工业园区这个村子,这个地方只能说是祖籍地,但他们都曾经来祭拜过陈高丁。族谱那泛黄的纸张里,家族的脉络很是清晰,不容置疑。这样的家族不容忽视。

那你是准备拍副市长的马屁还是董事长的马屁?王明娟把一小块牛肉丁塞进嘴里,很优雅地咀嚼着。看到吴高仁有点不高兴,王明娟有点得意,看来小官吏修炼还不到家,喜怒形于色。吴高仁有种被攻击却找不到还手之机的无奈,只好直接兜出底牌:我想把这件事炒大,或者说把陈高丁炒热。王明娟却说,我觉得你应该做的是让陈高丁的后裔把坟墓迁走。只有迁走坟墓,你的工业园区北扩才有空间。否则,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就无法解决,到时候,一个“青山挂白”就够你忙活的了。王明娟起初还有些不解,不过经吴高仁稍作解释,马上就明白了:看来,小官吏有大想法,把他炒热了,就好办了。吴高仁嘿嘿一笑:大方向定了,不过过程肯定复杂,所以我今天到省城来拜访杜教授,就是想请他出马,替我扫清障碍。哈,小官吏够可以,让一个全国闻名的教授去当你的马前卒。吴高仁赶快纠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让他就感兴趣的话题发表看法,他对我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现在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我连你哥王书记都还没汇报。这事只能先做着,看推进情况再说。王明娟喝了一口水:你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要让我闭紧口风,累不累啊。我是那种人吗?吴高仁不说话,切了一块牛肉,吃得起劲。女人真是脸变得快,男人有时候还是沉默为好。不过这句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吴高仁吃牛肉的时候,王明娟的手机响了。她说,就说我和西水县工业园区的吴主任在一起吃饭呢。对,对,对,就是那个人。方便吗?那好,我们一会儿过去,我们直接过去,一得阁,好的,好的。谢谢啊。吴高仁没有出声,开始时听到王明娟说他,以为是她的哥哥县委王书记,后来才知道不是,但他不知道王明娟为什么要说他。吴高仁知道一得阁,省城里一家有名的茶楼,肯定有人请王明娟喝茶,王明娟说和自己在一起,就是为了把自己也带过去。这人到底是谁?吴高仁还在想着,接完电话的王明娟催促说,赶快结束,去一得阁,是郑新主任请我喝茶,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吃饭,请你也一起过去。吴高仁明白,如果不是王明娟那样刻意说和自己在一起,郑新才不会请他去。郑新吴高仁也熟,那次去工业园区参观后,郑新对吴高仁印象很好,后来还推荐吴高仁到市政协,尽管吴高仁没有去,但后来吴高仁曾经借到省城的机会去拜访过他几次,逢年过节也发发短信问好。吴高仁明白王明娟是想让自己在郑新那儿多留下印象。也是,省发改委副主任,工业园区的许多项目都是要经过他那儿,多少人想套近乎都没机会。

喝茶的时候,吴高仁把想举办陈高丁研讨会的事情说了。郑新副主任一听,说你关键的应该是迁走陈高丁的坟墓,其他活动要围绕这个主题来做。吴高仁一听,内心直说高手。那你想把陈高丁的坟墓迁到哪里?吴高仁指着地图说,初步想动员其族人迁到这里,与工业园区道路平行五千米的地方,小地名叫顶窟。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那地方附近有个道路规划项目?郑新听后发问。是的,在将近三千米的地方,未来有一条道路通过。吴高仁内心一动,好像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有意思,想法不错。郑新拍了拍吴高仁的手。王明娟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吴高仁,低头喝茶。

吴高仁从省城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回西水县。他的车出了省城,沿高速公路走了八十千米,下了高速,然后走了一段国道,拐上另一条高速公路。吴高仁想去拜访陈运哲,陈高丁后裔中目前官位最高的人。吴高仁和陈运哲有过两次见面,但不熟。吴高仁和陈运哲第一次见面是陈运哲回老家祭拜陈高丁坟墓的时候,那次并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大规模的祭拜。陈运哲来去匆匆,在几个宗亲陪同下到陈高丁坟墓前烧了一炷香,谢绝了闻讯赶去的吴高仁吃饭的邀请。另外一次,也是陈运哲回老家,不过那次是公开行动,市、县都有人陪同,加上宗亲,前呼后拥,陈运哲也仅仅是和吴高仁握握手,客气几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毕竟陈运哲不是在本地为官,他这副市长还乡倒也低调,多少给人以距离感,客客气气的,无从亲近。

吴高仁到了陈运哲那个市,找了市政府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原来是个中央驻地方新闻单位的记者,后来奔波累了,转入地方,就任市政府研究室副主任,也算是地方政府的智囊人物。吴高仁和他也是在政协文史委那次研讨会上认识的,当时他们两个同住一个房间,聊得来。吴高仁和他见面之后,直截了当地说想拜会下陈副市长,作为家乡人,礼节性拜会。该朋友在新闻界多年,有成精趋势,知道吴高仁肯定不会奔跑数百千米就是来向家乡人问候一声,不过吴高仁没有多说,他也就不再问,只是答应马上和陈副市长联系。他随即和副市长秘书取得联系,说了副市长老家的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刚好来到本市,想拜会副市长,请秘书代为报告。秘书报告之后回复,正巧此时陈副市长在办公室,也没有客人,请吴主任马上过去。吴高仁的朋友把吴高仁带到陈运哲副市长的办公室,说自己要回办公室赶个材料,让吴高仁主任和市长谈完后再到办公室找他。吴高仁知道朋友是有意回避,让自己和副市长有单独谈话的时间,也不客气,挥手告别。

见陈副市长要亲自泡茶,吴高仁落落大方,拿出自己带来的几盒茶叶,拆开一盒,说尝尝家乡的茶叶。他知道,陈副市长出生在工业园区所在的村子,五岁的时候,随出外谋生的父亲去到一个小城市,记忆中的家乡虽己模糊,但对家乡的茶却情有独钟。陈副市长泡完茶,端了一杯,先不喝,凑到鼻孔前,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然后慢慢地喝一口,含在嘴里,让茶水在口腔里滚动,慢慢地吞下去,似乎那茶香就在五脏六腑里游走。

和身处外地的游子谈话,家乡就是最好的话题。吴高仁也不绕弯,直接和陈副市长说起陈高丁坟墓的事情,说陈高丁的坟墓有必要修缮,但不宜在原地进行,最好换个地方。我明白,陈副市长说,坟墓在那儿确实不宜,制约了工业园区北扩,同时,在路边动静搞太大,青山挂白,说不过去。陈副市长也不绕弯子。他明白眼前这个主任不简单,陈高丁的坟墓怎么修?修到什么程度?尽管是其他人在张罗,最后肯定会把情况反馈到他陈副市长这儿来,或者说陈副市长的思路最后可能就是族人的决策,吴高仁这是跑在前面了。陈副市长同意迁墓,陈高丁的坟墓也就基本上要动了,所以陈副市长要吴高仁多做群众的工作,吴高仁答应得很干脆。那你有什么想法?吴高仁明白陈副市长这句话并不是问他要怎么做群众的工作,这个是细节,是过程,陈副市长大可不管,领导要的仅仅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吴高仁清楚陈副市长问的是要把陈高丁的坟墓迁往哪里。顶窟。吴高仁毫不含糊。顶窟?哦。陈副市长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恢复平静。吴高仁算定陈副市长会是如此。“顶窟”这两个字,很土的名字,可以说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不过这“顶窟”两个字,对于陈高丁后裔来说,却是沉甸甸的,那是血的记忆,鲜血的分量很重。是的,顶窟。吴高仁很坚定地回答。好,按照你的思路去做,我支持你。陈副市长很高兴,站起来和吴高仁握手。吴高仁的目的已经达到,马上告辞,谢绝了陈副市长请吃饭的想法。吴高仁也不纯粹是客气,他有一个担心,如果饭桌上陈副市长问起操作的具体细节,自己要怎么说?有时候,和领导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也不是好事。吴高仁让政府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专心研究政策,赶材料,说自己有急事要赶回去处理。

汽车重新上了高速,吴高仁在车上又陷入沉思。把陈高丁的坟墓迁到顶窟,这个想法吴高仁早就动过,不过要实施却有难度,而且相当大。顶窟是个小山村,偏僻,不过这顶窟是陈高丁的出生地,俗话说叫“胞衣窟”。陈高丁并不是顶窟人,但和顶窟关系密切,他的母亲是顶窟人。当年这位知县的母亲回娘家,用意是在做月子前先回家看看父母,没想到儿子提前出生。在当地,有“借死不借生”的说法,意思是一个地方可以借人去世,但不能借人生育。借死看起来比较恐怖,生育是高兴的事情,但当地传统,相信外人在当地生育,新生婴儿会把当地的地气尽情吸拔,就是福气全部会归到这婴儿身上,对当地不利。这说法没有什么依据,可是一代代人传下来,成了乡俗民规。陈高丁出生的时候,肚脐带还没剪断,当地就有人上门要把婴儿抢去,抢去婴儿当然不是为了看护或者疼爱,而是要把这吸拔福气的婴儿溺毙。陈高丁母亲的父亲生了几个儿子,这时候都站出来,拿着锄头扁担和族人对峙,保护外甥。村人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去。陈高丁的外公为了安慰村人,就做出决定,把陈高丁过继给自己一个儿子当“契子”,取名高丁,顶窟就是高地嘛,高丁意思就是高处的男丁,这样陈高丁就不是外人了。刚好陈高丁的父亲和母亲都姓陈,双方也就没有意见,陈高丁得以暂时没事。不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后来随着陈高丁中了秀才、举人、进士,当了知县,而顶窟的男丁越来越少,没有人在科举上有什么出息,本来也难怪,小地方能够供得起读书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读书也未必就能成才。不过顶窟人不检讨自己的基因和后天的努力,而是旧事重提,说起陈高丁就咬牙切齿,陈高丁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去世,几个舅舅成天活在村人仇视的目光和各种各样的冷言之中,干脆就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陈高丁去世之后,风水先生看了一穴好地,说如果下葬此地,后代子孙非富即贵,当官至少可到尚书级别,做生意富可敌国。陈高丁的族人很兴奋,只是当风水先生说出好墓地位于顶窟的时候,他们就知道麻烦来了。特别是顶窟人派代表咨询了另外一名风水先生后得知,如果陈高丁下葬该处,对陈高丁后裔确实很好,但该村要三年“鸡不鸣狗不吠”,村民至少要死伤多人。顶窟全村人集体出动,守卫在山岭上,不让陈高丁的亲属去挖墓地,还动手打断了三名挖墓地工人的大腿,差点闹出人命。顶窟人还公开宣布,只要陈高丁下葬该村,就是被治罪,也要把他从地下挖出来,抛尸荒野,埋一次挖一次。陈高丁族人看无法解决,只好另外选地,陈高丁因此落葬在如今工业园区这地方。陈高丁虽然安葬数百年,但陈高丁的后裔对于自己祖宗未能下葬风水宝穴始终耿耿于怀,每每谈起,都无限惆怅:如果高丁公下葬顶窟,我们现在肯定不是这样。这句话代代相传,己类似于族谱首页的一句话了。

把陈高丁的坟墓迁到顶窟,陈高丁的族人应该是能够同意的,但为了预防万一,还要再加一把火。更为关键的是,顶窟人如何同意呢?吴高仁的思维一直在奔跑。

吴高仁掏出手机,想给陈运开发条短信,想想如前几天一样,依然作罢。陈运开就是陈高丁后裔中声名显赫的另一个,运开集团董事长,资产上百亿。该董事长和陈运哲不一样,他是真正出生、成长在老家的人,直到20多岁才外出打工,后来自己经商,企业一再扩张。陈运开一度曾经回老家西水县办企业,数年后因故迁走。吴高仁曾经专门去拜访过他,如此一个规模的集团董事长,又和工业园区管委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不去拜访那不仅仅是说不过去,简直是失职。不过那次拜访让吴高仁很难堪,吴高仁到达运开集团总部,秘书通报之后,出来后说董事长很忙,有什么事情可以请秘书转告。吴高仁不甘心,跑老远的路可不是这一句“可以转告”就可以打发的,但面对资产上百亿的集团董事长,自己实在是小猫猫,无法不允许人家不忙。吴高仁只好赔笑,让秘书再次通报,强调是家乡人来拜访。吴高仁说得相当诚恳,甚至可以说低声下气。以致后来吴高仁离开集团总部的时候,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惩罚自己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秘书看吴高仁如此说,也就代为通报。陈董事长有些松口,说确实忙,只好请家乡的主任稍作等待。吴高仁决定耗着,既然九十九跪已经跪了,也就不差这一跪。秘书倒茶、添水很是积极。尽管她想不通董事长为什么如此,当天可是难得清闲,没有外出也没有会客,为什么要把家乡人撂在那里坐冷板凳?想不通是想不通,但老板说忙自己绝不能说老板不忙,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客气。这些人可是老板的家乡人,今天遭遇冷落,难保哪天摇身一变就是老板的座上宾。

当天陈运开董事长让吴高仁等了两个小时,才让秘书带进去。吴高仁觉得自己至少会得到一句抱歉或者解释之类的话,但是没有。陈运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任凭秘书让座、倒水,自己则翻阅着一张报纸。吴高仁送上名片,陈运开也是接过顺手放在一边,顿了一下,才起身拿出自己的名片给了吴高仁。吴高仁只好找话题说客套话,说为家乡出了这么个企业家而感到骄傲。陈运开不领情,说自己是个商人,无所谓骄傲和荣光。吴高仁有点尴尬,转移话题说感谢董事长对家乡的关心,希望董事长在合适的时候回家乡看看。哪知道陈运开回得更绝,我只是个被家乡抛弃的游子,对家乡不关心不过问,回去也不受欢迎,何必呢?气氛一时尴尬。吴高仁备受冷落,突然也来了脾气,站起来告辞。临出门,说了一句,无论家乡如何,您有一天会回去的。“头发白沙沙,整天想外家”,吴高仁知道这句闽南话陈运开听得懂,外家就是娘家,这句话表面意思是嫁出去的女儿到年老头发都白了,一直想的就是回娘家,引申开就是一个正常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思念家乡,其实就是叶落归根的意思。吴高仁不等陈运开接腔,就继续往下说:当年陈高丁的母亲为什么会在陈高丁出生前回娘家?就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家乡。女人这样,男人也如此,无论您何时回去,相信家乡人都会欢迎您。吴高仁说完,不等陈运开说什么,便掉头离去。

吴高仁知道自己今天是“前牛吃麦,后牛担罪”,委屈无处诉说。也知道事出有因,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属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年陈运开回家乡办了一个企业,因为拒绝了为县里一个活动提供捐赞的要求,得罪了某领导,该领导三番五次让某职能部门去找毛病,甚至要拘捕陈运开,最后陈运开关闭了在西水县的企业,伤心离去。虽然当时的事情和吴高仁无关,但吴高仁的确能够理解,陈运开吃了家乡这当头一棒,着实伤在心里了。当年不是说不能放开任何一个客户吗,何况西水县条件限制,外来投资相当一部分是走出去的西水人返乡投资兴业,有个名称是“回归工程”。回归,说得好听,人家回来了,你是怎么对待的!受了冷遇的吴高仁,在车里长叹一声,一时无语。有些事情“甘苦寸心知,不足以外人道”。这是政治家的智慧,也是素质。既然你走上这条路,许多辛苦和委屈只能自己吞下去,继续往前行。尽管自己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最多就是八品,用王明娟的话说,就是个小官吏,但用吴高仁的话说,他是把自己“提拔”成了领导干部,严格要求自己的。走到半路,吴高仁的短信提示音响了,打开一看,是陈运开发来的“抱歉。陈运开”。短短五个字。吴高仁发现阴霾里透出了几缕阳光,这是自己用陈高丁硬是扯开了陈运开一个小小的缺口。吴高仁回了两个字“理解”。心情逐渐好了起来。后来,吴高仁和陈运开曾经有过数次短信往来,尽管只是节假日互致问候,但隐隐约约也能感受些许的慰藉。

吴高仁知道陈运开对陈高丁感兴趣,也知道必须拿下陈运开,否则陈高丁坟墓的搬迁依然是大问题。陈运哲能决定方向,但真正要落实是需要陈运开支持经费。迁移陈高丁的坟墓,不是随便弄个土包子,这经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想凭借陈高丁后裔每个人凑点钱,不仅时间长,难度大,缺口更大,只有依靠陈运开大笔一挥,才能快速解决问题。况且,吴高仁对陈运开还另有想法。

吴高仁想想,没有回短信,而是打电话给陈月升。陈月升说自己正在回乡的路上,问家乡的父母官有什么指示?吴高仁很高兴,正是打瞌睡捡到枕头。他马上告诉陈月升第二天中午请他吃饭,陪同人员由陈月升指定。陈月升也是陈高丁的后裔,是个地理先生,原来属于在地里扒食的人,受不了苦,后跑出去,晃荡几年之后,成了地理先生,给人算命看风水,样样都插一手,经常挂在嘴上的不是哪个大老板就是哪个大领导,神神叨叨。开始的时候,家乡人对他很是不屑,说他就是一个走江湖的混混,骗了这家骗那家。不过没几年,陈月升居然让人瞠目结舌。他说哪个官员让他给算了一下,替老祖宗找了个好地,马上提拔了;为哪个人家里的孩子选定了书桌的方向,原来读书不怎么样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哪个生意场的老板因为他发了大财。也是说说而己,谁也不信。关键的是,陈月升在西水县城买了房子,在市区也买了房子,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去。陈月升说这些钱都是来自于那些官员和老板,这可是真金白银,如果不灵验,谁也不会白给钱。更为关键的是,陈月升成为陈运开的座上宾,陈运开的所有项目开工都是陈月升选日子,看方位。陈运开送了陈月升一部奥迪车,每个月还有不少于10万元的花销。陈月升也就抖起来了,衣锦还乡,许多人看到他,都是“陈大师”、“陈大师”地称呼他。

陈月升准时赴吴高仁的宴请,带了七八个人,都是他的狐朋狗友。吴高仁知道陈月升喜欢这个,多少有点挣面子的感觉。既然陈月升喜欢,吴高仁就给。吴高仁知道陈月升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平时回来也会请他吃吃饭唱唱歌,其实在吴高仁当宣传部副部长的时候,就曾数次请陈月升喝酒吃饭。圈子大小决定视野大小,有些圈子就靠平时建着护着。

几个人你来我往,喝得热闹。中途,见陈月升出去接电话,稍等一会儿,吴高仁也出去了一下。刚好陈月升接完电话,两个人就站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吴高仁说了陈高丁坟墓的事,陈月升赞同迁墓,说这次也是回来看看陈高丁坟墓究竟成什么样子了。陈董事长那边,我会去说。陈月升吸了一口烟,随烟圈吐出这句话。吴高仁很高兴,心里直说陈月升是明白人。那就有劳兄弟了。陈月升也不含糊,说你吴主任看得起我,从当年宣传部的吴副部长就没有拿我当蒙吃骗喝的角色,我会让陈董事长同意迁墓,还有尽量让他出大头的资金。两个人回到包厢,满满地干了三杯葡萄酒。当天,陈月升和吴高仁都喝得差不多,互相拍着肩膀,不时说着“哥俩好”。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吴高仁拟了个名单,发给杜教授。过了几天,杜教授就回话,事情基本敲定,就看吴高仁最后定下研讨会的具体时间了。陈月升那边还没有消息,吴高仁觉得应该再用什么事情推动一下,最好迁墓和研讨会的时间不要错开太久。但用什么方式呢?陈月升已经把迁墓的事情在陈高丁后裔中说了出去,迁墓的动静闹大了一些,但他们依然没能达成共识。这边要推,顶窟的事情也要解决,否则到时候麻烦。不过要解决顶窟的问题,他要等待,等待一个契机,其实吴高仁为这个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了。

吴高仁接到一个好消息,是县国土局局长给他带来的,顶窟被确定为省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吴高仁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顶窟村庄后方山体开裂,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申报了一段时间。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住户自行搬迁到集镇所在地建新房。当时吴高仁和县长、县委书记都汇报过,如果顶窟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获批,那县里将及时配套资金推进。毕竟那开裂的山体就像个血盆大口,谁也不知道在哪场台风暴雨后会导致灭顶之灾,那可是时刻高悬的利剑,让书记和县长都睡不好觉。当时吴高仁在和省发改委郑新副主任以及王明娟喝茶的时候,就说到陈高丁坟墓的搬迁,也说到顶窟地质灾害点的整体搬迁。被确定为示范点,资金由上级补助70%,也算可观。

吴高仁兴奋还没过去,手机又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消息:陈高丁的坟墓被破坏。吴高仁赶快给工业园区管委会派出所所长打电话,所长已经出警,正在山道上爬得气喘吁吁,说话也就断断续续。吴高仁让派出所所长赶快到位,有什么具体情况马上汇报。吴高仁在放下电话的时候,说了一句:赶快减肥。派出所所长不知听没听清楚,只是说我将尽快汇报。吴高仁放下电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派出所所长肥胖的身躯。

十分钟后,派出所所长电话汇报说,他已经赶到现场,陈高丁的坟墓被锄头挖得乱七八糟,有大大小小五个洞,最深的有三十五厘米,浅的十三厘米,开口都在二十厘米以上。现场抓住一个破坏坟墓的人,是陈高丁的后裔,叫陈疯子。陈疯子是个“半丁”,也就是疯疯癫癫的人,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做事没有章法。现在正要把陈疯子带回派出所。把陈疯子带回派出所也治不了罪,毕竟陈疯子是个“半丁”,无法承担责任。关键是不把陈疯子带回派出所,估计陆续赶来的陈氏族人会把陈疯子打死。坟墓被挖事小,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你处理吧,吴高仁嘱咐说,多用点脑子。说完想一想,给陈月升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陈月升连声惋惜:完了,这风水就算彻底完了。我马上向陈董事长报告,马上赶回去。吴高仁听到陈月升的哀叹,心头一亮:契机来了。这念头在他刚接到陈高丁坟墓被损害的电话时就一闪而过,陈月升的一番话让他迅速明了此中门道。他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一个电话,提示说陈疯子毕竟是副市长陈运哲的远亲,既要保护好他,也要想办法平息陈氏族人的怒火,一定不能出现其他事件。

吴高仁立刻给挂钩顶窟的工作队队长打电话,让他找顶窟组组长和几个有声望的村民代表,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其实这代表名单,早已在吴高仁的脑海中,这几个人也已经在履行村民代表职责,找过他多次。他们也希望整体搬迁,但又不想全额承担搬迁费用,期望政府承担得多一些。吴高仁把顶窟作为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往上报的时候,还专门找了王书记汇报。王书记听了汇报,肯定了吴高仁的做法,并且给予支持。顶窟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方案得以顺利上报,王书记这一票至关重要。在等人的空隙,吴高仁给杜教授去电,约定陈高丁研讨会在十天后举行。杜教授很欣赏吴高仁的果断,说他将约请五位教授出场。杜教授还建议吴高仁把研讨会放在省城开,方便教授出场和新闻媒体跟进报道。吴高仁当场答应,说马上汇报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

顶窟工作队队长和村民代表到达的时候,吴高仁正在对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出神。吴高仁并不把示范点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问那些村民代表,村民对搬离顶窟有何反响。村民代表七嘴八舌地发言,虽然有点乱,吴高仁还是听出了头绪:村民反响强烈,对那些安全隐患很不放心。希望政府支持搬迁,对之前确定的集体安置点没有意见,但集体搬迁费用确实太高,原来确定政府支持30%,但村民无力承担剩下的70%,希望至少扶持50%。如果这些条件我们尽量争取,你们能否保证村民全部及时搬迁,不再提出其他要求?吴高仁抽了几口烟,才抛出个问题。如果政府支持50%,剩下的事情我们包了,谁不及时搬,大家吐口口水就可以把他淹死。那好,就按原来说的,那些老房子可要拆除,好复耕复林。都搬下来了,那些老房子有什么用啊。这些都没问题。村民代表大包大揽,回答干脆。吴高仁在室内踱步转圈,那几个村民代表也不敢吭声,看着他转。吴高仁转了十几圈,挠了多次头发,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才下定决心:好,就按照原来测算的费用,政府支持50%,因为老房子无偿拆除复林,我争取再加5%的支持,五天内全部签协议的,最后追加5%。同时,安置点的道路由政府投资铺设水泥路。我这可是割肉啊,你们一定要把事情办好。那些村民代表听了,眼睛都直了:吴主任,你这样仗义,如果我们再不做好,以后就无脸见你了。放心,我们下午马上开村民大会。谁落后,我们决不放过他。吴高仁当即要求挂钩工作队队长全程参与,务必在五天内签订协议。同时和建设规划部门联系,那些安置点的规划设计锁在橱柜里,可以出来见天日了。

五天后,工作队队长把所有的协议放到吴高仁的面前,吴高仁很是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不错。小伙子很激动,把胸脯挺了一挺。陈疯子还关在派出所里,吴高仁告诉派出所,每天准时给他送饭,告诉陈疯子的家人,这时候把陈疯子关在派出所,是对他的保护。如果放出去,情绪激动的陈氏族人可能会把他砸死。吴高仁了解到,陈疯子之所以去挖陈高丁的坟墓,是说陈高丁没有保佑他,偏心眼,而其他陈氏族人要么升官,要么发财,要么娶漂亮老婆,要么生儿育女,只有他单身一人,还是个“半丁”,整天被人嘲笑。那天他刚好在路上闲逛,被其他同宗的小孩子追着叫他“陈半丁”,他火一起,回家拿把锄头,便想把陈高丁挖出来。陈高丁虽然没有挖出来,但陈氏族人深感不安。请了好几个风水先生,看过之后都摇头叹息。本来陈高丁的坟墓因为前面的水直流和交椅受损,已经不好了,再被陈疯子一挖,龙气泄尽,重修己没有什么意义,唯一的出路就是搬迁。陈月升赶回来,端着个罗盘上上下下,还跑到远处,往回张望,最后的结论也是要搬迁坟墓。

在陈氏族人讨论坟墓搬往哪里的时候,吴高仁赶往省城,参加陈高丁研讨会。县委王书记、宣传部部长、人大一名副主任、政协一名副主席,还有陈运哲、陈运开等陈高丁后裔代表都来参加研讨会。王明娟也从北京赶来,她还拉了省发改委的郑新副主任到研讨会上坐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已经足够,让王书记、陈运哲、陈运开等都兴奋不己,也让他们对吴高仁刮目相看。杜教授他们都准时到会,会上对挖掘陈高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进行了多角度挖掘和全面的阐述。杜教授在研讨会上是当然的权威,抛出了许多新的观点和论断。最终记者的报道都提到了这点:在经济发展的同时,要注重文化的挖掘和保护。挖掘陈高丁的文化价值以及清廉思想等,对西水县的经济发展有重要意义。

王明娟参加完研讨会,吴高仁送她到机场。王明娟说小官吏,我这次可是为你鞍前马后,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吴高仁说当然记得,来世我做牛做马,衔环结草也无以回报。王明娟看着窗外说,我才不要什么下辈子呢,那太虚无空泛。记得什么时候好好请我喝顿酒,要么等陈高丁的坟墓完工,或者你借陈高丁再鼓捣出点什么东西,我等着。小官吏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么折腾仅仅是为了迁走陈高丁的坟墓。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可帮错了。吴高仁长叹一声,说和聪明的女人打交道就是不一样。高手啊,高手。除了佩服,没有其他选择。实不相瞒,我是想借陈高丁拉项目,搞个陈高丁文化园之类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死人拉出来当道具。

机场己到,王明娟谢绝吴高仁送到安检门口的建议,说小官吏,我认得路,也知道怎么办理登机手续,你就回去忙活你的事情吧。看在你坦诚相待的份儿上,告诉你个爆炸性的内部消息:郑新副主任将空降你们市当市委书记,好好把握机会吧。吴高仁听了目瞪口呆,直到王明娟已经消失在入口处,他还没缓过劲来。老半天,他给王书记发了一条短信。王书记的回信很简短:马上回来,好好筹划。

陈高丁的坟墓搬迁顺利进行。顶窟的村民对此没有多少异议,他们正忙于村庄的整体搬迁。有少数几个人提出看法,被村民小组长一顿呵斥:地理先生吃饭靠的不就是一张嘴,说好也是他,说不好也是他。再说了,村庄搬迁了,都要复耕还林了,不要说三年,三十年也听不到鸡鸣声。要听到也只有野鸡的鸣叫,你还操什么心?村庄进度上不去,县里把补助给您扣下来,到时候听不到鸡叫声,倒可以听到你们的哭声。一顿骂,那几个人赶快低头去干活。吴高仁在办公室里听到小组长表忠心式的汇报,从抽屉里掏出两包烟,扔给小组长:不错,加快进度,保证质量,还有,注意安全。

陈高丁坟墓搬迁得到了陈运哲和陈运开的支持。陈运哲对报送过去的规划设计很满意,图纸中,陈高丁的坟墓就落在传说中的宝穴,墓园大气,墓碑前有石马、石像,甬道悠长,两边的绿化考虑周详,设置有山门、凉亭、碑亭,整个效果不止是一个墓而己,而是一个以墓为核心的文化公园。陈运开表态,陈高丁坟墓的搬迁费用,包括从山脚直通坟墓的道路,陈高丁后裔随缘捐赠,不足部分由运开集团负责。有了钱,地又不成问题,施工自然紧锣密鼓地进行。

吴高仁正在办公室看着报纸。突然一个标题让他心里咯嘣一跳,

《西水县毁林修坟墓死人复活争抢地盘》,文章把修建陈高丁墓大肆渲染,还有正在修墓的图片,几棵被挖倒的树木横卧在那里,枝干被修剪过,那些散落于地的枝叶显得凄楚苍凉,一片狼藉。吴高仁打电话叫来小高,问他这几天是否有媒体记者前来采访。小高回忆半天,也没有想起接待过哪家媒体,也没有接到电话联系。吴高仁用报纸敲着桌面:说话要经过脑袋,人家是来捅你的屁股,还会事先张扬?只有那些锦上添花、歌功颂德的记者才会生怕你不知道。吴高仁就是担心记者会抓住“青山挂白”做文章。“青山挂白”这名词听得文雅,其实就是在青山中修坟墓,破坏观感还破坏生态,顶窟虽然不在路旁,关键是这坟墓修得有点大。吴高仁让小高去了解一下,自我解嘲说这阵子就和陈高丁耗上了,数百年前的死人能让今天的他不得安宁,看来平时忽略了这位知县大人,没想到他的能耐可以穿越时空。

不到一个小时,小高就跑回来复命。前几天陈高丁坟墓来了个陌生人,因为吴高仁有交代,驻场监督施工的工作队队长轻易不让陌生人靠近,就被拦住盘问了一番。那陌生人是个农民工,身穿一身破旧的衣裳,头戴一顶斗笠,声称是受雇在旁边的果园里干活,因为忘记带火,烟瘾上来了,看到有人干活,就跑过来借火。他说得有板有眼,工作队队长就放松警惕,还接过他递来的香烟聊了天,说到天气、说到干活辛苦、钱不好赚,还说到反腐败和美国总统等,话题宽泛轻松,跳跃性极大。接到小高电话,工作队队长才恍惚想起,当时该人还问起修的是谁的坟墓,钱从哪儿来等。听施工人员说是陈高丁的坟墓,他还赞叹陈高丁是个清官。回忆起这样的细节,感觉不对劲的工作队队长到四周搜寻一遍,在不远处的果园里看到当天陌生人穿的旧衣裳,戴的破斗笠,还有干活的一把锄头。工作队队长才知道这些是陌生人的道具,他是记者无疑。工作队队长知道坏事了,让小高赶快汇报吴主任,自己也从山上赶过来,接受批评处理。

吴高仁告诉小高,让他打电话给工作队长,要他不必赶过来,继续坚守施工现场,该干嘛干嘛。明确告诉他,说主任说了,不会因这件事追究他的责任,让他安心干活。小高有点怀疑。吴高仁笑骂:你们这些人,脑袋就是一条筋。看什么事情就看一面,你们怎么不会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这件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故事读过没有?如果没有,那就赶快去补课。小高看主任高兴,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不是冷嘲热讽,就赶快去打电话。

吴高仁看着电脑,给王明娟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有媒体在炒作陈高丁坟墓搬迁的事情,后面还加了一句:老天爷看我干活辛苦,来帮我了。王明娟时隔十几分钟才回短信,吴高仁知道她肯定是先上网查看,他相信这阵子网上的舆论肯定会多了起来。小心玩过头。王明娟的短信很简单,里面的信息量却不少。放心,我开研讨会的目的是什么?把陈高丁炒热啊。现在不是送上门来了吗?助我一臂之力了,这舆论套用一句广告语:可防、可控、可治。王明娟回了一个敲脑袋的表情,看着那小铁锤一下一下地敲着脑袋,吴高仁摸摸自己的头,好像扯动了某根神经,有点痛。

吴高仁给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打了个电话,汇报媒体上有关陈高丁坟墓的报道。吴高仁说估计这篇报道会火,我立即让人准备新闻通稿,积极应对。他还向正好外出考察的王书记打电话,汇报此事之后,重点说想通过炒热陈高丁这件事,借此引进文化开发项目,搞个陈高丁文化博览园,打名人牌,来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原来只想让陈高丁腾地,后来想到这个思路,但不知外界影响反应如何,还不敢声张,只是悄悄做准备。还悄悄准备,都把陈高丁的坟墓搞得这样大,你如果不是有想法,吃饱了撑着啊?吴高仁说领导就是领导,目光独到,明察秋毫,把手下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看来以后得更加夹紧尾巴做人,要不会让领导提起后脚。

王书记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你还夹着尾巴做人?尾巴已经翘上天了,这么大的思路都不事先汇报。吴高仁赶快检讨,同时为自己辩解:领导不是说要把工业园区做大吗?可是您没有要求如何做大,每个细节都要汇报,我哪敢用不成熟的思路来烦领导,如果那样岂不是让领导批评没有办事能力?我听说当领导的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我上次研讨会之后回来可是有向您汇报要拿陈高丁做点文章。他老人家占了我一块地盘,安逸几百年,还让我给他修墓,我不拿他做点文章岂不是亏大了?王书记也不多说,让吴高仁赶快找县长汇报去,让县长对整个想法心中有数。吴高仁不敢声张,这想法当时就和县长透露过,县长也有此想法。吴高仁当即答应,立即找县长汇报。和书记通完话,吴高仁让小高先拟份新闻通稿,要点有三:一是陈高丁迁坟墓是给工业园区发展腾地,新的坟墓要和他的旧墓以及他的历史地位相称,还要略有提升,才有利于工作顺利推进;二是陈高丁是个历史名人,西水县要借助陈高丁的名人效应,提升文化品位,就要先做大文化名人品牌,挖掘内涵的同时,必须有个载体;三是工业园区要借力陈高丁的名人效应,发展以陈高丁为文化核心的文化项目,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谋划发展。

媒体的反应在吴高仁的预料之中,数天之内,各路媒体蜂拥而来。吴高仁让小高协助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外宣科全权接待,安排好住宿、安排好生活、安排好车辆,记者要前往现场,热情陪同,要采访群众放开采访,采访到政府工作人员,就送上一份新闻通稿,而吴高仁及以上领导概不接受采访。几乎每天,都有记者前来,也都有文章见报,一时间,陈高丁和西水工业园区成为热词,本市及周边地区都知道西水县有个历史名人陈高丁,也知道西水县有意打名人牌,有意在西水工业园区引进以陈高丁为文化核心的文化项目。

热闹过后,媒体逐渐冷下来了,后来也就没有记者过来了,这也正常,再热的热点都会冷却,只是时间长短而己。吴高仁很是得意,毕竟采访到的老百姓都支持陈高丁坟墓迁移。再说迁坟墓是跟给工业园区腾地挂钩,还和未来开发项目挂在一起,动个几亩山地就不是什么事了。现在随便哪个项目不用动到耕地?动山地是很小的事情了。吴高仁现在考虑的是:吆喝出去了,要认真选买家了。这陈高丁文化园由谁来投资呢?普通的说法是只要有钱有资质就行,不过内心深处,吴高仁最希望一个人来投资,这个人就是陈运开。

周六,吴高仁收到陈月升短信的时候,正在家里翻报纸。看报纸是吴高仁的特殊爱好,吴高仁的老婆说,报纸就是吴高仁的二奶,一天不见就坐立不安。当时吴高仁正在研读报纸上有关文化产业发展的一篇文章。陈月升的短信只有一句:他上午会悄悄过去看看,大约十一点到。吴高仁立刻放下手机,换掉休闲的家居服,直奔陈高丁坟墓的施工现场。陈月升短信中的他就是陈运开。

吴高仁让小高带上几份材料,先到现场候着,自己随即赶到。

工作队队长说领导不好好在家休息,工地有自己监督,领导是不放心啊。吴高仁笑骂,你这家伙别拐弯提醒我,说你自己连周末也没得休息,言语之中我是个周扒皮,没办法,劳碌命的人就是要干活。你得把这项工程抓实盯紧,我不是拿这当风景,我指望它是只金母鸡。今天有重要客人,我才赶过来。工作队队长赶快请示吴高仁要做哪些准备,吴高仁挥挥手说,无须任何准备,这位客人是悄悄出场,我呢是顺便碰上,大家该干嘛就干嘛。

陈运开到场的时候,吴高仁其实已经看到,但他装着没注意,依旧向工作队队长了解情况,和工人聊天,好像他是周末来监督施工质量的。陈运开看到吴高仁在那指指点点,也就走过来,认出是曾经登门拜访过自己的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于是,两个人正面接触,握手寒暄。

两人一起看了施工现场,吴高仁介绍了陈高丁坟墓迁移的情况。站在施工现场,可以看到陈高丁的坟墓背倚青山,两边各有一条山岭环抱。坟墓前是一条蜿蜒而上的道路,如今要修建成水泥路,路胚已经完成。顶窟占着一个“顶”字,其实并不高,算是丘陵而己。那个“窟”字,其实是关键,上面一点代表高度,下面是两座山环抱之下的一块平地。前面视野极好,地势渐次降低高度,很有层次感。顶窟最多的东西是竹子,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村庄里的人原来到各个方向干农活,走的都是小路,如今人去村空,这些小路,开始疯狂地长草,长青苔,走在上面,仿佛很有历史感,令人陡生寻古探幽之致。

吴高仁指向规划中要修建的道路,说别看这地方比较偏,现在交通比较不方便,只要那条路一通,这里离路边就很近,立刻会成为一块宝地。陈运开也不绕圈,说我看到报纸了,说当地有意建设陈高丁文化园,这是宣传噱头,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己,莫非要动真的?吴高仁说,我们绝对不会仅仅为了宣传而折腾一个已经去世数百年的人,我在政协文史委待过,认真研究过陈高丁,觉得他是个好官。他的坟墓影响了工业园区的扩张不假,但如果不是受损严重,我们也不会动迁移的念头。哈哈,两全其美啊!一方面,圆了你们陈氏家族的心愿,把老祖宗葬在当年就选中的地方。一方面,文化产业发展是趋势,也是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西水县有此资源,当然要充分挖掘了。让你见笑了,我这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主任,满脑袋想的就是招商引资,机会来了自然不会放过。

那吴主任想把文化园做多大?做大做小是一个问题,但关键的是要做精。不论怎么做,陈高丁肯定是关键,但我不想让陈高丁仅仅是一件外衣,脱了这件衣服,其他什么都不是。我希望陈高丁文化园有精神内涵,能够处处流露陈高丁的气息,把陈高丁融进去,无处不在,真正成为这个文化园的灵魂。换句话说,陈高丁文化园不能停留在挂羊头卖狗肉的层面。陈高丁文化园肯定有地产、商贸等,商家来投资,考虑的是商业利益,这个无可厚非,不过这个项目是要做有文化的商业项目,而不是商业项目中的有文化。

给我2000亩地,我来做。陈运开直截了当。1000亩做文化园,1000亩做我的运开集团总部。细节我将派一个专门的工作班子前来洽谈,我只定方向性的。规划中的那条路要提前修建,命名为高丁路。只要陈董事长有这个意向,我会及时向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汇报,细节具体商谈。具体情况我也不再介绍了,您肯定很清楚。吴高仁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清楚陈高丁坟墓迁移工程启动之后,陈运开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悄悄前来了。前两次吴高仁故意不声张,也不和陈运开正面接触。欲速则不达。报纸上吹风出去说西水县要建陈高丁文化园,吴高仁就知道陈运开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且也清楚,陈运开看好的并非只是商机,而是商机背后的东西。陈高丁文化园,对他而言是某种标志,是时间的标志,地位的标志。从陈月升那里,吴高仁知道陈运开正要选择一个拓展的方向和地盘,在市区里,拓展空间太小,运开集团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原来的衣服已经穿不下。再说了,陈月升透露,陈运开不想把总部搬到大城市,到了大城市,尽管运开集团不算小,但和它平起平坐的企业不少,超过它的也有一些。陈运开想另辟蹊径,站在最高峰。陈高丁文化园给了陈运开一个契机。

陈运开回顶窟之前,专门去见了陈运哲。他们两个人是族兄弟,属于在两条道上的领跑者。陈运开和陈运哲交谈了一个小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不过见面之后,陈运开先后三次回到顶窟。前两次都是悄悄来,悄悄走。第三次,陈运开在出发前,和陈月升说了一句:我们两次去都没有看到那个吴主任。地理先生本来就是个眼明心细的人,当时也不说话,事后悄悄地给吴高仁发了个短信。他知道,只要有这个短信,陈运开肯定会和吴高仁见面。吴高仁又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回去吃他的喝他的也就心安理得。

陈运开上车的时候,对吴高仁说了一句:是你那句话触动了我,“头发白沙沙,整天想外家”。

吴高仁当即给王书记打电话,汇报了陈运开的意向。王书记很高兴,当即表扬了吴高仁,要求从发改委、招商局、建设局、国土局、文化局、旅游局等县里相关部门及工业园区抽调人员组成谈判小组,深度对接,有效推进,促成项目早签、约早落、户早开工。吴高仁要王书记指定一名县领导具体牵头负责,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只是正科级,和县直单位平级,很多事情不好协调。王书记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吴高仁嫌官小了,拐弯抹角要官。如果这件事前一段时间提出来,他王书记也没办法。不过,刚刚得到可靠消息,下周将有考核组前来考核吴高仁,拟提任副县长。我以为你也知道这消息,要和我汇报呢。吴高仁头“嗡”地一声,没有镜子,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血往上涌。属于天上掉馅饼又刚好砸到他头上的感觉。当时王明娟告诉他郑新要前来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吴高仁就隐隐约约闪过一丝想法,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有转机,只是没预料到这么快。郑新在陈高丁研讨会结束不久就空降上任,当时吴高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表示祝贺,郑新回了两个字:谢谢。郑新上任之后,曾经到西水县两次,但没有到工业园区。吴高仁忙着陈高丁坟墓的搬迁工程和接待那些记者,再说一个正科级干部离市委书记确实有点远,不是一两个路口的问题,而是好几条街。吴高仁不敢轻易去找市委书记。

王书记在电话那头,告诉吴高仁好好准备材料。到时候你就直接协调,工业园区管委会这副担子一时你还卸不掉,好好准备谈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可别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吴高仁知道王书记口中的领导不是他自己,而是市里的那位。放下电话,吴高仁又向县长做了汇报,县长也知道了吴高仁要提拔的消息,先是表示了祝贺,然后和王书记一样,要求吴高仁全力以赴,争取这个项目。

吴高仁看到手机里有短信,是王明娟的。小官吏,头上要多一顶帽子了,看来,更不怕冷了。这回就是正七品,有没有飘飘然?吴高仁回了一条:想拎着头发让自己飘起来,发现白费劲,还是离不开地面。王明娟的短信马上再次过来:哈,这就对了,还是离不开土地。我会脚踏实地,积极向上。我又不是组织部部长,用不着给我汇报思想。吴高仁索性把电话打过去,我发现自己的脑袋很笨,有时间在那键盘上按来按去,却不知道打电话,多辛苦手指头。哈,你思维也有短路的时候,看来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是不是让意外的消息给弄得手足无措啦。看来,小官吏还要继续进步,要宠辱不惊。这估计有难度,就是陈高丁在天有灵,如果看到他的坟墓修得如此气派,估计也睡不安稳。吴高仁说了说今天和陈运开见面的情形,王明娟稍一思索,说你明天就赶过去,找陈运开,体现诚意。不过这协议要等你上任后再签,汇报时可以做个成绩汇报,但不宜大范围公开,你一签协议,媒体肯定报道,难保不会有其他声音。弄不好,考核时不会加分反而丢分。吴高仁说,到底身处京城,考虑问题角度就是不一样,我刚才还想到明天要赶过去,不过我的想法可是争取在考核前把投资意向协议签下来,可以浓墨重彩写一笔,看来确实火候不到,还得好好学习。别拍马屁。对,对,对,我忘记了你不是马。两个人调侃一番,吴高仁挂断电话,发现天特别蓝,空气特别清新,忍不住想高歌一曲。他又掏出电话,打电话给老婆,在电话里嚷嚷:炒几个菜,我要回去喝酒。

吴高仁被提名为西水县副县长候选人,不久经过县人大常委会任命,吴高仁就成了这西水县排名第九的副县长,被熟悉的朋友称之为“吴九副”。吴高仁成为副县长之后,还兼任西水县工业园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他的主要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工业园区,刚好吻合“九副不如一正”的说法。在考核和后面提请任命的过程中,吴高仁和陈运开有过接触。陈运开第三次来看陈高丁坟墓迁移情况之后,吴高仁第二天就赶到陈运开的运开集团总部,和陈运开面谈。陈运开在办公室接待了吴高仁,不过这次和上次的见面可谓天差地别,陈运开和那次吴高仁去见陈运哲一样,也是亲自泡茶,亲自端茶。陈运开说起小时候的种种故事,非常轻松,谈笑自如。聊天中,陈运开说了两件事,并为此专门以茶代酒谢了吴高仁。一件事是吴高仁打听到陈运开的父亲喜欢吃老家的水面,就是面条。但这面条不是纯粹用面粉店里的面粉加工,而是按照一定比例掺了本地小麦的面粉,从外观上看,面条有点黑,好像不大精细,不过这面条吃起来特别有小麦的味道,香而且有筋道。吴高仁知道后,不时派人送面条给陈运开的老父亲,让他的老父亲吃起面条就念叨吴高仁的好。另一件事是有关陈运开的一个堂婶,老人家住在工业园区老家里,儿子是陈运开的秘书。前不久老人急病,是吴高仁亲自护送到县医院,不过老人到了医院没几个小时,就去世了。当时在医院的只有老人的女儿和一个侄儿,老人的儿子跟随陈运开出差在外,正紧急往回赶。当地风俗,老人去世之后要马上换上寿衣或者其他干净的衣服,老人的女儿和侄儿因为伤心,手足无措,吴高仁亲自为老人换衣服,让老人的儿子到家之后,看到的是衣装整齐的母亲。秘书汇报了吴高仁的义举之后,陈运开喝了一口茶,说了一句:有情有义,有心。

吴高仁被陈运开一说,觉得好像自己如小学生一样,做了小动作被老师发现了。陈运开说知道吴高仁的心思,这陈高丁文化园自己肯定要投资,何时签投资意向协议听从吴高仁的意见,不过具体细节肯定要细谈,这么一大笔投资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吴高仁也赞同细谈,谈得越深入后期项目推进越快,也越少后遗症。自己不喜欢吃夹生饭,滋味不好不说,还容易噎着,甚至出大问题。

陈高丁文化园最后尘埃落定,由运开集团投资15亿元兴建,工期六年,分三期。整个谈判过程很辛苦,谈了三个月。陈运开要回来投资没错,但在商言商,他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吴高仁作为业主单位领导,肯定要考虑整体发展和全方位的效益,包括经济效益和生态保护、周边协调、征迁利益等。项目签约的时候,市委书记郑新出席签约仪式。临走时,他嘱咐吴高仁:把好项目建好,建成一个好项目。要科学规划,凸显文化,提升品位。

项目签约第三天,陈高丁文化园破土动工,规划中的那条入县通道也同步开工。西水县组建陈高丁文化园指挥部,吴高仁任总指挥。指挥部抽调了县、镇、村干部组成多个工作组,分头开展相关工作。尤其是征地工作快速推进,征地款就高不就低,最大限度让利,并且全部用现金支付,协议一签,当场付款。项目签约当天,吴高仁就要求运开集团立即先期支付五千万元的征地补偿金,随后也要保证相关款项及时到位。20个小组同步推进,从签约到开工,三天之内征地428亩,创造了该县征地的奇迹。

王明娟给吴高仁发来短信:小官吏看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谨防得意忘形,注意别马失前蹄。吴高仁让王明娟找个时间过来喝酒,陈年米酿已经很久没喝了,为了这个项目,几乎没放开喝酒过,酒虫子蠢蠢欲动。王明娟说看来小官吏不以为然,以为可以马放南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些酒要慢慢喝,急不来。

吴高仁果然没乐多久。规划论证中,陈运开还是想把商业的部分做大,要改变原来说的1000亩做文化园,1000亩做运开集团总部的计划,压缩文化园到800亩,而且这800亩里面商业街等的比例大为增加。吴高仁开始了拉锯般的谈判、说服,规划、建设等部门也纷纷提出意见和建议。吴高仁总是宽慰大家,任何项目都是谈出来的,都是磨出来的,磨合,磨合,不磨怎么会合?

正当吴高仁和运开集团拉大锯磨合的时候,又出大事了。出事的原因是县委报道组一个新来的记者,认为该项目推进速度很快,尤其是前三天就征地428亩,是个好新闻,立即写了一个稿件发到报社,文章立即见报。吴高仁看到报纸,脑袋大了,知道问题严重,他当初就一再强调,这项目报道仅限于签约这个层面,后面推进不再报道。吴高仁清楚这项目是边报批边推进,有些手续正在跑,不宜公开,属于只做不说。报道一出,立即引发关注,有家以“国字号”冠名的报纸来了一名记者,该记者名声响亮,擅长写批评性报道。在他的笔下,先后有多名官员中枪,被撂倒在地。最近一组系列报道,该记者写了几个地方的文化产业项目,大批当地政府借文化之壳,大肆圈地搞形象工程,最后因为后续资金乏力成为烂尾工程,或者搞成四不像。该记者在他供职的报纸推出了一组系列报道,并且还在继续刊登,看来县委报道组的这篇报道引来他的关注,陈高丁文化园“有幸”入选,成为他跟踪的对象。吴高仁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批评报道组那个新兵蛋子了,他知道这时候就是把这个新兵剁了也没用。

那个“国字号”媒体的记者一到就直奔国土局,要看被征土地的批文。国土局局长声称管理批文的那个干部刚好出差,要数天之后才能返回。该记者知道这是搪塞之词,也不说破,只是说自己有时间和耐心,可以等。礼貌告辞之后,该记者又去建设局,要求查阅相关规划。王书记要求吴高仁主动接触,一定要把事情妥善解决。吴高仁正要前往建设局会见该记者,小高又从施工现场打来电话,说有几个群众签了协议之后,临时反悔,今天拦在挖掘机面前,阻挡施工。工作队队长几个人原想做说服工作,希望能够解决,但说服过程中,队长爆了一句本地话粗口,群众借题发挥,说政府干部辱骂群众,不依不饶,目前人群有聚集之势。吴高仁说我知道了,打电话通知工业园区管委会一个副主任,让他先到现场协调处理,自己见过记者后随后就到。

吴高仁在车上赶快打电话向王书记汇报这两件事,他赶到建设局时,记者已经不辞而别,建设局办公室主任以为麻烦走了正兴高采烈,根本说不清楚那记者去向。吴高仁想骂一句笨得像猪,想想还是忍了。只是掉头往施工现场赶,他预计该记者可能会到现场。

吴高仁也给王明娟发了一条短信,告知大略情况。快到现场的时候,吴高仁看到顶窟上端的那条山脉,这条山脉被当地人视为龙脉,山不高,有灵气。吴高仁其实知道群众今天的闹事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借题发挥。那几名群众只是先头部队,属于试探性性质。那几个群众属于陈高丁后裔里的一房,在顶窟也有一座祖先的坟墓,他们认为陈高丁文化园的修建会断了他们这一房的龙脉,最近一直在商量着要阻止施工,吴高仁已经知道此事,正让人劝阻说服,只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吴高仁想起王明娟的话,看着那条山脉,突然想起,越过这座山需要多长的时间?好不好爬?这时候王明娟回了短信,问吴高仁是否到了现场?吴高仁回答快到了,现在正在看山,考虑翻山越岭的可能性。王明娟立即又回了一条:关键是先找记者,有人拿文化园做文章,说你好高骛远搞形象工程,说郑书记任人唯亲,一到任就提拔你,拉帮结派。市委郑书记已经让一名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前往协调处理。该常委叫陈运哲,刚刚从外地调回。

吴高仁让驾驶员停车。

陈运哲调回本市任职他知道,才宣布三天。吴高仁曾想去拜访他,但考虑领导刚宣布任职,事务繁忙,想稍等几天再去,只是给他发了短信而己。吴高仁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的那座山,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越过那座山,从哪个方向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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