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日当各

2014-09-12 09:55昳岚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烟叶母亲

昳岚

贡高已经是一位母亲的母亲,和许多可怜的父母一样,经过望子成龙的一番折腾之后,安守于田园的失落之中,不再谈及理想。

她从一片绿绿的烟地里直起腰身。实际那烟,己不再是纯绿色,而是开始泛黄。那黄,也不是纯粹的黄,而是绿中泛出的黄,细看是在一片片叶子上,隆起的一个个小包。那些没有规律、逐渐凸起的小包,是上烟的标志,意识着烟叶可以掰下来,穿绳成串,上架晒太阳了。

贡高抬起头,向远处望去,没有目标的,只是为了换一口气,呼出嗓子里的辣味儿。这辣味儿,人在烟地里,才会感觉到有多么浓郁,多么呛人。这是她小时候就落下的病根儿,一闻到烟味儿,就会犯恶心。

那时候,母亲的世界全是烟叶,人几乎也变成一片烟叶。母亲穿一件褪了色像烟叶一样的衣服,头上包一条毛巾,每天在烟地里忙活。那样的季节,小贡高从外面回到家里,只要站在角门边上一望,准能看到母亲白色的头巾,在烟地里一会儿露出,一会儿隐没,心里就有了底。有妈妈在,世界就是圆满的。

起初,贡高不知道,母亲总在烟地里做些什么,一天一天的。贡高跑到烟地里,发现母亲在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在每一株的烟上。母亲看上一会儿,一经发现烟杆与叶子的根部,那状似人的腋窝里生出的新芽,就会毫不留情地掐掉。

“那新芽长大了,不就有很多的烟叶了么?”贡高不解。

“随便长,没组织没纪律,能长成什么东西?”母亲说。

贡高愣了一下,为母亲说的,在学校里老师才说的话。是的,学生没组织没纪律是不行的。可那是烟啊,怎么能和人一样?

母亲说,那烟腋里,几天就拱出一个新芽,若不及时掐掉,就会任意生长,长得没有主次,影响主叶上烟,最后没有收成。

贡高又哈下腰去,这是最后一次检查了,实际上,烟腋里已经不长新芽了,所有的“尖”,都被掐在萌芽状态,都被修理得干干净净。这让她想到她教的那些学生,像这些烟,从小被修理,掐尖,个个成为规矩的孩子。那个最淘气的、最让她没有办法的,也最影响班级的孩子,终于让她“掐”住了,只不过她采用的是温柔的手法。其实,她事先并没有想到用什么手法,而是因为严厉对有些学生并不起作用,或者她根本不会严厉,因而对根本不怕她的学生,自然就柔了起来。她先讲他的父亲,讲他怎样带着肺病一喘一喘地劳动,为的是供他上学。再讲,看看他自家穿的衣服,哪个同学不比他穿得好?再讲,为了日子能过得下去,他家招户,分住南北炕一个屋里,为的是让人家的男人能帮他挑水……

说到这时,贡高的嗓子抖了,她确实想到了眼前这位学生的爸爸,让一个男人帮忙挑水的无奈,伤及自尊……

学生的眼泪流下来,贡高的眼睛模糊了。“你想想,”贡高隔着模糊的眼帘,继续触碰学生的痛处,“你天天这样胡闹,对得起父亲么?将来拿什么孝养父母?”

学生终于哭出声,贡高也不能说话了,双双哭成一团。

贡高想起母亲的话,“随便长,怎么能长成东西?”人何尝不是如此,不修理,没有约束,何以成才。

贡高检查完最后一条垄,太阳也就快落下去了。那烟虽然已经成熟,但要打下来,还得等几天,下个星期休息的时候,再打也不迟。她不想请假干私活,学校分给她这一片地,已经给了她工资以外的收入,头一年,她就收获了500元钱,换回一家人两年的大米。眼下的光景,收成有望超过头年。

对于烟叶,贡高没有母亲的感情,也没有母亲的细心,她尤其不喜欢那烟的辣味儿。她喜欢过往的感觉,喜欢在烟地里找回与母亲一起打烟、穿烟、晒烟以及蒸烟的时光。那样的时光,要比她从自己栽种的烟里收获的东西,还要有意思。

母亲天天在烟地里穿梭,一条垄一条垄的,一会儿南头,一会儿北头,似乎不觉得累,也似乎喜欢烟里的劳作,甚至喜欢那辣辣的烟味儿。那烟味儿从鼻子口里吸进,接续上母亲从小就从母亲身上闻到的烟味儿,还有母亲身上的烟味儿,一代一代,生活里从来就没有没有烟味的时候。母亲伺候烟叶,不仅仅是满足自己吸上上等的烟,还能换回别人艳羡的钞票,用以支付贡高的哥哥、姐姐和贡高的学费,以及日常家用。

贡高不止一次和母亲去过那个小镇卖烟。第一次去的那天,摆好烟叶之后,母亲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会儿就回。

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慢声地说,“那里盖了一个新的房子,少了一个仓房,变了!”母亲像是说给她听,又像自己叨咕,一副感叹不己的样子。贡高当时不解,后来才知道,那曾是母亲嫁给父亲时,住过的地方,是母亲曾经的家园。搬回现住的村子后,小镇就成了母亲不时以烟叶和亲手做的“其卡密”靴子换钱的集市。

在母亲去了一会儿的时候,有几个买烟的人围上来,都说,“这烟怎么压的呀,这么规矩齐整?”

贡高说,“就那么压的呗”。也随买主的目光,看看旁边那些参差不齐的颜色又不红的庹烟。

“撒(色)儿真好。”买主小声嘀咕着,反复打量。

贡高就回想打烟的情景,像一幅幅幻灯片,从脑子里闪过。

那真是辣的世界!屋里院里、锅里饭里,甚至梦里都是烟的辣味儿,一天到晚,无时无刻,嗓子眼儿里,那叫一个辣,害得人连口水都是辣蒿蒿的。

那些经过掐尖的烟叶,个个都隆起了小包,叶子厚了,味儿更浓了。贡高也能跟着打烟了。第一遍,打下烟根部的叶子“娃了当各”,一片一片,夹在胳臂下,夹不住的时候,就放在垄台上,一堆一堆,相隔一段距离。直到打尽所有的底叶,再抱回去,一排一排地,摆在樟子根下,用蒿子盖在上面,放上几天,捂黄。

第一遍烟打完之后,过几天,再打中间的叶子“背当各”,中品。这以后,一棵烟杆儿,就剩下顶尖的两片叶子,上品,对儿烟“霍日当各”了。那是待烟长到够高时,从顶尖掐断,留下的左右两片叶子。这两片叶,虽然不比下面的叶片肥大,但却是烟中极品,味浓极辣,只有少部分人能享受那味儿。母亲一般留着待客,或自己抽点。抽不完时,也卖出一些。

捂黄“背当各”期间,要穿底叶“娃了当各”了,用母亲搓出的麻绳。母亲的麻绳,是在小腿肚上搓出来的,一根一根,很快,一会儿就搓出一根。一天,后街的一位被人称作于大仙儿的老大娘,看到后说:

“你那么搓,腿肚子不疼么?”

“不疼,惯了。”母亲说。

“用这个拨拉棰,很快。”

她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磨得十分光滑的猪腿骨,中间插着一根筷子粗细的竹子,上端有一个勾儿,线麻缠在上面,骨棰一转,线麻就上劲了。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睛还不时地看看贡高:

“姑娘动经了没有?”

“没有呢。”母亲回答。

“哟,可不小了。”

贡高就很害羞,不再直视她那发着亮光的脸庞,却有被注意的满足。

“你试试看。”她把那拨拉棰递给母亲。

母亲出于礼貌,接过去拨拉了几下,见那棰不听使唤,就还给她说:

“我弄不会,还是用我的老法吧,是我姥姥教给我妈,我妈又教给我的,改不了。”

贡高坐在樟子根下,垫上一块狍子皮,开始穿烟。烟针是爸爸做的,扁平状,一头尖,一头有孔,长一尺左右的铝针。麻绳穿进针孔里,针尖刺入烟叶的中脉,一片一片的烟叶,穿满一根针后,撸到后边两庹长的绳子顶头,再反复穿下去。贡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看那烟针一会儿穿满烟叶,一会儿撸到后边,一根麻绳很快就穿满了,然后挂到樟子上去。几天后,所有的樟子上,就挂满了穿好的底烟。

眼下的贡高,并没有母亲当年的那种心境,那份兴致。烟叶也不分什么“娃了当各”、“背当各”、“霍日当各”之类,分批分期地打,再分等级地穿。人们都这样,一股脑儿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所有的烟叶都打下来了,然后堆在院子里,一气儿穿完。那叶子还脆生生的,不蔫,也没有捂黄,挂到烟架子上,木杆塌腰,烟叶几乎触到地面。

这样弄出的烟叶,根本没有母亲的那种成色,只能送进工厂做成卷烟。卷烟是含有添加剂的,能好抽吗?母亲曾经抽过那种卷烟,那时被叫作烟卷儿,偶尔有外来人宿在村里,或者路过,便递出烟卷儿,母亲往往只抽上两口,就熄灭了。她说味道不正,没有阳光的味道,没有土地的味道,只有说不出的怪味儿。

母亲习惯抽自己那刺辣辣的对儿烟。对儿烟的冲味儿,除了村里的几位常来的老人,没人有资格够享用的。母亲把下品“娃了当各”,掺在对儿烟里,互补底烟和对儿烟的味道,用来招待年轻一些的乡邻。

有的时候,婶姨们为了抽上母亲的对儿烟“霍日当各”,特意来串门,母亲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坐下来给她们卷上烟,唠上一阵烟的常话儿。她们总是赞叹母亲的烟味儿纯正,颜色又红又亮。她们自己的烟,怎么就没这样的味儿呢?

“怎么侍弄的呢,有什么窍门么?”她们总是问上一句。

“哪有什么窍门?勤快点就行了呗。”母亲总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回一句。

实际上,哪里只是勤快一点的事情?贡高知道,那些烟,从最初的细烟苗到成品,可是全靠母亲的一套精工细作,绝无半点含糊。

先说那细烟吧,烟池子里的土,都是经过配制的,筛过的细面。烟籽均匀地撒上去后,再筛上一层细土,然后摆上石头。那石头个个均匀,不大不小,紧密地被挤进池子里,然后再浇上水。贡高起初奇怪,石头压得那么紧密,连缝隙都没有,小苗从哪里长出来呢?可没过几天,烟苗竟拱出来了,从石头缝里,也是一个挤着一个,争着往外露头,仿佛被压得够苦,若不竞相挤出头,恐怕还得被压在下面,永生不见阳光。

小苗渐渐长大了,直至覆盖了全部石头。贡高又想,那烟苗的根一定是弯曲的,因为绕着被压的石头,从缝里挤出,一定有个弯度。没成想,开始移苗栽烟的时候,个个直溜,粗壮,幽绿。待移栽到地里,凭着天生一副好苗的优势,一路茁壮成长。偶有烟苗不够的时候,母亲就让贡高去姨妈家的烟池,拔几棵补苗。

贡高到姨妈家的烟池一看,烟苗淡绿,像是营养不良,且棵棵弯曲细高,跟母亲的烟苗一比,一个瘦高发白,像没见过阳光的病人,一个粗壮肥实,像风里雨里滚打出来的壮劳力。贡高这才知道,根壮苗肥,烟株好长,这第一个步骤,母亲就胜过别人一筹了。

后来贡高自己成了家,也到栽烟的时候,烟苗是花钱买的,几分钱一棵,没有条件分什么好苗坏苗、粗的细的,买到什么就是什么。栽到地里的时候,那土也是没有细弄过,块块儿包包的,苗就栽下去了。即使这样,贡高后来也不栽烟了,跟着流行风,栽种眉毛去了。

穿完了底叶,开始穿中间的叶子“背当各”。贡高像是母亲的另一个影子,形影不离。干活儿的时候,总看不到哥哥姐姐和父亲的身影,贡高就想,他们都哪儿去了呢?

贡高虽然没说出口,但母亲却说,“谁干活儿谁积福报”。

可是贡高还是不解,母亲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积的福报在哪里呢?从母亲和姨妈的闲聊中,贡高知道了答案:“我的几个孩子就是我的福报。”看来,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十分满意。

贡高就挨个想姨妈的五个孩子,三儿两女。的确,在当时初见端倪,个个不爱学习,后来一个早夭,一个犯法被判死刑,一个赌博成瘾,大女儿终身面肌麻痹。按母亲的说法,这不仅是父母溺爱的结果,更深的原因,要归结到前生来世的因果轮回。

“萝卜都生在萝卜地里,白菜都长在白菜地里,不是一类,不到一起”。这是父亲常说的话。

贡高承继了母亲的血脉,也延续了父亲的思想。她做了乡村小学教师,见到某家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就会想,将来我的孩子要怎样怎样,。我的孩子要读大学,远走高飞……

回过头来,儿女已长大成人,贡高再也不愿谈及理想,因为儿女的成长,从结果上看,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出自父母的理想,还是孩子的意愿,实在难以分清。还好,对儿女她终归是满意的,没有多少失望。她想到母亲的话,“少说话,多干活儿,向长辈们学习”。这是母亲对哥哥的训诫。哥哥当时被选入放排队,接触的都是长辈,没有不躬身的理由。贡高现在低头无语,她无法说清自己从母亲身上究竟学到了什么,没学到什么。想起从前母亲精心侍弄的那些烟叶,相比眼前的这些烟叶,那是多么完美!而想到那些一出头就被母亲“掐尖”烟叶,这会儿似乎还隐隐地让人心疼呢。

仅剩的顶尖对叶,也该打了。只剩顶叶的烟杆儿,轻轻松松地站在地里,离远看去,很像头戴冠佩的清朝女子,摇摇曳曳的,在轻风高阳下曳动。母亲说“我年轻时就穿过那样的装束,规规矩矩的,挺累”。

累人的规矩,规矩中的累。规矩最终不再累人,那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规矩多半是在约束没规矩的时候现身,人一旦被规矩惯了,自会不见其影踪,不觉其烦扰。人是多么习惯散乱自在,却终身注定活在规矩中。

顶叶掰下来后,就剩下烟杆儿和那些非要随意长出的散叶,还有特意留下结籽的烟花。而那些散叶,上冻以后,变成“冻死鬼儿”,也被打下来,晒晒蒸蒸,将就某些无烟的、能冒烟就行的懒烟鬼。

所有的烟叶都上架了,园子里一排一排的烟架,从挂上去开始,日头的升落,就成了母亲心头的大事。睡前要看日落,早起要望晨曦,有一丝预示阴雨的迹象,就得并上烟架,苫上草帘子,盖上塑料。若不及时并烟架,遭上一场大雨,烟就完了,发黑霉烂,毁掉一季的收获,也是常发生的事情。若是遇到连天的雨,烟叶几天捂在塑料里面,也有可能发霉,成色必定受到影响,味道也不够纯正,导致卖不出好价。

在那一排一排的烟里,只有母亲清楚,哪些是“娃了当各”,哪些是“背当各”,哪些是“霍日当各”。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分别的烟,庹的长短却有分别,底叶两庹,中叶三庹,对儿烟只有一庹。烟晒到几乎干了的时候,并不忙着下架,要着露水。每天早上,那红红的烟叶,都潮乎乎的,着了秋日夜里更后的露水,使得那本已晒红的叶子,更加彤红,园子里腾腾一片红色,远远望去,像一片火。不知情的外乡人,很是奇怪,园子里,怎么有一片不动的火?

那时,贡高总觉得日子要着起来了,母亲的心就在火里。贡高无论在家,还是从外面回来,哪怕是阴天,一看到那大片的烟,心里就蒸蒸的,有火一样的东西向上蒸腾,就像那地气。不过,地气的蒸腾是无色的、水纹一样的,在日焰的辉映下,闪亮、玄幻,波动出神奇的水浪。而那烟的火,是静止的、安逸的,着在母亲的心里,着在母亲的手里,着在日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天被映红了,母亲的心也红了,在烟叶上舞蹈。

当给腊日钦逆,的日个了北

遮北了遮回了恩

达斡日埃门的卜细了恩

遮北了遮回了恩

烟叶如旗帜飘飘

遮北了遮回了恩

达斡尔民族齐欢舞…

遮北了遮回了恩

贡高学着母亲,也把烟叶挂到架子上去,但是,那里没有什么底叶、中叶和对叶的区分,也没有像母亲那样,为了追求那份均匀的红色,走进烟架里,一排一排地,去翻那叶子,让每一片叶子都能见到太阳,着上露水。那样的功夫,不是来自钱的诱惑,而是一种性情,一种责任,不是对谁,是对母亲自己的心。她的心要求那样做,她就那样做好。

开始蒸烟了,整个过程,都似复制母亲的样子。但从一开始,就做了减法。那质量不用说,就大打了折扣。大锅的水烧开了,上边的浅筐上,也堆满了一庹一庹的烟,待它潮润后,就放在烟模子里压上……贡高没有母亲的激情,更没有母亲的耐心,她在乎烟里的500元钱。她并不喜欢自己的烟叶,只喜欢母亲的烟叶,只有在母亲的烟叶里,才能找到温馨,找到心动——和火一样的日子。

……刺辣辣的烟味儿,随着蒸气挤满了屋子,母亲一脚蹬在锅台,一脚踏在地上,双手一片一片地摆弄浅筐上的烟叶。那烟叶,根本不需要像后来的贡高做的那样,把色泽不好的藏在里边,好的摆在外面作假。母亲的烟叶全都是好的,只需捋顺弄平每一片叶子,里外一致地叠好,然后规整地放进烟模子里。那烟模子是木制的,底部一个横板,两侧两片木板直立,恰好是一庹长的烟叶,两折之后的长度和宽度。烟叶放好后,押上一块很厚的木板,贡高就站上去,踩踩,或者坐上去。一会儿,第二庹烟叶又放上去,再踩,再坐。母亲忙锅上的烟,贡高压模子里的烟,不时还要烧火,保证蒸气不断。这样,一浅筐一浅筐的烟叶,从蓬蓬松松的状态,一庹一庹地都压进了烟模子里。很快,烟模子满了,整齐规矩的庹烟,就有棱有角地出来了,扣到靠墙的地方,继续压上别的重物。

堆在园子里,像小山一样的烟叶,就那样被母亲和贡高,一锅一锅蒸出,一模子一模子压好,整整蒸压了三天。到了最后一天,母亲的脸蒸胖了,蒸红了。贡高的喉咙被蒸得细了紧了,辣得吃不进饭,就皱着眉想,无烟的日子多清凉啊!什么时候能不蒸烟呢?看看里里外外,又不免嘀咕,哥哥姐姐们都上哪儿去了呢?烟呐!我这辈子不栽烟,我下辈子都不栽烟!

可是,贡高连十年都没有用上,有了自己的家,就栽烟了。不知栽烟来钱容易,还是命运的作弄,反正比起陌生的门路,烟的活计手到擒来。贡高的烟,不用再去集市,到收购站一送,人家给定几等,就是几等,好赖“一锅推”,完事了。

贡高记不清,去集市卖过几回烟叶,也不关心能卖多少钱,她只喜欢母亲用换回的第一笔钱,给她买根冰棍儿。那冰棍虽然只有三分钱,但在交易完成之前,也不能吃上。一旦卖出第一笔钱,无论多少,母亲都会给贡高买上一根冰棍儿。贡高就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地,一边看街上的人,一边一点一点地吮吸那三分钱一根的冰棍儿。五分的,她从没想过。

烟叶很快就被几个人分了,太阳还很高地挂着,母亲去买了三根麻花。那麻花真是好闻极了!老远就从母亲的手里,散发出甜酥酥的香味儿。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盼头儿。

该往回走了。老黄牛一直在大轱辘车旁吃草,套上车后,贡高就上了车,母亲牵着牛,一直走在牛旁。

离开集镇,就到了公路下的土路。贡高从不记得来时的路,回去的情景,却很清晰。大轱辘车走在车辙路上,吱吱嘎嘎的,她坐在上面,悠闲地吃着麻花,不时望望原野,很是惬意。大轱辘车的轮子很高,几乎平齐两边的栏杆,坐在车里,又透风又很保险。车上的狍皮和一层棉花垫子,十分温暖。阳光暖洋洋的,旷野无风,一路为家,家就是母亲赶的牛车。手里的麻花,还没吃尽,要一点一点地送进口里,慢慢品尝。母亲坐在前面,拉着牛绳,不用吆喝,牛自然懂得左右。母女几乎没有对话,偶尔说上两句,也是一问一答。

贡高话不多,她喜欢听姨们到家里和母亲说话。母亲是她们的大姐,一向耐心地倾听她们的诉说。但对姨妈,母亲会打断说,“别老像流水似的,哗哗地说话”。

贡高就想,为什么把说话比作流水呢?

姨妈还喜欢抱怨,但她从不抱怨家人,是抱怨队里的干部,弄出这样那样的不平。母亲又会说她,“你看看那东江的水,抱怨过什么?总是一个劲儿地流着呢”。

是啊,水会抱怨什么?

这话,也要让贡高寻思一辈子。

姨妈听母亲的话,即使不悦,也不再张口了。可是下次,她还是板不住嘴。

不经意地,贡高牢牢记住了母亲的话。母亲说过,“别把生气和高兴都挂在脸上,要像水一样,悠着劲儿”。

为什么呢?贡高还是不懂,却不去问。

贡高坐车累了,就躺下去睡觉。那大轱辘车摇摇晃晃的,像她小时候睡过的悠车。嘎嘎吱吱的声音,也像悠车头上的骨穗,随着晃动发出节奏。在老牛慢悠悠的步履中,贡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家的,也不记得后面的路程。留在记忆里的东西虽然少之又少,但却刻骨铭心。即便如此,有时她还会担心,就这点珍藏,会不会被她这几十年的东张西望,到处跟风,给弄丢了。

村里的女人,几乎没几个栽烟了,但都种了眉毛。贡高看着她们一个个都变成黑眉冷眼的怪物,就说,“怎么都一样啊!真蠢”。但没过多久,她也去种眉毛了,而且比谁的都蠢。村里的人,看惯了她们那些仿佛贴树皮虫子一样的黑眉毛,也就没谁大惊小怪的。即便贡高是孩子们的老师,也没看出她的眉毛,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两样的地方。

贡高也不栽烟了,也跟别的女人一样,打打麻将,下下饭馆。但她还是闻不了那伤咽喉的烟味儿,即使下一次饭馆,那股浊重的气味,都能使她的嗓子喑哑,发不出声音。她常去江边走走,看那江水默默地、一个劲儿地流淌,就仿佛看到了母亲,听到她那以水说事的话语。是啊,这水抱怨过什么呢?遇到石头草滩,它漫过去;遇到堵截,它绕而过之;即使刀砍鞭抽,也不变形,柔软而坚韧,随形而在,随缘而流。遇瓶则成瓶形,遇桶则成桶形,遇到闸门,就耐心地等,这是多么好的性情呵!

猜你喜欢
烟叶母亲
母亲的债
基于皱缩特性的烟叶聚类分析研究
不同成熟度烟叶烘烤过程中大分子物质代谢动态研究
关于新形势下烟叶生产可持续发展的思考
烟叶主要真菌病害的发生与防治
一种降低造纸法再造烟叶平滑度的方法
母亲
湘西上部烟叶化学成分特征及聚类分析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