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2014-09-21 20:27李阳
六盘山 2014年2期
关键词:柴禾对联

李阳

除夕况味

这一天的早晨,要么我第一个起来,用爆竹的巨响惊醒黎明前的村庄。要么,我被别人家爆竹的巨响敲碎沉睡中的梦,急急地起床,燃响自家的爆竹。“大年三十早上的炮,放得越早越好。”父亲如是说,并没有多一个字的解释。

爆竹的巨响在夜空中一闪而过,火药味在空气中渐消渐散,院子里铺上了一层爆裂的红纸屑。爆竹的响动,毫无疑问会让家中的每个人都能提前迎接到除夕日的曙光。应该都被惊醒了,只是还留恋着被窝里的温暖。

逐次将每个房间里的炉火捅旺,再坐上水壶。先开始收拾屋子里的卫生,并催促赖在炕上的人起来。这些个兄弟们,并未真正地睡醒,凌晨两三点才扔掉了扑克就寝的,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三四个钟头。要是没有母亲数次披着衣服趴在窗子上的唠叨,那是会通宵达旦的。我不会玩,也就睡得早起得早。屋里的卫生收拾完,接着去打扫院子和门庭,这需要些工夫。等打扫完,天也就放亮了。每个火炉上的水都被烧开,喷着热气一个劲地叫着,正好洗漱。大人小孩都起来了,屋子里便又显得喧闹。都得吃个食叫个鸣,我把卫生打扫完了,其他人就得给厨房的缸里提满水,给炉子跟前的炭桶里拾满炭。好像也就没有啥干的了,扑克就被重新玩起。哎呀,咋等得睁开眼睛来,黑里明里就知道耍么,记着把纸裁着印好。父亲看着围成一圈争争吵吵的我们数落。知道呢,早着呢。随便谁这么说一句,就算是给了父亲答复。父亲坐在炕边,双手握着拐杖杵着地,接连点了几下头,从表情上也分不出是满意还是生气。

耍归耍,父亲说的话毕竟要付诸于行动。当牌摊子再一次散了伙,就得忙着裁纸了。纸有红白两样:白纸是上坟用的,五六十张大纸,一律得裁成十六开大小,然后得跪在堂屋的地上,将纸一沓一沓地分开来,铺在地上,用五元、十元、二十元、一百元各种面额的人民币敷在上面用手按压,据说白纸就被印成了“钞票”,拿到坟上烧而化之,先人们就有钱花了。就这样的事,你还得认真点,特别是父亲在屋里盯着的时候,更是马虎不得。记得有一年,我负责印刷“钞票”,为图快,每沓的纸厚了点,父亲就不乐意了:那么厚地一沓,下面的哪里能印上,你真是哄先人呢……我赶忙分成几份,再也不愿糊弄了。红纸是用来书写对联的,老哥兄弟每家七八幅,总共得近三十幅,再加上横披和 “福”、“禄”、“寿”、“喜”的斗方,也得裁上近二十张纸。纸是较快就能裁完的,书写对联可就得一点时间。岁岁年年,写对联是二哥的老差事。他两肩端平、身板挺直、两脚呈外八字摆开,很有一些架势,在一两个人的侍候下、众多人的品评下开始书写。不过,写出来字的架势和人的架势并不怎么一致,而且多少年不见有长劲。自家的不待写完,就有三三两两的邻居夹了纸也来请二哥书写。承蒙邻人看得上眼,二哥都会来者不拒予以满足。

当满地被对联铺红,二哥大功告成,大抵也就到了厨房里母亲或者嫂子弟媳喊着开饭的时间了。三十早上的“搅团”饭,加上粉条、酸菜、扁豆芽、臊子汆成的汤,蘸上红辣椒面、蒜泥油泼而成的汁,那可就不仅仅是“搅团搅团,老汉的好饭”了,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啊。过去常听爷爷说过一段人老来活着不容易的顺口溜,其中就有一句“心想死了去,还有三十早上的一顿油搅团”,可见油搅团的魅力。

“搅团”吃罢,大约中午已过,是该上坟给老先人们烧纸送钱的时间了。伙同户族里的堂兄堂弟以及一帮子侄,一大群人向着坐落于田野中各处的坟地进发。一路上即有说内政外交国家大事的,也有说乡间邻里鸡毛小事的,有说个笑话逗人发笑的,也有讲个鬼故事企图吓人的,有对过去困难日子的叹惜,也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畅想。话题不一而足,心情一样都好。每到一座坟地,跪、烧纸、磕头、起身作揖,再去下一处。长眠地下的先人们,每一个叩首,我都多么期望,他们真能听见那至于无声的响,也能看见那红红燃烧的火光。野外到处是在上坟烧纸的人,我看不见祭奠的哀伤,只看见了人们对新一年的希望。实际上,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在生养了农民的大地上行走一遭,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烧纸回来,兄弟们便兵分两路:一路抓紧张贴对联,一路帮着厨房做一些诸如剁骨头剁饺子馅儿的体力活。记得原来,二哥对联一写完,我们便开始张贴。村里的一个老者看见了,特意来找父亲:上坟烧纸是请先人回来过年呢,先把对联贴上,先人就被挡在门外不能进来了,这咋能成呢?父亲为他多年来竟然没有发现这么严重的错误懊恼不已,叮嘱我们:再也不能出这错。从此后,帖对联才改在上完坟回来之后。帖完对联,厨房里也基本忙得差不多了。母亲她们就早早地开始着手做下午饭。三十儿下午的饭也是一成不变的,臊子长面,俗称“拉魂面”,怎么个拉魂法不得而知。

“拉魂面”吃完,锅腾了出来,母亲就将猪头、猪腿、猪骨头煮进锅里,肉烂自然香,大火烧开文火慢炖,那是到了晚间才能享用的。瞅了这个空闲,牌摊子重新支起,一直玩到华灯初上,又一项重要任务开始:包饺子。这是初一的早上早早要吃的,因此必须在除夕夜提前准备好。家里人多,就得多包。一切能动员起来的人都得参与其中,以期尽快完成。包进去一枚“硬币”,谁吃出来谁就是新一年里最有福运的人,谁要是吃出了朝天椒,谁就是新一年里最搞笑的人,难受的表情会惹家人笑个前仰后合,不过这得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见分晓。这一段时间,就是兄弟们好好聊天的机会,讲讲各自的见闻,谈谈各自的工作,说说各自的打算,彼此出个主意提供个支持,相互照应着都得尽力往前奔啊。

饺子包完了,肉吃罢了,压岁钱发过了,“神”也按父亲的要求敬上了,一任小家伙们屋里院里地闹着、电视里的春晚自娱自乐地演着、各种吃食满桌子摆着,兄弟们就是一件事,一副扑克变着花样地玩着,努力去实现姐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看你们几个都能赢了吗?当新年的钟声訇然敲响,不论当时“战况”如何,都得停下手来,全部簇拥到院子里燃放烟花。一时间无论远近的村庄,家家户户的烟花在同一时间里扶摇直上,射向黑暗高远的夜空,五彩缤纷的光花满天飞腾绚丽无比,天女散花也不过如此吧。

除夕已成即往,新春的第一天已然来临。我是个满年满岁的人,请大家不吝祝福,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吧。谢了!

为了孝道的负重

春节假期一眨眼就结束了,虽然兴犹未尽虽然依依不舍,也不得不离开老家返回单位上班。

“春运”与“高峰”这两个词,像黄金搭档一样组合在一起多少年了,牢不可破且愈抱愈紧。为了让劳累的旅途尽量轻松点,我出行的原则是:能少带的东西就少带,能不带地则坚决不带。

返程的这天,仅一个区区的乡镇小站,就有近二百号人候车。上车挤,上车了才知道挤也是白挤:车厢里两个人的座位坐三人,三个人的座位坐四人,过道里塞得严严实实纹丝难动,就好似一堵坚实的人墙,每个人都被前后左右的人挤压着,也挤压着前后左右的人。熬夜的疲惫、久站的困乏、拥挤的难堪,使我在咣当咣当的车轮声催眠下不觉打起盹来,好在并不用担心跌倒。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似乎漫无边际的长。

终于抵达,下车也还要挤。站到站台上,松弛下来深吸几口冬日清冷的空气,我当时认定,人们常说的“喝西北风去”不失是一件美事。上车的人们步履匆匆,下车的人们步履匆匆,像两道方向相反的水流相互冲击着。人流中,发现一个人伫立不动,他也在为难如何而动。他是我的老乡并同事张。我们的老家都在宁南山区是为老乡,同在卫宁平原的一家企业上班是为同事。他的手中提着一个手提袋并一个大塑料壶,都显得沉甸甸地,最为要命地是,他身边立着一个滚圆硬挺的面袋子,从袋子和他身上沾着的白色可以判定,那就是一袋近百斤重的面粉。“年过得好呀!你也坐这趟车回来?”我过去和张说。“好好!是是!”张看是我,刚才茫然无助的眼神里浮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说:“正愁肠着怎么把东西弄出去,却好碰见了你。”帮忙是必须的,我们俩趔趔趄趄地抬着那袋沉重的面粉出了车站,好在还有出租车在等候。

将一应东西放进后备箱,我们坐进车里向城中驶去。我也知道了张手提袋里装的是油饼麻花之类的吃食,而塑料壶里则是十斤胡麻油。我说:“千里不捎书。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人,你带这么沉重的东西也不嫌累得慌?”张说:“可不是嘛。但是没办法,麻烦也必须得带上。”我说:“物质短缺的年代早也成为了历史,啥叫必须得带上?”张说:“为了孝道。”张的回答让我从车的靠背上挺身坐起:“你瞎扯什么,这和孝道有啥关系?”张说:“你看么,这些东西前一天晚上,我妈就悄悄地准备好了,等我走的时候才集体亮相出来。我说不拿,这边又不是买不到。我妈说,自已家里产的吃着放心也香……”我插言说:“这倒是真的,但也犯不着。”张接着说:“我说那么远的路,拿这么重的东西不方便。我妈说,这娃说的,你弟弟用车送你去车站,下了车你打个的,路上有火车拉着呢,又不用你肩扛手提,它有多重?我转念一想,像咱们这种在外地安家落户的,一年也就回家一两趟,总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陪在父母身边,让他们高兴几天。临走了,这些东西若不按着老妈的意思全部带上,还不知道老妈要不开心多少天。孝心孝心,我觉得一是说子女要有孝敬父母之心,重要的还是子女要尽量顺从着父母的心思让他们高兴。因此我必须得带着,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不再说了。我回想起每次回家临走时,我的母亲也如此这般地准备这准备那,而被我一一拒绝,虽然我亲眼看见了母亲眼中流露出的失意,却从没有更深刻地思考这种举动和孝道之间的关系,或许张说得有理,那么,下次回家再面对此事该怎么办呢?

燎疳记事

“二十三,燎骚疳”。

正月二十三傍晚时分,我和兄弟们就早早地站成圈,围在院子中间那堆柴禾旁边,跃跃欲试地等待着父亲点火了。柴禾由谷子、糜子和蒿草等的根茎组合而成,顶上覆盖着母亲撒上去的葱皮、蒜皮,还有盐和醋,看上去很有味道的样子。夜幕降临,爷爷奶奶父母才从屋里来到院中。父亲擦燃一根火柴,柴禾就被引燃。小火苗先分几路向上蹿动,逐渐蔓延开来联合成一团较大的火焰,一股灰白色的浓烟裏着葱皮蒜皮和醋的味道升腾而起,火就烧得更加旺盛了。黑夜里,熊熊火焰扭动着、升腾着、变幻着难以定格的形态。火堆中,柴禾茎节发出爆烈的脆响。屋子、院子、院墙外的树头都被涂染成火焰的橙红色,随着火焰的跳跃而跳跃。家家户户的火堆都陆续燃烧起来,村子的夜空就像蒙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橙红色轻纱。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依次用一条腿象征性地从火堆的侧边跨过,算是燎过疳了。接下来,就挨着我们乐此不疲地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地从已经猛烈燃烧的火堆上跑着跳过,直到柴禾堆最终化为灰烬。

父亲拿来一把铁锹,说一声“麦子花”,就铲一锹扬上空中,灰烬翻腾一下,接着像一道金色的瀑布簌簌落下。再说一声“荞麦花”,又一锹灰烬被扬向空中,又一道金色的瀑布簌簌落下……直将农田里所有种植的庄稼作物都被说到。母亲根据父亲说的花的种类,和落下的“瀑布”中火星的疏密明暗,配合着说“嘿,今年麦子好得很!”“嘿,今年荞麦繁得很!”等预示着庄稼丰收的话,偶尔也会说“唉,今年豆子不太好。”似乎这种预测有很高的可靠性。灰烬扬完,我们就开始兴高采烈地踩踏地上还未完全熄灭的小火星,我们管这叫“踏死鸡娃子”,实际上也就是彻底消除掉火灾隐患。

燎疳结束了,家人将藉此“燎掉”一年中的霉运和疾病,也“成功”地预示了一年庄稼的好收成。我们兄弟几个异常高兴,要知道,燎疳的柴禾,可是我们提前几天辛辛苦苦从光溜溜的野外捡拾回来的。

小时候,故乡还处在缺吃少穿的困难时期。靠天吃饭贫瘠干旱的土地上,辛劳一年下来,连粮带草收拢来也没有多少东西,真是水贵如油柴贵如金啊。到了正月二十三燎疳的时候,即便偌大的麦场上堆着不协调的小草垛,也是轻易不能动用的,那可是帮着农人干重体力活的牛驴们唯一的“口粮”呢。母亲便会提前支使了我们,背着背兜扛着耙子到田野里去找柴禾。冒着料峭的春寒,我们在干涸的土地上来回耙土,搜寻埋在土壤里的谷子、糜子的根须。随着耙子的耙动,寒风卷起一道道土龙,而我们的收获却累积得太过缓慢。如果运气好,在哪个沟渠里忽然发现几蓬大的蒿草,那会让人激动得双腿发抖。几天的劳动,换来的也仅仅是二十三晚上那小小的一个火堆。

后来,国家投资打了机井,再后来,富裕了的农人自家也花钱打起机井。“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汩汩清泉浇灌着沃野,也滋润着农家越来越好的生活。田野里,各种庄稼比着赛成长,连田间地埂上的野草也跟着茂盛得令人发恨。与此同时,畜力已全部被机器取代,柴草已无大用,再也没有人愿意花工夫费力气地将它们弄回家里来。人们甚至都懒得在收获了果实后随即将秸杆砍倒,一任它在田野里躺上整整一个冬天,直到开春后直接焚烧还田。每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到田野里去给先祖们上坟,都要在林立的玉米杆、葵花杆中穿行。有人随手用打火机一点,浓烟便携着烈火从这里那里升起,随风弥漫开来。

看着这烟和火,才能理解“草芥”的意思,也才能理解什么叫日子的“红红火火”,虽然这可能并不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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