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里的时光

2014-09-21 19:51张天男
草原 2014年7期
关键词:草原

《草原》创刊六百期,翻《钓雪楼日记》,黄纸黑字,往事如斑。摘与《草原》密切者,寄主编任建、主任阿霞,并与同志们相惺相惜。《文心雕龙》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呜呼,老树披霜,风云灌耳,这枯黄的草叶,这草丛里的时光,记录着生,记录着死,记录着春草之萌动,也记录着秋叶之凋零。时逢七月,岁在甲午,当翠绿的青草覆盖了原野,它同时也掩盖了内心的苍凉。

青春

1973,余年十四。周末,赴护城河边新华印刷厂淘书。说是淘书,其实就是捡印刷厂淘汰的废品。这一天搜获一本小说,毛边儿,锁线,简装,书名《青春》,作者张长弓。用碎玻璃把这美丽的“青春”一页页裁开,夕阳西下,在一群麻雀的叫声里,我读完了这本小说,并突然感到了青春的躁动。

废纸斋

张长弓老病废纸斋,四壁书画,文房四宝,“持坚守白,不磷不缁”。自励曰:“拼却废稿三千纸,从头学写第一张。”八十年代,我在奋斗中学,土房,火墙,手脚冰凉。楼前立一铜像,乃老校长傅作义。时长弓女儿海宁,与我同事。

率真

长弓先生祖籍山东青州。我亦青州后代。此地贪奸无路,好汉辈出。1963年,先生三十有三,任《草原》副主编。某年月,我请先生为《行路》诗刊题字,被先生一口拒绝,理由是,朦胧诗前途暗淡。——此其格言“淡远传天籁,率真见豪情”的具体体现。

道情

夜读《张长弓诗集》,偏爱《道情五首》第五篇:“毛泽东,大英雄,搬山岳,擒鲨鲸,长袖轻拂宇宙风。美虎英枭只一纸,南封北锁霸图空。晚年失误大树倾。最可叹鼠药失效,眼睁睁耗子横行。”

好字好菜

张中行信佛,来内蒙古,张长弓赠字:“庄生醒梦,六祖传灯。”又,张长弓请人喝酒,咸菜一碟,清炒土豆丝一盘,谓之“拿手好菜”。

武侠书痴

长弓酒后自诩:“吾平生技艺,书法第一,国画第二,诗第三,小说散文居末”;又尝自明心志:“余少时喜读武侠小说,一心想仗剑天下,铲尽不平。”老病则曰:“自家长弓,书痴是也。素喜板桥道人之小唱,常常效颦,依样填之,吟唱之,以自娱。”

砖瓦连

1969年,长弓先生发配内蒙古建设兵团砖瓦连监督劳动,记之曰:“该连男战士皆上山炸石炼铁,女战士脱坯烧窑。余肝病派之后勤组喂猪。冰封井滑,车破驴倔,多蒙小友们百般呵护,才得以全身而归。”

直肠高枕

长弓晚年,以“高卧东山,努力加药”自勉;作《养生歌》:“起早睡早,梳头洗脑。早晨打拳,晚上烫脚。稀粥一味,克己复礼。浇花剪刺,喂鱼养龟。”复自嘲曰:“老来嗟气短,狼毫寸寸灰。羞作馆阁体,难临无字碑”;“婆娑热客争暖树,冷眼闲人看早莺”;“每捧直肠吞苦药,时凭高枕叩脉搏”。

张长弓自画小像

张长弓《丙戌杂诗》十二首,原载《草原》1998年第一期。其《自画小像》曰:“老来弄画却为何,一片闲心到摩诃。早许东山人高卧,未期墨彩纸惊波。示人以手清白手,碰壁唯额凹凸额。不宗六法全无法,面壁十年戏达摩。”阅《张长弓诗集》,中间四句有变:“早许青山人踏遍,未期墨彩讨生活。尘埃远去松竹好,溪壑双皆鱼鸟多。”一时转念,锋芒尽失,不知何年何地何人所为。

改题

张长弓《赠友人诗》:“远来千里觅知音,惟有清茗对此心。白日惘然忽若梦,深宵刻烛更忆君。荒薄土壤仍生禾,沾雨蒺藜刺痕深。莫道北国冰雪好,严寒封锁上元春。”按,此诗原载《草原》四○二期,题《赠文友汪浙成》。其中以“沾雨蒺藜刺痕深”最为老到。

钟馗失剑

长弓晚年,爱画钟馗,并松梅牛马。其《古松》诗:“该松高古,叶碧枝奇。老干数围,斜卧山坡。懒龙伸腰,目闲神逸。云里雪里,抱道不迷。”《钟馗失剑图》:“钟馗失宝剑,沦落在天涯。一醉鹫峰远,踉跄古道斜。雁门关外冷,沐伦冰上滑。人皆弹锦瑟,君独咽秋笳。”《骐骥吟》:“伏枥缘何事,知为一升豆。马革裹金还,马肉沿街售。”

文学与出汗

张长弓家境贫寒,十六岁参加革命,二十四入党。尝曰:“我不是官,即使挨家挨户捉人也轮不到我头上。但我这一辈子,都为缔造这个人民民主共和国而孜孜讫讫。人家骂某地某县那些当官的,我就不由得面红耳赤,气息咻咻;我不知道怨谁恨谁,反正浑身出汗,很不得劲儿,手里的折扇也不哗啦啦,低头耷拉脑,一副贪污犯模样。”

梅花十韵序

张长弓小品《梅花十韵序》,信手拈来,寄意深微:“此地无梅,故无赏梅之说,有之乃柳叶梅、榆叶梅之属,细条嫩枝,蓬散若灌木。春早开花,云霞灿烂,远观霓虹飞流,近视琥珀生色。此梅盖因无人培育,自生自长,加之雨水不调,天时不适,故终不成大树。设若有江南之杏花雨、杨柳风,羊不啃、驴不啮,亦郁然成梅林矣。”

武大郎服毒

临终,张长弓致信友人:“我如常,一天四顿药,还常犯病。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爱咋着咋着吧!”

南山公墓

张长弓发病突然,取药片自救,而心脏骤停。右臂悬胸前,如猛士义无返顾。既死,葬赤峰南山公墓。贾漫哭之:“四十年前迎君来,今日送兄归故乡。永世知交从此去,一迎一送断人肠。”按,此诗未见《贾漫文集》。

题《张长弓诗集》

《张长弓诗集》读毕,吟二首,写在书边:“一、克什克腾老山东,双眸如电两腮青。小园不种爬山虎,密雪才看落叶松。二、虎口拔牙嘎嘣嘣,马蹄跺地骨铮铮。莫道草枯鹰眼疾,有人夜起抚长弓。”

茅盾与玛拉沁夫

茅盾《读书杂记》评玛拉沁夫《花的草原》:“我以为玛拉沁夫的作品,好处就在它们都是从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政策出发)。若干年后,时事变迁,我们的后辈骤然读到这句话,会嗔目不得其解”(见1963年《草原》第二期)。endprint

谢冕与巴·布林贝赫

谢冕评巴·布林贝赫长诗《生命的礼花》:“诗人笔下的蒙古族人民,个个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在我们伟大的祖国,民族的诗歌,应该飘着社会主义时代的芳香”。谢称巴为“蒙古族青年诗人”,其时,巴三十五岁(见1963年《草原》第六期)。

三条好汉

雁北,好汉也。牛汉、杨匡汉对其诗评价甚高。牛在接受《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采访时说:“雁北的生命虽然短促,但他的书我一直珍藏。”杨曾是《内蒙古日报》记者,1990年2月,为雁北诗集《剖面与重影》作序。

苏尼古奇

苏尼古奇,即《蒙古密码》作者特·官布扎布,生在科尔沁草原。此地林深草密,卧虎藏龙,今则以风干牛肉著称。“文革”时代,父亲是“非可以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本人是“非可以教育好的内人党子女”。十二岁耕田放牧。十五岁时,在父亲亲手制作的小木桌上,写出了平生第一首诗歌。学过木工,惯用铅笔。

文学地理

草原作家,多生本土,而以嘎达梅林故乡——科尔沁草原为盛。但也有例外。玛拉沁夫,辽宁人。贾漫,河北人。安谧,山东人。冯苓植,四川人。肖亦农,洛阳人。许淇,上海人。

三面面红旗两面红

韩燕如进村,小药箱挂个搪瓷缸,人称“骆驼叮当”。问来做甚?答曰收山曲。又问谁叫来的?答曰毛主席。所收《爬山歌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因拍大腿唱“三面面红旗两面红”,定为黑帮,圈入牛棚。尝言:“山曲儿本是天上的月,灭了朝廷灭不了曲儿。”

泥里扒诗

韩燕如原名韩尚宽,铁窗羡燕,出改燕如。平头,圆顶,眉似黑烟,人称爬山虎。尝语人曰:“你们写的诗,是从铅字上拣下来的,我韩燕如的诗,是从泥土里扒出来的。”众不服,请以诗证,则曰:“四合云彩罗面雨,走遍草原不沾泥。走马寻歌歌一滩,雨洒蓝旗蓝更蓝。”“文革”抄家,双耳打聋,姑娘在场,遂致神经分裂。

秦桧三友

1975年,韩燕如牛棚毕业,参加某学习班,人问:“老韩,你怎么也来了?”答曰:“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美伊开战,老韩怒斥布什,忽昏迷倒地,旋离世。其座右铭:“马列主义一旦和诗歌结合,那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红旗不倒

1990年7月,第二届五月风诗会开幕。我有幸和韩燕如先生同台表演。只见老韩从前排跃起,老唾逼人,劈头四句:“地球不老,红旗不倒!偷天换日,实是徒劳!”其时八十有余。老马踢踏,小猴侧立。

瑞芝堂诗钞

荣祥故居瑞芝堂,在古丰书院,青砖四合,古旧翻新。1912年《归绥日报》连载其小说《天国革命记》,以“煽动学潮”罪开除学籍。尝自嘲:“余文人也,人称文豪,讥讽而已。结果是政界多了个莽汉,文坛少了个诗人。”晚年自费印诗集《瑞芝堂诗钞》五百册,断无书号,今不多见。

吟边诗社

1921年,荣祥与归绥道尹周熙民创“吟边诗社”,诗征天下,并以《过苏武祠》《吊明妃墓》《九边第一泉歌》名列第一。《过苏武祠》:“勒马阴山眼界遥,子卿祠上雨萧萧。持将一节毛皆脱,啮剩千秋雪未消。岂愿高名留朔漠,不甘降志辱中朝。徘徊欲问当年事,落日黄河涌怒潮。”《吊明妃墓》:“踏青何事定南郊,藉吊明妃载酒肴。眉黛碧滋堤柳叶,唇脂红上野花梢。千秋艳质凭追忆,一刻春光莫浪抛。乘醉拟留鸿雪迹,且将题句细推敲。”

《歌谣之水》与《水上歌谣》

夜读《安谧文集》,见有《歌谣之水》一文。此乃先生某年在一次诗歌研讨会上的讲稿,原载《草原》1989年第二期。按说,这篇文章应该有一个副标题,比如“评某某长诗《水上歌谣》”。或因疏忽,这个副标题被省略了。为此,先生卧病,犹致歉意——这令我感念至今。

安谧遗嘱

安谧心直口慢,尝曰:“我对贺敬之,印象很好,比郭小川,还要好。”1977年,诗人在鹿城广场朗诵:“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埋在山冈/我要亲眼看见/四人帮的灭亡。”其座右铭:“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其遗嘱:“不通知亲朋好友;不发讣告;不举办追悼会;不进行遗体告别;不留骨灰,全部撒入黄河。”家人一一照办。

吴佩灿

上孔夫子旧书网,见有吴佩灿小说《边鼓声声》,1973年一版一印,拟购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二中,先生以黄羊一只见赠,命我关照其子。我不敢独吞,分一半给人。初,《草原》办文学讲习班,先生是班主任,我的第一篇作业由他转交赵健雄,刊于1985年某期。

丁茂

丁茂晚年,目光深邃,似卡夫卡。着中山装,无论魏晋。谷丰登回忆:“丁茂说话,声音特别,前高后低,且越来越低,就好像把后半句话给吃掉了。在一起工作,接受他的指示,只好站在对面,两眼紧盯着他的嘴巴。”丁晚年偏瘫,临终一语,令人心酸,曰:“死也不去医院了!”

扎拉嘎胡

八十年代,经贾漫介绍,加入内蒙古作协。某日,赴文化大楼办证。还没到上班时间,红木地板上,徘徊着一个二流诗人。忽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白领圆头。问我姓名,如实报上,又问何事,答曰办证。“呵呵,简单”,说罢,他为我签证贴照,并在脸角,砸一钢印。临走,看门儿的告诉我,这就是扎拉嘎胡。据我所知,他是老一代作家中,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人。

革命文艺

扎拉嘎胡回忆:“1966年,我赴京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内蒙古文联造反派将我揪回,关入“牛棚”,复又作为内人党,关进监狱,直到1971年获释。”按,1972年,扎拉嘎胡任《革命文艺》主编。林伯渠《内蒙古随笔》(《草原》1958年第十期)、杨植霖《王若飞在狱中》、云照光《鄂尔多斯风暴》,均革命人之革命文艺也。

沙尔沁夫

沙尔沁夫在土左旗万家沟,此荣竹林老家。荣以沙尔沁夫为名,又自称“土默特布衣”。荣擅作曲,见施万春,行弟子礼。乙亥岁末,赠余《竹林诗词选》。“文革”中,入牛棚,其《岁暮》诗云:“女饿儿饥日夜啼,家徒四壁炕无席。夫妻相对皆垂泪,腊月犹穿六月衣。”endprint

内蒙古首部文学史

夜读《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史》(地摊购,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60年一版一印),见有如下记载:“内蒙古文艺界从1957年10月17日开始,连续举行了五十八次会议,集中对周戈等文艺界右派分子进行了斗争和批判。经过多次的反复批判和斗争,他们终于被彻底击败了。”(见该书213页)按,周戈之外,尹瘦石、鹏飞、张涵、沙痕、杨平、朱戈均在右派之列。

三面红旗

时势造英雄,也造文章。“据统计,1958年、1959年间,歌颂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作品的篇数,在《草原》上占发表的作品总篇数的50%,在《花的原野》上占58%,在通俗性的群众演唱刊物《鸿雁》和《鸿嘎鲁》上则占到98%”(《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史》215页)。

包头俩兄妹

作家沙痕,蔼然长者,余尝聆教,时在八十年代,《草原》文学讲习班。反右期间,沙痕《包头俩兄妹》(《草原》1957年第九期)、杨平《角落》(《内蒙古文艺》1956年第六期)、张涵《马端的堕落》(《人民文学》1957年第二期)均被定为“毒草”(《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史》214页)。按,杨平曾任《草原》编辑组组长、副主编。

朋斯克

朋斯克骑兵出身,以《金色兴安岭》初试锋芒,此乃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史上第一部中篇小说。“文革”后,著《长夜》,血泪之作。《草原》开课,登讲台,两腿稍罗,想见骑马雄姿。

阿拉坦托娅

许名扬少年牧羊,自视甚高。处女作《新乡颂》发《内蒙古文艺》,郭沫若写信鼓励。“文革”后坐牢,号“六面壁居士”,以牙膏皮写诗,假其妻阿拉坦托娅之名,辗转发表。获释,开打字复印部,臧克家为之题“名扬写作坊”。至青城,小饮,壮怀激烈;再见,老病颓然,旋离世。

补丁与蘑菇

辛巳岁末(2001),许名扬赠文集四卷,其中一段,萦怀久之:“我的不幸,即如穷人的衣服,痛苦的补丁,一个摞着一个;我的有幸,却似顽童去采山,欢乐的蘑菇,老半天捡一个。”

挽联

雁北有一箫一剑,既死,挽之曰:老雁闻箫落泪,枯枝挂剑惊蛰。贾漫葬大青山革命公墓,题一联,葬礼未用:此去到中流击水,焉能在局外观棋。

青城与黄花

贾漫序贾勋诗集:“再老实的牛,一旦点燃了尾巴,也会勇往直前。”尝居牛桥,与荣祥近邻。女儿患痴呆症,妻子有病,不能自理,近作《青城风物过眼录》李悦评曰:“人瘦成了一朵黄花,却把青城扛在肩上。”

诗人和流窜犯

王永雄,布衣诗人,郊外租房,房主猜曰:“不是流窜犯,就是诗人。”荣竹林为出诗集,嘱请贾漫作序。登门,漫曰:“40天后,再作答复。”次日,序成。尝作《和张天男雨夜吟成寄沧州贾漫师》:“雨催夏夜转黎明,仙鹤青青百尺松。天使高吟七步作,海托新浴一轮升。仍挥椽笔书风采,将续诗缘会友朋。长啸已知重抖擞,惊天一曲破牢笼。”时,贾漫术后,在天津。

江浩与荒野文学

江浩上课,气势磅礴,时在《草原》文学讲习班。江少年流浪,兴安岭采药,科尔沁赶马,雨夜盗墓,1970年以“地下黑包公”罪入狱。出狱后,被家乡父老扶上马背,送哲盟师范学校深造。著作:《走出古墓的人》《在北美洲的困惑与焦虑》等,系内蒙古“荒野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郁晓鹰

郁晓鹰见吴子牛,“和他握手坐下后,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挺凛然的,好像随时准备去就义”。见王新民,“这个人好像就是为电视剧才来到世上的,如果没有电视剧,他应该干点儿啥呢?”(郁晓鹰《剧外人生》)

蒙古帝国

任建夫人包丽英,蒙古族乞颜部孛儿只斤后裔,成吉思汗第三十六代长孙女。彼虽柔弱之身,却有弯弓之力,阅二十载,完成《蒙古帝国》三部曲,获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塞上须眉,无与争锋。

隐逸诗人

安谧、孔孚、昌耀,并称“隐逸派”诗人。新中国十年,安谧以《钉在沙发上的人》《掌握全盘的人》《正当桃花开放的季节》三首获罪,策入牛棚。平反后,在某蔬菜公司卖菜。1989年,脑梗,失语,右臂全瘫,而以左手写诗。

阿霞

《草原》第一位女编辑部主任。初见,琼枝玉叶,杏眼柳眉。美服饰,往往心裁锦绣,卓尔不群。枕边唐宋,舌底莺歌,一曲毕,贾公醉。人说云中出美女,初不信,及识阿霞,哑然信之。著有《草原人物志》,系列访谈,内蒙古作家档案。又,贾公,诗人贾漫也。

落叶苍苍

2002年初,因经费短缺,《草原》濒临停刊。韩燕如、云照光、敖德斯尔、巴·布林贝赫、邓青、贾漫、赵纪鑫、朋斯克、耶拉、朝克图纳仁、刘成、丁茂十二位老作家联名致信自治区党委,恳请解决。信由贾漫起草。至今,韩燕如、敖德斯尔、巴·布林贝赫、邓青、赵纪鑫、丁茂、贾漫均已作古。大青山下,落叶苍苍。

尹瘦石

尹瘦石曾任内蒙古美协主席;主编《内蒙古日报》副刊及《内蒙古画报》。居鼓楼东北角,家徒四壁,唯挂毛泽东《沁园春·雪》书法真迹。按,1945年国共和谈,先生为毛泽东画像,悬诸“柳诗尹画联展”。柳,柳亚子。

剧院诗坛

1954年,贾漫二十一岁,在白云鄂博写话剧《开路的人》,寄《剧本》月刊社,获好评,踌躇满志,欲崛起于舞台剧院。批胡风,作品搁置,遂另寻出路,以《一个披黄色雨衣的勘探姑娘》闯入诗坛。

张大金罗同志

《草原》1956年第五期,载贾漫散文《张大金罗同志》,写农村合作化运动。亦一时雄文,惜未见《贾漫文集》。

以诗换早点

内蒙古文联初创,贾漫、薛焰、沙痕各住单身,每日同吃早点——焙子夹酱牛肉。谁来买单呢?贾漫提议:“三人轮流背唐诗,谁背不出谁去买。”结果可想而知。

莫拉维亚

贾漫、张长弓、扎拉嘎胡、敖德斯尔、孟和博彦,见莫拉维亚于内蒙古饭店。问:“您见过墨索里尼吗?”答:“见过,但没说一句话。”又问:“您最得意哪一部作品?”答:“作品乃作家全貌,我不能因为喜欢耳朵,就不喜欢鼻子,因为喜欢手,就不喜欢脚。”endprint

外文书店

内蒙古文联筹委会在旧城北门外水磨街,比邻绥远省模范监狱。解放前,王若飞、韩燕如均曾囚禁于此。八十年代,《草原》编辑部从文化大院迁至外文书店,其时,楼顶上住着一窝野鸽子——某日,被我和《草原》编辑刘明一窝端掉,并受到丁茂先生的严肃批评。

贯耳录

大胡子邓九刚,不饮酒,名曰“酒缸”。郭雨桥居蝈笼宅,尝曰:“我不仅用手写作,也用脚写作。”尚贵荣读陈弘志《方言咀英》,作一联:“冰庐孤坐,望青云而聘思;清秋适至,挥拙笔以寄情。”张湘霖语:“身为作家,必须硬着头皮说真话。”某年月,偶遇团结小区,雁北介绍,这是诗人某某,张执手曰:“我最讨厌诗人。”

陈广斌

陈广斌,河北巨鹿人。转业后拒当警察,赴塞北扎根。其诗曰:“当一行行大雁南迁的时候/我却没有走/动乱的历史欺骗了我/真诚的生活却保护了我。”赵健雄回忆,《北中国诗卷》于1985年推出,这当然得益于陈广斌主编的支持,即使宣传部官员,像分管部长扎拉嘎胡,尽管没有正面声援,但对我们的做法也是暗中支持的。

西子湖畔

温小钰、张长弓曾共唱《沙家浜》。温,湖南醴陵人。十九岁考入北大,后以小说《土壤》《苦夏》(均与汪浙成合作)蜚声文坛。1993年以帕金森症逝于杭州,年五十五。老公汪浙成、爱女汪泉常于西子湖畔哭坐不离。2007年,汪泉患白血病,为筹措巨额费用,汪浙成拍卖《土壤》手稿。

肖亦农

肖亦农,洛阳人,美国《海岸周末》封面人物。作品《红橄榄》《灰腾梁》《黑界地》,大气、豪气、霸气。八十年代中期,我到赛罕塔拉参加《草原》笔会,和肖先生住一室。肖鼾声如雷,推之,笑曰:“刚学,打不好,瞎打”,复鼾声如雷。

毕力格太

诗人毕力格太,幼年丧父,九岁当小喇嘛,受人欺凌。六十年代初,其处女作经贾漫之手刊于《草原》。“文革”中,以“反革命”罪入牛棚五年。某日大醉,唱岳飞《满江红》,至“笑谈”句稍停,改“匈奴血”为“日寇血”。

李庭舫

李庭舫貌似王蒙,开会,丁关根与其握手,记者竞相拍照。张长弓酒后赠李庭舫:“故乡流水绕红山,柳明沙白花更鲜。文章巍峨出河套,彩云托出几重山。”李庭舫回赠:“仰星望月读华章,幸步芳尘欲过江。出拳同呼哥俩好,酒后文章笔更狂。”

文坛千里马

玛拉沁夫《茫茫的草原》首发1956年《内蒙古文艺》,系内蒙古“草原小说”开山之作。老舍赞曰:“文坛千里马,慷慨创奇文;农牧同欣赏,山河丽彩云。”其妻娜仁高娃,能演白毛女。

玛拉沁夫与肖洛霍夫

玛拉沁夫尝言:“一个作家登上文坛,要带着独特的气味——或田野的泥土气息,或草原的奶子味儿,或工厂的机油味儿,或战地的火药味儿——砰一声把门踢开,举座为之一震。”又尝语人曰:“如果肖洛霍夫到北京,我一定去见他,就像喇嘛朝拜活佛一样。不让我见,我就从墙外往里扔金子。”

唐微风

《草原烽火》责编唐微风,自幼残疾,瘸一腿,流落街头,为人擦鞋。该书原稿四十万字,经唐润色,删四分之一,初版八百万册。当年在科尔沁草原,此书能换一匹马。“文革”后,乌兰巴干入狱,作《草原烽火》续篇,在《草原》连载。2005年,因心脏病突发逝世。手稿捐中国现代文学馆。

骏马追风

纳·赛音朝克图以锡林郭勒草原扬名,玛拉沁夫以科尔沁草原扬名,敖德斯尔以巴林草原扬名,扎拉嘎胡以呼伦贝尔草原扬名,云照光以鄂尔多斯草原扬名。呜呼,骏马追风,一时多少豪杰。

骑马逐牛尝破涕

老友尚贵荣,二十二岁作七律一首,不敢寄《草原》,寄《鄂尔多斯》主编周雨明。诗曰:“生未逢时廿二秋,欢欣永远对悲愁。骑马逐牛尝破涕,挥笔成章自风流。足系红绳凭月老,身游四海念源头。少年得志寻常事,志满无须意踌躇。”后任《草原》主编。

非典

尚贵荣回忆:“非典时期,《草原》组稿,有将稿件从楼上抛下者,有戴大口罩匆匆交稿于街头者;有一老作家,将稿件置楼门口酸菜缸上,让编辑自行取走。”按,取稿者,辛杰也;戴大口罩者,我也;置稿件于楼门口酸菜缸上者,贾漫也。

启事

余尝作启事:“贵荣居城东,五尺萧斋,正襟危坐,读二十四史,三年而竞。又读李杜苏辛,过目成诵,鲜有遗篇。近日忽萌雅好,以藏酒瓶为乐。切望海内兄弟,饮罢佳酿,惠赐宝瓶,则美椟明珠,各归其主。专此布露,幸祈周知。”

似曾相识别再来

某日,贵荣接一美女抄袭之作,复之曰:“无可奈何退回去,似曾相识别再来。”又尝曰:“我二十六岁搬入冰庐,正是风华正茂、青春盎然之时,现在翻开相册,看那个时候的自己,感动得很,怎么这么年轻呀,简直就像自己的儿子。”

戏言

《草原》创刊五百期,赴醉,戏言:“有的人活得像一首诗,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却只有寥寥几行。有的人活得像一部小说,情节生动,人物复杂,结果出人意料。有的人活得像一篇散文,形散神聚,气定神闲,简约而不简单。当然啦,大部分人活得像一部冗长乏味的电视剧,经冯小刚等人篡改,塞进电视机,供大家彼此欣赏。”

倒背离骚

某年月,八方俊友,啸聚青城,饮至深宵,诗酒沸腾,各路豪杰,各展才情。中有一人,磊落披襟,倒背《离骚》八百句,三江入海,一气呵成。诵毕,歌者敛息,饮者动容,一轮秋月,隐入夜空。此人非他,正是贵荣。

名都风景

贵荣试七律,未见名刊,见诸名枕。新婚燕尔,贵荣妻王咏花平平仄仄、千丝万缕,将其绣上一个大红荞麦鸳鸯枕。为此,我作一诗,歌以咏花:“名都风景小康家,我饮三杯谢咏花。万里来人晨捣米,十年醉酒夜沏茶。兰中君子犹迟暮,帐底春光似晚霞。已把残杯收拾去,还凭睡眼看搓麻。”

陈东东endprint

某年夏日,上海诗人陈东东远途而来,做客冰庐,主人奉为上宾。但见诗人横扫肥羊,倒背荷马,酒灌蓝冰,舌卷天男。夜深,向主人索钱百二,趔趄而去。不久得讯,此人在某省下狱,果然一冒牌诗骗。贵荣忠厚,此为一例。

80后

2012年秋,“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偕夫人飞抵白塔机场,诗人温古、广子快步上前。八十五岁的洛夫拉着广子的手,亲切地问他今年多大了,广子拍拍锃光瓦亮的大脑门儿,笑嘻嘻地回答:“洛老,我是晚辈啊,真正的70后。”洛夫听罢呵呵一笑:“兄弟,那你比我大多了,我乃真正的80后。”

昭君墓

午间,陪洛夫在道边小憩。大队人马,攀上坟头。先生问:“这些人上去干什么?”答曰:“上面有个亭子。”又问:“坟头立个亭子干什么?”答曰:“可以远眺,可以饮酒。”先生愕然。注:事在辛卯兔年,《草原》举办“洛夫诗歌朗诵会”前夕。

跟毛主席游泳

贾漫小饮,负手扬眉,背代表作《跟毛主席游泳》,老气横秋,不可一世。余附耳曰:“将来为先生写传,书名拟叫“一个比毛主席游得更快的人。”先生旁顾,表情庄严。

小看天下

楚河汉界,棋锋诗芒,贾漫的性情见于诗,见于棋,见于其卧雪怀冰的磊落胸襟。先生之诗,碧海清江,一泻汪洋。先生之棋,老蛛织网,虎豹绝杀。诗与棋,凌空高蹈,神思飞扬,负手青灯,小看天下。此乃先生至真至纯之人生至境也,而世人不学。

悔棋

弟子不才,贾漫教我,让一马,每战必败。一日忽得手,先生起立曰:“你刚才举棋欲走马,忽然放下改拱卒,此乃悔棋,不算!”我借着酒劲儿悲愤地抗议:“落子才算生根,想走马,子未落,为啥不算?”先生正色曰:“这叫心里悔棋!悔棋事小,失节乃大!”起身如厕,嗓子眼儿发出一阵训练有素的、只有京剧唱腔里才有的嘿嘿笑声。

贾漫见胡荣华

某年月,全国象棋个人赛在青城举行。贾漫持记者证,至胡荣华下榻处,破门而入。时胡大师半卧床上,正和一青年女子论战,五分钟不理。先生怒,退至门口,大喝一声:“胡荣华同志!在象棋方面,你是十联霸,你是全国冠军,希望你在文明礼貌方面,也能够成为冠军!”说罢,愤然而去。胡怕中计,不追。

郑伯克漫于燕

七次作代会前夕,贾漫作《满庭芳·待郑伯农棋战》,词曰:“战阵横陈,恭迎强手,心似淮海扬氛。郑营赤膊,不见暴青筋。惟盼高悬战表,一子落,排岸千钧。拼杀猛,欣逢虎旅,摇荡野猪林。摧轮!车马弃,炮轰帅府,弹捣宫门。看铁打王朝,覆没三军。格斗何其乐也,擦热掌,五指如焚。登高望,降旗欲落,只待我来擒。”至京,奔北京饭店,老棋新茶,以待伯农。二人苦战通宵,天亮,三比一,郑伯克漫于燕。

理发师

六十年代,贾漫在巴林右旗深入生活,当地象棋冠军是一位理发师,慕先生名,免费为先生理发。先生大快,属文记其事:“他不仅给我理了发,还刮了脸,不仅刮了脸,还刮了脖子,不仅刮了脖子,他还要从脖子上往下刮,直到胸口。”嘿嘿,幸亏只到胸口。

大眼贼

贾漫象棋的第一位导师,是白云鄂博一位老会计,人称“大眼贼”。某夜棋战,先生一败涂地,“看着这位精打细算的老会计得意的神态,我恨不得用勘探队员的小锤儿敲碎他的圆头”。先生暮年,停烟戒酒,一盘象棋,却永远铺展在文联大院那棵老榆树下。

棋赋

贾漫尝作《棋赋》,其中一段是:“愧我写诗,四十五年,列群季之诗末,慕后来之我先,羡群芳之颖慧,怜自我之枯干,忽然一炮,使我惊天,左擒贵荣,右拿天男,勇士成子,人仰马翻,区区少华,许子旁观,哲人秋风,欲辩无言。”按,除我之外,所提人名均一时才俊也。今则风流云散。

墓志铭

贾漫《缅怀张长弓十八拍》:“以文学为功利兮遍地毛茸,以文学为怨恨兮随处飘萍,以文学为玩乐兮蓬雀乱语,以文学为良心兮独见长弓。”赵健雄《为先师长弓痛哭》一文,称长弓先生是“共产党人最后的良心”。按,以此为长弓先生墓志铭,不亦可乎?

最后的雨

赵健雄尝言:“凭着《北中国诗卷》编辑的身份,走遍全中国,不怕没饭吃。”诗集《明天的雪》出版后,誓言“一不看诗、二不写诗”,然而还是言行不一地出版了诗集《最后的雨》。其未能出版的著作有:《文革辞典》《灵感深处闹革命》《一个红卫兵的前世今生》。

海子死了

1989年7月,《草原》创刊三百期,赵健雄作一文,题《海子死了》,其中一段是:“中国的现代主义诗人,居然没有一个自杀的,我一直以此嘲弄别人和自己。海子的死标志着中国的确在开始进入现代——原始资本以其强暴的力量积聚着自身,并且吞没昔日人们珍视的一切:包括艺术与诗。”我说老兄,现代主义哪儿如现实主义吃香啊——眼下,对某些诗人来说,“一把好乳”(下半身诗人代表作)就可以超越死亡。

李东芬

贾漫夫人李东芬,辽宁锦州人。1955年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后派苏联乌克兰哈尔克夫学习。贾漫逝世周年,作《追忆似水流年》一文,载《渤海潮》2013年第三期。旋即病故,距贾漫死一年半。

病中诗

张廓索居多年,闻贾漫病,寄诗曰:“登台一啸净风沙,鹤唳长天勺斗斜。曾吹兰殿霓裳曲,玉笛羯鼓阮琵琶。吟诗楫击中流水,雪茫茫暗北天涯。前生若非陈正字,定是师傅贾长沙。”贾漫复曰:“多年音讯断,情义两萦怀。学途悲钻营,英才久沉埋。鸡鸣金陵苦,虎啸密林哀。晚有诗书画,悠哉复快哉。”

(张天男,男,汉族,1959年出生,内蒙古呼和浩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学会理事,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文学创作十杰”之一,“内蒙古十佳本土作家”之一。曾获全国新诗大赛探索诗特别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著有自由体诗集《水上歌谣》《抽屉里的闪电》,古体诗集《钓雪楼诗钞》《杀虎山诗钞》,散文评论访谈集《杀虎山文钞》等。)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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