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2014-09-21 19:52阿霞
草原 2014年7期
关键词:阿霞草原

访谈人物:尚贵荣,男,1960年3月出生于鄂尔多斯。1982年7月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同年分配到内蒙古文联《草原》编辑部工作,历任编辑、编辑室主任、主编。现任内蒙古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流浪的云霓》、《爸爸手记》、《野马西风》、《塞外随笔》、《冰庐文钞》、《冰庐杂记》,长篇历史小说《羯族枭雄(石勒)》等。主编的大型文学丛书有《塞外文丛》、《蔚蓝色的故乡》、《阳光草原》(散文卷)、《骏马集》(诗歌散文卷)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很快便跻身“中国当代散文诗人15家”。九十年代以来,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青年散文家之一,《散文选刊》曾以专辑形式推出其作品,全国数十家散文选本收录其作品。散文《鄂尔多斯,神奇的土地》、《写女儿,也想起我的童年》、《闲居塞外说羊肉》分获1987、1990、1993年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文学奖。《走遍内蒙古》入选中学教材;《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水》获《人民日报》2008年度征文一等奖;散文集《塞外随笔》获全区“五个一”工程奖。1995年获“内蒙古自治区优秀青年”称号,1989年被评为“自治区青年文学创作十杰”,2002年获“自治区新闻出版系统(首届)十佳编辑”称号。

作家、诗人张天男有文:“伟岸的英姿、激扬的才情、善良忠厚的品行,上帝往往不会把这三样东西同时馈赠一人。然而,透过高原的狂沙与风雪,上帝一眼就看中了这位鄂尔多斯骄子,没有的,他给予,已经有的,他还增加。”

一、三十一年的编辑生涯

阿霞:从198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草原》做编辑,到2013年底卸任《草原》主编,三十一年的时间,从二十岁青春年少到现在知天命之年,是人生中最美好、最关键的时间段,这一段宝贵年华,您献给了《草原》。而且您也是迄今为止在《草原》工作时间最长的,是什么力量吸引您在一个单位待如此长的时间?

尚贵荣:文学,无疑是文学。文学有足够的力量让一个喜欢它的人永远追随。文学既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缪斯女神,也是阳光下盛开的妖艳的罂粟花。

青春是美好的,青春不需要奉献。它是被时间一点点销蚀的。

阿霞:据我所知,从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开始您并不是分配到《草原》的,当时的情况是什么?

尚贵荣:我上大学到工作分配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所谓的“文革”祸乱结束之后的“新时期”,那时候,国家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人才匮乏,大学毕业不必自己去求职,每一个毕业生几乎都能被分配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岗位上工作。我一开始被分配到自治区党委的《实践》杂志社,已经觉得很满意。分配到内蒙古文联的同学仝浩生知道我喜欢文学,而他想从事理论研究,就跟我商量,能否和他调换一下,我自然很愿意。于是俩人跑到主管分配的辽宁省高教局和办事员说一声,就调换过来了。仝浩生现在是《实践》的副总编。

阿霞:刚到《草原》工作的时候和之前想象的一样吗?记得您说过,当时感到很有压力。

尚贵荣:《草原》创刊于1950年,“文革”开始不久即停刊,五年半之后的1972年复刊,到我进杂志的1982年,已经又有十年的办刊历程了。那时杂志没有主编,只有三个副主编:杨平、邓青、照日格巴图。杨平老师主持工作;邓青、照日老师负责编辑业务,每人半年轮流执行。郭超、周彦文、张湘霖、韦魁元、张时鲁、吴佩灿、丁茂、巴图宝音、包玉英等一批年富力强的作家、诗人、评论家作编辑工作,当时汪浙成老师刚调离不久。

我那时才二十二岁,是改革开放后分到《草原》的第一个正规的大学生。面对那么多创作实力强大、编辑经验丰富的前辈们,哪能没有压力。有一天,丁茂老师拿来五六篇小说稿子,让我审读并写出编辑意见。我读后填写了审稿签,能用的不能用的以及需要修改的都认真写了意见。不久,我认为能用的都刊发了,我记得其中有一篇是赤峰作家陈计中的短篇。由此我直接当了小说编辑,没有见习期。后来丁茂老师告诉我,这是照日和邓青老师的意见,委托他将已经定下来要刊登的几个小说和几个要退的小说,混在一起给了我,一是想看看我的业务能力,能否胜任小说编辑的工作;二是也想检验一下新时期的大学生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一年之后我从小说组调到诗歌散文组当了诗歌散文编辑。

这一件事情,很大地提升了我的信心,加之经常向老师们请教,业务方面的压力也就在一点点减轻。

另一个压力来自创作。

我在大学期间即已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词都写,但成功者寥寥,只发表过十几首古体诗词。到了《草原》后,我前边所说的那些编辑老师,大都是在区内外知名的作家。虽然国家并没有规定编辑必须同时是作家,但我身边的这些编辑老师们却不是作家、诗人,就是评论家。有的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即已成名,而且都有自己的专集出版。像照日老师的长篇《铁骑》、汪浙成老师的《土壤》、周彦文老师的散文、张时鲁老师的短篇以及郭超老师的评论文字我在大学期间就曾读过。现在和他们工作在一起,崇敬、仰慕、惶恐之情皆有,就自然汇集为压力。那年冬天回家过年,父亲的同事、木肯淖尔乡党委副书记王子明叔叔,问我:贵荣,大学毕业,分配到哪工作了?我说在《草原》。他说:啊呀,那可是一个老牌文学杂志了,我过去曾经读过。转而他又说:好啊,以后能在《草原》上看你写的文章了。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的,这又是一个压力。于是就有了一个心理暗示,或者叫信念:在做好编辑工作的同时,一定要进行文学创作。

阿霞:即使现在的中国诗坛,也大都不会忘记上世纪八十年代《草原》的“北中国诗卷”,曾一度成为全国的诗歌中心之一。作为栏目的创办人之一,可否回顾一下当年的盛况,那可是一个诗歌的黄金年代。听说您和那时很多著名的诗人们都有书信往来。

尚贵荣: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由于受到全国诗歌创作热潮的影响,内蒙古诗歌创作也进入了一个空前活跃繁荣的时期,一大批青年诗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为了顺应这一形势,《草原》的诗歌版面不断扩大,到85年,则每年辟出四个整刊来发表诗歌作品,并贯之以“北中国诗卷”的名称。“北中国诗卷”的出现,吸引了中国诗坛几乎所有诗人的关注。北岛、顾城、杨炼、江河、海子、韩东、杨黎、梅绍静、阿坚、孔孚、昌耀、顾工、公刘、韩作荣、沈天鸿、肖开愚、雨田、于坚、车前子、柯平、杨然、邹静之、张洪波、大解、陈东东、叶延滨、冯晏、姜华、潘洗尘等一大批在中国诗坛最具实力与影响力的老中青三代诗人都曾在《草原》上发表过作品。而在内蒙古,巴·布林贝赫、安谧、贾漫、王磊、周雨明、陈广斌等老一代诗人继续领路,张廓、赵健雄两位则成为内蒙古中青年诗人的领军人物。这一时期出现的中青年诗人更是风起云涌,令人目不暇接。他们是:成子、雁北、默然、阿古拉泰、张天男、博尔姬·塔娜、梁彬艳、方燕妮、蓝冰、蒙根高勒(采英)、白涛、杨挺、赵剑华、蒙原、梁粱、赵飞、独桥木、李聪颖、伊勒特、袁凯军、齐俊峰、张钟涛、郭春浮、李岩、王忠范、王玉坤、殷杉、万方、尹树义、乌吉斯古冷、李天荣、张之静、黄锦卿、王维章、张改娟、冰峰等等。这一大批内蒙古老中青三代诗人,成为“北中国诗卷”的有力支持者、推动者。整个八十年代,“北中国诗卷”与内蒙古另一个影响巨大的诗歌杂志《诗选刊》,成为《诗刊》、《诗歌报》之外的又一个诗歌中心。“北中国诗卷”的影响还波及到港台、东南亚以及美国、加拿大等地区和国家。endprint

办“北中国诗卷”的,就我和赵健雄,“北中国诗卷”的想法是赵健雄提出来的。他是组长,我是编辑,每期稿件选定编发时,都是我亲自划版。工作量很大,但乐在其中。几乎每期都能为《诗选刊》输送大批优秀作品。联系的诗人实在是太多了。毫不夸张地说,当时我们走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乃至旗县都能找到朋友。同时,我们每年也要接待不断慕名而来或被邀请来的全国各地的诗人朋友。当时北岛夫妇就曾受赵健雄之邀来过一次呼和浩特。那时招待客人,没能力下馆子,大抵在家里。家里待客照例要有羊肉,隆重一点的还要有一只烧鸡。为了显示对这位中国新时期诗歌领头人的盛情,赵健雄特别买了两只烧鸡。北岛夫妇是我和阿古拉泰蹬了自行车从车站接回来的。盛夏之夜,呼和浩特北郊一幢简陋逼仄的平房里,灯火通明,笑语欢歌,见证了一次难忘的诗人聚会。参加此次聚会的还有张天男、蓝冰诸人。

“北中国诗卷”的举办极大地推动了内蒙古本土的诗歌创作,一大批青年诗歌写作者被推送出来,确定了他们在诗坛的存在和地位。到目前这一批诗人都已进入中年,但依然是内蒙古诗歌创作的中坚。“北中国诗卷”也在全国诗歌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三十年过去,每当我外出到全国各地,总能碰上当年“北中国诗卷”的参加者和读者。

虽然那个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时代像风一样过去了,但其留风遗响仍在热爱诗歌的人们的心头飘荡,它的诗歌和诗歌精神当会永远地留存下来。

书信还有保留,但翻检起来十分麻烦。最遗憾的是当时的诗人手稿连一件也没有保留。那时诗人们的诗稿全是手写稿,顾城、海子一寄就是一厚沓。

“北中国诗卷”始于1985年而终于1989年之初。将来有条件,你们可以整理一下,出几本“北中国诗卷”的诗歌选集。

阿霞:嗯,那肯定会很有意义。有几次和内蒙古的诗人谈起来,他们都对上世纪的几次大的笔会记忆犹新,比如:赛汗塔拉笔会、白云诗会……,给我们说说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吧。

尚贵荣: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参加过几次规模较大的笔会,主要是诗歌笔会,留下难忘印象。

先是1984年4月《草原》组织的一次笔会,地点在军区招待所。三四十位自治区成绩比较突出的青年作家、诗人参加,张志彤、照日格巴图、邓青老师总负责,周彦文、韦魁元等老师具体负责。按我的记忆所及,参加笔会的有乌雅泰、哈斯乌拉、尚静波、路远、邢原平、博尔姬·塔娜、李惠娟、刘玉琴、杜梅诸人。这个笔会的主要目的是抓作品,作家诗人们每两人一间,一人发两大本稿纸,白天晚上埋头写作。笔会结束时曾到武当召、响沙湾、成吉思汗陵游览。几十个人并排从响沙顶向下出溜,沙漠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响沙发声,其后又数次去过响沙,再没响过。回来后我写了散文《响沙游踪》。

第二次是1986年7月文联和《草原》组织的赛汗塔拉笔会。李廷舫老师联络组织,哈斯乌拉老师总负责,这时他已从锡林郭勒盟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岗位上调到文联当了秘书长。老作家有张长弓、张志彤、陈广斌老师。青年作家、诗人有邢原平、蒙根高勒、白涛、杨挺、默然、成子、梁彬艳、张天男等。我负责组织诗歌笔会。这次笔会是我和杨挺、白涛的第一次见面,此前已经在刊物上多次编发他们的诗作。去时我和默然、梁彬艳同行,先到集宁,约了蒙根高勒,坐火车去往赛汗塔拉。蒙根在集宁一小馆子请我们喝酒,其中一道菜叫“烧南北”,梁彬艳赞不绝口,端上来一看是南方的蘑菇加北方的木耳拼炒的素菜。笔会结束时,我给梁彬艳的笔记本上留言:菜烧南北,学贯中西。梁彬艳写散文诗,当时已在全国有了影响。可惜红颜薄命,四十出头就去世了。七月的草原,高温酷热,住宿条件也差,十来个人一个大通铺,十分难熬。每日早餐的奶茶成了寻求解脱和快乐的泉源,除了老作家和女作者外,我们几个每人总得喝七八碗奶茶,直喝得大汗淋漓为止。一日晚餐后,邢原平约了我、采英(蒙根高勒)、白涛说,这么热,晚上咱们到草原上散步如何?大家一致同意。采英顺手将餐桌上的一条烤羊腿提了,又揣了一瓶老白酒。夜色降临,几个人便出城向北漫无目的地大步走去。草原之夜星斗满天,空气清新,草香花香撩人肺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多长时间,夜色深重,城关的灯火早已不见,裤腿和鞋子被露水浸透,疲累和汗水在不断增加,而诗情在渐渐消退。遂择一干爽处,席地而坐,开始喝酒吃肉。正吃喝间,一只大鸟“扑棱棱”从草丛间飞起,掠顶而过,吓一大跳。吃喝完毕,酒劲儿一过,寒冷骤增,游兴全无,掉头往回走。途中遇一大院,好奇心驱使破门而入,宅中无灯火无人息,院内荒草没膝,皆屏息不作声,相视片刻,夺门而出,向来路奔去。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多少路,终于望见城关灯火,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快亮了。笔会期间,曾去过一次二连,在一小书店买到一本装帧精美、开本别致的《丰子恺漫画集》。

1989年的白云诗会是迄今为止内蒙古诗坛规模最大的一次诗歌笔会。诗会由“呦呦诗社”主办,参与者以包头、呼和浩特诗人为主,三十多人。呼市诗人有我以及赵健雄、健雄夫人沈沥淅、梁粱、兰枫林、雁北、成子、张天男、采英诸人,包头诗人为白涛、张钟涛、赵建华、蒙原、童华、杨挺、陈榕、杨晓旭、张俊刚、赵飞、殷杉等。张钟涛时任白云鄂博铁矿团委书记,笔会的吃住行程全由他操持安排。

1987年7月,时任呼伦贝尔文联秘书长、歌词作家诺敏组织了达赉湖诗会,规模盛大。王燕生、舒婷、刘丙钧、晓蓉等区外著名诗人参加。自治区的有我、王忠范、艾平、成子、陈鹤龄、王秀竹、殷咏天、尹树义以及一大批呼伦贝尔的青年诗人参加。会后诺敏领我和成子、艾平、刘丙钧诸人去了敖鲁古雅、根河。后来在陈鹤龄、王忠范的邀请下我和刘丙钧又去了扎兰屯,前后时间近一个月。

1990年8月,诗人李文俊组织了达茂诗会。贾漫、赵健雄、王开、贾喜喜以及我参加。特别邀请了《散文选刊》的张若愚、《诗刊》的邹静之等老师参加。

阿霞:很多作家聊起来,都以在您的“冰庐”吃过饭为荣,呼市和外地来的作家们恐怕很少有没到过“冰庐”的,可以说“冰庐”几乎就是内蒙古作家的聚会场所或文学沙龙。为什么把您的书房命名为“冰庐”,您的“冰庐”接待过多少作家?有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endprint

尚贵荣:你的提问让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愁的岁月。读书写作,呼朋引类,击节高歌,拍桌骂娘。其清狂放肆的状态,好像除了文学之外,其他不复存在。这就是青春,纯净而无杂质,简单而不世故。那时的聚集场所,冰庐是其中之一,还有雁北(薛景泽)在人民出版社(旧址)后院的一楼小屋,张天男的二中院内的带院小平房。天男小平房的院门朱漆涂饰,俨然侯门。每在此聚饮,雁北总是要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调侃,天男无可奈何,苦笑而已,宣称谁再要是说这两句诗,下次设酒,全是素菜。无论冰庐、雁北小屋还是天男朱门,每次聚会,痛饮狂歌,期在必醉。天男、雁北、默然、采英诸人,酒量皆在一斤以上,难分伯仲。健雄量亦不小,但节制。贾漫老师酒量不大,三五盅而已。我的酒量最小。李白《侠客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我与此正好相反,几杯下肚,脸烫耳烧,心跳加速。如果在冰庐,先在沙发或卧室偃卧歇息一阵儿,酒劲儿平定后再出来应对。如果不在冰庐,喝多了,总是提前退场,大家十分扫兴,想方设法不让我走。有一次在雁北家,怕我走,雁北提前将房门反锁。每次聚饮,雁北、博尔姬·塔娜的歌,贾漫、天男、方燕妮的朗诵,最为拿人,几成品牌。天男的保留节目《爱人》,我都能背下来。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开赛之夜,我邀请天男、雁北诸好友聚于冰庐,喝酒并观看比赛。一件儿啤酒喝得精光。开幕式留下难忘印象,简单高雅。意大利女模特着盛装绕场走一圈,光彩照人,赏心悦目。首场赛是意大利对非洲雄狮喀麦隆队。

关于“冰庐”之名,我在《冰庐文钞》的“后记”里作过详细解释。

阿霞:那个冒牌的诗人“陈东东”,听说你也在家里招待了他,还给了他回家的车票钱?

尚贵荣:那大概是八十年代末的事了。有一天,编辑部来一个中等个头、模样清瘦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自称是诗人陈东东,来看我,因为“北中国诗卷”我给陈东东发过诗,也有过通信联系,我十分高兴。陈东东是第三代诗人,家居上海,其诗在国内颇有影响。我当即呼朋唤友,约了在呼的诗人张天男、阿古拉泰、蓝冰等,请“陈东东”到家里,买鱼买羊肉,招待他。席间“陈东东”还背诵了几首陈东东的诗歌。第二天告别时,他面露难色,说出门有日,囊中羞涩,我遂将兜里仅有的三十元钱掏出来给了他,天男也掏了几十块钱。过不久,诗人蒙根高勒从集宁来,说诗人陈东东到集宁看望他去了,也是好酒好肉款待。临别,因为天气已入深秋,蒙根高勒看诗人衣着单薄,将自己的一件皮夹克赠送。又过不久,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一个青年人冒充诗人陈东东在各地行骗,已在甘肃被抓。

得到此消息,我的心为之怅然许久。

那是一个充满激情,满怀梦想的时代,诗歌成为释放激情,抵达梦想的载体。这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中国梦”。那时的诗人们简单、纯净,除诗而外,不知有其他,所以就容易受骗。更有趣的是“陈东东”,行骗之术千宗万端,他取诗歌一途。今天的骗子们,大概不会有这种雅兴了。

阿霞:三十一年的编辑生涯,谈谈当编辑的体会吧。

尚贵荣:首先是学习。这个问题不必多说,大家都明白。专业的非专业的,都得学,所以有人说编辑应该博学广识是杂家而不必做专门家。专业指编辑业务和文学,非专业指编辑业务和文学之外的其他学识。

第二是知识。知识积累,这和第一个问题相关联。广博的知识积累,能让你在工作中有好的应对能力。一个编辑如果连李白和苏东坡也不知道,肯定不称职,或者根本就不能做编辑。事实上这样的“编辑”在我们的队伍里不乏其人。

第三是责任心。编辑工作不同于普通的行政工作,时刻和文字打交道,一不留意,就要出差错闹笑话,甚至出政治问题。在此问题上,不可有一点懈怠心理和侥幸心理。我的三十年编辑生涯能让我问心无愧的,就在这里。

第四是爱心,爱文学,爱作者,爱杂志。

第五是写作。虽然国家并没有规定编辑必须具备文学创作能力以及文学批评的写作能力,但事实上,如果做编辑具有这两种能力或者至少有一种,就能得心应手地工作,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们,编务之余,坚持写作。

第六是鉴赏力。分解开就是鉴别和欣赏。这是做一个文学编辑最为紧要之处,以上所说的各个方面各种条件,最终要归结在这里。

阿霞:我想您见证了新时期《草原》的成长与变革,仅是办公地点就历经数次搬迁,而且越搬越偏远,人员的更替更是如此。

尚贵荣:对于一个文学杂志来说,新旧更替、薪火相传这是自然的正常的,不必多说。不断地搬家,尤其是能够“出于幽谷,迁于乔木”,那更是好事。

然而《草原》的不断搬迁,似乎并不符合这个标准,反倒越搬腾越简陋、越仄逼、越偏僻,以至于今日,所谓每况愈下。《草原》的搬迁史,正是内蒙古文联居无定所的一个缩影。82年我刚到《草原》的时候,办公地点在通道北街的新风旅社(此前在文化大楼。此楼原在新华广场东南侧,后来广场扩建连同旁边的旧乌兰恰特都被拆除了)。84年搬回文化大楼南侧楼,和文联在一起,冬天搬到新华大街科技馆西侧的铁路第二招待所,第二年搬到中山西路民族商场附近的一个招待所,不到一个月又搬到新华广场外文书店的七楼,89年底又搬回文化大楼南侧楼,1997年搬回到乌兰察布西路的文联(原组织部招待所),2009年又随文联搬到今天的所在,地址的名称为:呼和浩特赛罕区机场南辅路5.5公里处。从办公地点的不断变化看,我们是被彻底地边缘化了。不过对此我并不像杜甫那样悲观,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就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矣。

二、唯一竞聘上岗的《草原》主编

阿霞:您是迄今唯一一位通过竞聘上岗的《草原》主编,从2001年的8月到2013年底,12年的主编经历,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尚贵荣:真实情况有两个方面:一是主编丁茂老师到了退休年龄;二是经费状况艰难,刊物以最低的标准勉力维持,而文联本身的艰难处境又无法解决《草原》的经费问题,于是采取竞聘的办法,以期让刊物走出困境。endprint

感受很多也确实很深,但两个字就能概括:操心。

阿霞:我是2002年分配到《草原》的,那时您刚接任《草原》主编,我才了解到,您接手《草原》时不仅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办刊上,还要疲于经营员工的吃饭问题。因为当时连工资也发不了,还外欠一大笔印刷费,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

尚贵荣:《草原》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全额事业单位被划为差额事业单位,财政只拨人员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其余费用自己解决。于是拉广告,卖版面,东讨西要,勉力维持,惨淡经营,刊物质量(纸张、印刷、内文)严重下滑,在全国的同类杂志中找不出第二个来。我接手《草原》的时候,账上只有两千元钱,还拖欠着半年的稿费和印刷费。面对如此困境,我无法把精力集中在办刊上,首先得解决经费问题。

解决经费的路径大抵有三种:一是沿袭老办法,二是企业赞助,三是政府财政支持。第一种办法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东讨西要,零打碎敲,朝不保夕;第二种曾经考虑过,找一家或几家企业赞助,但不久也放弃了,一是难度大,二是花企业的钱,办刊方向、宗旨势必受其制约,文学的纯粹性会打折扣,三是未必能长久坚持。前两种否决,于是就沉下心来想政府财政支持的办法。曾经向杨利民、陈光林、张国民等党委领导打过报告;曾经请求夏日、白朝蓉、阿拉泰等领导和朋友在人大、政协两会上做过关于《草原》经费的提案和建议;也曾经请苏日娜等社会名人帮忙。三四个月过去,没有结果。但我并未心灰意冷。一日向阿云嘎主席汇报争取经费的情况,阿主席思索良久,突然一拍桌子说:我建议你们发动老作家联名上书自治区党委,我就不相信领导们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阿主席补充说,文联多年受经费不足的困扰,曾经想用这个办法,但觉得不合适,没敢用;而《草原》从隶属上与党委隔了两层级别,又是一本老牌文学杂志,完全可以用这个办法。

此办法我也曾经想到过,但一直犹豫不定,未敢贸然去做,有了阿主席的鼓励,不啻尚方宝剑。我立刻开始行动。不到半月时间,云照光、贾漫、敖德斯尔、韩燕如、超克图纳仁、琴子、赵纪鑫、耶拉、布林贝赫、邓青、朋斯克、张志彤、丁茂、刘成(莫·阿斯尔)等十四位老作家便在联名信上签了名。此事由云老牵头、贾漫起草联名信,最后由云老亲自送达储波书记。两个月之后,就接到了财政厅的电话,我立刻请了阿云嘎主席及办公室的负责同志去了财政厅,在当时任财政厅厅长的符太增秘书长的亲自主持下,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草原》的经费问题便得以落实,每年50万,列入预算。此后的几年间,自治区党委陈光林副书记曾先后两次致函财政厅,临时增加过两次经费,总共90万元。到了2007年,由于各种费用的上涨,每年50万的费用已经难以为继,在诗人云珍的帮助下,认识了时任财政厅厅长的王玉明副主席,我向他汇报了《草原》的情况,王主席十分理解、同情,在他的主持下,每年又增加了60万,列入预算。至此争取经费的五年历程告一段落。

在中国,跑经费是一件十分艰苦的事情。我的跑经费的五年历程说来也不可谓不艰苦,但苦中有乐。一是我遇上了那么多理解支持文学事业的领导、前辈作家和朋友们,从储波书记、陈光林副书记、杨利民副书记、张国民部长、符太增秘书长、连辑副主席、王玉明副主席到云照光、敖德斯尔、贾漫等老作家、阿古拉部长、阿云嘎主席以至云珍、苏日娜等老朋友,无不如此;二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你是我1982年分配到《草原》之后的第一个正规的中文系大学生,时隔二十年。二十年不进新人,尤其是年轻人,对一个文学杂志来说,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这里有经费的原因,更主要是体制上的问题。你的幸运在于,你来时经费问题已经解决,不然我是不敢轻易要人的。

讲一个跑经费过程中的小故事吧。有一天,陈光林副书记要读一下贾漫、安谧、布林贝赫等老诗人的作品,我准备好以后给陈书记送了过去。他很高兴,问我《草原》最近的经费状况为何,我说虽然前几年在您以及储波书记的支持下每年给了50万,当时是比较充足了,但这几年因为涨价,又开始捉襟见肘了。陈书记随即提笔给王玉明厅长写了一个便笺,希望给《草原》临时再增加一点。告别陈书记,拿上信,满心欢喜,蹬了自行车回单位。快到单位,回头一瞅,夹在后座上的陈书记的信没了,急出了一头汗,掉头循原路往回跑,在旧党委大门南侧的巷子里找到了信件,信封上留下了好几道被来往的自行车碾压的辙印。失而复得,兴高采烈。你知道这封信价值几何?40万。

阿霞:现在我仍记得2006年3月 《草原》创刊500期纪念大会的盛况,全区老中青作家、自治区相关领导三、四百人参加了纪念大会,布赫、乌云其木格等国家领导人,陈光林、杨利民、连辑、云照光等自治区领导、老作家以及兄弟刊物纷纷题词祝贺,您撰长文《五十六年的文学梦想》,对草原的艰难历程及重要作用进行过认真的梳理和总结。又一个100期过去了,今年7月,《草原》将迎来出刊600期,在这样一个重要时刻您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有一个好消息,《草原》已转为全额事业单位,大家都知道这是您多年奔走呼告的结果,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尚贵荣: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我曾经这样写:“回顾《草原》56年的光荣历程,我仿佛追蹑着前辈编辑者们的足迹,走过了一条漫长的旅程。我看到了创业者56年前在荒原上披荆斩棘的身影,我看到了旅途上玉树琼枝、百花盛开的美丽景色,我也看到了无法排除的艰难阻隔。作为新一代《草原》的编辑者,当我们为她的500期而欢欣自豪的时候,沉重之感也由此而生。这个沉重,不是指心情,而是指肩负。如何继续保持她的光荣与辉煌,甚或有所超越,以不辜负所有内蒙古文学人的期望;如何使她在今后民族文化大区建设中继续更好地发挥作用;如何使这面文学的旗帜永远飘扬,是我们目前面临的最为切实、最为具体的任务。”

如果把这段文字凝缩成一个词,那就叫“任重道远”。是对《草原》这个事业的最准确的概括。我们不仅有过500期,现在又到了600期,我们还要一期一期永不停止地办下去。

六十五年,六百期,几代人,一个共同的事业。综观全国,这样的文学杂志并不是很多,想说的就一句话:珍惜它。endprint

三、面对语言文字,永怀敬畏之心

阿霞:说说您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

尚贵荣:我从小喜好文学。在鄂尔多斯老家那么贫穷落后的地方,初中之前,东找西借,竟然把四大名著以及《林海雪原》、《晋阳秋》、《青春之歌》、《平原枪声》、《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都读过了,《红楼梦》甚至读了两遍,不懂的字词全部查字典注音。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文学的每一扇窗口几乎都打开了。自然而然就开始文学创作的尝试。到了《草原》,创作的冲动和欲望就更加强烈,不能自已。不过那个时候太年轻了。胸怀大志,目空一切,指点江山,臧否人物,敢骂街,也敢抒情。情愁爱恨,往往不着边际,空洞虚泛,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是我那个时候创作的一个明显的标志。依现在的心境来看,十分可笑。到了《野马西风》,沉静下来了,轻狂之心渐渐消退,像江河流到中游,水势虽盛,但变得平稳沉静了。这大概是创作上的一个规律,年龄、阅历和知识的积累在起着作用。

阿霞:1984年,您的散文《鄂尔多斯,神奇的土地》在《朔方》发表后,被《散文选刊》头条选载;还有其后发表的“尚贵荣散文特辑”。诗人、作家赵健雄对此有专文进行评论。

尚贵荣:《鄂尔多斯,神奇的土地》是我写的第二篇散文,发表于1984年11期《朔方》,《散文选刊》1985年第1期头条选载。其后每有好的散文发表,《散文选刊》必选,1990年还给我编发过一个特辑,赵健雄的评论文字附后。《朔方》的冯剑华、《散文选刊》的张若愚(已去世)两位老师,对我的散文创作的支持,成为我不断写下去的极大动力。一个初涉文坛的年轻写作者,能遇上好的编辑老师,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散文选刊》的王剑冰、葛一敏诸位老师,都曾对我的散文创作给予过热忱的关注。葛一敏主编曾说及当年张若愚老师每次编发我的新作时的情形,拿着稿子遍示编辑部编辑,喜悦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我听后既感动,又难过,感动的是这一份知遇之情,难过的是张老师六十出头就去世了。

阿霞:您的第一本散文集《流浪的云霓》收入的文章大部分是以故乡鄂尔多斯为抒写对象,秋天的沙蓬、明亮的察汗淖尔海子、柠条、沙蒿、芨芨草、扎蒙花、麻油、长调、西风野马……作品苍凉豪迈,深沉凝重,您也曾因此被誉为“鄂尔多斯之子”。您心目中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它对于您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尚贵荣:文学创作的本质是回忆,是对过去生活的过滤。在回忆中过滤杂质,提炼思想、情感,升华美好,这个过程有点儿像酿酒,也像制造酥油。一般而言,回忆的指向往往是故乡。前不久去世的南美文学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讲的就是他的故乡的事情。莫言的许多作品也在讲故乡。阿云嘎、邓久刚的许多小说也是讲的故乡的事情。故乡成为一个象征,一个依托,一个载体。故乡和你的生命、生活有关,和你的亲人、父母有关。

这就是你在《流浪的云霓》里看到那么多鄂尔多斯事物的原因。在这本书里,绝大部分文章与鄂尔多斯相关。我在《野马西风》里把与鄂尔多斯有关的文章编为一辑,取名“故乡风物”。

我1978年上大学离开木肯淖尔,至今已有三十六年时间。现在回到故乡,已经物是人非。父母早就离开那里去了乌海,兄弟姐妹们也早就离开了故乡。现在的故乡对我而言,是象征,是记忆,是无可名状的感伤,是漫长的时间沉淀形成的遥远的距离感。

阿霞:散文集《野马西风》大部分为上世纪90年代创作的,当时反响很大,评论界发出很多赞誉的声音。今天,您自己如何看待这些评价?

尚贵荣:《野马西风》是我的第二部散文集,上世纪九十年代所写的散文随笔大部分收入此书。属于“大草原散文丛书”的一种。该丛书当年由王占荣、扬清、阎晓丽策划,收入贾漫《我的樱桃园》、张长弓《月在回廊》、许淇《草原的精灵》、乐拓《双翼神马》、郭雨桥《森吉德玛与野情谣》以及我的《野马西风》,2000年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内蒙古成立以来质量和发行最好的一套散文丛书。

《野马西风》确乎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个集子,大部分自以为好的散文和随笔都在这里,能够代表我那个时期散文写作的水平,也是我写作状态最好,最快乐的时期,遗憾的是没有坚持下去。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回那种状态了。时过境迁,物换星移,连放射性物质都会随时间消减,何况人的情绪呢?

阿霞:提及您的散文,普遍认为《闲居塞外说羊肉》是您的代表作,您自己是否认同?能否具体谈谈您在散文创作方面的体会?

尚贵荣:那确实是一篇挺有趣的文章,但不一定是代表作,我自己也找不出哪一篇应该是我的代表作。我不是天才作家,但也绝不是一个平庸的写作者。天才作家为写作而生,我的绝大部分精力消耗在编辑这个工作上。不管是做编辑还是写作有一点我问心无愧,那就是文字,对于文字的态度。在我所编辑发表以及自己创作的作品中,你几乎找不到文字上的问题。对于语言文字,我永远怀着敬畏之心。

经你这么一问,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在我的身上出现了。写了三十年散文,读了将近五十年的书(我把小学中学也算进去了),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散文的写作理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零星的几句关于写文章的论述。比如“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东坡)、“文章合为时而作”(白居易)、“文以载道”、“文以气为主”(曹丕)、“形散神不散”(肖云儒)、“辞达而已矣”(孔子)、“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志”(孟子)、“文犹质也,质犹文也”(子贡)等等,都说得好。事实上,当你进入写作过程的时候,是不会去考虑这些的,即使圣贤如孔孟,你也未必就会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我的关于散文写作的第一个体会是,写作的过程,就是对已经确定的主题或表现对象的解释、说明的过程。有时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地解释说明,直到自认为满意为止。

第二个体会是散文要有文采,要有情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们一般不会读法律文书或数学论文,因为它没有文采、也没有情趣。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想贬损它们,何况散文与这二者在文体上不相干,并没有可比性———而是说,我们的许多所谓的散文家所写的所谓的散文,看起来比法律文书或数学论文还没有情趣和文采。endprint

第三是胸襟和境界。王国维评价李白的《忆秦娥》: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八字指“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就是境界。如果没有胸襟,不会有这种境界。中国当代散文有胸襟有境界者,应推李存葆、梁衡、周涛、马丽华、张天男诸人。

第四是文字。这一条在前边已有涉及,就不再多说了。

阿霞:《羯族枭雄(石勒)》是您近期出版的一本长篇历史小说,这也是您第一次尝试小说写作,有什么特别的体会吗?

尚贵荣:这是应邓九刚老师之嘱而写的一部历史小说,属于“北方草原人物”系列之一种。是我第一次写长篇,又是历史题材,压力很大。这个小说如果全部写完,至少得100万字,但我只写了不足15万字,刚把石勒的青少年时期写完。为写这本书,我做了较充分的准备,光参考资料就有一百多种。历史事件,人物关系,地理行政,社会风俗,宫廷礼仪,职官称谓,饮食服饰,建筑,兵器,用具,山川形势、动物植物等等,都得了解。只有这样,小说写出来才有历史感,现实感,阅读之后,才能让读者融入到比较真实的社会以及生活的情境之中。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写的是西晋末年的事情,你不能让这个时期的人物说出“请君入瓮”、“头童齿豁”、“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成语来,因为这些成语是唐代时才出现的;你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吃玉米、吸烟,因为这两个事物是明清以后才出现的;你也不能让这个时候的人喝茶,《晋书》、《世说新语》等史籍里没有饮茶的记载。诸如此类。写历史小说的麻烦就在这里,须时刻用心留意,一不小心,就要出笑话。同时也很快乐,你的身心、思绪仿佛也回到了那个时代,和书中的人物们生活在一起,自己也仿佛有了魏晋风度。

阿霞:“爸爸乃一介书生,一个清贫的文人,在这个世界上,当许许多多的父亲们正忙着为自己的子女积攒更多的金钱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写下这样一本薄薄的不值钱的小书。”这是您写给女儿尚书的《爸爸手记》的扉页上的一段文字。《爸爸手记》出版于1997年,在当时的国内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

尚贵荣:《爸爸手记》是我写给女儿尚书的一本小书,其间所记,皆尚书牙牙学语到小学三年级时的语言和故事,都是我一条一条记录下来的。书出版发行后,读者的反响很好。据天男讲,当年新华小学的校长看到这本书后,十分感慨地说,这是孩子们最好的教科书。

写这样一本书的动力是爱。

这本书1997年由河南海燕出版社出版。

阿霞:近些年来,您的创作数量明显减少了,是什么原因?

尚贵荣:两个原因。

主要是疏懒。据妻子咏花讲,我年轻的时候并非这样,每天点灯熬油,读书写作到深夜一两点钟才睡。不过写作少了并不意味着真的在荒废时日,虚度年华,我在读书,甚至在背书。读书背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论在家里,还是外出,不论在火车上飞机上,还是在旅馆里,只要有空闲时间,总是要读书的。手头身边如果没有书,惶恐之感顿生。

第二个原因是不想重复。如果你的写作高度深度还停留在以往的水平上,再去写就等于重复,重复就不如不写。我深知自己的才气是有限的。《二十四史》笔记咏花正在录入,录入出来需认真整理校对,如果能找到一家好的出版社,我先出版。然后在“笔记”的基础上写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随笔,甚至可以整理编写一些专门史,比如“浪费史”、“饥饿史”等等。

四、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阿霞:除了散文创作,私下里朋友们笑称您是内蒙古文坛的最后一位古典文人,这不仅因为您对古典文学的喜爱,能背诵大量的唐诗宋词、《论语》等古文,还经常写一些古体诗词。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有很深的纯粹的古典文人情怀或士大夫情结?

尚贵荣:“文人情怀”就行了,你还又加了一个“纯粹”和“士大夫”,要求太高了。尤其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作家。不过坦率而言,一个作家,他在追求他的文学理想的同时,他总是要回首以往。就像孔子之于三代,言必称尧舜,李白之推称“大小谢”,今人对于盛唐文学的向往。代相传接,无有竟时,文学因此不断向前发展。我的理想是——我只能说现在的理想,过去有没有过理想?如有,到而今实现得如何?时过境迁,早已是一笔糊涂账了——退休之年,携咏花,回鄂尔多斯乡下,盖一处房子,种几亩地,诗书茶酒相伴,过一过陶渊明式的生活,哪怕三年五年也成。你别笑,这可不是心血来潮突发寄想,已经有很多年了,而且真的可能去实行。总书记不是提出中国梦吗?我的这个小梦想就是中国梦这个大篮子里的一片叶子。不给组织找麻烦,不给女儿添负担,读书写作,独善其身。闲暇之余,给左邻右舍的农家孩子们讲一讲文学。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接受“古典文人”这个光荣称号。

阿霞:说到背诵,据我所知,在内蒙古能背诵《离骚》的除了已故诗人贾漫,就是您了。背诵古文对您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或乐趣吗?背诵的范围有多大?

尚贵荣:先给你讲一个背诵的故事吧。有一年和作家龚晓凡参加《文苑》杂志举办的作家与文学青年见面会,文学青年们大抵为中学、中专学生,青春洋溢,活泼可爱。会后学生们涌上来请我们签名。看着那一双双充满热情与期待的目光,光签一下名字敷衍了事不合适,每人写一句励志的格言、警句又不现实,因为人太多。我便折中,每人一句唐诗、宋词或古文,二十分钟即签毕。而龚晓凡老师被学生们围了一个多小时才满头大汗地出来。她也不想草率应付,就每人现想一句,结果很苦很累。此前她也对我的背诵有过质疑。回来的路上,我说晓凡,这下你知道背诵的用处了吧。她呵呵笑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今天受教育了,以后我得向你学习。

我的背诵习惯始于初中,那时还是“文革”期间,又是乡下,完整的古典文学作品根本看不到,碎金散玉而已。看到一部供批判用的《红楼梦》,其中的诗词都背诵过。1978年上了大学,视野大开,凡是喜欢的古诗文都背诵。大学毕业到文联,遇上贾漫,背诵的信心就更坚定了。贾漫不仅能背诵《离骚》,聂鲁达、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以及古诗古文更是了熟于心,倒背如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去北京参加文代会,在一个宴会上,与翻译家戈宝权同席,贾漫随口朗诵了戈氏翻译的普希金的《纪念碑》,一桌人为之惊叹。2006年冬在北京参加作代会,我和贾漫碰上屠岸老先生,说及背诵,屠老兴致大增,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半个小时,把《离骚》背诵了一遍。2000年秋,我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两个月,病榻无聊,背会了《离骚》。在内蒙古能背《离骚》的还有郑福田。郑福田是我的大学中文系同学,比我高一届,自治区政协副主席,此人是古典文学大家,学养深厚,口才出众,记忆力超群,他可以把他学过的小学课文从头到尾背下来。endprint

《离骚》难背,一般人不借助注释和字典读下来都困难。对一个文人来说,背《离骚》更多的是它的象征意义。闻一多说得好: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真名士。闻氏的这句话,我曾在《北史》里看到过,意思大抵相同。闻氏所说的“熟读”,和背诵相近。

关于背诵的故事,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收在《野马西风》里,你不妨读一读。

背诵的好处很多:增强记忆力;巩固所学知识;应用方便(写文章、讲话、可熟练引用,省却翻检之劳);快乐;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就我而言,背诵还有两种特殊用处。一是它的催眠作用,二是排遣无聊时光。2001年刚当主编的头半年,因为经费问题,从来不曾失眠的我开始睡不着觉了,四十天的时间里,天天失眠,有时整晚一眼不合,十分痛苦。于是用背诵(当然是默诵)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不久就有了效果,可以很好地入睡了。有了这个经验,现在的我,即使遇上天塌下来的事,只要晚上上床,我就不去想它,先看一会儿书,稍有睡意,即关灯,开始默诵,马上就能入睡。我的职业,要求我经常参加会议。一个领导在台上讲话作报告,台下千百听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你知道,这些讲话或报告,千篇一律,众口一词,空洞冗长,枯燥乏味,八股味极重。每当遇上这类会议,我就开始默写古诗古文,有时能把半部《论语》、整篇《离骚》写下来。

背诵的范围还是比较广泛的,唐诗宋词,李白杜甫,《诗经》、《论语》、《孟子》、《老子》、《大学》、《中庸》、《孔子家语》、楚辞、古逸诗、汉魏南北朝诗、古文等等。

阿霞:我还了解到,您通读了《二十四史》,还做了近100万字的笔记,在当今内蒙古甚至中国文坛,相信不会很多,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在您看来《二十四史》应该怎么读?

尚贵荣:我读二十四史,是从四十岁之后开始的,阅读以及做笔记,用了五六年时间。读后有两种感受:一是融会贯通,过去几十年的知识积累在此找到了落脚点;二是豁然开朗,知道了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从混沌蒙昧的状态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是古往今来的哲人以至普通人都要思考的人生命题,这也是我读历史的根本动力和原因。此后我还通读了世界史。

读史以及做笔记的过程并不繁重。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历史学家,拿得起,放得下,无功利,随心所欲,这个过程十分快乐。倒是在读毕掩卷之后,心情变得沉重了。

中国历史既是一部文明缓慢发展积累的历史,也是一部政治史,战争史,战乱史,饥饿史,杀戮史。翻开二十四史,每一页上几乎都有战争,有饥饿,有杀戮。人们常说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就是指此。当然包括清朝后期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之后的屈辱和苦难,以及民族精神和民族自信的丧失。

前边已经说了读二十四史的原因,所以就不仅仅是为写作做积累。或者说,阅读之前你可能是朝着这个方向设计的,真正读进去之后,就不是这么单纯了。

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五十学易,指出了不同年龄层级对于阅读内容的选择,也指出了阅读对于年龄的要求。所以我的体会是,一个普通人(专业研究者除外)读历史,最好是在四十岁以后。

阿霞:2010年您被呼和浩特藏书家协会评为“十大藏书家”,我知道您的藏书达两万余册,这几乎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尚贵荣:没你说的那么多,一万多册。这个数量,比起王树田、王占荣、贾喜喜、张阿泉、段存瑞、赵一兵、张天男、郑福田诸藏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叫汗牛充栋,你去这些藏书家的书屋里看一看就明白了。我能获此殊荣,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从杂志的角度多年来对内蒙古读书、藏书事业的支持(这有点走后门儿的嫌疑);二是在藏书的同时,在读书、用书以及创作方面的努力。

阿霞:直到今天您拒绝使用电脑、智能手机等电子产品,仍然保持手写的方式。为什么这样,您是一个保守的人吗?

尚贵荣:并非刻意拒绝,而是学不会。一坐在电脑前心里就发怵,抵触排拒之心随之而来。我的性格中有一种很不好的东西:颓废,消沉,不愿意接受新事物。加之年过知命,头童齿豁,耳鸣眼花,进取之心日衰。“头童齿豁”这个词就是当年韩愈对自己进入中年之后精力衰减的描述。李白也有类似感叹。他有一首《秋日炼药院镊白》的诗,中有“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长吁望青云,镊白坐相看”的句子。“镊白”是指用镊子拔掉白头发。——这是我排斥电脑的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我想安静一点。现在的世界太热闹了,中国人尤其不甘寂寞,干什么事情都要弄出响声来,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自不必说,连中秋这样一个最需要安静的日子也不让你安静,到处是燃放的烟花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所以就特别怀念小时候在故乡的院子里吃瓜赏月的时光。耳朵需要清静,眼睛和身心也是如此。说一个你可能不相信的事实,我从来没有上过网。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我接受不了或者说不需要那么多的信息,看看电视、浏览一下报纸已经足够了。

阿霞:您的散文《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水》获《人民日报》2008年度征文奖。我想说的不是这篇文章,而是节约的习惯。受您影响,我们杂志社多年以来也养成了节约的习惯,比如打印纸要里里外外都要用完。

尚贵荣:我们的民族自古以来其实是没有勤俭节约的习惯的,一般来说,只要条件允许,每一个人都愿意浪费。所以中国历史在战争、饥荒、杀戮之外补充一个内容,那就是浪费,一部浪费史。如果把这个史实写出来,会让人触目惊心。就一个人而言,一种恶劣愚陋的行为习惯被克服乃至摒弃需要时间,而一种良好的行为或习惯的培养以至形成需要更长的时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所需时日就可想而知了。浪费就是如此。这是一种延续了数千年的民族恶习。让我们共同行动起来,配合党中央,谴责它,抵制它,真正培养节俭的美德。

阿霞:去年,您曾发表过一篇谈语词的文章。文中提到的问题,我深有同感。

尚贵荣:中国社会进入市场经济以后,党和政府关注的重点在经济建设,经济发展,也就是国计民生。后来发现,经济建设在带来国力极大发展以至于成为超越日本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同时,我们的环境被严重地破坏了,水污染,水资源的消耗,矿产资源的过度开采,土地的过度开发和破坏等。你可能没注意,在这种种破坏每天都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同时,我们的语言文字也正在遭受着极大的前所未有的破坏。这种破坏表现在每一个领域:广告、歌曲、影视、新闻以致文学。全国各地的报纸杂志、网络媒体,都在堂而皇之地做着破坏祖国语言文字的事情,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根本用不着举例子,也多得举不过来。打开电视、网络、报纸杂志随时都可以看到。这个事情三言两语说不完也说不清,《语词乱象》那篇小文章只是做了初步的梳理和探讨,以后再说吧。endprint

作为一个个体,面对这种广泛的普遍的破坏,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痛心疾首,回天无力。

我们的前人给我们留下来那么多首在语言文字上无懈可击的文史哲典籍。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将是什么?作为一本文学杂志,不为语词乱象所迷惑,保持它的纯净,尤为重要。希望你们能坚守。

五、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阿霞:您认为真正的作家应是怎样的?

尚贵荣:衡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指标很多:道义、良知、责任、创造力、思想、境界、情感、知识等等。最根本的是文字。如果说得更明白一点的话应该这样表述:一个文字很好的写作者不一定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但一个文字不好的写作者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

如果你用这个问题向史马迁、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鲁迅提问,他们未必会把衡量作家的标准放在文字上,因为那些个时代没有那么多破坏玩弄文字的写作者。你从建国前一直上溯到《诗经》,可以看到,所留传下来的文学经典中,找不到文字上的问题。而建国后的所谓的文学经典就不同,好多作品是存在文字问题的。文字是文学作品的立身立命之本。

阿霞:前面您多次谈到李白,您是怎么看待和理解李白的,我想这是您感兴趣的话题。

尚贵荣:李白是中国古代诗人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现存李白诗1042首,我能够背诵的至少有一百首。越是好诗,越容易背诵。李白就是如此。容易背诵的原因是到了李白这里,语言文字彻底通顺了。汉赋、六朝的文人诗歌,就没有这么通顺。子贡说孔子: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李白更厉害,可读而不可学,所以人称“诗仙”。奇思异想,云诡波谲,排山倒海,出神入化,自有生民以来,唯此一人。传说仓颉造字,神鬼夜哭。李白之诗,就有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仓颉造字”,仅是传说,并无确切文字记录,从中可以看出的一个信息是,我们的先人们早已认识到了文字的力量,不然不会使“神鬼夜哭”。好的文字确实是有力量的。读一读鲁迅、毛泽东的文章,读一读《史记》、《过秦论》、《讨武曌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莎士比亚、罗曼·罗兰的《三巨人传》以及《红楼梦》,你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李白不仅不可学,亦不可演,表演的“演”。写李白、演李白,需要深刻的理解,需要胸襟,需要超乎常人的才气和灵气,需要深厚的历史和文学的基础,否则将鹦鹉学舌,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常忆谢玄晖。”这是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的后四句。谢玄晖指南朝齐诗人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是其《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句子,最为后人传诵。谢朓与比他早八十年的宋诗人谢灵运齐名,人称“大小谢”。谢朓于齐梁浮艳靡丽的诗风中高响独出,其清秀隽拔,尤为李白所欣赏,也是前代诗人中李白最为钦仰推崇的一个。李白在许多诗里提到谢朓,有名的如“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等等。“古来相接眼中稀”,说的是诗歌(文学)在时代的推迁更替中的累积传接形式,是一个不可改变的规律,而人生之无奈与孤独感也在其中,尤其是像李白这样的出类拔萃者,更是如此。孔子也有类似的感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二者相较,悲慨同调,情形仿佛。

在诗歌创作上,李白是一个有着清醒的责任意识、担当精神的诗人,他在《古风五十九首》的头一篇的第一句就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显示出来高度的自觉和自信。杜甫写作态度较之李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国的作家和诗人们如果都能秉持李白和杜甫的这种写作精神,文学的兴盛终当会成为现实。

阿霞:最后,您对内蒙古文坛或年轻的作家有什么期待或劝诫吗?

尚贵荣:没有劝诫。只是将我个人写作中的几点感受提出来,与年轻同仁共勉。觉得合适,不妨借鉴吸纳;不合适,弃之可也。

一、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必要的时候须得忍受寂寞,不可急功近利;二、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乃至文学天分有比较清楚的认知;三、尊重读者,敬畏文字。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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