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舞

2014-09-27 05:41钱雪冰
满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儿子

钱雪冰

蔡茂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下午五点还差三分钟。他又在沙发上坐下,闭了眼养神。估摸着三分钟差不多了,他才起身,淘米煮饭,择菜洗菜。老伴茹慧去世后,他生活的节奏具体到分钟,上下不超过五十秒。

六点准时开饭,一小碗米饭,一荤一素一汤。荤的是红烧小黄鱼,三条。素的是香菇炒青菜,外加一小盆冬瓜开洋汤。他吃饭的速度一直慢不下来,二十分钟之内必定解决问题。然后洗碗,把电饭锅里剩下的饭盛出来,他每天只煮一次饭,煮一锅饭吃三顿,早饭是开水泡饭,中午是蛋炒饭,晚上是青菜炒饭。

他出门的时候,六点半,沿着孩儿巷北路往北晃悠,这时路上人来车往,很是嘈杂,遇见熟悉的脸孔,点个头,或者微笑一下,除此之外他再无表示,他仍保留着他在位时的矜持。只不过随着岁月的延伸,在路上遇见熟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的终点是城闸大桥下面的五星公园。茹慧在世时,这个地方是他的一个噩梦,和茹慧去过一次之后,他暗暗发誓,此生再不涉足此地。如今,五星公园却成为他每天必去之地,且风雨无阻。想想造化如此捉弄人,他都免不了偷偷小乐一回。

路灯刚刚点亮,还有些幽暗,弯曲的道路和浅浅的夜色玩着捉迷藏。不过蔡茂龄轻车熟路,他径直走向通吕运河边上的一块空地。现在已是晚秋,早晚很凉,河边上的风又大些,所以人迹罕至。

他从口袋里掏出带MP3功能的收音机,按了几个键,然后揿下按钮,熟悉的旋律便像一股活水在他耳边流淌开来。

永远是那首《红梅赞》,舒缓、悠扬、忧伤。待自己被旋律淹没之后,他轻轻迈开了步子。他优雅地伸出右手,搭在茹慧的腰上,他又伸出左手,紧紧握住茹慧递过来的右手。他盯着眼前一双水汽氤氲的大眼睛,多少年轻的往事浮上心头,四只脚前进、后退、拐弯,仿佛一篇优美的散文,在他们脚下起承转合。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来岁时的时光中,浑身上下活力四射。一曲过后,他收住步子,躬身邀请茹慧回座。

曲子有四分多钟,蔡茂龄感到身上起了一层细汗,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悄悄噗着气,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对男女正注视着他,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揿下收音机的按钮,河水又开始了流动。

刚才跳的是三步舞,这回他和茹慧跳四步。三步也好,四步也罢,都是中规中矩的,最近他学了探戈,用《红梅赞》的曲子跳探戈,既沉稳又调皮,既紧张又活泼。他喜欢,他知道茹慧一定也会喜欢。

探戈跳完了,那一对男女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来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女的开了口,说大爷,你的舞跳得真好。看你没有舞伴,我陪你跳一曲吧。

蔡茂龄头也没抬,收拾好收音机,一句话也没说,沿着通吕运河向前走去。

身后那对男女的相互埋怨声跟踪了蔡茂龄好久。

蔡茂龄是在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休的,茹慧先他两年退休。那两年里,茹慧在老年大学上了舞蹈班,且成为了优秀学员。而蔡茂龄那时还忙着到处检查工作布置工作,享受着前呼后拥的威风。所以对茹慧学跳舞没怎么上心。待他正式离开工作岗位,茹慧已拥有了一大批男女粉丝。所以蔡茂龄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打发时光时,茹慧拉着他去学跳舞。先是在家里学,别看蔡茂龄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布置工作时1234ABCD,跳舞还真要了他的命,两天下来没有成果,他就灰了心,不想学了。茹慧却不罢休,说有的老年人基础不如他,还在坚持学,他不相信,茹慧就把他带到五星公园,说让他开开眼。

这一去还真让蔡茂龄开了眼。当他看见茹慧微笑着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头搂在怀里,左旋右转,他一时竟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等确信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他吐了口吐沫,骂了声老娼妇,拂袖而去。更让他恼火的是,茹慧竟没有当即甩了那老头子,跟他回家,而是又玩了近一个小时,才姗姗迟回,且满面红光。

舞肯定是不学了,蔡茂龄给茹慧下了最后通牒,从今以后,不允许她再迈进舞场半步。甚至在家里不允许再提一个“舞”字。

蔡茂龄发号施令惯了,茹慧知道他的脾气,所以当时没顶嘴,就下了厨房。

接连三天,蔡茂龄不和茹慧说话,茹慧主动搭讪,他也不理会。

第四天,居委会主任在菜市场遇到茹慧,和她说,街道准备国庆搞文艺汇演,想请她出马,培训指导一下居委会的老年舞蹈队,争取获个好名次。茹慧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回家后茹慧没敢和蔡茂龄说,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主任托她的事办了,她知道如果和蔡茂龄一说,事情肯定会变得复杂又糟糕,更主要的,会坏了她的心情。

前几天风平浪静,茹慧每天下午利用蔡茂龄午睡的时间去居委会两小时。蔡茂龄一点也没发现异常。这让茹慧无形中放松了警惕,当舞曲响起来,她忍不住多跳了几曲,正满足着,一张脸出现在窗玻璃上,开始茹慧没有注意,还一边舞着,一边和男舞伴说笑着,她发现蔡茂龄时,那张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一时间,茹慧都不敢相信那张脸就是蔡茂龄。

男舞伴没有发现茹慧变了色的脸,他也不认识蔡茂龄,还笑着招呼蔡茂龄再来舞一曲,蔡茂龄那一刻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按在水里呛死了一回。

狗改不了吃屎。这是回家后蔡茂龄对茹慧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后半生都给你毁了。这是蔡茂龄对茹慧说的第二句话。

茹慧不想再沉默下去了,她问,你究竟想怎么办。

我要和你离婚。这日子我无法再过下去了。

离就离。谁怕谁啊,我又不是没有退休金。我养得活自己的。茹慧心里说。

婚还是没有离得成。得到消息后,他们在深圳工作的儿子特地请假回到江城。儿子当着父母的面发了一大通火。说你们吃饱了没事干,是不是闲得慌。这么大了闹什么离婚,不让别人笑掉大牙才怪。你们这么闹还让我这个做晚辈的以后做不做人。蔡茂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儿子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妈跳舞怎么了,我还经常去舞厅呢,按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有关部门发个文件,把全天下的舞厅都关门了事。你有能耐,去发文啊。说得蔡茂龄大眼瞪小眼,不敢再开口。

儿子回来一顿饭都没吃就气呼呼走了。

蔡茂龄并不罢休,婚离不成那是拿儿子没办法,不过他对付茹慧有的是办法。先是分居,当天晚上他就一个人捧了被子睡进客房,并且把门反锁上。然后分食,茹慧做的饭菜他看都不看一眼,在外面小饭馆对付了两天后,自己买了锅铲,自己去买菜,然后自己烧。还别说,给自己找了些事做之后,他觉得自己充实多了。尽管自己做的饭菜口味不怎么样,他还是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仿佛他咽下的是天下最美的美味。他最满意自己的是,他不再与茹慧说一句话,就像他是一个哑巴。茹慧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之后,也不再理他。家里彻底沉寂下来,除了锅碗瓢盆的嘀咕,再就是新闻联播的声音,而蔡茂龄看新闻联播时,发现茹慧走近,便马上关掉电视机,摇头晃脑哼出一段不着调的小曲来。

茹慧给居委会的老年舞蹈队的辅导没有终止,她还是下午去两个小时。只不过舞蹈队成员年龄偏大,手脚的骨骼僵硬得厉害,说不能解决问题,示范也不能解决问题,临近汇演日期了,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根本改善。看着主任焦灼的眼神,茹慧不得已自己决定充当领舞,所谓一俊掩百丑,再一上台,效果果然不一样了,当时主任的脸上就花朵般开满了灿烂的笑容。

茹慧的努力没有白费,街道举办的文艺汇演,她领衔的老年舞蹈一举夺得亚军,并被推荐到市里参加广场舞蹈巡演。巡演进行了十来场,每场老年舞蹈队都收获了无数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只是茹慧始终面沉如水,她脸上的笑淡淡的,浅浅的,看不出有多少内容。

巡演结束,茹慧回到家中,过起了没有语言的生活。自此不再涉足舞蹈。五星公园自此不再有她的身影出现。一开始,还经常有人提起茹姐或茹妹,说多少工夫看不到她了,怪想念的,时间稍长,热闹照旧,新朋旧友不断充实队伍,茹慧就像滴到地上的一滴水,慢慢被吸收之后,消失了踪迹,没有人再提起她,就好像她没出现过一样。

茹慧去菜市场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了。刚开始和蔡茂龄分食的几个月,她每天都去买菜,一天烧三顿,每次还是烧两个人的量,吃不掉就倒,渐渐地,她的饭量小了,人也变得懒散,便改成两天买一次菜,一天只吃两顿。到了后来,干脆一个礼拜就买一次菜,一天就吃一顿。更多的时间,她独自坐在房间的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在窗台上放了一只小瓷碗,里面挑了几筷子饭,有一只鸟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来啄几口。鸟儿来的时候,茹慧的眼睛会发亮,她站起来,想就近看看鸟儿的样子,哪知她一移步,鸟儿受了惊吓,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她只好又坐下,等待饿肚子的鸟儿再次光临。如果鸟儿哪天不出现,或者几天不出现,茹慧就会心神不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反复打开窗户,探头向远处的树木和草丛张望,总希望她眨眼之后,那只鸟在窗台上出现,只不过这样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她习惯了沉默,去菜市场的路上遇到熟人,只是颌首示意,或者用眼神示意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样站在那儿就能拉上半天呱。到了菜市场,也不再讨价还价,看中的菜,伸手一指,要么嘴一努,付了银子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过去买一次菜要两个小时,现在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了事。

她瘦了。以前紧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她就松松垮垮地穿着,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去衣橱里翻找或者去买新的,一套衣服有时穿整个礼拜都不想起更换。

虽然她和蔡茂龄还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她现在几乎做到和蔡茂龄一样,彼此视对方为空气,彼此视对方为无。

蔡茂龄反而越活越滋润了。早晨六点准时起床,围绕小区转悠半个小时,六点半回来弄早饭,一只咸鸭蛋,半包榨菜丝,一碗开水泡饭。看见茹慧的影子,他会把咂嘴声恣意扩大,直到茹慧回房间关上门为止。

蔡茂龄七点钟去菜市场,为买几条小黄鱼,他能把端平桥市场的海鲜摊子转两遍。十点左右回到家,先去邮箱取了当天的日报晚报,戴上老花镜看上一小时,十一点准时烧饭,他喜欢吃小黄鱼,每次买六条,中午烧三条,晚上烧三条。他之所以不一下子全烧好,一是觉得现烧的好吃,二是借此可以打发掉晚饭前的一段难捱的时光。午饭后雷打不动睡个午觉,三点起床,然后去小区门口看老朱和老李下象棋,他只是看,从不作声,他信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有时老朱或老李让他杀两盘,他连连摆手。他知道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一出手必然露陷,一露陷,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吃过晚饭,看一会新闻联播,然后读一个小时的书,书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他在位时很少读书,家里的书房里洋洋洒洒,那都是做做样子显摆给别人看的。和茹慧冷战之后,一天无聊,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剑恩仇录》,本想消磨消磨时间,哪知一看竟上了瘾,从此欲罢不能,干脆去书城买了《金庸全集》,全心全意沉浸于刀光剑影之中。

上了床,他还要盘点一下当天和茹慧冷战的收获,看到茹慧一天天沉默下去,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邋遢下去,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快感,就像当初坐在主席台上的他,一番口若悬河之后,收获雷鸣般的掌声一样。他重新找到了对手,他发现退休之后的生活依然充满了挑战。他在黑暗之中咧开嘴,笑出了声音。所以,他的睡眠一直很好,基本上一觉到天明。因为睡眠好,他满面红光,声如洪钟。

春节时儿子儿媳带着孙女回江城探亲。儿子看到母亲的模样大吃一惊。短短半年,母亲好像换了一个人,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对什么人都提不起精神,就是她曾经当作宝贝的孙女出现在眼前,她也几乎视而不见。

儿子责问父亲,说你究竟怎么妈了。

蔡茂龄一脸无辜,说我能怎么她啊,你问问她,自从你走后,我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还是不给她吃饭了,还是不给她睡觉了。我吃的菜都是我自己买自己烧的啊。

儿子不相信,待走进厨房发现家里有两套锅灶,才明白父亲没有瞎说。

儿子又推开房门,发现父母竟然分床而居,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究竟怎么搞的啊,弄得像两个仇人似的,他手指着父亲,肯定是你捣的鬼。他觉得如果母亲这么做,父亲老早就会向他诉苦告状了。蔡茂龄有点恼火,说我是不是你父亲啊,从进屋开始就鼓捣我的不是,还没完没了了。

茹慧一句话也不说,她默默地把她的床单和被子、枕头等搬进一直闲置的保姆房,将她的房间腾给儿子儿媳。孙女吵着要和她睡,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弄得孙女撅着小嘴巴,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菜是儿子儿媳去买的,点名由茹慧掌勺。茹慧默默接了任务,弄了一桌菜,只不过由于多时不忙菜了,咸淡掌握不太准,口味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蔡茂龄勉强尝了几筷子,说声这么难吃的菜,咽不下去。便扔了筷子,看新闻联播去了。儿子儿媳不做声,慢慢吃着,不过时而皱起的眉头,逃不过茹慧的眼睛。孙女还缠着茹慧说晚上要和奶奶睡。茹慧放下筷子,一把搂过孙女,泪如雨下。儿子儿媳面对突然的变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小夫妻俩对望着,一时不知所措。

茹慧流着泪,却没有哭声,她一任泪水在瘦削的脸庞上驰骋,她的双手把怀中的孙女越搂越紧。

正月初二,儿子儿媳就返回了深圳。不过,他们带走了茹慧。和蔡茂龄说的理由是带母亲去大医院检查身体。事实上,他们想给母亲换个环境,让母亲尽快从压抑、沉闷的空气中解放出来,恢复一年前那个爽朗、活泼的母亲。

蔡茂龄嘴上没有阻止的理由,心里是不愿意茹慧离开的。茹慧一走,他的对手没有了,他的斗志必将受到致命的打击,他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参照物,他就会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茹慧走了,蔡茂龄对生活的热情陡然降了温,早上赖在床上到八九点才爬起来,早饭有时也不吃了,对买菜也失去了兴趣,大多时候,去小区门口的兰州拉面馆吃一碗牛肉面算早饭或者中饭。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和茹慧差不多了。

他打电话给儿子,问茹慧什么时候回来。儿子没给他好脸色,说你不是讨厌妈吗,你和妈又是分食又是分床的,你巴不得和妈离婚,现在你要她回去干什么呢。

蔡茂龄回答不上儿子连珠炮一样的疑问,对着话筒叹一口长气,只好挂了电话。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局里组织老干部活动,与他同时卸任的一把手神秘兮兮地发布一条新闻:为丰富老干部的晚年生活,局里专门腾出一间会议室,决定组建老干部舞蹈队,由他任队长,蔡茂龄任常务副队长。即日就请市歌舞团的高手上门培训。

蔡茂龄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说他不是那块料。

一把手不依不饶,说是哪块料,要等事实来回答。你不要谦虚了,就这么定了。依然是一言九鼎的作风。

蔡茂龄不好再说什么,他想消极抵抗。

歌舞团派来了三个年轻的舞蹈演员,手把手教。一开始蔡茂龄躲在角落里喝茶,看一把手别扭、僵硬的模样就忍不住发笑。两天过去,一把手竟然有些渐入佳境了,他看得眼热,加之别人的怂恿,便害害羞羞下了场,一来二去,他竟然能够不踩老师的脚了,年轻老师又很会表扬人,蔡茂龄类似看武侠小说的兴趣再次被激发出来,有了兴趣,进步就快。在近二十个老干部中,蔡茂龄第一个学会了三步。

学会三步之后,蔡茂龄的积极性更高了,一个礼拜三次活动,他每次都提前半小时去,老师来之前,他竟然可以临时客串老师,对他的那帮老哥们老姐们指手画脚,且乐此不疲。

他再次打电话给儿子,说让茹慧尽快回来。他让儿子告诉茹慧,他已经学会了跳舞。他现在期盼着与茹慧去五星公园尽情跳一回。他语言轻快,笑声朗朗。他仿佛已经彻底遗忘了他与茹慧的过结,似乎茹慧只是短暂去深圳看一回儿子孙女而已。

几天之后,蔡茂龄终于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抢着问,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去火车站接她。儿子说母亲暂时回不来了,她住了院。

怎么啦,什么病。蔡茂龄有点急了。

宫颈癌。三天后手术。妈不许我告诉你。儿子的声音疲惫又无奈。

那我明天就过去。现在我去买票。

蔡茂龄似乎傻了,到这时他才突然明白,茹慧不是他生活中可有可无之人,想起他与她分食、分床那些恶作剧,他无法接受竟然是他所为。茹慧往日的一颦一笑,在他面前清晰起来,他与茹慧冷战期间,茹慧孤独、无助、落寞的眼神在他面前清晰起来,交错辉映。是我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鬼啊。蔡茂龄跺足不已。

茹慧看到蔡茂龄,恨恨盯了一眼,然后坚决背过身去,蔡茂龄与茹慧说话,任凭他怎么道歉、怎么数落自己的不是,茹慧始终不理。蔡茂龄要给她喂饭,她一手打翻。蔡茂龄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取得茹慧的原谅。他甚至想给她跪下,要不伸过去自己的脸,让茹慧甩几记解恨的耳光。可是茹慧就是不再看他一眼,就是不肯和他说一个字。

手术以后,蔡茂龄一直陪在茹慧身边,茹慧醒着时,他做什么都是无用功,端水递药、削苹果剥桔子,从没有被接受过,只有茹慧入睡了,他才可以拉上窗帘、掖掖被子,坐在她面前,读一张如今秋意浓重的老脸。

手术并不成功,切开腹腔,发现癌肿已经多脏器转移。茹慧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后,就办了出院手续。

在儿子家又躺了整整一个月,茹慧永远闭上了那双充满怨恨的大眼睛。

最后茹慧和蔡茂龄在一起的四十二天中,茹慧没有和蔡茂龄有过一句话的交流。

蔡茂龄却不恨茹慧,即使他递过去的饭菜被她打翻在地,他只是迅速清理掉,然后再和颜悦色继续侍候在她身旁。他从儿子口中得知手术不成功后,他更是二十四小时呆在茹慧身边,他搬一张椅子在茹慧床边,累了,坐一会,困了,打个盹。他想在茹慧所剩不多的时间里,通过自己的努力,能换来茹慧的原谅。

他失败了,茹慧到死也没让他心安。

他满怀着遗憾和失落,踏上了回江城的归途。

回到江城,蔡茂龄在家躺了三天,他一会发热,一会寒颤,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以为自己也要死了,死就死吧,活着有多大意思呢,早死早与茹慧见面,活着时没有原谅他,死了应该会原谅他的吧,如果还不原谅,就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回心转意为止。他胡思乱想着,既没给医院打电话,也没给儿子打电话。他希望死神快点来敲门。奇怪的是,三天后,热去冷去,他又爬起来了,伸伸胳膊踢踢腿,力道蛮足,他就把家里彻底做了一遍卫生,扔了他买的锅灶,扔了客房里他的床褥。他恢复了退休前家里的布置格局。用茹慧用过的锅灶做饭,香。睡进茹慧睡过的被子,实。这天夜里,他终于梦见穿着礼服的茹慧向他露出了笑容,并和他携手走进五星公园,在《红梅赞》的旋律中,他们翩翩起舞,所有正在跳舞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停下舞步,做他们的观众,给他们鼓掌、喝彩。他们跳啊,跳啊,一点也不觉得疲劳,一只《红梅赞》的曲子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醒来后,他丝毫没有失落感。他记住了《红梅赞》的旋律。

第二天,他去电器市场买了一台带MP3功能的收音机,特地要求售货员帮他下载了《红梅赞》的舞曲,并当场听了一遍,不错,是梦里那种感觉。

回到家,边欣赏《红梅赞》,边给自己的生活起居制定作息时间表,弄好了,重新抄写一遍,贴到醒目处,自言自语道,茹慧啊,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将掀开新的一页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因为你答应天天陪我跳舞了,多好啊。

当晚六点半,他走出小区,沿孩儿巷北路一直向北,目的地:五星公园。

〔责任编辑 谷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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