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信仰，便没有道德的底线

赵刚

五月的高原春寒料峭，只有在清冷空气中才能感受到一丝青草的气息。公路宽阔笔直，视野非常开阔，车子开得也很平稳，虽说离青海湖还有一段路程，可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心仪已久的圣湖，我和妻子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开车的司机师傅是当地人，年纪三十岁出头，姓宁，或许常年在外奔波劳顿，风餐露宿，面孔黧黑。宁师傅性格豪爽、也颇为健谈，一路上不断地对窗外的风景指指点点，介绍当地的民俗掌故，风土人情，使旅途充满了情趣，一点也不觉得枯燥。

参观完沿途的丹葛尔古城，宁师傅对我们说，一会儿要在湟源县的一家商店停一下。他解释道，听朋友介绍这家店新开张，为了聚聚人气，请过路的司机拉游客到里面逛一下。对于他而言算是给朋友帮帮忙撑个场面，举手之劳。话既如此，我和妻子也就同意了。在车上，宁师傅生怕我们有什么误会，一再叮嘱，咱们到那儿就是临时歇个脚，凑个热闹，看看就走。

不一会儿，车子便开进路边的一个院落里。院子不大，里面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院子正对面是一排平房，横挂着一个红布条幅“高原特产总汇”，七八个身穿深色西服的女孩子排成两行站在门口。看到我们进来，为首的一位女孩没等车子停稳，便快步走上前来，拉开车门连声表示欢迎。我和妻子便随着这个导购小姐走进了商店。

货架上虽说琳琅满目，品种却大同小异，都是些当地的牦牛干、奶粉、乳酪、柿饼、还有宁夏的枸杞，陕北的红枣……也许新开张，店里十分冷清，顾客寥寥无几，服务小姐们显得有些无所事事。我和妻子边看边聊，忽然，听到前边一阵喧哗声，紧走两步，看到两个中年人正情绪激动地与柜台后面的服务小姐争辩着什么。

出于好奇，我和妻子凑了过去。只见一位高个男人大声说道：这个药，我懂！我自己就是重庆中医院的大夫，每年都要到全国各地收药。你们这里的玛卡肯定不是秘鲁进口的，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听到男子这样一说，我心中不由一动。这阵子，在报纸上常看到玛卡的广告，说秘鲁有一种神奇的草药玛卡，能强肾壮阳，提高人体免疫力，疗效如何神奇，甚至连苏、美宇航员都作为必备保健品。不曾想这里竟会卖玛卡，我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位高个男子。他大约四十七八岁，方脸，留着分头，鬓角处有些斑白，身穿浅色衬衣，外罩一件褐色夹克衫，右肩上挎着一个棕色的皮包，相貌斯斯文文，可脾气却透着重庆人的火爆。

我小心地问道，您怎么知道这不是秘鲁进口的呢？看到周围有知音，这位男子更来劲了，他从柜台摆的药罐里，拿出一个比生姜略小的东西对我说，真正秘鲁的玛卡，颜色比这个要浅，更黄一些，而且药的味道更浓。他转过脸对柜台后面的售货小姐说，你这个玛卡是云南丽江产的，对不对？

柜台后面的服务小姐听到这话，面带愧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是国产的玛卡，不过便宜呀。同样的东西，进口的恐怕要贵上不止十倍呢！

高个男子说，价格贵，药性还好呢！一分钱一分货！你把进口的玛卡赶紧拿出来我看看。服务小姐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密封的白色塑料箱子，打开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的苦药味。

高个男子拿出一块玛卡递给我，不无得意地说，你闻闻，是不是气味更浓？你瞧瞧，是不是颜色更黄。我瞅了瞅这块玛卡，放到鼻尖下闻了闻，的确与柜台上摆着的玛卡有区别，它的颜色更黄，味道更浓烈。

这时候，高个男子开始与售货小姐讨价还价。价格从十二元一克，一直砍到八元一克。最后，售货小姐面带难色地表示，她实在无法做主，要请示经理决定。

不一会儿，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走过来，自我介绍是药品柜台的经理，她颇有耐心地听完高个男子的一番陈述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售货小姐，表情似乎有些嗔怒，大概是抱怨售货小姐得罪了顾客。她满脸堆笑地向高个男子说，我也是四川人，跟大哥还算是半个老乡。既然大哥是行家，咱们在真人面前也不说假话，作为药品，玛卡无论从品质还是药性来说，国产和进口确实有区别。既然你诚心想买，我们这里也刚刚开业，我就打个五折，六块钱一克怎么样？就算是你大哥帮忙出去替我们做个宣传，打个广告！价压得太低，我也不好向老板交代，你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打工的，是不是？

这番话，进退适度，绵里藏针，高个男子一时无语。站在一旁的矮个男子搭了话：这还差不多。刚才那位售货小姐说秘鲁玛卡在美国卖上百美元一克，话虽不错，可那是美国，人家挣得还多呢！

高个男子似乎不再理会这番争论，一边不断从塑料密封箱中向外挑选着玛卡，一边颇为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才是正宗的进口货。我现在每天都吃它强身健体。

看到这番情景，身边的妻子似乎有些动心，要不咱们也买上一百克？她低声对我说道。

高个男子听到妻子这么说，接过话茬儿对她说，玛卡虽说主要解决男人问题，可对缓解女性更年期也很有疗效。哎，售货小姐，我先来一千克。

看到他如此大方地出手，刚才还犹豫的我，也就下定了购买的决心，买一百克！总共不过才六百元。

我和妻子学着身边的那位高个男子，从药箱里挑选了十几块玛卡，装在塑料袋中递给了售货小姐。

上秤一称，三百一十五克。妻子忙说，太多了，我们就要一百克。高个男子一旁笑了，一百克也确实少了点。一个人，每天要吃三克，一百克也就是一个月的量。要是两人吃，也只能吃半个月，疗效不明显。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就对妻子说，多就多一点吧！

三百一十五克，共计一千八百九十元。售货小姐麻利地将账算清，把售货小票递给我。我刚要掏钱付账，突然，身旁的那位高个男子向售货小姐说道，你这分量有问题！我听了也是一怔。那位女经理忙说，我们可是电子秤，刚才也是当着各位的面称的，不可能缺斤短两！

我没说你们缺斤短两，高个男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是说，购买玛卡这类药材，既然论克计价，就要给我们粉碎了再称，否则分量就会不实。

听到这番话，女经理满脸苦相，你这位大哥真是厉害，简直就是葫芦瓢里切菜——滴水不漏，一点亏也不吃。好，就粉碎了再给你称！endprint

听到这番话，我不由对身旁的高个男子暗生敬佩，确实是行家，否则，自己回家粉碎，除去渣滓，分量肯定就不足了。

我们一行人一边喝着端来的热茶，等着玛卡被粉碎研磨，一边愉快地聊着天。高个男子自我介绍到，自己每年都要到全国各地采购中草药，对中草药的行情可以说一清二楚。他不无感慨地说，中国人就喜欢跟风，前几年流行冬虫夏草，结果全国虫草热，价格也就抬上去了。玛卡这两年刚刚上市，口碑好，价格还不贵，过几年就不敢说了，说不定也会被炒得价格翻番地向上滚。

高个男人转过脸对妻子搭讪道，服用草药讲究的是要有配药，这才更能更好地发挥药性。中医学常说主药为君，辅药为臣。就像这个玛卡，虽说每天早上只需要配着淡盐水服用就行，可要搭配上咱们国家的铁皮石斛做辅药，疗效会更好。

这番医学妙论，我听得似懂非懂。妻子悄声对我说，倒是听同事说过铁皮石斛这种药，确实很好，最近非常抢手！

旁边的女经理听我们这么一说，急忙对售货小姐说，把咱们最好的铁皮石斛拿来，给这位大哥看看！

前有车后有辙，这次买卖双方没多啰嗦，仍旧以五折成交！原价八十元一克，打折到四十元一克。看到我们心满意足的表情，女经理和售货小姐也满心欢喜，不住地说，希望多多帮忙，替商店多多宣传。

连玛卡带铁皮石斛，我们总共是花费七千九百八十元。结账的时候，遇到麻烦！女经理告诉我们，由于刚开业，店里还没装POS机，没法刷卡。她满脸堆笑地告诉我们，离商店不远有家储蓄所可以取现金，并热情地说可以陪我们一起去。

到储蓄所取完钱，回到商店，刚才和我们一起买药的高个男子与他的同伴已经不见了踪影。等在车旁宁师傅有些着急，不清楚我们为什么会在店里耽搁这么长的时间。

离开了“高原特产总汇”，妻子仿佛有些心事，便把买药的事情跟宁师傅说了，并不停地询问宁师傅，您说这药不会是假的吧？那两个男的不会是店里雇来的“托”吧？

宁师傅听了也有些疑惑地说，真不知道你们要在商店里买东西，特别是药品。这家店我也是头一次来。不过，刚才你们取钱的时候，店里的经理跟我说只要拉来的客人买东西，就可以给我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并让我三天后去取。

听罢这番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商店肯给司机百分之二十回扣，那可就是一千六百块呀！这么高的回扣，里面肯定有鬼，不是假药，就是暴利。我急忙拿出商店女经理塞给我的名片，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观看，这时才发现名片背面印有购物须知，其中一条：在不损坏本店售出货物的情况下，可凭发票退货。看过之后，我不觉心里一沉，肯定上当了！

我紧忙掏出手机上网搜索玛卡和野生铁皮石斛的价格，结果发现，玛卡粉两元左右一克。店里说卖给我们的是秘鲁玛卡，可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进口商品的证书，只是听信了高个男子的介绍，就误以为真。而铁皮石斛的最高售价不过零点四元一克，按照这个价格，我们买一百克只需要四十元，可我们却花了四千元，整整贵了一百倍。怪不得，商店经理要给司机这么高的回扣。

我向妻子和宁师傅说明了情况，他们也大吃一惊，不管是不是假货，至少这是暴利，简直就是趁火打劫！

静下心来，我们把前后场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不由不佩服这场骗局的巧妙。

骗局是看穿了，可如何退货，又犯难了。我们既没有购物发票，又将草药粉碎了（按照店里说法，是将物品损坏了），如果对方赖账，我们空口无凭，只能干吃哑巴亏。

我和妻子商量最好先礼后兵。“先礼”就是先不动声色地向对方索取发票；“后兵”就是拿到发票后，要求退货或是要求合理价格，否则，对簿公堂。

宁师傅在旁边听着我们的分析一声不响，当听到我们的决定后，他说了一句，能在这种地方开这样的店，如果不打通当地有权有势的，他们能办到吗？

一句话惊醒当事人。确实，但凡开黑店，进行坑蒙拐骗，都会有后台撑腰，否则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听到这番话，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见到这番光景，宁师傅反倒有些歉意，他安慰我们说，也都怪我，不该领你们到店里去。我倒有个主意，如果你们谈不成，我就去当地清真寺，请阿訇来解决。我是穆斯林，靠欺骗发不义之财，绝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听到宁师傅这番话，我心里踏实多了，毕竟在穆斯林聚集的地方，伊斯兰的教义对人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果不其然，正如我们预料。要发票，没问题；但谈到降价或退货，对方就不干了。那个女经理再也不是刚才那副讨好奉迎的面孔，而是恼羞成怒。她狡辩道，咱们双方的买卖可是你情我愿，愿打愿挨，凭什么你要反悔。我解释说，你是通过不正当的欺骗卖给我们高价，这是暴利行为。唇枪舌剑，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即使当我们提到要去工商部门去解决，这个女经理和她的同伙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看到我们争执不下，宁师傅摆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道，算了！谁也不要再争了。我是旁观者，前因后果全都清楚。你们来这里开店，为的是讨生活赚钱，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做生意要讲究规矩。财富，是真主对每个人的恩赐。对每个人来说财富既是利益，也是考验。《古兰经》里真主劝诫所有的穆斯林“不要借诈术而侵蚀别人的财产”。我们穆斯林全懂得，要是用抢劫偷窃、敲诈欺骗、赌博放债、投机受贿的手段取得钱财，那就是罪恶！不管是谁，只要拿了这些钱财都会受到真主的惩罚！尽管你不是穆斯林，这周围住的可都是穆斯林，他们是不会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认可你用这样的做法败坏我们的名誉。这两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应该受到我们穆斯林的尊重而不是欺骗。如果你仍不愿意退货或是降价的话，我可以请清真寺的阿訇来评评理。同时，我还告诉你，店里给我的回扣，我是不会要的。你要如数退还给这两位客人！你要是不改正，我会将你做的一切告诉我的朋友和所有拉客的司机！

这番话掷地有声，一时间，我惊愕了，万万没有想到宁师傅会说出这样义正辞严、入情入理的话来。

女经理听罢，满脸尴尬，默不作声。或许，她也不想把问题闹大，毕竟宁师傅这样的司机对他们的商店来说无疑是流动的广告，如果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其后果可想而知。endprint

拿到退款，我们继续上路了，望着宁师傅开车的背影，我陷入了沉思：宗教信仰与社会道德，物质财富与个人幸福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对个人而言，西方社会有两个最重要的约束：宗教与法律。西方人多信仰基督教，对于财富，耶稣曾对他的信徒说﹕我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眼，比富人进入上帝的天国还容易！因此，在个人财富与社会慈善之间搭建了一个桥梁。使上帝的子民明白了，要救赎自己就要行善于社会，帮助穷苦之人。纵观西方现代经济发展史，不难看出西方现代经济的迅猛发展离不开基督教的伦理精神。中国则是大多数人靠道德的自觉和家族的规范来约束个人的举止行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是内心的耻感而不是来自宗教。一旦个人脱离了道德和家规的约束，在缺少相应的信仰与法律的情境下，就非常容易会造成个人权利与社会责任的脱节。这种脱节，就会使个人欲望无限扩大，失去约束，失去道德，无法无天，恣意妄为。

常听人说现代中国人普遍地缺少信仰。这话并不确实，现在不少人已经把追逐权力和财富当成是一种信仰。中国人曾经怀有敬畏大自然与天地神灵的理念，对于老祖宗所留下的“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的遗训也是心悦诚服的，不过，这些理念和遗训，在权力和货币拜物教的大潮下下已为“我爸是李刚”，“宁愿坐着宝马哭，也不愿意坐着单车笑”的说法所替代。

记得前两年，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奔赴各地，拿着话筒，追着每一个路人进行采访：你幸福吗？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荒唐和滑稽的事情。就像央视主持人白岩松说的：“一个大国的电视台会非常直白地询问自己的国民：你幸福吗？这说明了什么？似乎在告诉我们当代中国人内心的焦虑——我们富有了，但富有的我们，除了幸福似乎什么都有。”

为什么许多现代人越是拥有财富就显得越焦虑，越缺乏安全感？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前往寺庙烧香拜佛？越来越多的人要通过佩戴观音，念珠手串来祈福平安？

其实，幸福是内心的一种安宁而不是外在的物质拥有。换句话说，只有拥有内心安详与强大的人才会感到幸福。因为，只有崇高的信仰才会使人的情感升华，才会使人的自我修养提升，才会使人的道德水准提高，因而才会使人不断地从内心审视自己，使人成为了自己的主人，把握自己，不受外界纷扰，也不为他人所左右。当一个人真正主宰了自己，能不幸福吗？

人们所追求的福田，其实就在心田，种什么因，即获什么果，天理昭彰，丝毫无差。因此，圣贤总是时刻慎独而求其清净，君子则常常敬畏天地于无形，决不肯为一己私利，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地狱。

突然，宁师傅回过头打断了我的沉思，对我说，马上就到青海湖了！别为刚才的事不高兴！其实，这些人活得也挺可怜，整天为钱提心吊胆。真主在《古兰经》中早就说过，人的价值不在拥有多少财产，真正的价值是在如何为社会看管好财富。人，只不过是受真主委托，对财富进行管理的看守者，不管有多少财富，到头来都不是自己的。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尽自己的义务，在尽看守财富的职责。很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就是不懂！

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初中毕业的宁师傅会说出这样深刻而富有哲理的话，我不禁感叹道，没有信仰，便没有道德的底线，也就不会有做人的尊严和价值，更不会有生活的意义！endprint